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他就这样背着我,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要一起走到这人世间的尽头。
崔浔来的时候,我正在殿内欣赏皮影戏。
内侍们新近排练一出才子佳人的故事,我正看到有趣处,崔浔进来,直接斥退了宫人。
我冷眼看着内侍们在他的威逼之下慌慌张张地退出去,懒洋洋往后靠在椅背上:“崔将军回来了?又是大胜么?”
崔浔单膝下跪行礼,问:“臣听说陛下要给臣赐婚?”
“是啊。”我爽快地承认,“陶夫人,据说长得不像窦丞相,像他那红颜薄命的发妻,生得美若天仙,比窦贵妃都要美貌数倍。姐夫,你可比朕有艳福多了。”
崔浔额上青筋跳动:“臣此生只有阿贞一个妻子。”
我的嘴角垂了下来,冷冷道:“阿姐死得早,也算命好。如今就剩下你我二人相依为命,连你也要违抗我的旨意吗?”
崔浔不为所动:“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我站起来,绕着他踱步,看着他跪在地上,脊背似山,倔强地直立着,不由哈哈笑起来:“莫非你嫌弃陶夫人是二嫁?她是寡妇,你是鳏夫,你俩是月老牵线天造地设的一对才是。”
崔浔没作声,只是沉默地跪着,像一尊无言的石头。
我心中恼怒,拂袖将案几上的茶盏全都扫到地上,瓷器碎一地,怒道:“君无戏言,朕乃堂堂天子,你却来逼朕?你滚!朕再也不想见到你!”
崔浔抬眸,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出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原来退出去的宫人们又缩手缩脚地进来,准备继续演出。
我直接夺过一边架子上的花瓶,高举着砸过去:“滚!都滚!”
宫人们还在犹豫,我怒火中烧,阴恻恻问:“你们都不将朕当一回事是不是?”
说着,拔出腰间的剑就去砍。
那些宫人们被吓得面容失色,屁滚尿流地滚了。
殿内金碧辉煌,摆着无数的珍玩,我气冲冲地一路搬一路砸,将屏风摆件砍得稀巴烂,直到没了力气,望着满殿的狼藉,瘫坐在地上发起呆来。
大殿之内寂静无声,夕阳余晖斜照的影子慢慢变长。
直到很久之后有人抱住我,力度很重,声音很轻:“玉奴儿,别怕,别怕。”
我才发现自己在不停地发着抖。
崔浔见我回过神来,安慰道:“嘘,丞相的人都离开了,现在这儿只有我们俩了。”
我含着眼泪看着他,问:“姐夫,你别娶陶夫人好不好?”
崔浔替我擦眼泪,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我追问:“你难道忘记对皇姐许下的诺言吗?”
崔浔叹了口气:“一旦拒绝丞相,他必定会在其他地方为难您。”
“他还能如何为难我呢,朕这个傀儡皇帝已经是全天下乃至后世史书的笑话了。”我无所谓地说,“他总不可能杀了我,毕竟我是他唯一的筹码。”
*
宫门被乱军攻破的时候,崔浔率领着一队人马将我护送出长安。
那一年,我十五岁,刚登基一年。
大烈朝的前任皇帝,我的二哥哥被大太监胡禀勒死在庆德殿后,宦官们从一众兄弟中挑选出最势单力孤的我,扶上帝位。
在我之前,大烈往前数六任皇帝,有四个没有活过二十岁。
病死的、毒死的、摔死的、勒死的,花样繁多。
宦官专政,朝堂黑暗,各地爆发反叛势力。
镇守西北的大将军孙泰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起兵,攻入长安,又被盘踞在中原的世家蔡氏阻拦,然后天下大乱,各路豪强都朝长安包围而来。
具体怎么发生的,我在深宫中并不清楚,只知道最后是一个叫何宪的将军赢了。他烧毁大半个长安城,还要除掉我这个小皇帝,自己登基为帝。
我被崔浔送出城,回头望着火光冲天的长安城,眼泪无声地打湿了面庞。
这是我的都城,我的子民。
先辈开创大烈时,也曾意气风发,这个国家也曾繁华富足。
可如今,我无力自保,更遑论护住百姓。
我只是个苟且偷生的皇帝。
*
晚上我正在吃饭,窦西充来了。
他是个武人,生得膀大腰粗,体型有三个我那般大,在对面坐下时,摆在小案上的茶杯似乎都被震得微微晃动。
所以我惧怕他,惧怕他那一巴掌就能将我扇飞的力道。
他一落座就开门见山:“听说崔浔拒绝了陛下的赐婚?”
我缓缓地措辞:“他对朕的姐姐嘉宁公主一往情深,实在难以强求。”
窦西充不以为意道:“可本将军的女儿看上他,是他的福气。他竟敢拒绝御赐婚事,实在猖狂,陛下应该严惩!”
我心一跳,失声问:“丞相难道想杀了他?”
窦西充冷冷一笑:“臣可没说这话,他忤逆圣意,依律就该斩首!”
我恨恨地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陛下,须知臣的女儿花容月貌,不输公主,不愁找不到如意郎君,看上崔浔乃是他的荣幸。臣的耐心有限,他若是一直不识好歹,陛下的朝堂可不需要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完这些就走了。
直到沉重的脚步声远去,我颤抖地将杯盘都砸到地上。
我知道他说得出绝对做得到。
从前那些朝臣,升官进爵还是抄家灭族,不都在他一念之间么?
