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那是个身量很高的男人。身高几乎比他高出了大半个头,让习惯于平视他人的温澜不得不微仰起一点头来,才能看清对方的容貌。
灿金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瞳仁,高耸的鼻梁,还有宽阔饱满的额头和深邃的下颏骨轮廓——几乎可以称得上标准的日耳曼长相。然而不像一般德国人那样留着简洁利落的一头短发,此人的头发蓬乱而卷曲,一直延伸到颈后,显出几分慵懒和随性。修长的脖颈上围着一条颜色鲜艳、几乎堪称“夺人眼球”的五彩条纹围巾,混搭上那一身优雅得体、绅士复古得几乎略有些过分的棕色马甲以及横搭在手臂上的一件深蓝色西装外套,大部分人对他的猜测可能会在“知识分子”与“时尚模特”之间混乱地来回横跳。
但温澜会震惊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面前这个突然戏剧般出现的人长得实在很英俊。
这个人……
在那湛蓝色的明亮左眼的斜下方,有一枚水滴状的、比普通的痣要大上一圈的紫黑色瘢痕。配上此人面容上那时时挂着的、看似阳光随性却又莫名有些神秘懒散意味的微笑,直视久了,竟给人一种蛊惑勾人的感觉。
“这个印记,被叫做‘恶魔之泪’。好些地区的传说故事里,有着这样胎记的人,会给周围的人都带来不幸。你不害怕吗?”久远记忆里的一个声音,随着眼前的这个印痕,在温澜的脑海里缓缓响起。
……那是仿佛被封存在永冻的冰川之下,仿佛温澜前世记忆里的声音。
而眼前明亮的光线中,记忆中那个本已经因为过去太久而有些模糊褪色、几乎渐渐退化成温澜心底一个符号的青年的面容,随着这个印记的唤醒,居然逐渐和眼前这个男人的面容重合起来。
同样的金发,蓝眼,鬈发。同样深邃英俊的轮廓。同样醇厚又柔和、犹如天鹅绒一般优雅而华贵的声线。身量似乎更高了些,体格比当年似乎也更为健硕,眼角和鬓边有了些岁月所留下的痕迹,让眼前人显得更为成熟和沉稳……但毫无疑问,如果当年那个人现在站在他面前,那大概便该是如此模样。
但是,怎么可能?!
想起那些过往、那个可能的一瞬,温澜原本处变不惊、一向堪称平静无波的心里,仿佛平地起惊雷一般,突然翻涌起涛天巨浪。狂风暴雨惊骇呼啸,几乎要将他眼前一切的光线、温度、色泽都吞噬其中……
“诶?”对上了温澜一瞬间震惊失神的目光,对方似乎也微微怔愣了一两秒,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是不是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了。于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敛起脸上那份随性的笑意,用更加温和而礼貌的声音开口道:“抱歉,我没什么恶意。只是看到你在这个路口站了好一阵了。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这最后半句,居然是用中文说的。而且,没有半分外国人说中文时常有的那种奇怪的口音,是纯正而标准的普通话。
要不是周身凛冽的寒意太过真实,温澜一定会以为自己目前身处梦中。
……这场景,着实太过不可思议,几近于荒谬了。他几乎有些克制不住地想。
于是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下一瞬间内心涌上的种种奇怪的冲动——现实,这是现实,他告诫着自己。然而心跳还是莫名加快,血管里异样的震动几乎一路传导到耳膜,让他的开口变得更为艰难:“你是……明仲夜?”
轻轻的、实际上几乎低不可闻的一句,空气却一瞬间绷紧到简直让他窒息。
在温澜紧张的注视下,听到了这个问题的对方仿佛愣了一下,然后就犹如电影里的慢镜头一般,英俊的面容上那双天空般湛蓝澄澈的、带着几分礼貌笑意的眼睛,缓缓地、惊讶地瞪大了,伴随着语气里几乎收不住的惊愕:“你是——”
温澜注意到,此刻那个人终于从上到下,认真打量起他来。
两双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对方。良久。
明明不过一刹那,那个瞬间的时光却仿佛被两人的目光无限拉长,长到永恒。
直到遥远的某处,忽然传来一声汽车的鸣笛,打破了这仿佛静止般的空间。
在温澜的注视下,对面那个人仿佛也被乍然从梦中惊醒一般,站在现实而又仿佛全然虚幻的一步距离外,就那么望着他,蓝色的眼睛里,忽然有真切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漫溢出来,渐渐充盈了整个空间,伴随着那幻梦一般柔和的声音,对他粲然道:“是我。好久不见,澜。”
……十几年不见。确实算是“好久”了。
久到温澜根本没曾想过,这辈子还会再见到这个人。
尤其是在眼前这样离奇的情况下。
“……说实在的,这周边几个国家的治安都挺一般,小偷不少,我来之前听过不少警告。当然了,就算这样,也许它们还是比欧洲好多城市要强那么一些,起码没有强盗明抢,一般也不会伤人。”寒暄过后,温澜简单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地方告诉了对方。而明仲夜在听说了他的遭遇后,安慰了他好几句,然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着他:“当然,就算遭遇了这么大的麻烦,你也不能就这么冲进他们的国家安全局——那里处理的一般都是会登上国际新闻的要案。”
“咳。”温澜在了解到眼前的建筑物到底是做什么的之后,半是尴尬半是庆幸:还好他及时遇到了明仲夜,没有直接冲动地走进那个地方去。不过,这么窘迫可笑的错误,却偏偏被眼前这个人撞见了,着实让他有些想挖个地洞自己钻进去。纠结了半天,他最后还是先向对方道了谢,然后勉强转开了话题:“还好你那时叫住了我。那现在,我该怎么做比较好?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想想。按理说,应该先去附近的警方机构报案登记,做个笔录,让他们开具失窃证明。然后找找你们的使馆,把身份证明的问题补办解决一下……运气好的话,也许两三周左右你就能继续上路了。”明仲夜仿佛认真想了想,回答他道。
