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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纵骄狂

天纵骄狂

    天纵骄狂

  • 作者:群青微尘分类:古代主角:方惊愚 阎魔罗来源:长佩时间:2023-10-14 10:02
  • 《天纵骄狂》by财迷君窍,原创小说天纵骄狂正火热连载中,围绕主角方惊愚阎魔罗开展故事的小说主要内容:阎魔罗大概是怎么都不会想到最后他兜兜转转还是和方惊愚在一起了,这和他所想的不一样啊。

    热门评价:冰山捕头x疯狗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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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黄沙莽莽,烟尘漫卷。高悬白日之下,数列骑兵如箭般纵入大漠。柳叶甲鳞鳞有光,骑兵们挟矛持马,煞气盈天。

骑队的首端行着一位高颧阔唇的壮实汉子,那是队伍的头项。他披革带弓,警敏地环顾四周,两条刀眉倒竖。眼前黄沙漫漫,看不清前路。逻骑尚无回报,敌踪未定。

一阵狂风骤起,流沙四走,扭曲沙尘排布出一副恶鬼般的狰狞形貌。骑兵们浑身一凛,不由得栗栗危惧,只因他们要索的敌人也是人世里罕有的恶鬼,暴戾恣睢,丧尽天良,人称“阎摩罗王”。

二十余年前,那“阎摩罗王”横空出世,擅闯皇陵,发冢戮尸,窃先帝圣躯而去。八年前,他劫掠觅鹿村,让那地骸骨撑天,污血盈地。五年前,他独赴镇海门,使近百边军葬身溟海。三年前,他与邪教“大源道”勾结,千户黔首因此而家毁人亡。此人经行之处,莫不成地狱焦土。

而一日前,“阎摩罗王”逃遁至箕尾大漠,潜匿其间。

“头项大人,哨骑仍无音信,我等应是进是退?”有人焦切报道。

头项神色肃穆,古铜色的肌肤上泛出一层汗光:“勒马!再遣两骑散开,登高远眺,务觅敌迹!”

风沙更紧了些,密密沉沉,如万兽齐奔。两骑驰出马队,向远方而行。

砂砾打在头项的猼訑弓上,簌簌作响。这种九尾四耳兽角所制的弓可令持者不畏,而头项也确是蓬莱骑队里勇毅过人、箭不虚发的力士。他在春生门镇守十数年,臂如坚铁,可开十三力弓,兼之瞳蒙如掩,小可中飞蝇牦虱,大可射虎豹熊罴。但此时他却冷汗涔涔,心中怖惧。

新入队的军士见他如此惊惶,支吾道:“大人,小的不曾与那‘活阎王’打过照面,不知那人是何样貌?”

日色昏昏,头项眼神亦黯淡无光,他颤声道:

“无人见过其样貌。”

“无……人?”

“因与其碰面者皆已魂归地府,魄丧冥幽。”头项道,“只一守卒于五年前镇海门之役时遥瞥过一回,正恰与其四目相接。那守卒藏身于浮尸之下,逃过死劫,但生还后性情大变,疯疯癫癫,口里从此便只会翻覆地念两句话,一句话是‘鬼神再世,叩首顿首’。”

“还有一句呢?”

“还有一句是……”头项脸上忽而如覆冰霜。“‘阎王鸣镝,勾魂便走’!”

突然间,风沙一变,一道鹰唳刺入众人耳中。

说是鹰唳,却更似是利刃破空之声。一道黑影蹿过,其速之疾胜于流星,其力之刚迥然绝群。刹那间,两名先遣哨骑身躯一震,兀然坠马。

众人目瞪口哆,慌忙架起腰刀。头项抄起藤牌,策马近前去看。但见两位哨骑倒在地上,皆捂着右肩,痛苦呻吟。半枚箭杆没入一人的甲隙,鲜血淌红了硬羽,箭筈上刻着细小而艳丽的赤箭花。

头项见了那箭,神色骤变,大声狂喝:“围拢,架牌!”

