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徐柔是方明石从千人血窟里抢出来的。
彼时正是契丹族耶律部反动不安的时候,耶律部的首领是个信徒,为求此战得胜,他听从了大祭司的安排,要将一千人困在沙壁石窟中,以兽骨做的长刀砍下四肢血肉,为石窟中的符阵添红。
首领原本打算只将中原军的俘虏扔进去屠杀,可是凑来凑去也不过七八百伤兵,还差了许多。大祭司的意思是人只可多不能少,人多了便足以彰显心诚,上天会为此感动降下恩赐。于是他下令,将二百个奴隶扔进石窟里去。
这些奴隶之中就有徐柔。
徐柔是生长在关边的姑娘,她的母亲是中原人,可父亲是耶律部的一个士兵。某日夜里关外暴乱的时候,趁乱要了她母亲,才诞下的她。而后耶律部的老首领寿终正寝,由他儿子继位,他儿子残暴,当上首领没几天就已经下令要向边关进军。
徐柔的母亲平日里多受白眼,因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便诞下一个孩子为由,多番唾弃都没能磋磨她对徐柔的疼爱,可在那夜火光漫透了整个边城的时候,她放肆地号哭起来,她对小小的徐柔说,她看到了那夜的火,和那夜的人。
她疯了,千百个高大的契丹军在她眼里都是一个人的模样,她发了疯地去撞地,黄沙将她的额首磨得鲜血淋漓她也止不住地泣。
就算徐柔被一个契丹军抱走了,她也没能从地上站起来去为自己的女儿搏一搏。
徐柔就这么被当作奴隶,在耶律部落里偷生。
方明石受天命指派,直向边关进军,双方酣战数年不见高下。
这次祭祀之事,方明石的探子早就送回了消息。那些俘虏中便有一个孩子,是跟着他的百户长父亲一路行军到边关,敌军夜袭的时候跑丢了,再有消息的时候他便已经到了敌营去。
百户长素日与方明石的关系十分要好,见这么个大男人为孩子垂泪,他也于心不忍,便带了一支百人小队向着石窟突袭。
当他把窟口的贼人都杀了个干净的时候,石窟里到处都是肢体残骸。他不忍去想一个孩子的尸首可能就混在这些血肉之中,当即便下令搜查,就算只有断指也要把孩子找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少女颤颤的低吟从尸堆里传出来,他用刀鞘拨开了面前挡着的那些肉块,看见了一个少女清澈又胆怯的眸。
那少女一头乌漆的长发被血液浸透,混杂着灰尘与石块,她紧紧抿着的、苍白的唇此时正颤得厉害。破败的布衣堪堪遮挡住她的不堪,而那个百户长的孩子就在她的怀里蜷缩着,惊惧的眼泪将他脸上的血渍冲了不少。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仿着她母亲从前宽慰她的模样,保护着这个孩子蜷缩在最角落。
方明石将她带回了军营里,想要为她寻回户籍,再找个安生立命的地方让她安稳过日子。可就在这朝夕相对之间,他被这个虽然娇柔却从不是轻易就能被磋磨的少女给打动了。
为了将徐柔娶回家,方明石用这八年的军绩换了天子赐婚,又将她的户籍迁到了京城一户无二无女的老妇人名下,三书六礼,万般珍重,甚至将自己身家的三分之二都当成了她的嫁妆,必叫京中无人敢小瞧他的夫人。
接亲从婚日的前三个月就开始了,方明石从京城远赴边关,带着几十军将与数十名侍女嬷嬷为接亲队,在边关的一处小村落里接到了徐柔。徐柔身旁没有侍女,除了一匹马和方明石回京前赠她的一身粗布衣裳外,什么都没有。
她骑着马,迎着透亮的天光与拂面的风,从村里一路奔到了城门口,到了城门关的时候,徐柔从头到脚都被侍女嬷嬷们重新捯饬了一边,连着头上的那把枯木簪子也被丢在了关外,连着她过往的所有苦难。
方明石才立下大功,是朝中新贵,此番迎亲,沿路上的官宦不管大小都送上了一份贺礼,每过一个驿站便有几个抬着嫁妆的小兵行进队伍中,到京城的时候,各官贺礼、嫁妆加在一起,陆上是八百八十抬,水上是六船堆满的礼山。
浩浩汤汤的队伍行了许久才行回方府成婚。
一年多几月的时候,他们就生下了方景山。
方景山从出生开始便是在徐柔膝下长大的,父母恩爱,家庭和谐,可他总觉得心里空荡荡,因为他知道父亲最爱母亲,母亲也最爱父亲。比起自己的功课如何,有没有多吃一碗饭,在母亲眼里都敌不过父亲今日练兵累伤了腰,在父亲眼里,也敌不过母亲绣花时看花了眼。
那么谁最爱他呢?
