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庆安十四年,冬月,钟陵关。
雪已落了半月有余,皑皑叠叠,不见歇止。
城门根脚处的客栈外,堂倌拎着根细长竹竿,晃晃悠悠地探出去,把檐下新结的冰凌一一敲碎,拢了拢旧棉袄领子,哈口白气,跺跺脚。哆嗦着回过头问,“掌柜的,天傍黑了,拴门不?”
胡掌柜坐在大堂里袖着手烤火,风裹着雪绒从敞开的门缝里忽地刮进来,一激灵,脊背颤着打了个抖。
“拴了吧,”他伸手出来,对着搓了搓,把火堆边烤着的红薯翻了个个儿,低声咒骂一句,“这雪他/娘的不定下到什么时候。”
“山猫子出来都得冻掉俩耳朵。”
驿道叫雪埋了,骡马走不动,素日里闹闹哄哄往来的客商仿佛也一并失了踪。城里头住着的谁也没多长着耳朵,大雪天自然不愿出门晃荡,一恍数日,客栈里竟没接着半点生意。
年关将近,铺里的租子还得照付,家里头几张嘴嗷嗷地等着喂,胡掌柜心烦意乱,见着堂倌在一边抻着手扯红薯皮,呲牙咧嘴地往口里送,没好气地甩了一巴掌,正中堂倌后脑门上。
这滑头,活儿干得不见多利落,饭倒是一口没少进肚。一顿少说也要两大碗,简直饭桶一般。
“德行!”
“几辈子没短过你吃的。”
“热水烧好了没有?楼上客人等着用,催几回了。”
堂倌缩了缩脖子,两三口把红薯啃干净,“才刚送上去一回,尽够了。”
大约为显着自己并非吃白饭的,他又分辩道,“那人又点了道甜烧白,老刘头正在后厨忙活呢。”
话音刚落,脑后又挨了一巴掌。
“什么这那的,没规矩,”胡掌柜牛眼一瞪,“那是贵客。”
“给老子小心伺候着。”
堂倌没再吭声,拿火钳拨了拨火堆,趁掌柜的没留神,眼斜溜着,往二楼瞥了瞥。
贵客吗?那可未必。
掌柜的叫白花花的两锭银子迷了眼,只把对方当财神爷供。可人在客栈住了十几日,他出来进去听吩咐,只觉这位客人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
钟陵关地势好,宁朝西北端,南来北往的客商大都在这儿歇脚,人员熙攘,鱼龙混杂。这两锭银子收得是福还是祸,还当真不好说。
他出着神,冷不防,凳子角又被掌柜的踢了一脚。
“想哪门子屁呢?”胡掌柜不耐烦地拢手,嘴唇朝着火堆努了努,“没瞧见炭要烧完了?”
“去后头再拣一筐子。”
今年雪落得格外早,天寒地冻,连带着城里的炭火价也不要命地飞涨。店里没进项,胡掌柜实在可惜那些个银子,如今除了楼上那位客人用的是买来的银丝炭,其余各处都是他们自己拿粗柴烧出的黑炭,烟气重,又不耐烧,一天拢一堆,将就着使。
堂倌挨了骂,不声不响地站起身,进了后院,停了会儿,拿簸箩端了黑炭,慢吞吞地回转,捎带着从灶上捎回两个冷馒头。
火又重新旺起来,馒头拿竹条穿着,支在上头转着面儿烤。胡掌柜百无聊赖坐着,听着外头隐约透进来的风啸声,低低又骂一句,“贼老天。”
不知过了多久,堂倌烤馒头的动作微微一顿——入耳的风声里,似乎混进了些不寻常的动静。
仿佛像是……马蹄声?
蹄声由远及近,片刻功夫,不待堂倌反应过来,已停在了客栈门外。
插着馒头的竹条“扑”地一声跌落进火堆里,激起几丛橘红火星。
下一刻,紧闭的门扇外响起两声轻叩。
“店家,”门外来人淡淡开口,“投宿。”
***
炭拣上好的,重新拢起一盆。胡掌柜先前一副死了爹的脸尽数收起,将来人从头到脚粗粗打量过,眼角的褶子几乎堆出了额角。
进店的二位青年身型修长,身上俱披着狐裘斗篷,一赭一白,单瞧衣饰打扮便知是富贵出身。
“二位爷,打尖还是住店?”