“两三周?”温澜的眉心微微跳了一下——显然,这样他是赶不上预订的一系列会议了。
“嗯,在这里的各个部门和邮政系统都工作顺利的情况下,最快大概也要半个月。”明仲夜耸了耸肩,仿佛对此等办事效率和节奏习以为常,“或者,你急的话,我们可以考虑翻翻附近的垃圾桶?如果那个窃贼比较有职业道德的话,有一定概率我们这几天能从那种地方把你的护照找回来……”
显然,把希望寄托在小偷的职业道德这种事情上并不是温澜的行事风格。而让明仲夜跟着他去翻垃圾桶这种事……当然就更不可能了。
不过,在明仲夜的帮助下,温澜得以顺利找到当地负责处理日常盗窃案等的警察局,报案做了详细的案发笔录,然后联络中国大使馆申请了身份证明补办,最后借来手机和公司相关负责人取得了联络,让他们及时派遣另外的同事申请签证前往会议所在地,并简单向他们交代了需要注意的沟通谈判事项……这些事情一件件处理起来,倒是有条不紊,异常顺利。
似乎,在遇到明仲夜之后,他这次的厄运终于中止了。看着在旁边用当地人常用的另外一门官方用语替他与当局的工作人员沟通翻译、解释交流的明仲夜,温澜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简直就像当年一样,不管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旁边这个人都能一挥手轻而易举地解决掉,甚至把种种他觉得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总之,在城里来回往返几趟、跑了好几个部门之后,他们终于把一切彻底处理妥当。
“看起来你得在这边多停留一周了。目前有什么打算吗?”看见他把使馆的回执单仔细收到随身携带的行李箱里,明仲夜问他道。
“没有。”温澜摇了摇头,“或许,找个旅馆呆着,等拿回护照再直接飞到下下站开会吧。”虽然没有手机等等不太方便,钱好歹还是够用的。目前最好的方案,也只能是原地休息几天了,他想。
“如果你没什么额外安排的话,要不要考虑跟我一起旅行几天?我本来是路过这里,准备租个车,环游一圈附近的景点再走的。”明仲夜似乎有点期待地看着他,“现在正好多个同伴。”
出差中间的这种时候旅游?温澜几乎下意识就想摇头……然而,看着眼前人坦然中又带着几分期盼的目光,他不禁犹豫了一下:多年不见,于情于理,他们其实最多不过算是过去曾经相熟、但现在已有好几分陌生的“故人”而已。但大半天下来,明仲夜帮着他这个老同学跑前跑后,耐心地替他当翻译和向导,处事礼貌得体,说话热情幽默,待人的距离分寸也极为到位。无论怎么看,他都欠了对方一个天大的人情,对这样合情合理的请求,实在是缺乏直接拒绝的理由。
而且……此刻他内心到底在犹疑和惧怕什么呢?难道是害怕自己又会期待什么必然落空的东西,所以提前开始逃避了?明明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看对方现在,分明是一副对往事毫无芥蒂、并不在意的样子。他一厢情愿地,又在担心害怕什么呢?再说,现在的他,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软弱稚嫩、无法把控和担负自己未来命运走向的少年了。现在这副样子,他本该不至于害怕会让对方轻易看轻了去。
“好吧。”于是温澜看着对方那张似乎渐渐熟悉起来、某些角度又仿佛很有些陌生的侧脸,轻轻点了点头。
晚上。
一觉醒来的时候,温澜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的——之前几十个小时没好好睡过觉,神经稍微放松下来一会儿,便觉得头痛欲裂,于是他便和明仲夜打了个招呼,先行回旅店房间休息。现在几个小时的深睡眠让他的头疼缓解了不少,不过仍然没有让他恢复到最佳的状态。
于是他又躺了半天,看着窗外已经黑下来的城市楼房和微微透进窗帘的一抹灯光,好一阵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哦,他如今是身在一个全然陌生、语言不通的国家,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里。
身下的床铺硬邦邦的。枕头也有些太高了。他睡觉之前只脱了最外面的大衣和衣而卧,就这么囫囵小睡了半天,身体此刻显然并不是很愉快。温澜勉强支撑着自己爬起身,打开灯来,发现床头的钟已经赫然指向了晚上九点一刻——真是个让人明确知道自己当前的作息混乱、并为此感到有点恼火的时间。
不知道晚上再睡会不会有时差的问题。
他看着钟,平静地梳理了一会儿思绪,然后走进了浴室。
简单的洗漱更衣后,关好房门,温澜走下楼来到了前台:总体来说,这是家干净整洁的家庭旅馆,风格朴素温馨,三层楼,一共有十几间客房,隔音效果尚可,离城市中心也不算特别远,费用适中。不过一般来说,不是他差旅时会选择的那一种。
或许有点奇怪,他想,明仲夜居然会选择住在这样的地方——按他的记忆,对方当年看起来应该是更有“小资情调”甚至“贵族气质”一点、喜欢小花园和洋房的那一类人物。而按当下的衣着,对方如今的境遇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出手更不像是经济上有顾虑的那一种……不过,对对方如今的喜好和选择,即使只是出于礼貌,他也许也不该过多置喙,问起那些太过私人的问题。
他并不了解如今的明仲夜……或者,说到底,或许他曾经也不算有多了解这个人。
旅馆的一楼有个可作为餐室使用的公共休息区,不过那里通常只供应早餐。晚上九点半多的现在,吧台里只卖些酒水饮料,并没有别的可以吃的东西。
为各种手续忙碌了大半天,温澜只在下午路过便利店的时候买了块三明治,当时随便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现在他勉强算是有了些胃口,却找不到什么能吃饭的地方——旅馆前台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告诉他,当地大部分的餐馆都只开到九点,他或许只能去附近加油站之类的地方买点方便食品。
最近的加油站远在两三公里外,大概得走三四十分钟才能到……而且想起那些又硬又冷的三明治他就有些胃疼。还要出去找找看吗?
