精彩段落
法言道人仍往杜英树下寻到江宜,骡子低头嚼食草秸,江宜抚摸它侧颊,将指头在它皮毛里擦干。
法言道人颔首与他对视,江宜黑亮的瞳仁里浮现出与姚槿相似的韵致。法言道人将他抱起,放在骡背上,牵着缰绳缓缓踱上小道,曦日遥遥落在身后。
江宜忽然说:“我以后还可以回家去吗?”
法言道人说:“你现在还可以看最后一眼。”
江宜转过头去,路漫漫,尽头霞光万丈,天地间有如一面怒张的赤旗,烈烈生辉,于江宜眼底映出一片通红。
“那是什么?”江宜问。
法言道人只不回答。江宜伸出手,红光落在他掌心,宛如槿院一树绯色花开。法言道人牵着骡子,骡子驮着江宜,走过漫道红光,挂铃声中,狭长的剪影如淡墨入水,顷刻间散入虚无。
江宜只记得姚槿说过,他会去鸣泉山上修一辈子的道,永不下山。然而法言道人却没有带他去鸣泉山,他们沿着渭水一路往东,经名都而不入,于黄河入海口北上沧州。槿花与杜英逐渐离他远去,北方金风未动,而蝉声先觉,沿途树木萧瑟,天高气爽。
他们走了太远,江宜已不知身在何处,只闻到空气中日渐浓郁的咸涩水汽。在沧州城外,载了江宜一路的骡子被法言道人卖了,在出海的码头找了一艘船。
这是江宜第一次见到大海,海风如奔腾的骏马呼啸而过,他衣襟狂飞,极目远眺,尽处海天一色,浪涛起伏中隐现几座小岛。法言道人对船夫说:“去太和岛。”江宜趴在船首,依旧是孩子心性,忍不住伸手进水中去逗弄近岸的小鱼。
“太和岛?那里什么也没有,本地人也不会去,客人去做什么?”船夫问。
“你只管开船。”法言道人不愿多费口舌。
一篙子将船撑离码头,船首划开水波,江宜的手浸在水里,很快变得透明,银鳞的鱼群盘踞在他手边,好奇似的啄食。法言道人抓着他手腕,将他手掌拔出来。
离开清河县时,江宜曾问,我究竟是什么?
法言道人告诉他,你是你,亦不是你,神君以天书经诰替换了你的五脏六腑,使你肉身化为书页,自此不能沾水、不可近火、不得饮食、不用呼吸,愚人见之有异,当然心生畏惧。
人间秽气积郁已久,一日冲天而起,捣毁了放置天书的七宝玄台,三千道藏无处存放,又沾染了秽气,世外天众神君便决议寻一有缘人,代为保管道经,并于人间行走,寻机净化污浊。
‘可这人为什么是我?’江宜不解询问。
法言道人答:‘缘生缘灭,莫非前定。一切皆因你在雷公像前许下的心愿。你可还记得自己求了什么?’
然而江宜已全然忘记了。
小船抵达太和岛。此岛只有立锥之地,沙石滩上寸草不生,惟有一座六层高阁伫立崖上。
“这楼里以前是拜海神的,”船夫说,“后来岸上修了座龙王庙,太和岛就荒废了。不仅什么东西都没有,寻常连渔民也不会来这儿,你们若是要看风景,我可稍等一会儿,再带你们回去。”
法言道人将江宜的两只藤箱搬下船。
船夫见道姑这架势,仿佛带上家伙事儿要在岛上久居一般,看鬼似的将这一大一小瞪着。江宜也瞪着他。
“晚上孤岛要闹鬼的!”船夫吓唬小孩儿。
江宜眼睛眨也不眨,圆溜溜、黑乎乎,细看之下,他的脸颊也不似普通孩子一般红润,而是瓷土烧成的毫无血色的冷白。
船夫心中顿时瘆得慌,恨不得离远一点,眼睁睁见那道姑带着小孩儿走上崖岛。
楼阁荒废日久,牌匾上依稀是“雷音阁”三字,江宜仰头:“大道之行也,雷音雨降,并应无穷。”
他音色稚嫩,即使神情之中,略有稳重认真,也像小孩儿念诗似的。
楼中四壁空旷,窗牖漏风,兼之近海潮湿,木材已有不堪重负的迹象。然而法言道人俨然是要在此地修行居住了。幸好江宜既不知冷,又不知热,更不会饥饿,即使环境艰苦点,对他也没有差别。
江宜住在阁楼中,从窗口望去,可见海鸟如起伏海面上的白色浮沫,海水的光影亦随着阴晴变幻,描绘时浅时深的图画。夜里听见潮汐的声音,起初江宜还会害怕,后来便习惯在这声音中入睡,日落后彻底的黑暗笼罩下,反而令他安心。
法言道人的话很少,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想做江宜师父,进了雷音阁后,便终日于顶层闭目冥想,一连数日姿势也不变一下。任江宜怎么呼唤她,也很少应声。
“师父!我……我想把雷音阁里打扫一下!”