他想起曾在野寺里见过的一面斑驳壁画,无数怨魂匍匐于地,五殿中央高坐着阎罗王。那阎王白净脸孔,头戴冕旒,系护耳香袋,香袋上绣着赤箭花。赤箭花盛开于黄泉路上,在梵文里唤曼殊沙华,是阎摩罗王的亲证无疑。

那阎王一箭射出,镞头竟穿破一人肩胛,钉入其后之人的身中,足见其膂力之强。

然而头项话音未落,又是一道长唳迸射而出,身旁溅开一片血花,头项慌忙去看,却见又是一人坠马,那箭矢竟从别处而来,力透甲衣。

这便是阎王鸣镝。鬼神已至,而他们尚不知其在何方!

风沙纵横,如急涛骇浪,众人心头亦惊波翻卷,惶惶然四顾。风声大躁,听不见对方的马步音。他们此时是应驰马而进,叠披风防其暗箭伤人,还是架盾围守,固步不行?

头项改了主意,喝道:“撤回高阜!”

他不曾想过今日竟出师不利。此处离驻营地不远,莫非那“阎摩罗王”数日来在箕尾大漠入口处盘桓不去?然而诸多疑问却未在他的脑海中盘萦许久,因为此时一阵骤风扑来,狠狠打在了他的面庞上。

沙幕霎时分开了一隙,他的眼帘中忽而映入一个黑影。

那身姿影影绰绰,遥遥伫立于绵细的沙浪那头。那似是跨马而行的一人,挽着漆弓,日光在镞头上跳跃。

一股震动涌上头项心头——那便是“阎摩罗王”!可窥见其人身影的狂喜感很快消失殆尽,因为风沙再起,再度蒙蔽了头项耳目。但在那一刻,他却猛然瞥见了阎摩罗王的眼瞳。

刹那间,头项忽而明晓了五年前镇海关生还之人为何会陷入痴癫,只此一眼,他便几近魄散魂飞。

因那是魔相,是妖邪方会有的眼眸,戾气咆勃,幽然似鬼火,任谁看了皆会心胆俱寒。

而那眼眸正如一柄利刀,刺破黄沙,扎向自己。

“大人,小心!”惊呼声自一旁传来,可一切已然太晚。

那带着鹰唳的箭矢再度离弦而出。头项望见泛着寒芒的镞头直飚而来,赤箭花于箭筈上绽放,妖冶如火。

那一瞬,头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镞头愈来愈近,阎王鸣镝,避无可避。

那是他的眼眸里最后映出的景象。

自此,一片黑暗。

————

昌意五年,大雪。

方打过一更,天色昏晦。几道车辙如细密针脚,一路织至蓬莱山铜井村头的吉顺客栈。

大灯笼将客栈前庭里映得红彤彤一片,几个住客在这红光里吃着酒:一个葛巾方士,几个六合帽游商,一个明金衣游侠儿,客堂上摆俩靠椅,坐站几位挂牌艺员,方开拨三弦。

前庭里曲声悠悠,可后院马圈里却骂声一片。一个身着青布衫、头戴暖巾的堂倌正拿脚踢着睡在马圈里的乞儿:

“粘窝子!还不起来干活儿?”

一个乞儿慢悠悠地坐起来了,只是蓬头垢面,状极肮脏,一身马粪煤灰,裹一张看不清颜色的毡布。堂倌捏着鼻子,打来一桶水,将巾子丢在他身上。“快洗洗面,就你这模样儿,怎好见客官?”

那乞儿慢吞吞地拾起巾子,沾了水后抹起了脸。灰土抹净,露出苍白的肌肤。他模样算得齐整,可右眼却有一块烧伤似的红疤,甚是可怖,所幸平日里有乱发遮盖着,倒让旁人瞧不见。

乘他洗脸的间隙,堂倌陈小二靠在棚边吁气。

近几年天候转冷,时有风雪,又有那“阎摩罗王”害人的传闻。“阎摩罗王”是蓬莱最大的要犯,心狠手辣,罪恶昭著。受这传闻影响,蓬莱中的行路人不多,吉顺客栈的灶也冷了,只余几个伙计在此苦苦捱着。前些日子有个丐子横倒在客舍外,掌柜大发善心,将其拾了回来。马棚里正恰缺厩丁,掌柜见那乞丐手脚尚有力,且拾整好后模样周正,比买来的“走肉”要好得多,便将他安顿在了那处。陈小二可老大不愿意,他瞧出这奉旨讨粮的叫化子生性懒怠,成日只会呼呼大睡,怎会干活儿?