“晚上好。”就在这时候,旅馆门外一个人推门而入,带起一阵微风。悬挂在门上的风铃叮铃铃发出一阵轻快的声响,和这人轻捷的步伐倒是很相配。走进来的明仲夜向他打了个招呼:“你醒了啊。睡得好吗?”
“嗯,很不错。晚上好。”温澜扭头看了眼对方:这人仍是早上那副打扮,看起来像是出去逛了好一阵的样子,手上拎着两个大购物袋,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看那副表情,似乎很是愉快,也许遇到了什么很开心的事。又或者,当地普通的游客或许都该是这个状态?
“我刚刚散了一圈步,这里的中央广场灯光很不错,虽然很遗憾这个季节没有喷泉和音乐演出看。”明仲夜望着他,抬了抬手中的购物袋示意道,“你饿不饿?我打包了些好吃的回来。要不要一起吃点?”
“我还好,不用麻烦了。”拒绝的话才刚刚出口,温澜的肚子就相当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他异常恼怒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然后这一天第二次非常想瞬间消失在对方面前。
“当地卖的这种特色夹心烤饼,薄而酥脆,一晚上只烤几炉,很受欢迎,几乎是每个来此的游客都想试试的,你真的不来一起吃?”明仲夜倒是很体贴地直接无视了他的窘迫,朝他扬了扬手,然后指了指旁边的公共休息餐室,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一起去吧?我还买了不少别的小吃,想要挨个试试。很多当天吃不完也只能浪费掉,况且一个人享用美食却没人聊天也太无趣了,好歹一起来坐坐?”
“好吧。”这次温澜总算没再继续逞强。
温澜眼睁睁看着明仲夜把买回来的各类小吃一一从购物袋里取出:酥脆的烤饼,没有尖的扁头包子,羊肉串,蔬菜奶酪沙拉,土豆炸鱼,蝴蝶型的意面,带核桃仁的千层蛋糕……最后几乎铺满了餐室的小半个桌面。
别说温澜的饭量本就不大,就是再多加上两个人,这顿夜宵大概也够吃了:温澜几乎毫不怀疑,明仲夜从一开始买这些的时候就没打算过一个人吃完。
“我觉得这个饼有点像圣诞市场常卖的那种火焰薄饼,比一般的披萨薄很多,馅料却不少,口感层次更为丰富。”望着似乎有些拘谨而客套地坐在对面的温澜,明仲夜兴高采烈地逐个介绍了他买回来的各类食物,同时毫不客气地用餐刀从一张饼上切下了一块,放到了温澜前面的盘子里推给了他:“就和披萨一样,这种烤饼里也有各种馅料搭配,我买了好几种回来,牛肉的、海鲜的、鸡肉的……这个是水果味的,我记得你是不是最喜欢这种搭配来着?类似夏威夷披萨,能气死意大利人的那种风格。”
“……其实我都行。”温澜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不知道对方是单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对当年他的某句话印象深刻,于是克制地没有接话,只是拿着叉子叉了一小块摆在面前的烤饼,小心翼翼地送入了口中,然后礼貌地放下叉子看着对方,“味道确实不错。不过我觉得,你们那边披萨和火焰薄饼的味道也很好。”
“是吗。那再尝尝这个?”明仲夜顺手就推过来另一大块蛋糕,“这个看起来体积庞大,其实里面是空心的,入口即化,香浓松脆又不过分甜腻。我打赌你应该没有吃过这种样子的。”
温澜接过来,尝了几口,点了点头:“嗯。不错。”说着,又抬头看了明仲夜一眼,“你自己吃,不用太顾及我。我其实不是很饿。”
“嗯哼。”明仲夜握着餐刀,仿佛仍旧有些兴致勃勃地仔细观察着他的动作,“当然。”说着,倒也不客气地自己切了半块炸鱼吃了,然后动作相当自然地把另外半条连着盘子直接挪到了温澜面前,“这个鱼肉味道也挺不错。尝尝?”
“……好。”温澜看了他一眼,然后重新低下了头,拿起了叉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居然头一次在吃饭的时候,因为被人一直盯着而觉得有些莫名地紧张和心虚起来。
最后,半推半就地,温澜几乎是吃了几天来最饱的一餐——明仲夜在把带回来的各种小吃推销了个遍、让他几乎难得地吃得十分饱了之后,居然又从袋子里变出了一块石榴派,塞给了他:“这个是今天的甜品。喏,当地特产风味,买一送一,我觉得最适合饭后来一块了。”
“……谢谢。”温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放在了面前,“不过我已经很饱了。等会再吃。”
“是吗,那就好。”明仲夜听了这话,看起来有些小小的得意,看着他,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来,“看来我这顿夜宵招待得应该可以让客人满意?”
“……嗯。”温澜被他这样明亮的笑容晃得有些眼花,略有些不自在地撇开了视线,“吃得很好。你费心了。”
“不客气。”明仲夜潇洒地摆摆手。随即,随手从另一个袋子里掏了一小瓶啤酒出来,询问似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我只买了自己的那一份。介意我在这里喝吗?”