江宜站在楼梯上,向上喊。没有得到回应,心想也许法言道人懒得管这些小事,便自发地去做了。
虽则不需要吃喝拉撒,不过终日与蜘蛛灶马为伴,仍是叫人心理上不爽。江宜从小就生活在衣食精细的环境里,他娘亲姚槿更是一个极爱干净的人,这一点也被江宜原封不动学了来。
江宜撕了一件贴身内衬,当作抹布,去海边汲了水回来,慢腾腾收拾起六层小楼,亦不着急。反正时间于他而言,是唯一富裕的东西。
“师父!我想去城里一趟!”
法言道人终于回答:“做什么?”
江宜快一个月没听见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声了,差点流泪:“我想去买些炭火。海边水汽太重了,我快没力气了!”
他的身体本就是书页做成的,兼具纸张的脆弱,长期处在潮湿之中,令他浑身软绵绵,弱柳扶风似的。
一只钱袋从楼板上抛下来,江宜接住,立马欢天喜地地出门去。
渔民的小船将他载到岸边。佳节又重阳,沧州城内尽戴菊花,满目灿然金黄,人们饮酒、出游、放飞纸鹞。江宜混迹在人群中,仿佛也被喜悦感染。
卖炭翁在街角支了张摊子:“灶炭三十文一筐,灰花炭贵一点,五十文。”
江宜看来看去,买了筐灶炭。那人道:“你家大人呢?叫个小孩儿出来买,搬得回去么?”
江宜支支吾吾,目光又被卖草编的货郎吸引了,货架上草编的蚱蜢蜻蜓栩栩如生,巷路里卖馄饨的、煮甜水的、摊肉饼的不一而足,尽管江宜已不吃食物了,闻到香味也觉得诱人。几个小孩儿从他身边的一扇木门里出来,先生握着戒尺在门里道:“回去记得把书背了!”
“这里是学堂?”江宜惊讶地问。
“是呀,”那人瞧了他两眼,说,“你不是本地人么?看你这年纪,没在学堂念书?”
江宜买了炭返回雷音阁,天色已晚,他在城里玩了很久,本担心会遭到法言道人责怪,然而楼阁中仍静悄悄的,也无人管他。
是夜下了小雨,楼中阴冷寂然,江宜将新买的炭火烧着,顿时一股黑乎乎的浓烟升腾而起,伴随着扑鼻的潮气,几乎没把江宜熏个底朝天。
“咳咳!咳……”
江宜手忙脚乱,以为被卖炭的骗了钱。他哪里知道屋里燃的炭火,与灶房里燃的炭火,乃是不一样的。
法言道人难得从静室里出来,站在楼梯上往下看,江宜叫道:“师父!着火了!”
法言道人波澜不惊:“把楼下收拾了上来。”
时隔一个月,法言道人似乎终于有话要对江宜说。他忙端着炭盆出去,倒在沙石滩上,没留意把两手弄得污黑,又紧张地搓了搓脸,把脸也弄花了,顶着张花脸登上雷音阁顶。
容膝的一间阁楼,以成人之躯只能席地而坐,江宜身量尚短,方能直起腰杆,膝行至法言道人身前的团垫上。
只有法言道人手上一盏灯烛散发昏暗的光芒,江宜第一次上阁楼,借光环视四周,可谓四壁徒然。看样子他师父整日并无其他事情可做,唯放空耳。
“我虽说是你师父,却并不能教你什么,三千道藏尽在你腹中。只是知道与懂得之间,仍有一线之隔,你通读经义,若有困惑之处,可以问我。”
“师父,”江宜问,“您是仙人吗?”
法言道人沉静地看着他:“何谓仙人?”
江宜道:“气清成天,滓凝为地,二气分判,万化禀生。仙为清气化生,居于世外天,人为浊气化生,居于陆地。”
“人身而飞升成仙的,于你而言,是仙人欤?是凡人欤?”
江宜答不出,经书中又没有写。人身为浊气,包含一颗秽心,即便得道飞升,又如何能涤荡自身化为清气?
法言道人说:“人间帝王殿,天上白玉京。人身飞升者,居于白玉京,自称仙人。天地清气所化自然神,居于世外天,乃是正神。如神曜皇帝、武神将军、太史君、司文郎,都是白玉京的仙人。又如风雷霜雨虹,则自天地诞生之初便存在,乃是造化之神灵。”
江宜原先以为,神仙乃是一个统称,遇到那个腾云驾雾的道医,便一口一个仙人地叫,也不知祂究竟是神是仙?
一想到道医,江宜眼前便是那双含笑的眼睛,似乎一抹重山叠嶂间的云雾,朦胧而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