可今儿还真有了这乞丐的用武之地,前庭里遥遥传来马嘶声,且听来不止一匹马在店前驻足。

陈小二立马踹乞儿两脚,喝道:“牵马去,待会儿记得切谷草!”

他自己则登时掸掸衣摆上的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客堂里。陈小二腿脚有些跛,却跑得快而谄媚。来客方下了马,拾掇干净的乞儿慢腾腾地上前去替他们拴马。陈小二瞪那丐子一眼,旋即摆开一副笑脸,迎将上去,声音似蘸了蜜:

“三位客官,是来打尖还是住店?”

话方出口,陈小二便骂自己口笨,昏了头。此时已打过更,岂有不住店的道理?然而来客一开口,便震得他几乎魂飞魄散:

“都不是。”

来客有三人,为首的是一魁梧的八尺汉子,漆黑披风,厚帛貉袖,面庞坚毅刚硬,戴一只丝质眼罩。他煞气若锋铦,威势逼人。

那汉子冷声道:

“我们是来——杀人的!”

客栈中的众人皆浑身一颤,抬起眼来。

忽然间,木门一响,原来是那汉子身后的人伸手将客舍大门关上,落了闩,又一扬手,指间散出几点寒光。每一道寒光皆是一枚流珠,将四面支摘窗打落,封死了退路。

陈小二颤声道:“杀人?你……你们是什么人?”

莫非这客栈今日是遭了匪贼?他汗流至踵,却见得方才出手的人走上前来,烛火映亮了一张妍如桃李的面庞,那是一位娇俏少女,着一件红牡丹绸衣,凤眼薄唇。少女解下腰牌,扬起给陈小二看,声音辣椒爆黄豆似的清脆。

“你怕什么?咱们是奉旨办事的仙山吏,不是坏人。喏,你自个儿看罢。”

陈小二眯眼仔细一瞧,又是一惊。那腰牌是一缺角玉印的形状,蓬莱人皆知这玉印是昌意帝座下仙山卫的牙牌。

所谓仙山卫,便是镇守蓬莱等五座仙山之人,天底下仅十位,皆立过累累战功,是得皇天殊恩的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坐镇蓬莱的仙山卫乃玉印卫,而缺角玉印便是其麾下武官的凭引。

“原来是官爷玉趾下临,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陈小二总算放下心来,当即笑逐颜开,慌忙打躬作揖,又纳闷道,“只是官爷方才说——‘杀人’,又是怎的一回事?”

那独眼汉子只说了一句话,却让在场之人几被震得五内俱裂:

“数日前,‘阎摩罗王’已至此地,我等来将其就地正法。”

“阎摩罗王”!

一时间,在座之人无不变色。那名字里藏的血腥之气无人不晓,一个怙恶不悛的魔头竟藏身于身侧?众人面面相觑。

陈小二汗湿重衣,慌道:“官爷,小的虽断无疑您之意,可您怎笃定得这小店里藏着个杀人魔头?”

独眼汉子踢开一张长凳,猛然坐下,威势如山,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客堂中落针可闻。

男人摸着丝质眼罩,叹道。

“一年前,我尚是蓬莱二十四宫觉元骑队头项,于箕尾大漠处与‘阎摩罗王’交锋,他以箭取我一目。这一年来,某辗转反侧,时时心惊,四处寻其踪迹,终于在这铜井村嗅到了那人气息。”他转头望向掌柜,“你们久居于此,莫非不曾察觉此地近来发生了异状么?”

那目光宛若利剑,直刺到人心底。掌柜支支吾吾,他自然明白。岂止是近来有异,过去的一年里,这地儿鬼气森森,有山魈害人。

所谓山魈便是山里的精怪,传闻它生得单足反踵,浑身长毛,像一只大猴。若是哪户人家被它知晓了名姓,便会惨死于紧闭的门户中。铜井村折了数条人命,传说便是这山魈所为。近几月山魈出没得更发频仍,任村民如何大举祭祀也无力回天。

“此、此地确有几桩疑案,还不曾审清……”掌柜磕巴道。

独眼汉子冷笑一声,道:“那不是疑案,而是凶案。杀人的也并非‘山魈’,而是‘阎摩罗王’!咱们去查探过尸首,左近都能发现一只赤箭花香囊,那是阎摩罗王留下的印迹。逝者皆死于紧锁门户之中,若非阎王,又怎能勾得他们性命而去?兼之有人见得阎摩罗王最后出没于元罗梵景府,此府离铜井村不过数里之遥。可见这一年来铜井村命案频发,全因阎摩罗王盘桓此地!”