……他居然连我不怎么喜欢喝酒都还记得。温澜想。
“没关系。”温澜尽量不动声色地回答道,“你随意。”
“嗯,那我不客气了。”于是明仲夜冲他又笑了笑,然后啪地一声打开了酒瓶的盖子,给自己倒了满杯,随即挽起衬衫的袖子,潇洒而爽快地喝起来。
温澜盯了他几秒,然后几乎是逃也一般地把目光从那微耸的喉结处移开了。
这顿夜宵吃得实在有点久,以温澜一贯的用餐速度来说——由于从小的教养,他向来都保持着对肉体欲望的克制,因此很少在食物上花费太多的心思,通常仅仅把它作为饱腹和维持基本营养的工具。近些年来,除了必要的应酬,他也很少在饮食上花费过多的个人时间。
但这一餐,除了一本正经、认认真真地吃掉了对方买回来的这些食物之外,他甚至还刻意放慢了吃饭的速度,慢条斯理地等着对方给他做那些其实完全无关紧要的食物品种和当地文化渊源介绍:他当然不觉得这些故事多么有意思,但比起天气、航班、两人的来处的那些刻板印象和笑话、最近的国际局势或者其他浅尝辄止的话题,他宁愿听明仲夜多讲讲这些事情——仿佛这样就显得他们不那么像尴尬而勉强地聚在同一桌的陌生人了似的。
不过故事讲了许久,也终于还是到了结束的时候。眼看着坐在对面的明仲夜停下了话头,优哉游哉地边微笑看着他、边继续喝光了剩下的一瓶半啤酒,然后这奇特的沉默在两人间持续了好一阵之后,温澜终于觉得他需要主动打破这略显窘迫的局面了——他抿了抿自己无意识擦了第二次的嘴唇,然后用有些低哑的嗓音发了声:“明。”
“嗯?”明仲夜抬起因为放松和惬意而显得微眯的眼睛,询问似地看向他。
“今天白天的事……多谢了。”温澜用纸巾擦了擦手,又指了指面前这一大堆空掉的纸盒,“还有这些也是。谢谢你。”
“不必客气。都是小事。”明仲夜略微勾了勾唇,休息室昏黄的灯光下,那双直视着人的蓝眼睛显得幽深神秘又勾魂摄魄,让温澜几乎不敢直视,“我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澜。真的很高兴。”
“我也是。”温澜站起身,匆匆错开了目光,“那么,我先上去休息了。明天见。”
“嗯,好好休息。晚安,澜。”明仲夜在他身后说。
这一晚,温澜几乎躺上床就睡着了。而且睡得意外地安宁深沉。
第二日他很早醒来——或许还有些时差的影响,让他比平日里起得还要早上不少。
简单收拾洗漱了一下之后,他走下楼,来到了一楼的餐室。
餐室里居然已经有人了。
不过,第一眼吸引他的倒并不是这个,而是餐室的窗户:昨晚温澜在这里吃饭的时候,暮色四合,纱帘也被拉上了,外面黑黢黢一片,因此他并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而现在,轻薄的白色纱帘被人拉开,露出了一整面外景——
一座雪白色的峰峦,静静地躺卧在橙红色的朝霞之下。遥远而狭长的陡峭山脊从窗户的这一头,一直绵延到窗户的那一头,仿佛无边无际的时间之浪一般,有着让人惊叹的壮阔、华美与寥落。而其上覆雪的山峰,则如斯寂静、沉默、圣洁,仿佛超然世外、永无人可踏足的幻境,在那一轮橙红带金边的朝阳和层层云朵的映衬下,显出一种瑰丽不定的变幻色泽,让人神为之夺。
温澜屏住呼吸,几乎是有些失神地站在那里,看了那景色许久。
直到原本坐在窗前扶手椅里的那人,忽然转过身来,轻笑着和他打了一声招呼:“早上好,澜。喜欢这里的风景吗?”
柔和的天光洒落在那人的眼睫上,给那张本就俊美的侧颊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影。辽阔虚幻而又清朗肃穆的雪山远景,映衬着近景中仿佛有着恩底弥翁般安宁闲适姿态的青年,让一切显得愈发柔和宁谧,却又深不可测,像是经典名画中才能有的景致。
温澜微微张了张口,但最后只是默默对着那人点了点头,仿佛无法主动开口打破眼前这样浑然一体的静寂一般。见他如此,明仲夜便也只是微笑着,重新又转过身去,眺望向远处的负雪苍山,再度和身后的画面融为和谐完美的一体。
……其实那根本不是一个还需要他出口回答的问题吧,温澜想。
九点多,车子驶出了城市。
明仲夜租来的是辆银色的小轿车,和之前温澜搭载过的出租车有着差不多的形制,只是内部空间稍大一些、坐起来更舒适一点。温澜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周围的景物从城镇的楼房渐渐变成郊外才有的高大繁茂树木和广袤原野。
……很奇怪,今天一切看起来似乎没有前一日那么凌乱荒凉、凋敝破败了。是因为天气更晴朗些的缘故吗?蓝天白云下,一切都显得干净洗练,让人心旷神怡。
明仲夜的车开得迅捷而又异常地稳。他修长有力的十指轻巧地搭在方向盘上,一路专注地看着前方,只偶尔扫一眼旁边用来导航的手机地图。
温澜和他早上在餐室偶遇,共同分享了一整个朝霞的美好景致,然后简单交谈了几句,各自用完了早餐,回房收拾了一下,再次在前厅汇合出发。除了必要的几句交流问候,他们再没有多说什么别的话。
但今日,彼此间这种静默,似乎并不使温澜像昨天那样觉得尴尬窘迫了。
虽然他此刻并不知道明仲夜心里在想什么,但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像以往应对那些惯常的社交场合一样,需要时不时主动找些话题抛出来,好让各种不甚有意义的对话可以持续不断地接续下去,填满彼此间的所有那些空白。
……眼前这个人,并不是需要用那种形式来维持交流节奏、或者不断前后试探彼此距离感的人,他想。
虽然他们之间似乎也并没有找回太多的熟悉感。但毕竟,似乎也不是平日里那种萍水相逢、并且知道彼此将来或许不会再多见面的陌生人,不需要那样争分夺秒的嗅探和信息交换。
……不过,那他们,又算是哪一种?
“困的话,你现在可以再睡会儿。”就在这时,明仲夜忽然开口对他说道,声音轻柔而温和,仿佛劝诱一般,“车程还要一个小时。快到了我叫你。”
“……好。”只犹豫了一会儿,温澜便决定对今日因过度早起而导致的、正一阵阵向他袭来的困倦感妥协,于是不再多想,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车子一直有的轻微引擎声已经停息了。
车窗打开了一条缝,略有些冷冽的风吹进来,带来空气里清新的气息。
温澜睁开眼睛,发现车子此刻已经停在了路边。他身上搭着一件毛衣,因此之前睡着了也并不觉得冷。白色的开司米,上面隐约还有一点木质香调沉静醇厚的味道。温暖而让人安心。
这是……明仲夜的衣服?