“小店有干净上房,热水饭食也都齐备着。”
赭色斗篷的青年略高一些,迎着烛火,微微侧过身,冷泉似的一双眼,视线打掌柜的和堂倌身上虚虚一扫,随手往桌上丢了枚银锞子。
“两间上房。”
“汤面要两碗,四样小菜,”顿了下,朝身边白斗篷青年瞥了一眼,又道,“再来一壶烧刀子。”
“得嘞,”胡掌柜瞄见二人肩上尚未融净的碎雪,弓着腰,殷勤地将来人引至大堂,“您二位先在这儿烤烤火,暖和暖和,我这就紧着人去替您收拾房间,饭菜一会儿就得。”
话落,又在堂倌背后虚踢了一脚,“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去给二位爷掸掸身上的雪,再上壶热茶,去去寒气。”
这一幕落在穿赭色斗篷的青年眼里,眼皮略掀了掀,抬起手,“不必。”
语罢,自去拣了张火堆旁的干净桌子坐下,解了斗篷,顺手撂在了一旁椅背上。
白色狐裘的青年个头略矮一些,生了双极乖巧的圆眼,模样俊秀,面上还带几分孩子气,跟在先前的青年身后,也有样学样,将衣裳搁了过去,掌心对着搓了搓,哈了口气。
“冻死了,”他捏着耳朵,对另一位小声抱怨,“外头冰天雪地,还非要赶路。”
“迟上一两日,父皇……我爹又不会砍了你我的脑袋。”
掌柜在柜台里低头算账,堂倌端了温好的酒来,搁在二人面前,对小青年先前无心脱口那句也不知听没听见,神色如常地退开。
赭色斗篷的青年没搭理他,伸手提了酒壶,斟一盅,指腹贴着杯口,浅浅饮了一口。眉骨挺直,颌线清癯,一双眼藏在烛火阴影下,仿佛贴鞘而收的锋刃。
“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白色狐裘的青年见他不答,不满地拍了拍桌子,“柏逾!”
名唤柏逾的青年不紧不慢地喝尽杯中酒,杯底磕在桌面上,“叮”一声轻响。
“听了,”他淡声道,“他舍不得砍你这颗脑袋,我的可不一定。”
“孟公子的脑袋金尊玉贵,旁人可比不得。”
宁朝遂远帝当政,膝下共得四子,此刻同柏逾桌边夜话的白狐裘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当朝三殿下,孟羁危。
“你就知道抢白我,”孟羁危撇了撇嘴,“我爹把你看得眼珠子一般,恨不得你我掉个个儿,拿三个儿子换你一个。”
“样样都纵着你,我呢,”他说着,有些泄气,“我连出关一趟他都不许。”
“要不是跟着你偷溜出来,现在都还在含章殿里陪着孟观棋那小子喂珍珠雀呢。”
柏逾瞥他一眼,伸手将另一只酒盅斟满,往他面前推了推。
“珍珠雀不好么?”他慢悠悠道,“你不喜欢,同雀鸟司交代一声,换对儿黄鹂来就是。”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孟羁危在外头喝了半日的冷风,又冻又气,瞧见柏逾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下更是委屈。
“还喝什么烧刀子!”
“我才不喝这个,我要喝秋露白。”
烧刀子入喉,胸腹之间好似滚过一团火球,热辣的酒意后知后觉地泛上来,柏逾垂着眼,视线落在粗砺的酒盅上,并未看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
“钟陵关苦寒,唯有烧刀酒才可暖身。”
“你同我行了半路,风雪滋味想必早已尝够了。京城才得秋露白可饮,且有佳肴美姬相佐。”
“孟公子还是早日回转,免得跟着柏某,平白受这一番苦楚。”
“……我不!”
孟羁危叫他几句话噎得眼都红了一圈,背过袖口,恶狠狠地抹了两下。
“我是出来跟着你查案的,你别想着藉口把我甩了。”
“查不清楚案子,我死也不会回京城去叫大哥二哥笑话!”
柏逾:“……”
他先前领过密旨,打从京城出来,才行过两天路,身边就多了这么个累赘。脾气大心眼小,撵不得赶不走。若非这累赘实在金尊玉贵,破不得半点儿皮,他早将人敲晕寻个客栈丢进去了。
“你随意。”他懒得费心哄孩子,同孟羁危摆了摆手,饭也没胃口吃,朝堂倌示意一瞬,抬步去了楼上客房。
客栈木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动静颇大,吱呀吱呀地响动,有人自楼上下来,刚好同他对面,柏逾略一抬眼,偏过身,让对方先行。
二人侧身而行,衣角微微蹭过,柏逾不经意地一掠,那人上半身落在阴影里,面容模糊。烛影昏暗,只匆匆扫见一双眼,眼尾微翘,流光璨璨,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
倒是生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