就连我,他若是想要我痛苦,也多的是办法。
*
我跟随崔浔离开长安后,在路上遇到了青州刺史陈聪麾下的两位大将,他们态度毕恭毕敬,说是国都被毁,不能让天子流离,要护送御驾前往青州。
崔浔说陈聪有勇无谋,只怕难以长久保全我,于是我拒绝了。
我们一路继续向东南,又遇到另一路人马,攸州刺史窦西充,他也请我巡幸攸州。
那时,青州的两位将军虽然已经被拒绝,却一直远远跟在我们队伍后面,如附骨之疽一般,令人恼火却无法彻底撕破脸。
长安那些侥幸未死的旧臣们,许多带着族人家当,追随而来。
太傅袁怀说攸州西控中原、南屏江淮,窦西充扎根多年,兵强马壮,祖上又都是忠心耿耿之辈,选择他才有机会图谋长远。
随着这群老臣的到来,崔浔渐渐被排除在决策圈之外。
他是驸马,在朝中没有实职,阿姐死后,他就一直守在宫中保护我安危。
而实际上,我也是站在决策圈外面的人。
这几十年来,朝堂就像个戏台,宦官和世家大族轮番掌权,互为死敌,你方唱罢我登场。
皇帝只是个摆设。
*
夜里崔浔来了。
满殿的烛火都熄灭,我坐在窗下看天上高悬的月亮。
崔浔拿了张薄毯替我盖上,问:“为我拒绝掉窦家的婚事,丞相可曾为难您?”
我没回答,仰头望着夜幕上一轮明月,幽幽道:“你说,老天怎么不开眼,砸个飞石或者索性让月亮坠下来,把这攸都的一切都烧成齑粉呢?”
崔浔伸手捂住我的嘴,轻声道:“您是天子,该慎言,若是被老天听到当了真可如何是好?”
我呵呵笑起来。
我真的是天子吗?
我只是囚笼里的一只鸟罢了。
从前我以为,随着人长大开智,路是向上的,阻拦的石头再多,也有搬开的智慧和力气。
后来才知道,我的人生一直都在向下,不断地下坠、下坠,没有尽头。
“要是当初我们悄悄地逃走就好了,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就做个普通人,总比现在要好。”
崔浔眼神带着不忍:“外头的百姓,都过得很苦,朝不保夕,随时都可能死于战火。我没办法护您周全。”
所以他一直让我坚持,我坚持了很多年,可如今却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没有希望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
太傅袁怀等人选择了窦西充。
可青州那两位将军带着人并不愿就此罢手。
最后窦西充和青州的人打了一仗,成功将我们这个流亡的朝廷迎入攸州。
朝堂班子重新搭建起来,修建巍峨华丽的宫殿,攸州改名为攸都。
窦西充是攸都的地头蛇,手握重兵,朝堂渐渐变成了他的一言堂。
有的人臣服于他,有的人不服。
不服的那些人后来都被窦西充抄家灭族了,以光明正大的名义,降罪的圣旨上盖着传国玉玺的大印。
我曾经反抗过,可窦西充要么杀更多的人,要么就绑了人来要我亲自动手。
我吓得连连后退。
他看着我佩在腰间的剑,嗤笑一声:“这宝剑既然无用,岂能配君?”
说着就要拔出剑来杀人。
我不知他是要杀那些被绑的人,还是要杀想冲上来保护我却被兵士们制服的崔浔。
最终我还是妥协了。
临走前,窦西充道:“陛下年纪小,这传国玉玺实在沉重,就先交由中常侍保管罢。”
我的手搭在佩剑的剑柄上,一直发着抖。
人群尽散后,崔浔膝行上前将我抱住,轻声安抚:“陛下,陛下,别怕,不怕了……”
我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这是我最仇视自己的一点,明明怒火炽盛得要将自己焚烧殆尽,理智却知道反抗亦不会有好下场,躯壳则压抑不住眼睛和面颊上的痛意。
真是无用的,软弱的皇帝啊。
那天,等我平复情绪后,崔浔神色复杂,语气郑重地告诉我:“陛下,我可能要离开您了。”
我瞪大眼睛。
最先涌上心头的是恐慌。
这座宫殿里全都是窦西充的人,我只有崔浔可以信赖。要是连他也走了,我就是真正的孤立无援,任人宰割了。
崔浔看着我的眼睛,温柔地解释:“玉奴儿,现在的我没有兵马,即便守在你身边也保护不了你,只能离开这里去一搏。窦西充需要你,没有你,他就只是个人人喊打的反贼,所以他绝不会害你性命,你一定要坚持住。”
*
朝廷的所有兵马都是窦西充的人,尽管现在天天打仗,急需将才,但他也不可能信任崔浔,进而给他人马。
所以崔浔离开攸都,投靠了宁州刺史孙珏。
崔浔是名门之后,虽然当初全家都被宦官们杀了,但名望还在,孙珏接纳了他。
他在孙珏麾下东征西讨两年,孙珏赏识他的才干,分拨给了他人马。
宁州的军队越来越强,孙珏占领的城池越来越多。
然而乱世既不能苟且,也不能冒头。
窦西充第一个就不能容许宁州坐大。
他率领着军队,举着替君王讨伐逆贼的名义,出兵宁州。
孙珏不敌,举兵投降。
朝廷封他为骠骑将军。
崔浔的官职则迟迟没有定论。
*
朝堂被清洗得几乎只剩下窦西充的人,但还有仅剩的那几个,在这两年里,想办法暗中联系到了我。
他们说,如今外面各方势力割据,战火连天,但有了何宪的前车之鉴,谁都不敢草率称帝,唯恐成为众矢之的,引来天下讨伐。
所以现在各方诸侯都想效仿窦西充,得到我这个大烈正统的皇帝。
江北的姜昂乃是宗室旁支,如今占据黄州一带,一心匡扶大烈江山,恳求我能前往黄州。
“陛下,如今姜昂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他们这么劝着。
行动定在丞相府举办饮宴的那一天,他们提前筹集了人马,准备好撤走路线。
我换成宫人的装束,被人护卫着一路朝宫门外疾走。
近了,越来越近了,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捆缚着我的牢笼了!