一惊之下,温澜忽然猛地清醒了过来,堪堪停住了自己方才恍惚中几乎把毛衣抱紧,甚至试图用鼻尖仔细嗅闻两下的动作,下意识地把毛衣拎到了面前的空中。
“醒了?”驾驶座上的人察觉到了他的动作,转过头来,嗓音略有些低沉,“正好。车子刚刚才到一阵。”说着,仿佛随手就接过了他尴尬地举在面前、一时简直不知道往何处安放的毛衣,动作自然地把它扔到了后座上,然后打开车门,利落地爬下车,微微伸了个懒腰,“我们去爬山吧。”
“……好。”看着那个仿佛对他的心理活动毫无所觉的潇洒背影,温澜莫名觉得心口微微一热。
五六十级台阶之上,有一座小小的观景台。说是“台”,其实只是一座一人半高、拱门型的石雕建筑,纹路古朴简单,贴着门楣的那一圈,刻着圆润弯曲、温澜看不懂的那种当地文字。穿过拱门,后面遥远的天际彼端,恰好就是辽阔的雪山——正是他们早上从另一个方向看过的那一座。因此,拱门仿佛一道天然的取景框,框出了一道绝美的风景。
此刻,此地,此时。人烟稀少,万籁俱寂。浩渺蓝天之下,他们并肩站在那里,于凛冽的山风中,仰首看着地平线彼端的岑寂白色雪峰。
“三千多米的雪山,其实不算太高,但此处就是很美,是不是?”明仲夜站在他身侧,突然开口道,“传说中,这是诺亚方舟停靠的地方。”
“圣经里的那个传说的起源?”温澜有些惊讶,“不过,几万年前的洪水,会淹到这么高的地方吗?”
“沧海桑田,谁知道会不会真有其事呢?不过,这个国家的人确实很早就开始信奉基督教,也因此,他们把这座雪山奉为整个国家的象征,很多纪念品乃至当地品牌上你都能找到这座山的影子或者名字。”明仲夜说道,“但有些可惜甚至可以说是讽刺的地方是,这座山现在,其实并不在这个国家的境内,而是属于它的邻国。”
“过往的战争导致的领土吞并?”温澜回想了一下自己学过的历史,但里面显然并没有任何关于这个小国的内容。
“是啊,作为一个人口和资源都很有限、处于周遭各个大国和强国环伺下的小国,它的处境一直都很艰难——就像现在,即使被夺走了作为国民精神信仰和文化寄托的雪山,它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国际社会上表示强烈的抗议,呼吁寻求一下同情罢了。”明仲夜摇摇头,显然很有些感慨,“当然,它其实也很坚韧。几千年来,被作为战场或者哪个大国都不在意的中间缓冲地带,它居然也没有被那些强国完全同化,依然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文化传统。在各个城市里逛逛,你会发现它的人民好像依然活得很自在,即使是在这样的局势中,仍旧很懂得珍惜和享受日常的生活,对待外来者也很友好。是个让人很难不喜欢的地方。”
“……是吗。”温澜想了想:显然这个国家一开始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好的印象。但从后来半天的短暂经历看起来,这里的大部分人的确都很热情,也很自信开朗。
一个小国。世界地图上几乎难以找到的一个小点。历史教科书上几乎找不到它的名字。却能留存下来古老的文明,在几千年的战火纷争里左右逢源、目前和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保持还算良好的关系,让人民能安居乐业,同时开放而乐观……确实很难得。
“好了,作为你的临时导游,介绍的最后部分,让我给你来一小段余兴表演,然后我们就可以下山了。在这上面呆久了,山风吹得还是有点冷的。”明仲夜看着他陷入沉思的样子,陪着他默默站了好一阵后,突然笑了笑,然后伸手一指他们头顶的拱门示意他注意。温澜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些勾连弯曲的神秘字符,就见明仲夜刻意变换了一下声线,用那种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带着点罕见的严肃和郑重的优美播音腔调,接连用两种语言,给他念诵翻译了一下石门上面镌刻的古老诗歌:
“无论我流浪到哪里,
你圣洁的身影依然伫立在我心中。
黑色的、沉默而痛苦的岁月无情流过,
但相会的尝试我永不放弃。”
十字
午餐是在一家富有当地特色装饰的小餐馆里进行的。明仲夜似乎一早就参考过当地的旅行攻略,联系过这家餐馆做了预订,于是等他们到达的时候,餐桌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
菜上得很快。端上来的除了常规的炖肉、土豆泥和蔬菜沙拉外,还有一种当地特色的烤面饼。这种面饼的味道其实和温澜少年时喜欢吃的烧饼颇有几分相似,只是饼皮里额外又融入了千层饼才有的那种酥脆蓬松感和某种当地香料的香味,拌上特制酱料食用,确有几分独特。
饭吃得六七分饱后,主人家过来为两人进行这种烤饼制作过程的展示——似乎这也是这家餐馆的固有保留节目。发酵过的面团被揉捏捶打,最后展平成一大片,然后用巨大的火钳送入半埋在地下的炉子中烤制,一段时间后翻面,反复几次直到彻底烤熟后取出……整个过程倒也和温澜印象中的传统烧饼制作方法有些相似。
刚刚烤熟的面饼被立刻端上桌,热气腾腾的新鲜热度让食物的口感似乎更好了一些。温澜不由得多吃了几块,正准备对店主表达一番感谢和赞誉之意,坐在对面的明仲夜突然转过头问了对方一句什么——听了他的话,店主脸上明显露出一丝惊讶之色,不过随即点了点头,然后高兴地说了几句什么,指了指一旁的炉子。
还不等温澜彻底明白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明仲夜已经站起身来,脱下外套,挂在了一旁的椅子背上,然后走到了店主用以演示的桌面旁边。他撸起袖子,然后就学着店主刚刚的样子,开始揉捏抛打起面团来。这中间,他还冲一直盯着他的温澜眨了眨眼,露出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来:“我觉得看起来挺有意思,想自己动手玩一玩。刚刚问了店主,他说可以指导我做着试试看。”
温澜一时间有些愕然,随即又感觉有些好笑:这样心血来潮、说干就干,而且丝毫不顾忌旁人眼光,只管按自己心中所想的行事方式……的确很明仲夜。
……这个人,原来十几年来也还是这样的性格吗?