就在他觉得孤单可怜的时候,徐柔生下了方予淮。
方予淮生下来的时候就是小小的一个团子,前几日皱巴巴的浑身通红,方景山不喜欢他,他一来,父亲和母亲的爱就又被分走了不少。
直到方予淮长到三岁,还不及方景山腰高的时候,他最粘的仍旧不是方明石和徐柔,是方景山。一见着哥哥从私塾里回来就踏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去抱着方景山的大腿,用含糊不清的童语去叫哥哥。
方景山一把他抱起来,他就在方景山的怀里咯咯笑,奶香软柔的小肉手臂搂着方景山的脖子就不肯撒手,也不管他在私塾里和那些公子哥儿玩投壶时身上浸了多少汗,有时候还会因为哥哥要去上私塾而搂着嬷嬷哭个不停,说要哥哥回来。
见此情此景,方景山怎么能再忍住不去疼爱这个胞弟,便下定决心,自己从小吃过的冷落绝对不让方予淮受一丝一毫!
在这么个不大受关注的家里,方景山成了回来就要抱着方予淮腻歪的兄长,方予淮成了一个只会守在院子门口等着兄长回家的小屁孩。
因为他年岁尚小,还不到启蒙,又因体弱不便出门,他唯一的期盼就是自己的兄长能回来抱着自己多亲亲。
方予淮第一次骑马,是方景山把着他跨的小马驹。方予淮年纪小,马一叫他就哭,没了办法他便趴在地上给方予淮骑,直到方予淮觉得马叫了并不是要咬自己了才又重新抱着他上马。
“这小子在我第一次和你一齐出征的时候,哭得鼻涕泡冒这么老大,”方景山用手在脸上一比划,笑道,“我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弟。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就被父亲送进国子监读书去了。所以,我一直没有机会介绍你跟他相识。”
“原来如此,”谢云庭轻笑一声,“怪不得你时时刻刻将他挂在嘴上,若我有个这么乖巧的弟弟,也是极其疼爱的。”
远处的方予淮忽而开口,“别听他说得兄友弟恭,他这些年也没少欺负我。”
谢云庭抬眼望去,“悉听尊便。”
方予淮愤愤地往嘴里咬了一口枣,倾诉道:
那年夏日正盛,方予淮手捏账本一路杀到了勤居大院,一推开门便见着院里乌泱泱的一群人正热闹着,闻声皆是转头望来,竟还有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立在院中捧碗畅饮,一院杂乱还混杂着些许汗酸。
方景山从人堆里一梗脖子看到了方予淮,也不知是酒醉还是做贼心虚,顶着一张猴屁股一般红的脸蛋就跑到了方予淮面前,在方予淮正要问责的时候,他一巴掌就把方予淮的小脸捂了个大半,不管方予淮怎么咬他的掌心肉他都不叫唤,半拖半抱着就拉走了,等着进了厢房才撒手。
一撒手,方予淮便发作起来,“我院里谁当了耳报神?我前脚把银子支到账房去换银票,后脚你就偷我院子里的牌子,支我的钱!方景山、方大人、兄长!你不缺钱罢?你何苦使了这下作手段来支我的钱!”
方予淮一看着方景山还在笑,拿起账本就往方景山的身上砸,“你把我的钱支哪儿去了!少说买引子走商去,你就是把那五百两都拿去铸兵刃去了!你知不知道那是我攒了多久的压祟钱?更何况里面还有杨阁老给我的!哪一次、哪一次太子赏下来的东西我没有分给你!你竟然把我的钱都支走了!”
只见方景山挠挠头,又低低垂首笑了一声,含糊其辞道,“这不是要打仗了,还缺点东西,当哥哥借了你的,待凯旋受封了我再还你,成不成?”
“你这会儿子说是借了我的。有钱请吃喝,却拿弟弟的钱去铸刃,你这王八净说大话!你往年也这么套过我的钱,拿着买了马还不给我骑,也没见你还过!那五百两拿去放屁都听个响,你倒爽快,一鼻子气都没给我闻!我若不是少了笔墨要去采买,支钱的时候才发现,不然又被你给掩过去了!”说到深处,方予淮越发激动,将那帐本扔到了方景山的腿上,“你等着,我立刻告诉父亲去,看他扇不扇你耳刮子!”
大致经过一说完,方景山是笑得最开怀的,谢云庭也略略笑了几声,只有方予淮还气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笑完,方景山又对着谢云庭说道,“其实我弟弟不像旁人说得那般穷凶极恶,你定是明白我的。此番出征,还须劳烦你对我弟弟多照料些,不说你帮他做些什么,只要护着他安稳便是,等我南下平匪回来,定当重谢。”
“你我二人不必说这些场面话,我一定多照拂二少,”谢云庭说道,“若你要谢,便把这颗枣给我吃了就是。”
“这个好说,”方景山将手里的枣子递给了谢云庭,“吃就是。”
就在谢云庭要把枣子吃进嘴里的那瞬,方予淮便叫了停。
二人不解地望去,只见方予淮从怀里掏出了一颗浑圆饱满的枣子到谢云庭的手里去,“谢兄,吃这个。”
谢云庭虽然不明白是何意,却还是将要送进嘴里的枣子换成了方予淮递给他的那个。
方景山则问道,“这是为何?”
方予淮坦言,“那个不好吃。”
方景山一瞪眼,惊呼一声,“予淮!?”
方予淮默默挪开了眼,继续低头吃枣。
忽然,林中群鸟惊飞,钟鼓大作。
“陛下回营了。”方予淮说,“谢兄、兄长,我们也该走了。”
谢云庭快速将那颗甜枣送进嘴里,拍拍身上的积雪起了身,“走吧,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