然而,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我身边的人先是倒下去一个,接着又一个,无数个……
惨叫声、兵戈撞击声、喊杀声不断,尖锐地刺着耳膜,令人太阳穴剧痛。
从我的脚边,向外,满地尸体和鲜血。
风暴最中心的我,毫发无损。
高坐马背上的窦西充向我露出嘲讽的笑容:“陛下,您准备上哪儿去呢?”
他的旁边,同样骑在马上的,还有崔浔。
这是我们时隔两年后再次见面,他已经是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
而我像只软脚虾一般,跌坐在地上,抱头尖叫:“不是!不是我!是他们挟持我的!”
窦西充满意地看着我的样子,赞许崔浔:“此次多亏了崔将军报信,才得以护住陛下安危。”
崔浔抱拳回道:“此乃卑职职责所在。”
崔浔被封为车骑将军,成为窦西充麾下最年轻的一个将领。
据说窦西充要给他安排府邸、妾室和下人,都被他拒绝了。
“属下一心驰骋沙场,住在军营里就好。”
窦西充称赞他忠心赤诚。
举行他升迁宴的那晚,崔浔悄悄潜入了宫中来找我。
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告诉他不必向我解释。
他年少就失去了家人,要不是从小就被养在姑祖母崔太后身边,只怕也要被猖狂的宦官们弄死,我理解他一直怀才不遇,有志难伸。
他跟随孙珏投降回朝后,一直没来找我,我就大概猜到了。
所以我才会答应姜昂,放手一搏。
“窦西充虽然狡诈凶狠,却算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枭雄,你跟着他,才能施展抱负,比守在我身边要强。”
似乎被我的话伤到,灯火下崔浔的眼里闪过一丝难堪,很快垂下眼睛掩饰,认真地说:“我不会追随他,我……崔氏的子孙只会追随天子,不会臣服于逆贼。”
“投降之后,宁州的军队要重新整编,为了保住我麾下的人,我分身乏术,才迟迟没来见您。后来我探听到,窦西充对你们要逃走的计划一清二楚。我索性将计就计,向他告发,一则是将您择出来,将罪责推给其他人,二则想趁机获取他的信任。”
他愧疚地望着我:“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其实我已经相信他了。
崔浔不会骗我,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不带着功利之心地为我考虑,也就只有他了。
我问他:“窦西充相信你了吗?”
崔浔苦笑:“他对我还有防备之心,如今一边用我一边又提防着我。”
我并不感到意外,冷笑道:“他这种奸佞,看似肠肥脑满,实际上精明卑鄙。”
这天晚上,崔浔向我讲述了这两年的经历,他经历的战争和危机,看到的烽火和苦难。
他说起行军途中见到的百姓,个个瘦骨嶙峋,啃树皮、吃观音土,甚至还有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
有好几座城池,接连来了三批军队,轮番征集粮草,老百姓们救命的粮食还来不及藏起就被夺走,饿得连眼泪都流不出……
仿佛回到了我们少年时,他为我讲各式各样的传奇故事,以及先祖们的英勇事迹,哄我入睡。不同的是,如今只有苦难,没有英雄豪情。
“他们是不是都在骂皇帝?”我问。
“没有。”崔浔沉默了下,说,“他们怪自己命不好,降生在这乱世。”
我苦笑:“连你也开始对我撒谎了。”
崔浔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脸,如实说道:“他们不知道这天下还有皇帝,各路诸侯随便一个对他们而言就是能毁灭一切的阎罗了。”
我想摆出自嘲的笑,却没有成功,干巴巴地说:“或许我这个皇帝有还不如没有。”
崔浔无声地望着我,那眼神很复杂,伤感中似乎又带着一丝果决和毅然。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开口:“陛下,您可能很快就要成婚了。”
什么?!
我大惊。
*
窦西充的小女儿窦秋娘年方十六,前阵子入宫的时候偶然见到我,回去就跟窦西充说要做皇后。
窦西充舍不得宝贝闺女,劝道:“那皇帝软弱无能,不堪大用,如何配得上我儿?为父自会替你寻强壮有本事的好男儿,呵护你一辈子。”
窦秋娘道:“皇帝长相俊美,女儿平生所见的男子都不及他一半。我就要嫁他。”
窦西充嘟囔:“他那种小白脸,可不是什么长命之相。”
窦秋娘嘻嘻笑道:“那不正好,我借他的种,生个漂亮儿子,就是未来的太子。阿爹辅佐外孙,到时我是太后,阿爹是皇帝外公,谁还敢说甚闲话?岂不比辅佐现在这个,担着个骂名强?”
窦西充眼睛一亮,大喜道:“我儿聪慧!”
窦氏父女说话时,左右皆有侍从在。
这对话传进了崔浔耳中,他怕我拼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要拒绝窦西充,这才来找我提前通气。
我气得浑身颤抖:“他们窦家一窝子阴险狡诈的逆臣,平日里目无君上,如今竟敢觊觎天下!”