就在温澜陷入短暂沉思的这段时间里,明仲夜已经在店主的指导和帮助下,处理好了面团,撒了些香料,然后把饼送入了火炉里烘烤。随即,他拿过火钳,饶有兴致地探看着火炉里的情况,边看边试探着翻动——从温澜的角度看不到炉子里的具体情况,不过明仲夜的动作看上去倒是有模有样。
不久后,饼被烤好,明仲夜把饼夹了出来,看了看,掰下一小块来尝了尝,随即对店主说了一句什么。店主看起来并不意外,笑着回答了几句什么,然后拎起工具回到了厨房那边去。
下个瞬间,明仲夜两步跨回了餐桌边上,直接把剩下的大半个饼撕开了,送了一块到温澜嘴边:“尝尝看?”
那人的手就这么停放在他唇边不远处,温澜不由得抬起眼,看了眼明仲夜:这人此刻像是没有半分觉察到这个场景的些微尴尬之处,只是兴高采烈地看着他,满脸的新奇兴奋和“你快试试”的期待感。
“味道真的不错,不骗你,和之前那些店主做的好像没什么差别。”催促般地,明仲夜又把手往近前凑了凑,差点直接碰到他脸颊,“好歹尝一口?看看我做的好不好吃?”
“……”温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就着对方的手,就这么一口咬了下去——饼的味道到底怎么样他似乎没尝出来,也许确实和之前那些差不多。只是近在咫尺的那人的手指在无意擦过他上唇时留下的微妙触感,着实让他浑身一震。
好在明仲夜这时总算是收回了手,仿佛一个邀功的小朋友般,骄傲地看着他:“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有天赋?”
“……嗯。”温澜略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避开了对方的眼睛。
而仿佛对此无知无觉的明仲夜高高兴兴地拿起那张饼剩下的部分,继续吃了起来。
按照预先安排好的行程,下午他们去到了位于山谷中的一座修道院。
温澜曾经见过欧洲的很多教堂:高大壮丽、仿佛集成了几百年能工巧匠的精雕细刻才构建出那般华美端庄的皇家教堂;装饰简单朴素、但残存的壁画和石像中却透露出漫长历史痕迹的中世界古堡;阴郁诡谲、仿佛处处都藏着阴谋诡计和白骨死气的黑死病纪念地……但这样修筑在山岩之中,把一半的建筑体都藏匿在洞窟之内,显得古老神秘又天然的修道院,他还是第一次见。
仿佛是诉说着历史留下的漫长痕迹:细致而复杂的十字刻纹,从教堂外壁一直雕刻延伸到了周边的山岩之上,红黄色的涂料仍然让人觉得鲜艳,却又不显突兀。碑上圆润多变的线条,刻画出树叶、花朵、星空、各类鸟兽动物的躯体乃至类似人的面容和眼睛,和那些锋利尖锐的十字架图案纠结缠绕在一起,繁复、神秘又深不可测,仿佛讲述着重重隐喻包裹下的种种宿命和预言。
历史般厚重的庄重肃穆中,又显出几分蛮荒不可解的怪诞,让人看久了仿佛有些晕眩,恍惚中像是陷入了某种漩涡般未可知的宇宙谜题、或是黑暗中沉睡的帝国庞大交织的命运里。
处在洞窟内的那一半建筑,或许是出于保护历史文物的需要,大部分的窗户都关闭了,只留了一两扇天窗,或者干脆只是用神龛前的蜡烛照明,光线很暗。橙黄色的蜡烛一滴滴流着烛泪,在周身形成小小的、漂亮的烛花,照亮了近处一小片的石壁——壁上仍旧是纠缠纽结、精美诡谲的十字架纹路,或者是些仿佛更为古老、类似远古图腾壁画的动物图样。
在这样幽昧的微光里,它们安静地与前来窥探奥秘的旅人对视。
四周围,只有洞窟末端处水流滴漏的细小声响,还有外间偶尔的脚步声激起的一阵空荡回音。一切都仿佛被隔绝了,极深的黑暗中生出光明的幻觉,光明里又反复照见黑暗的影子。
这个地方,不自觉就会让人忘记时间,甚至渐渐融入周身的深邃黑暗中,忘记自身的存在。
凝神研究着房间中央那根精美绝伦的柱雕,温澜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想要从另一个角度把它的全貌看得更清楚些——然而他忘记了,身后刚刚进来的地方根本不是平地,而是一小块下陷的、由地下水汇聚而形成的半步长的暗沟。
脚下突然踩空的感觉让他微微一惊,瞬间从冥想中惊醒了过来。踉跄间,他下意识就想抓住旁边的什么东西。然而密闭的山洞内,一应物事都是为苦修冥思所设,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用来作为扶手的家具,洞壁更是光滑得可怕。
但预想中的摔倒并没有发生。一段结结实实的手臂突然从旁侧的黑暗里伸出,拉住了温澜,然后牢牢支撑着他,让他稳定住了身形。
“小心点。没事吧?”见他惊魂甫定终于站稳了,走出来的明仲夜才慢慢收回了扶住他的手,低声提醒道,“这里路有些湿滑。”
“嗯……谢谢。”温澜低不可闻地答了一声,在原地站了半天,才终于平复下来自己方才突然失衡狂跳的心脏。
一个小时后,一整圈游览得差不多了,各自行动的两人才在室外的山崖间再度碰头。明仲夜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一小会儿了,山间的风吹起他的一头金发,灿烂得有些耀眼。刚刚才从阴暗的室内走出的温澜转头望向对面一座山峰顶上祈祷用的十字架,习惯了好一会儿,才敢再度望向他。
明仲夜问他道:“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还不错。建筑和石雕都很漂亮独特。”温澜想了想,还是老实地回答道,“虽然我对宗教研究不深,对那些寓意内涵都并不是十分理解。只能看个大概感觉而已。”
“那就好。我本来还担心,你会不会不太喜欢那些几乎有些接近于神秘学的图腾。”明仲夜冲他笑了笑,“但你看得很认真的样子,我也就没再打扰了。”