他说的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众人不得不信,一时间互相打量猜疑。风似凝冻了一般,冷得教人打抖。

那红衣少女斜一眼掌柜,趾高气昂道:“傻站着作甚?快将这客栈里的人统统喊下楼来!咱们要一个个查了路引,方才能算你们一个清白!”

掌柜没法子,玉印卫在蓬莱便是天王老子,他只得照办。所幸客栈里住客不多,他遣陈小二上楼去一间间叩门,请住客下来。听玉印卫麾下的仙山吏亲临此处,无人敢发一声怨言。

不一时,客堂里稀稀落落地站了几人,陈小二点了点数儿,对独眼汉子搓手道:“官爷,这客栈里的人皆在这里了。”

红衣少女唾道:“呸,糊突鬼,你们后厨里便没人了么?草夫呢?统统拉过来站着!”

陈小二一拍脑袋,暗骂自己忘性大,忙不迭跑去东厨里把烧饭的赵胖子拉了过来,又想起那给他们拴马的乞儿,转身跑到马棚里去,却见乞儿正在食槽边打瞌睡。

陈小二踹他:“起来了!”乞儿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才一会儿的工夫,他又变回了囚首垢面的模样,乱发遮着眼。

陈小二揪他脑袋,拖他到门边,说明了因委,最后道,“你先去客堂里候着,觑那几位玉印卫麾下的仙山吏大人脸色,给他们烧点茶吃。”

那乞儿像是睡昏了头,没听见似的。陈小二又扯着嗓叫了一遍,他才爬起身来,可却哑声道:“我还没刷完马。”

“天爷唷,他们如今正一个个查人路引,疑人是‘阎摩罗王’呢!你既这般爱马,方才怎在这里吹鼻涕泡?”陈小二叫道,“再不去客堂,小心他们把你当那凶徒拿了!”

那乞儿有些不舍地摸了摸仙山吏牵来的那几匹马,一匹白青毛,两匹黑骊。那确是好马,毛发油光水滑,宽膛齐臀,能行千里,惹得陈小二也多看了几眼。

陈小二连推带搡地将他带回客堂里,却见几位仙山吏手脚利落,已然查完了住客的路引。只有三人他们尚觉得形迹可疑,喝令他们站在一旁。

这三人里,一人是戴六合帽的游商,局促不安,胖脸被汗水浸得湿透;一人是着明金衣的游侠儿,腰佩一柄钢剑,盛气凌人;还有一人是今夜挂牌弄琵琶的搊弹家,清秀婀娜,却愁容满面。

独眼汉子依然在条凳上坐着,然而那鹰隼般的目光已在这三人间打转。他是这几位仙山吏中唯一曾与“阎摩罗王”短暂接锋过的人,唯有他能嗅得那魔头身上的血气。

红衣少女看着这三人,口气刻薄地道:“喂,你们哪一位是‘阎摩罗王’的,快快站出来,免了咱们的一顿好打。”

三人面面相觑,脸上淌汗,不敢吱声。

少女挑眉,忽而邪恶地笑道:“不然这样,我将你们肚肠刳开,谁生了一副黑心黑肝,谁便是‘阎摩罗王’!”

那三人当即大骇,所幸独眼男人喝止了红衣少女,道,“小椒,别吓到他们。”

那叫小椒的少女撇了撇嘴。

独眼男人看向三人中的游商,问:“先从你问起罢。你的行箧里有大源道的信物,这是为何?”说着,便从桌上拿起一枚桃花冻石印来。

游商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大源道可是当今圣上严令禁止的邪教。所谓“大源”,便是“桃源”之原称,此教迷信“蓬莱之外有桃源”的歪理邪说,煽鼓黔首背井离乡,出走仙山,而桃花冻石印便是其信物。大源道信徒一经查明,多会被下狱,若是牵涉得深的,还会被推于镇海门处斩首示众。

独眼汉子接着望向那游侠儿。这游侠儿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哥儿,盛装艳服,纽扣都是金镶的,虽眉清眼秀,却神情倨傲。男人道:“而这位公子,你的行囊中搜出了数十件女子抹肚,这又是为何?”