崔浔轻轻按着我的肩膀,郑重道:“陛下,您得答应。”
“为什么?!”我简直气疯了,声音尖利得出奇。
“嘘,嘘。”崔浔抱住我,拍了拍我的背。
等待我平静下来,才慢慢说:“或许您没有察觉到,您中毒了。窦西充一直安排人给您下毒,那是一种慢性毒素,时间久了,人会慢慢发疯痴傻。”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反抗了窦西充太多次。
他杀朝官,封赏自己人,每一次我都坚决不同意。虽然在他的威胁和恫吓之下,最后都是无用功,但窦西充早就厌烦了我这个不听话的皇帝。
从发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难以控制起,我就怀疑他在我身边做了手脚,除了下毒,想不出其他可能。
可我不知道他将毒下在哪里,或许茶水,或许饮食,或许所有我接触的东西。
那毒的剂量应该微乎其微,他不会希望我很快疯癫,毕竟还需要天子这面大旗。
所以后来崔浔要出去博功名和人马,我没有拒绝。
因为我害怕他在我身边待久了,也会中毒。
崔浔说:“窦秋娘嫁给您之后,必定一心怀子。窦西充不会希望她生下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所以要先为您解毒。”
虽然明知他说的有道理,可我还是忍不住望着他,哽咽道:“我不愿意。你知不知道……”
我没有说下去。
崔浔别开了眼睛,烛光在他眼中闪烁:“唯有当下忍耐,才有可能图谋将来。”
我何尝不知道呢。
只是……
只是,我从年少起就喜欢他啊。
*
*
我的母亲是崔太后身边的宫女,后来被父皇宠幸,纳入后宫。她先是早产生下阿姐,过了两年又生下我。
那时父皇对朝堂之事就不怎么能做主了。后宫中一个出身低微的嫔妾可以想见处境十分艰难。
母亲病逝后,崔太后将阿姐和我接到身边抚养。
那时崔家已经覆灭,崔浔从小被太后以生辰八字利她的名义养在宫中,因此逃过一劫。
崔浔和阿姐同龄,我们仨一同长大,后来我和崔浔一起念书,骑马,射箭,少年时光短暂而肆意。
当时的朝堂虽然是皇后娘家和宦官集团在博弈,但至少维持了微妙的平衡。
直到父皇去世,宦官们借着入宫哭丧的名义埋伏在奉先殿外,将皇后娘家人一网打尽,没留一个活口,局势顿时逆转。
身为太子的大哥蹊跷落水而亡,无依无靠的二哥被他们扶持上位。
二哥每天坐在龙椅上,仿佛一个提线木偶,宦官们决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自己的想法。
我偶然见过他两次,从他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一片木然和绝望。
朝局动荡,宫中最先感受到风云变幻。
我、崔浔、阿姐只有皇祖母崔太后这一个依靠,继续留在宫中无异于等死。
在一个午后,我找了个无人的空隙,将崔浔拉着躲进了御花园荷塘的小舟上。
满池荷叶田田,一望无际,叶阔荫浓,人躲在舟中身形全都被荷叶遮挡住,连片衣角都不会被人看见。而且池面开阔,岸上一旦有脚步声,我们可以听得很清楚。
见我这阵仗,崔浔只以为我要玩闹,一直忍俊不禁地任我牵着。
躲在荷叶下,我侧耳听了听,才郑重其事地压低声音说:“阿浔,我们离宫吧。如今宫闱已经越来越危险,我们势单力孤,没有倚仗,那些阉奴连太子都敢谋害,早不将什么天下正统、君臣之道放在眼里,何况我们?不过是他们兴起时信手就能捏死的小蚂蚁罢了。”
崔浔慢慢收敛了笑意,显然他早已意识到这件事,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我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
崔浔是外男,如今十五岁,按理早该出宫,只是宫里乱糟糟,没人管这事。他先主动出宫,摸清宫外形势,选好接应的人手、车马和目的地。
我和阿姐身边的内侍本来就不多,很容易找机会脱身。到时我们换上宦官衣服,偷偷出宫。
我已经从那些小黄门的私下交谈中知道一条秘密出宫的路。
崔浔犹豫地问:“那姑祖母呢?”
我沉默下来,好一会儿,说:“皇祖母年纪大了,遭受不住奔波,比起和我们一起颠沛流离,她留在宫里或许更好。”
感受到我的伤感,崔浔轻轻握住我的手安慰。
我换上笑脸,道:“我们选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地方,凭自己的劳作过活,再也不要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等以后朝局稳定,再找机会回来看望皇祖母。”
“好。”他唤我的小名,“玉奴儿,我一定会让你过得开心快意。”
“什么啊。”我嘟囔着,“我自己也能赚钱养家的。”
崔浔轻轻笑起来:“是啊,你这么聪明。”
清风拂动荷叶,光影微微晃动,让他的脸上像是镀了一层温柔的光芒。
明明起了风,周围的空气却反而热了起来。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我飞快地扭过头,捂着发热的面颊,手忙脚乱地划动船桨要靠岸。
结果忙得满头大汗竟然搞反了方向,还是崔浔上前来帮忙,才终于成功将小舟划到岸边。
*
我和崔浔的逃跑计划原本没有破绽,如果不是二哥因为反抗大太监胡禀而被对方勒死的话。
直到被人套上龙袍,我整个人都处在云山雾罩之中。
阿姐扑上前要来阻拦,却被宦官们毫不留情地拖开带走。
“阿弟!”
“阿姐!”
我上前要挡,被身边围拢的人死死拦住。
就在一片慌乱和茫然中,我成为了大烈的第十六位皇帝。
以胡禀为首的宦官们,乌泱泱跪了一地,山呼万岁。
我看着人群外的崔浔。
他面色苍白,嘴唇紧抿,眼中是深深的担忧和痛苦。
我们再也没有逃走的机会了。
我失去了所有的自由。
或许在我之前的六任皇帝都经历过这样的挣扎,一开始的茫然无措过去后,误以为自己是国之正统血脉岂会被阉人掣肘,一定能为国为家为自己做一些事,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过是笼中鹦鹉,看似羽毛华丽,其实说的都是别人教的话。
我曾经反抗过,但胡禀先是直接恫吓我,让人教我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帝王”,然后逐渐加重筹码,以阿姐、皇祖母的性命要挟我乖乖听话。
皇祖母千秋那天,我、阿姐、崔浔都在。
“皇帝,祖母有一件事求你。”皇祖母苍老疲惫的眼中含着期望。
我连忙跪下。
“你给阿贞和阿浔赐婚罢。”皇祖母担忧的目光落在阿姐身上,“自从那日阻拦那些阉人,却反被他们踹伤心肺后,阿贞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大惊:“阿姐的身体还没好?”