“说实话,有些让我想起克苏鲁神话之类的,虽然它们本意可能不是这个。”温澜说道,“年少的时候,我其实有一阵对那些世界未解之谜、还有各种黑暗邪气怪诞的传说挺有兴趣,看过不少相关的书。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
“是吗,这倒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以为你向来都更——”明仲夜说到这里,似乎突然卡壳了一下,仿佛是说到这里才骤然发现之前想说的形容词不那么合适,临时又没有找到更合适的替换品。
“更循规蹈矩、安分驯顺一点,只喜欢那些按部就班、科学理性的东西?”温澜替他接了下去。
明仲夜闻言摇了摇头,诚恳地看着他道:“虽然之前想说的大概是前面那个意思……但是,澜,我绝没有想要冒犯你。而且我以为那些都不是贬义词……”
“没关系。我知道我一向被人视为乖小孩、优等生,服从于社会秩序的模范标杆,作为他人的榜样,会自发严格而坚定地遵从和维护着既有的完善规则。”温澜说到这里时,脸上表情淡淡的,仿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大部分情况下,我也的确算是这样的人。你会这么觉得,并不奇怪。”
仿佛自知之前有些失语,明仲夜没有再往下接这个话题,也没有再问温澜什么叫“大部分情况”。他只是转过头去,仿佛轻轻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继续和温澜一起并肩站着,沉默地眺望了一阵对面山峰上,突然被什么惊起、扑楞楞扇翅飞走的一大群黑鸟。
晚餐之前,两人逛了逛附近的一家旅游小纪念品商店。不算大的店面,里面却摆满了各色当地特产手工艺品,其中最有特色的大概是挂满了两整面墙、大大小小各种各样形状的彩绘盘子:笔触独特、鲜丽明亮的图案描绘出当地的各色风景名胜、民族服饰、特产小吃和蔬菜水果……仿佛一场特别的画廊展览会。
其他的各类工艺摆件里也不乏精致独特的。考虑到价格不贵,不少游客都挑选了一两件,让店家打包起来带走。温澜简单逛了逛后就自觉站在一旁的角落里,等着明仲夜——这人已经站在几个货架前挑挑拣拣了半天,看起来像是想要买点什么回去。
他耐心等了好一会儿后,明仲夜终于来到了柜台前结账。扫到对方手里拿着的东西,温澜不禁愕然了一瞬:那居然是一副精致的、大红色石榴吊坠样的耳环。
……显然不会是明仲夜自己用的东西。难道是……给什么人带的礼物?
纪念品店的老板手法娴熟地把那对耳环装到了小盒子里,问了问明仲夜是否需要包装好看点,好方便送人——明仲夜笑着点了点头,简单答了一句,于是老板拿出了粉色的包装纸,仔仔细细地在小盒子外面包了一层,最后还系上了一根缎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随后把东西递给了明仲夜,说了几句祝福和感谢的话。
……紫红色的蝴蝶结。应该是送给某位女性的礼物。看着拿起盒子道过谢,然后终于微笑着走向他的明仲夜,温澜忽然觉得,对方挂在脸上的微笑仿佛前所未有地陌生和疏离起来。
这日的晚餐大概是几天以来最规律、最正式的一餐了。
也不知道明仲夜是之前就策划好了一路的食宿行程安排,还是因为他的加入而修正过其中的一部分。这家餐馆一看就档次不低,装潢古典中带着些当地特色,一直播放着柔美的轻音乐,提供的菜肴从前菜、正餐到甜品都很丰富。服务员们穿着黑色的西式礼服,服务周到,同时也很知情识趣,只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才过来,并没有过多地用殷情态度打扰客人们的谈话、彰显自身的存在感。
一道道菜肴被端上餐桌。温澜用刀叉处理着盘子里的菜,看着对面那张这几天似乎稍微熟悉起来一点、但好像仍然很遥远的脸,忽然就又有点恍惚:他现在,到底是在哪里?又是为了什么,在这里做着什么呢?
从现在的相处模式来看,坐在对面的那个人,似乎和普通的同事或者商业性聚会上会出现的那些人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他们的交谈不算太密集,合理地给予对方用餐和思考的空间,但也不至于冷场;大部分谈话仅仅是浅尝辄止地停留在普通的社交距离上,谈论起彼此的职业生涯,近些年的大概经历,之前去过些什么地方,对食物的评价和喜好,最近关注的一些见闻……夹杂着对对方略有些夸大的称赞和尊重、寻常到仿佛任何一场和“熟人”甚至“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之间都能有的谈话。
总之,坐在对面的明仲夜,英俊优雅、礼貌温和、进退有度、风趣幽默。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是个很好的同伴——但再怎么,也只不过是旅行途中邂逅、且短暂一段时间后就会分离的一个同伴而已了。
的确,对方给予了他极大的帮助,甚至为他做了很多通常“很好的朋友”间才会做的事。那是因为明仲夜秉性平和善良,所以不管是碰到谁处于这种境地,都会这样对待吗?还是说,只是因为对象是他,才会特别地……
停住。清醒点,不要自作多情了。他和明仲夜之间,又能算得上是什么关系?最多不过称得上是“关系曾经还可以的老同学”而已。而且当年那件事之后,他们就未曾再联系过——他当年甚至觉得,对方如果从此对他怀恨在心,他也很能理解。不过现在看来,明仲夜显然并没有像他担心过的那样看待他——这个人甚至仿佛那件事从没发生过似的、不计前嫌地对他施以援手,还像正常朋友一样邀请他一同旅行。与他这样堪称心胸狭隘、锱铢必较的人相比,明仲夜着实是个善良开朗又阳光大方的人。他怎么能以自己掺杂了龌龊和卑劣、满是经营和算计的心,来揣测眼下对方的目的和所作所为?