最后,独眼男人看向琵琶女,那女子神色仓皇,抱着自己的包袱不愿撒手。男人道:“这位姑娘也是,你那包袱里究竟放了什么金贵之物,竟不肯给我们瞧上一眼?”

那叫小椒的红衣少女是副火爆性子,当即上前一步,对琵琶女扬声道,“你既不让我们看,那我便将它抢过来再看!”

说罢,小椒指尖一动,流珠飞出,打向琵琶女指节。琵琶女始料未及,一时不慎松了手,将包袱跌落在地。包袱布散开,露出其中物事,众人皆瞠目结舌——

——那是一颗已化作白骨的人头!

“怎么回事?”一片死寂中,独眼男人倏然变色,拍案而起,对琵琶女喝道,“你杀了人?”

琵琶女状极惊恐,如风中枯叶般簌簌发抖。沉默半晌,她突而扑上前去,揽住人头,叫道:

“不是我杀的,我不是‘阎摩罗王’!”

木簪散落,她披头散发,眼眦通红,狠狠瞪向那游商,道,“是他杀的!这大腹便便的富户是邪教‘大源道’的往来人。只因我家为缮屋向他借了些银子,便被他收了倍蓰之息,最终这厮竟捉咱们一家老小去给‘大源道’做祭祀的人牲。我改头换面,跟了他一路,扮作声妓在茶馆卖艺,便是想伺机寻仇。这枚头颅是我娘亲的头颅,娘亲为此人所害,死不瞑目!”

听她这一番声嘶力竭的自白,独眼男人神色阴沉,看向游商。

游商汗如雨下,慌忙摆着胖乎乎的肉手,道,“仙山吏大人,这全然是误会一场!小的是外乡人,收这桃花冻石不过是觉得其养眼,至于这女子,小的不曾识得她……”

小椒道:“撒谎。”她手腕轻动,几枚流珠飞出,如铁弹般强硬打入游商周身大穴,教游商登时发出杀猪似的痛嚎,满地打滚。红衣少女拿脚蹬着他,像踢着一只马球,趾高气扬道。“你再敢在本官面前扯谎,我便拿剪子剪去你那三寸之舌,说实话。”

游商不得已,忍着痛蜷成一只球儿,捣蒜似的叩首,“是,是,小的招了!小的是入了‘大源道’,鬼迷心窍,做了些错事。可害那姑娘一家的事并非是小的主意,是有位香主酷好做人皮鼓,还说要择那紫荆山村里的人,说是那里的人儿得灵泉滋养,皮最细嫩。若是不从,他便要害小的性命!小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呐!”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何况那香主本许诺事成之后有重金相酬,可小的如今一个子儿也没拿到。小的气不过,才循着那香主的蛛丝马迹一路跟到此处,若是要罚,那香主才最是该死!”

独眼汉子皱眉,问:“那你寻到了那香主在何处么?”

游商献媚地点头,当即猛伸一指,戳向一旁着明金衣的游侠儿,大叫道,“就是这位公子!那香主每次送函牍来时,纸上皆有一股泛水龙涎香气,龙涎香乃禁榷之物,泛水龙涎又是上品,小的也是在大贾手里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嗅过其香气一回,寻常人怎有此香?可那公子的锦囊里盛的便是此物,他就是那杀人害命的香主!”

独眼男人和小椒把目光又投向那游侠儿。可那少年不慌不忙,轻傲一笑。

“本公子游历四方,区区龙涎香还弄不到手?这香是供给朝廷之前,我便从眠龙屿的土人手里买来的。至于你所说那诓财劫命之事,我一概不知。”

小椒哼了一声,提起自他行囊里搜出的抹肚:“那这几十件女子抹肚,也是你买来的么?”