明明……明明我每次问起,她都笑着说没事,快好了。
皇祖母叹气:“这宫里的太医没有一个尽心医治的,唯有出宫,阿贞才有一条活路。”
阿姐面露羞惭之色:“我没事的,若要出宫寻医,总有其他办法,不至于牵连阿浔。”
皇祖母洞悉的目光望着她:“可你一直都钟情阿浔,是不是?”
阿姐面色通红,垂下脸说不出话来。
阿姐喜欢崔浔?
我的魂灵都飘荡到了天上,唯有呆滞的躯壳还残存人间。
我看向崔浔,他的面上也全是震惊。
皇祖母含笑看着我们几个:“你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阿昭如今做了皇帝,阿浔还是个白身,但他为人踏实可靠,娶了阿贞就一定会好好待她。满京城再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选。”
我望着她苍老深邃的眼睛,恍然间以为她洞穿了一切。
崔浔跪在地上,颤声道:“姑祖母,我不……”
“好,朕答应皇祖母。”我截住了崔浔未出口的那些话。
阿姐因我受伤,她喜欢崔浔,她必须出宫去治伤……
这座深重的皇宫已经困住了我,困住了皇祖母,不能再将崔浔和阿姐困住了。
何况,男婚女嫁,本来就是这世间最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总好过……
好过……
*
我册封阿姐为嘉宁公主,赏赐公主府邸,下诏为她和崔浔赐婚。
这件事并不难,毕竟,这两人不论是在宦官还是权臣们眼中都无足轻重,对大局毫无影响。
崔浔一直没有理我,即便见面也视我如空气。
婚期的前一天,他来见我,送了我一个长长的匣子,匣子里装了一把锋利的宝剑。
我抽出剑,冷冷的剑刃上倒影出我惶然的面孔。
我强自笑道:“送剑给朕,是想一刀两断么?”
崔浔避开了我的目光,埋头跪在地上,轻声道:“微臣婚后就不能轻易入宫了,无法保护陛下,请您留这把剑在身边,作防身之用。”
我望着他伏在地上的身影,想到这个人明日起就将成为我的姐夫,不禁有一种置身梦境之感。
可这世上做过的决定都不能回头,尤其是如今我们的境地。
我笑了笑,说:“好。”
*
崔浔成亲那晚,我躺在未央宫那张阔大的龙床上,枕剑而眠。
被子盖到头顶,我缩在一方狭小的黑暗中无声地流泪,唯恐被守在外面的宦官听出端倪。
可我这么一个玩偶般的“皇帝”,即便嚎啕大哭,又有多少人在乎呢?
而这张龙床上驾崩过多少位皇帝?有的垂垂老矣,有的正值壮年,不知多少年后,我也将孤零零死在这张床上,以想象不到的死法……
我的心中既如刀绞一般痛苦,又充满了恐慌。
*
后来,我答应了窦西充娶他的小女儿窦秋娘,不过我提了一个条件。
我钟情方济明唯一的女儿方清浼,要一并娶她为妃。
方济明是窦西充最依仗的左膀右臂,曾经在乱阵中为窦西充挡刀,失了一只耳朵。他的忠心无可置疑,窦西充对他十分信赖。
窦西充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我的要求。
他料定方济明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方清浼入宫还能成为窦秋娘的一大助力。
另一方面,窦家倒是没强求皇后之位,只让窦秋娘成了后宫最高位份的贵妃。
他们并不想做得太明目张胆,以致遭天下人诟病。
我成亲的那日,没见到崔浔。
后来才知道他和手下一众将士大醉了一夜。
*
婚后我待窦秋娘和方清浼几乎没有分别,窦秋娘娇俏,方清浼温婉,只除了方清浼擅弈,我时常和她对弈好几个时辰。
窦秋娘颐指气使惯了,在方清浼身上亦毫不收敛,窦西充是方济明的上官,她则将自己当成了方清浼的主子。
不必我多做什么,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快就岌岌可危。而窦秋娘唯我独尊惯了,丝毫没有察觉。
那天傍晚我去找方清浼下棋,直到入夜她才一脸疲惫地回到青云殿,得知我等了她许久,不由一脸愧色。
她身边的侍女嘴快,说道:“要不是窦贵妃要娘娘伺候用膳,娘娘何至于到现在才回来。”
方清浼瞪了侍女一眼,面露难堪之色。
我只当做没看见,温和地笑道,“可曾用过膳了?朕再陪你吃点。”
那天我陪着方清浼用完膳才走,她拉着我的手,眼波柔情似水,欲说还休。
可我只能无奈地松开她的手,柔声道:“窦贵妃那边一直盯着青云殿呢。”
是的,我根本没碰过窦秋娘和方清浼。
我不与方清浼同房的理由很充分,窦家不会允许方清浼的恩宠盖过窦秋娘,更不会容忍她先一步诞下皇子。
所以方清浼必须忍让。
而窦秋娘只以为我一心独宠方清浼,才根本不愿意触碰她,于是对方清浼一日赛一日地嫉恨。
*
窦秋娘没忍耐多久,很快就爆发了。
她在和方清浼一同赏景的时候,借口绣鞋松了,命令方清浼服侍她重新穿上,又在对方跪下伺候她穿鞋时一脚将其踹进了湖里。
窦秋娘从小跟在窦西充身边长大,一身蛮力,柔弱的方清浼如何招架得住,受伤加溺水,被救上来后病了一个多月。
窦西充安抚了方济明几句。
自知惹了祸,窦秋娘也装起病来,窦西充前去探望。
我怜惜方清浼,多次到她病榻前问候,有一次不经意地感慨道:“窦丞相当真是爱女心切,为了入宫探望,甚至可以不穿甲衣,不带兵士前往后宫。”
听到这话,病容憔悴的方清浼眼中闪过一丝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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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听过太多宫闱中的伏击和暗杀。
宦官围杀权臣,权臣歼灭宦官的事在这些年里层出不穷。皇祖母的母族崔氏是这么被灭的,先皇后的娘家曹氏也是这么被屠尽的。
窦西充对方济明毫无防备,所以对方的伏击设置得很成功。
围杀就发生在秋明殿外的宫巷里。
窦西充被射中了大腿,如果不是窦秋娘拖住她那肥猪一样的爹,崔浔从天而降以一当十断后,借着提前备好的密道逃命,方济明险些就夺权成功了。
只是险些而已。
可惜。
攸都乱了好一阵子。