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明仲夜想必经历过很多事,也许早就有了更为在意的人。之前那副费心挑选、小心翼翼打包好的耳环,可能就是给那个人准备的礼物……自己于他,肯定也不再是什么特别特殊的存在。何必痴心妄想、自找麻烦呢?
难道是因为之前的重逢太过意外,而一时孤立无援的自己对唯一能求助的对象产生了过分的依赖,才会屡屡这样胡思乱想?还是因为,这两天居然头一次体会到了被人不计回报地体贴照顾、问候关心的感觉,所以对一直以来的人生道路,产生了一点怀疑?
难道,因为这样短暂的温柔和体贴对待,自己就真的开始期待和眼前这个人发生什么预期外的进展吗……不可能的,别幼稚了,温澜。你以为人生是什么?明仲夜又是什么?竟敢这样轻视其中的无常、随便轻易地报以希望甚至心怀侥幸?忘记你受到过的教训了吗?
况且,居然会时不时因为对方的一些无意间的小动作而心绪不宁、感到震动或者一阵阵莫名失落……还是太过软弱、太过脆弱了,这样的自己。
“你还需要什么吗,澜?”服务员过来清走二人面前空了的餐盘,顺便询问两人的需要。明仲夜又点了一杯餐后酒,然后征询地看着温澜,总算把他从一连串飘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茶?冰淇淋?还是其他甜品?”
“你刚刚点的什么?”温澜回过神来,微微蹙起眉看着他。
“我?这家的红酒味道还不错,所以我又点了一杯。”明仲夜慢慢眨了眨眼睛,随即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又多解释了一句,“放心,知道明天还要开车,我不会喝多的。”
“那我要一杯和他一样的。”温澜直接抬手示意了一下服务员,对方会意,点点头转身去了。
“诶?”明仲夜闻言明显愣了一下,“你不是不喜欢——”
“应酬多了,也不是完全不会喝酒。”温澜打断了他的话,“偶尔,也想尝试一下。”
“……好吧。”明仲夜见他坚持,便没再多质疑,只是垂下了眼睛,一时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久后,两杯红酒被端了上来。一模一样的杯子,里面艳红瑰丽的色泽微微晃荡。
温澜用堪称标准的品酒动作执起酒杯,微微倾斜,浅浅晃动了一下,看着酒液表面轻微的震颤,然后深吸一口气,卷起舌头,轻舔——
从唇齿间到喉咙口,一瞬间都泛溢起浓重的涩味。
苦得温澜差点都要流出眼泪来。
明仲夜怎么会喜欢这么酸苦的酒?这种东西到底哪里好喝了?他居然还要点第二杯?!
温澜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镇定地放下了杯子,控制着自己面上不要露出特别的表情来。
对面的人像是感受到了他眼神里的质问,面上露出一点无辜的神色来:“方才忘了多提醒你两句,这种酒甜度相对比较低,酒精度也比较高,一般喝酒不多的人可能不会选它。你是不是有点不习惯?”
岂止是不习惯。温澜几乎面无表情地看了杯子里的液体一眼——还有满满一大杯,这下好了。
“不喜欢的话,其实不用硬撑。”明仲夜端起杯子自己啜了一小口,神态倒是很从容自然的样子,“其实很多人可能都喝不惯这种味道。你不用勉强自己陪我。”
“……我没有。”温澜沉默了半晌——他本来只是突然想尝尝明仲夜现在喜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味道。没想到,对方的喜好居然和他差得南辕北辙,简直就像完全不在同一个赛道上。另外明仲夜刚刚说,大部分人大概都不喜欢,那就是说有人还是会喜欢的……到底是什么人才会喜欢和他喝同样的酒?是个常常陪他喝酒的人吗?这个念头一起,温澜心中简直一梗——仿佛赌气似的,下个瞬间,他突然又拿起杯子来,几乎是过于用力地,拿它狠狠碰了碰对面明仲夜的杯子,“这味道没关系。况且,我突然有点想要好好喝一杯。”
“干杯。”说着,温澜端起杯子来,咕咚咕咚大口灌进去几口酒。
明仲夜看着他的神态动作,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看出了什么,仿佛有点无奈,但见他一脸“一定会喝完这一杯给你看”的固执样子,最终便也投降般应和着举起了杯子:“好吧,干杯。澜,你真是——”
两只杯子只象征性地一碰,然后便各自收了回去。稍纵即逝的一瞬迟疑,仿佛原本平行的两段人生,在那短短的一瞬,交错擦肩而过。
“我原本以为,你现在已经变了很多,澜。如今的气质模样,站在路口我几乎都不敢认……”接连喝了好几杯之后,明仲夜突然看着他,低声说,“不过有些地方,我感觉你又好像完全没怎么变。”
“哦?”温澜觉得脑子似乎已经有些昏沉了,这让他的反应比平日迟缓了一点,半晌才回答道,“是吗?说起来,你从外到里好像都没什么太大变化。不过,也许只是我不够了解你,才会这么觉得吧。也许你其实已经改变很多了。”
“……也许吧。”明仲夜不置可否,“那你觉得现在的我更好相处吗?”
“当年的你也不难相处。不过如果你想听我说‘是’的话,那答案就是‘是’了。”温澜摇摇头,“不过,我以为你其实不那么在意这个答案——你应该不是个会特别在意别人对你看法的人吧,明。”
“你不算在‘别人’这个范畴里,所以我还是很想知道你的真实看法的,澜。”说到这里,明仲夜突然对他笑了笑,“所以,被你夸奖的时候,我是最开心的。”
……该死,对面这人这样对着他笑起来的时候,怎么能这么迷人?哪怕他知道自己不该多想,这种时候,心脏也还是会下意识地为之扑腾猛跳个不停。看着对面灯下明仲夜弯弯的眉眼,还有那滴摇摇欲坠的、仿佛蛊惑着他一般的泪瘢,温澜不由得长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拿起面前的酒杯来猛灌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