游侠儿听了,神色不变,反以为荣似的,道:“不是买的,是本公子亲手取来的!”

听了这话,小椒神情古怪。

游侠儿轻笑一声,傲气地道:“你不曾听过‘浮云客’的名号?本公子便如那来无影去无踪的浮云一般,乃远近闻名的采花大盗。取得百位姑娘的肚兜,乃是某生平要事。之所以来这客舍落脚,也是因听闻此处新来的歌妓容貌姝丽,故来一观。”

他的目光直射向那抱着白骨头颅的琵琶女,笑容淫邪,显是欲采此花。

独眼男人道:“我明白了,你们三人各有所图,却又正恰撞作一块。这样罢,你们所言一时无法查清,所幸便跟咱们走一趟,待到公堂上再分辨清楚。”

三人脸色一变。进了仙山吏的公堂,和入了虎口无异,不得遭一番抽筋扒皮?游侠儿自恃身拥几分武艺,当即一挑秀眉,“慢着,你们不是来捉‘阎摩罗王’的么?既然咱们都不是那凶徒,何不速速放离我们?”

红衣少女叉腰道:“《蓬莱律》里有规定,杀人者死,淫人妻女者流放。你们三人里有两人是罪徒,今儿咱们逮不到‘阎摩罗王’,也要拿你俩塞塞牙缝!”

她话音方落,却见得那游侠儿颇不服气,猛地拔出腰间钢剑,向她刺来。原来是这采花大盗欲与仙山吏周旋几招,乘隙逃脱。

小椒冷笑一声:“哼,狗急跳墙!”

眼看着剑锋将要刺到眼前,她从腰里解下一道串珠链子,那链子虽细,却可伸可缩。她举链一格,轻轻巧巧便将那钢剑拦下。又一甩手,串珠链子如蛇飞出,转瞬间将那游侠儿和游商捆了个结结实实。

红衣少女出手在瞬息之间,故而那两人全无反抗余地,眨眼间便被捆作一只大肉粽,在地上挣扎不休。

“做得好,小椒。”独眼男人赞许地点头。

小椒得意道:“几只小虫而已,不足挂齿。但是头项大人,这客舍里的人皆已查过一遍,这三人若非‘阎摩罗王’,那‘阎摩罗王’又是哪位?还是说,他不在这客舍里?”

“不,他在这里。”独眼男人抬头,目放寒光,“而我已嗅得他身上血气!”

他字字铿锵,如新硎利刃,扎得在场之人一阵悚然。

风忽而变得极冷,独眼男人缓缓开口,目光越过小椒,落在一旁的那人身上。

“我说的有错么?”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一起扭头看去,却望见了站在客堂门口、目瞪口哆的陈小二。

独眼男人道:“……血债累累的厉鬼。”

一时间,堂上阒静无声。所有人皆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堂倌陈小二。他瘦小、着一件干净而旧的青布衫子,拖着一条跛腿。看起来便是一位随处可见的跑堂伙计。

然而独眼男人的语调却斩钉截铁。

“适才乘你跑上跑下唤住客下楼时,我便仔细察过你那动作。你吐息绵长,腿脚矫捷有力,又悄无声息,显是武艺超群之辈。瞧人时似看非看,实则观览四周,警戒非常。更重要的是——”

他的目光往下一沉,落到陈小二的腿上。“你的这条腿,恐怕不是跛了,是已没了罢。”

小椒配合地在指尖弹出一枚流珠,陈小二一惊,猛地闪身后退。这闪避的动作轻灵却迅猛,显然不可能出自一个寻常的伙计。然而小椒比他更快,弹出指尖的流珠突而在空中裂作两半,有一半划破陈小二的腿绷,露出一截木棍。

原来陈小二在腿绷下用芦花填塞,使得他那截腿看似完好无损,实则早已断去。

“而你这条木腿,恐怕便是你杀人的利器。”独眼男人沉声道,“我听闻邪教‘大源道’里曾有一操虫使,在血肉里嵌了虫匣,一启机括,便会有毒虫飞出。你的这条木腿也有这样的机关罢?因你的足音听来空洞,似是内有玄机。”

陈小二不声不响地站着,像一尊泥像。他不说话,旁人的心便都吊着。

独眼男人又道:“而就是凭着这条腿上的机窍,你犯下了那杀人于闭户之间的罪行,是么?”