窦西充的兵马毕竟远胜于方济明,没多久就将方家灭了,连带着后宫中的方清浼也被窦秋娘毒杀泄愤。
原本听从方家的将士则被崔浔收拢,他原本在窦西充麾下做事,此次负责剿灭方济明余孽,很多人投降,崔浔没有残杀俘虏,都收用作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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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西充并不傻,乱世之中能混成一方枭雄,领兵数十万的人,头脑并不似他的身形那般笨重。何况,他还有无数聪慧的幕僚。
他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我在背后推波助澜,气势汹汹地带着窦秋娘来找我问罪。
我一脸无辜:“朕听不懂丞相在说什么。”
窦西充苦于没有证据,气得直喘粗气。
窦秋娘面露恨意:“我爹爹一心为国,陛下堂堂天子,竟然学那些妇人手段,在背后使阴招谋害忠臣,实在让人心寒。”
“在贵妃心目中,朕就是这般不辨忠奸的昏君吗?”我失望地摇头,“看来贵妃还在为朕不宠你而心存芥蒂呢。可是,贵妃你生得就是不如清浼好看,风情、才华、身段皆不如她,朕堂堂天子,总不能勉强自己放着鲜花不要,而去宠幸一株蒲草吧?”
这话简直直戳窦秋娘心窝子,她气得眉毛倒竖,面目狰狞地扑上来要打我:“你这昏君!色胚!”
我哈哈大笑:“你们窦家想要皇子,却不舍得送美艳绝伦的女儿进来,偏偏送个貌丑无颜的,落到如今地步怪得了谁呢?”
这话直如火上浇油,窦秋娘气得七窍生烟,挥舞着双手来撕扯我,混乱中,我抽出了腰间的宝剑。
那剑在刺中窦秋娘的前一刻被奔上前的窦西充格挡住,他一掌似蒲扇般重重扇过来,我如同一只蚂蚱般被扇飞到一边,倒在地上咳嗽不止。
窦西充面色沉沉:“陛下,如今方家已灭,你还是乖顺些为好。”
我呛咳着笑道:“丞相,朕不知还要如何才能更乖顺呢。”
那一下的受力过重,直到窦家父女离去,我依然躺在地上平息疼痛。
许久之后,我扶着一旁的香炉踉跄地站起身,缓缓收剑入鞘,脚步蹒跚地坐回龙椅之上。
殿中这么大的动静,外头的侍从一个都不曾进来。
直到天光渐渐暗淡下去,殿外传来脚步声,我才从半睡半昏中醒过来。
是崔浔。
十几年的光阴相伴,从前他的脚步声我再熟悉不过,而今却有些分辨不出了。
他如今都穿着战靴,走路时发出和以往全然不同的响动。
很陌生。
我的发冠歪了,有几丝头发被窦秋娘揪得散落下来,脸上也有指甲的划痕,崔浔见到我这狼狈摸样,露出一丝惊讶之色,很快反应过来,问:“窦家人来过了?”
“是啊,被我那位爱妃挠的。”我笑着说,“夫妻之间哪有不打架的。”
崔浔隐忍下想说的话,劝道:“我们如今势弱,您还是顺着窦家为好。”
窦西充要我顺从,连他也要我顺从,我心头的火一下子腾地就烧起来,冷笑道:“如果不是你关键时刻去救窦西充,窦家早就完了!我也早就自由了!如今方家被灭,那些兵马全都到了你的名下,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崔浔面上血色尽褪,颤声问:“你就是这般看我的吗?”
话说出口我就有些悔了,只是心中到底还有气,瞪着他没说话。
他耐心地解释:“窦秋娘早就在秋明殿内修了密道,以备不时之需,方济明的刺杀不可能将窦家斩草除根,我不过是为了博取窦西充的信任才会出现。何况,窦西充统率各路人马,即便他死了,方济明也不能服众,到最后攸都只会乱作一团,随便一路诸侯就能将您挟持走。”
“可我只要窦家人死!”我吼道。
崔浔看穿我的色厉内荏,上前来握住我的手,温柔地将乱发抚平,轻声道:“嘘,玉奴儿,别说气话,你明明更在乎攸都百姓的太平。”
我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哽咽道:“我尽力了。”
我尽力地顺从,尽力勉强自己去做不愿做的事,尽力利用手边的资源去扳倒窦家……
我也想做个有作为的皇帝,可我束手无策,连自己都解救不了。
崔浔撑着我的肩,目光灼灼,柔声道:“都交给我,我去办,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招惹窦秋娘,宫外的事都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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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救了窦西充之后,崔浔得了窦西充信任,又收纳了方济明的部众,在外面打了好几次胜仗,受降了好几支军队,手下势力愈发强大起来。
窦西充虽然信任他,但那信任是有限的。
自从武威郡的杨鲁听说崔浔善谋善战,主动带军来投之后,那信任更加岌岌可危。
崔浔年轻有为,且世家出身,曾是驸马,当初更护着天子出长安,声名比之各地豪强不知好上十倍百倍。
窦西充怀疑他心有大志、不甘人下。
于是他处处刁难,在外征战时,派给崔浔部众最为凶险的位置,而战后封赏则十分吝啬。崔浔没说什么,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窦西充不满意崔浔。
恰逢窦莼君,窦家那位嫁给吴兴陶氏的陶夫人死了丈夫,被娘家人接回了攸都,窦西充便生出了招崔浔为婿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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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崔浔拒绝窦西充的后果,可我仍是没办法允他娶窦莼君。
听说窦莼君生得花容月貌,满腹才情,当年窦西充就是靠嫁这个女儿获得陶氏的支持。
崔浔会不会喜欢上她呢?
如果成亲了,她才是崔浔在这个世上最亲密的人,若是有个血脉传承,两人之间更加不可分割。
这些未来可能发生的画面太鲜活,以至于我时时刻刻都会想着,睡梦中都能被吓得惊醒。
我无法想象,如果连崔浔都站到了窦家那边,我还有什么活路。
这攸都乃至这人间就真的变成没有一丝阳光的地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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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冀州的周术自立为帝,引来天下诸侯共讨,窦西充派遣崔浔代表朝廷领兵前去征讨。
这一去就是三个月。
我担忧崔浔,却被窦秋娘看了出来,她面露嘲讽,仿佛在笑一只井底之蛙:“陛下放心,我父不会对崔将军怎么样的,毕竟他可是我们窦家未来的女婿。”
我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窦秋娘不以为意,自从上次之后我俩之间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她并不介意让我难堪。
“陛下还不知道罢,崔浔出征之前已与我阿姐私下见过,两人情投意合,崔浔多次约我阿姐出门游玩赏秋,临走之前还约定了等这次仗打完回来就成亲。”
我的脑袋轰隆隆响,面皮突突跳动,一股怒气直冲天灵感,咬牙切齿道:“贵妃还是不要胡言乱语为好。”
窦秋娘瞥了眼我腰间的剑,嘟囔了一句“疯子”后,没再说什么,留下一声嗤笑就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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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宫里等啊等,终于等到三个月后崔浔得胜回来。
这次对他的封赏很丰厚,不仅提拔了他的官位,还增加了他手中的兵马。
散朝的时候,窦西充拍了拍崔浔的肩,脸上激赏不已。
不必明说天下人也知道,那圣旨上的字、中常侍口中念出的话语,没有一句出自于真正的天子,全部都来自于窦西充的意思。
崔浔要感谢,也该感谢窦西充。
所以崔浔来求见谢恩时,我没有允许。
可他还是进殿来了。
也是,这座皇宫,出入不自由的,也仅有我一个罢了。
外面守着的都是窦西充的人,崔浔如今战功卓著,自然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来的时候,我正自己一个人在对弈。
他跪在下首说了很多冠冕堂皇谢恩的话,我置若罔闻,没听见一般继续下棋,直到黑子走到绝境,才烦躁地丢开棋子,冷冷道:“崔将军谢错了人,朕可一点忙都没出,你该去窦丞相府三叩九拜谢恩才是。”
在崔浔的眼神示意下,殿内的宫人们都退了下去。
等到只剩下我们俩,他无奈地望着我:“你知道,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我喃喃地自问自答,“想要窦家那位美丽动人的陶夫人是不是?”
崔浔眼神一动,没说话。
“听说你很快就要求娶她了?”
他低下头去,依旧没说话。
我抬手将棋盘棋子棋罐一股脑全拂到了地上,噼里啪啦一通响,黑白棋子滚了满地。
“滚!”
他艰涩的嗓音响起:“我必须取得窦西充完全的信任。”
“别自欺欺人了!”我冷笑,“什么信任,都是借口!你明明就是见色起意、攀附权势!今日可以为了所谓信任娶他的女儿,来日是不是就可以为他杀人、弑君!”
“不会的!”崔浔辩解道,“我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让人伤害您一丝半毫。”
我摇摇头:“骗子。”
我已经知道了,窦西充找到了我的那位六弟姜嵩,准备将他迎到攸都来,必要时替换掉我这枚不听话的棋子。
崔浔神色一松,道:“你放心,姜嵩不会来的。”
我倦怠地摆摆手:“你滚吧,朕如今已经不会再信你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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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秋娘听说我和崔浔闹翻,成了个真正的孤家寡人,隔日便跑来看热闹,准备奚落我一番。
我当时依旧在自顾自下棋。
她一见到我下棋,就想起这是当初我和方清浼最喜欢的相处方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脸上挤出几可算狰狞笑容,道:“听说那崔浔娶了嘉宁公主,就跟条狗儿般一心忠于皇室,如今他要娶我阿姐了,以后就是我窦家的狗了。”
我面无表情道:“那你可真是好命,丞相门下那么多条狗,你的姊妹们是不是得一个个服侍满意?好歹你嫁的是天子,朕敬守礼义,可不会将你赏给一条狗。”
我的粗鄙让窦秋娘目瞪口呆,她气得满面通红,原地转圈想搜罗趁手的东西上前来教训我,却又想通了什么一般,顿在原地冷笑道:“你也就一张嘴不饶人了,总有你说不出话的一日!”
说罢,气咻咻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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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莼君和崔浔的亲事推动得很顺利,很快过了礼,选了良辰吉日,只差最后一步——
来自皇帝的一旨赐婚。
如今的窦家是想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这赐婚自然也不放在眼中,直接让崔浔带着一封空白的圣旨就来了。
我提笔蘸墨,望着跪在御案前的崔浔,淡淡问:“是你自己写,还是朕写?”
崔浔抬起头来,目光深深,嘴唇微动想说什么,然而我的话已出口:“罢了,当年赐婚你和阿姐的旨意也是朕亲手所写,今日就有始有终罢。”
我的字不错,从前我们一起读书时,崔浔还时常收藏我的字,说是要拿回去临摹,最后也没还给我。
一封赐婚的旨意我一挥而就,中常侍捧着玉玺过来,我亲手盖上大印。
我看着圣旨上的字,想起我们少年时相处的时光,忍不住笑出来:“时间过得可真快,等你成了婚,三四年后有了一二儿女,在窦家的保驾护航之下位极人臣时,还会否记得玉奴儿这个人呢?”