沉默良久,陈小二干笑了几声:“仙山吏大人,小的因战祸断了这腿,不过是个在客舍帮工的穷苦人,哪里是你说的那位‘大人物’?何况,就算真是小人犯下的事儿,证据又在何处?”

小椒叉腰道:“没有证据。”

“没……有?”陈小二没想到她否认得如此干脆,睁大了眼。

“是啊,咱们是暴吏,向来只会拿人回去屈打成招。”小椒伸手点着他,眉飞色舞道,“头项大人阅人无数,看人颇准,既然他说你是个沾染血气的人,那你就嫌疑最大,得乖乖和咱们走一趟!”

陈小二低下了头,两手攥紧了拳,颤抖着。

忽然间,他猛地抬头。先前那市侩而讨好的笑意突而消失殆尽,仿佛戴上了一副凶狠的面具。

“大伙儿既是聪明人,小的便不打诳语了。”他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嗜血的残忍。“诸位仙山吏大人,你们总算寻上我了。”

话音未落,他忽如鬼魅般猛然前蹿!那动作、神色与方才的简直判若两人。小椒一惊,看出他是奔自己而来,慌忙举链一挡,可陈小二一足踢出,力大无穷,竟将那铁链生生踢断!小椒被震得浑身骨头嗡嗡作响,向后跌去。

见此异变,掌柜和其余住客瑟瑟发抖,逃入内室里,闭门不出。

陈小二轻轻一拨腿上机括,义肢上的木壳剥落,露出一只暗洞,刹那间,一股黑雾涌出。那皆是他所饲的毒飞蚁,黑身橘胸。

“但你们说错了。我并非‘阎摩罗王’,而是‘阎摩罗王’的信徒。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皆是让那位大人现身。”陈小二冷笑。

“我就是‘大源道’的操虫使,也是你们口里说的那……‘山魈’!”

烛火忽乱,大片阴影罩在他身上。他像被黑暗吞噬,神色阴森恐怖。

红衣少女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叫道,“好哇,原来你是在此地谋财害命的那个凶犯!”

陈小二嗬嗬直笑,“不错,老实同你们说罢,留下赤箭花香囊,是为了引得‘阎摩罗王’出面。我如此长久地冒用他的名号,想必他不会坐以观之。”

他的动作轻捷万分,木足宛若一柄短矛,挥舞得密不透风,小椒弹出的流珠皆被打回。

小椒冷笑:“你倒是实诚,这便辞服啦!”

她脑筋一转,大抵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后果。这陈小二扮作跑堂伙计,在此蛰伏多年,为引得“阎摩罗王”出马,便冒其名号杀人。先前玉印卫也遣过几位仙山吏来探查此地,可约莫皆被他悄悄灭了口。他能操使毒虫,因在门隙里放毒虫杀人,再教那虫儿过后自门隙中复归,故而尸首陈列于紧闭门户之中。

“因为我大发慈悲,想教你们死得明白。在那之前,像你们这样的仙山吏我已杀过几人了。”陈小二狞笑,“而你们今日也休想走脱!”

他一足踢起游侠儿掉落于地的钢剑,把在手里,如急电震霆般刺出。小椒一时反应不及,眼看着钢剑将到眼前,独眼男人突而自条凳上起身,猛地用臂格住了钢剑。

男人披风下藏着坚厚披膊,剑砍不进,然而陈小二本意不在此。只见他足尖一提,宛若一道尖匕,兀然划向男人胸腹。独眼男人也不愧为蓬莱骑队昔日的头项,身子一仰,打跌似的抱着小椒后滚几步。他们虽闪过了陈小二的进攻,而先前那被红衣少女捆倒的游商和游侠儿便倒楣了。两人的脑壳被利风瞬间削去一片儿,鲜血四溅。

与此同时,那先前自他腿中飞出的毒虫嗡然而至,如一朵可怖黑云。

小椒吓得花枝乱颤,“我进这客栈来时还闩上了门,我真是个傻子!”她突地回头,向背后叫道:“喂,扎嘴葫芦,方大捕头,你别忙着写那几个臭字儿了,快来帮帮咱们!”