崔浔面色苍白,带着一丝恳求:“求您,不要说这样诛心的话。”
中常侍捧了圣旨下去,带出宫去传达诏令。
我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上沾到的墨迹,缓缓走到了窗前。
已是寒冬,大雪漫天,万树凋敝,举目皑皑,寒风灌入。
“我绝不会碰窦莼君,我心中根本没有她。”崔浔在我身后轻声道,“我心里的……另有其人。”
我相信他的话。
阿姐当年临终前苦笑着请求我:“皇祖母和我都错看了,阿浔从来都不曾喜欢过我……我死后,你放他自由罢,就当没有这么个驸马,随他想去哪就去哪。”
而如今,我反问崔浔:“你可曾后悔,后悔阿姐死后重又入宫保护我?”
崔浔声音坚定:“我不后悔。”
“可是我很后悔。”我手扶着窗台,那凉意令人格外清醒,“有时候,午夜梦回,我会忍住羡慕二哥哥,敬佩他。至少他敢反抗,虽然死了,却痛痛快快地结束了这一生。”
不像我,一直苟延残喘,一直不甘心,好好的一生被蹂躏得千疮百孔。
崔浔上前来抱住我,急切地道:“玉奴儿,你别胡思乱想。”
多年征战,他的臂膀比从前有力了许多。我的身前是严冬的雪,身后是他温暖的怀抱,可我还是想倒进冰凉的雪地里,就此闭上眼睛。
“阿浔,我要死了。”我说,口中呕出鲜血来。
我本不想回转身去。
吐血的模样一定很吓人,可将死之人是控制不住自己躯壳的,我的头脑完全制止不了身体向后软倒进崔浔的怀里。
他一定被吓到了,眼睛都瞪大了,手足无措,脸色惨白,全身都在发抖。
“怎么会?怎么会?”他惶恐地抱着我,哽咽问。
“傻子。”我将到嘴的血艰难地往下咽,勉强笑着解释,“这才是真正考验你忠诚的方式啊。窦西充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你娶了他的女儿就信任你。除非……你手上沾着天子的性命,这才是将你和他绑到一条船上的绳索。”
崔浔的眼泪滴下来,落到我的脸上,和血水混杂在一起。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也这么能哭。
“毒下在圣旨上是不是?你早知道?为什么我没事?”他泣不成声。
没想到还是被他猜到了,只怪窦家都不是什么聪明人、对必死之人没什么耐心,下个毒也这么简单粗暴。
下在圣旨上的本身不算毒,和我体内原本的毒合在一起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所以窦家才会让崔浔亲自来请圣旨。
我五脏六腑一阵绞痛,口中含着的血再也憋不住,全都呕了出来,艰难地喘气:“你派出去刺杀姜嵩的人也都撤回来吧,别被窦西充发现了端倪。派再多的人都没用,窦西充将他当成了珍宝,早就安排人偷偷将姜嵩送来攸都,只等我一驾崩就立新帝。”
我低声叮嘱道:“你好歹是将军,以后记得养一些谋士,为你出谋划策,不要再单打独斗了,容易被人陷害。我如果不是皇帝,倒自觉很合适,可惜……”
崔浔俯身贴住我的脸,也许是想抓住最后一丝温度,泣声道:“别说了,别再说了,我去找解药,一定可以找到的。”
我不想被他抱着,就故意惨叫了两声,他果然迅速放开了我。
“我死了之后,你不要表现得太悲痛,窦西充一定时时刻刻都关注着你。姜嵩性格偏执,虽然一开始配合窦西充,很快就会想建立自己的势力,他第一个就会招揽你……你别理,跟着窦西充就行了……”
“窦西充这一代你扳倒他的希望不大,他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熬到他死,你再图谋……”
我絮絮叨叨没有逻辑地说了一通,强撑着眼皮看了看他通红的眼睛和哭到扭曲的脸,轻轻地叹了口气。
“虽说我早就想死了,可终究……还是不愿你背上弑君的罪名……”
说罢,拼尽仅剩的所有力气,拔出了腰间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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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驾崩了,很快收殓入棺。
有人传言是急病而死,也有人说是自刎,只是,若当真是自刎,只怕天下诸侯都要问罪于窦家,然而众人不可能开棺验尸,所以也都没有证据。
虽说这世道乱得不成样子,可天下好歹是大烈朝的天下,从攸都到长安的一路上,还是偶尔可以看到城楼上挂着的白幡,和路边磕头祭祀的百姓。
崔浔骑着快马,一路向长安而去。
我被捆缚在他背上,感受着扑面的风沙和尘土。
他就这样背着我,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要一起走到这人世间的尽头。
时隔五年,我回到了长安。
旧都已经十室九空,断壁残垣、荒草丛生。
皇陵被偷得不成样子,崔浔略做祭拜之后,带我去了阿姐的坟前。
这么多年无人打理,坟头都被杂草淹没。
崔浔在旁边挖了个坑,抱着我躺了进去。
我望着头顶一望无际的天空,那晴灿的阳光晃得我眼前一片金光。
我才想起来,我死了,现在不在我的肉身上,而是附在了我那柄剑上。
或许连老天都怜悯我这一生太不自由,才给我死后出来看一眼的机会。
皇帝驾崩是举国大事,当时围上来的人太多,崔浔抢不出我的尸体,最后只抢走了这柄剑。
不过无所谓了。
他带走我的心那么强烈,我怎么狠得下心一个人留在攸都呢。
就这样埋在长安,也挺好。
至少,我和他,和阿姐,在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