陈小二动作一滞。

这时他方才想起今日来吉顺客栈的仙山吏有三人,一位独眼男人,一个红衣少女,还有一人不曾出声,一直在那两人身后。

那人全无显眼之处。若说有一点迥别于人的,那便是他在数九寒冬只里披一件缀满补丁的薄葛布斗篷。自方才进门起,他便从怀里取出一只笔匣,在桌上摊开草纸,在墨斗里蘸饱了墨,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

仔细一看,他还真将陈小二所言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只是字写得极丑,笔画像菜青虫般扭作一堆。

听小椒叫唤,这人不慌不忙地放笔,打开笔匣,将笔放入,墨斗盖好,又将手里的草纸叠作平齐的方块,放入怀里。

小椒堪堪闪过陈小二的踢腿,大怒道:“死扎嘴葫芦,待你做罢这一套动作,咱们都去西天取一趟经回来了!”

那人开口,声音清清冷冷,似落涧寒流,道:

“要去西天的不是你们。”

此人方一开口,陈小二便犹如逮住了猎物的鹞鹰,直奔他而来,欲先下手为强。

然而于一刹间,这人忽将两手往腰后一探。冷光如悬天星斗,灼目而出。只听得一声铮鸣,半空里迸溅出炫丽火光!

原来是这披斗篷的人行云流水一般自黑檀鞘里拔出一枚符禹铁短剑,一柄嵌钢长刀,十字交错,稳稳接下了陈小二的铁腿。

“——而是他!”

这人冷声道,目光如剑,直逼陈小二。

两人甫一交手,煞气便如江河滔滔四泄。刀光剑影纷飞,他们瞬息间交锋数合。锵锵铮铮声不绝,似弦急筝乱。陈小二咋舌,与他交手的这人极强,冷静持重,一息不紊,恐怕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仙山吏!

普通招法抵敌不过,陈小二一挥手,遣毒虫上前。飞蚁嗡声大躁,张獠向此人咬去,然而这人却深吸一口气,心手相应,刀剑似蛱蝶飞舞,疾如迅风速电。片刻之后,地上落了一层薄薄黑雾。那是被削去双翼的飞蚁,正于地上徒劳挣扎。

这人刀法和剑法皆刚、快、猛。陈小二再不敢大意,拼尽浑身蛮劲将铁腿砸向此人脸面,然而这人防守的架势亦稳当,仿佛铁墙一面。刀剑相交,再度拦下一击。烈风刮开了葛布斗篷,露出了其容颜。

烛光似水一般洗净了此人脸上的暗色,那是一位俊秀青年,缠一条缁布额带。面庞似白玉雕就,如月下梨花,却骨峻气遒,带着铁铸一般的刚毅。

而他的两眼犹如行空鹰隼,激明入神。

被那两眼一看,陈小二好似田间地鼠,惶悚不安。一个念头闪过,他得逃离此处,去一个更能施展拳脚的地方。于是他虚晃一招,便拔足猛奔,向外跑去。

还跌在地上的小椒大喝:

“……方惊愚,去追他!”

陈小二步伐一滞,这个名字像一根针刺入他的脑海,他知道这个名字。方惊愚,仙山琅玕卫方家的次子,百年难遇的刀法剑术天才。而今日一见,果真人如其名,惊愚骇俗。

然而那青年却不紧不慢,收了刀剑,在桌前坐下,又一丝不苟地自怀里取出笔匣,摊开草纸,蘸饱了墨。

红衣少女大怒:“你不去追人,又在做什么?”

那名唤方惊愚的青年神色冷淡,道:“我方才想起,还缺了几字未写。录辞的时辰、录辞人的名姓都未添上去。待写完了再追。”

小椒看着他一板一眼地埋头写字,火上心头,一张脸涨得似熟透的柰果般红,憋了半晌后,破口大骂道:

“……你倒是去呀,笨葫芦!”

与此同时,陈小二刚冲出客堂,风雪猛烈扑来,门外白雪皑皑,冻雾漫天。一个身影忽自旁经过,与陈小二撞了个满怀。陈小二身形一个趔趄,却见那人影竟是那先前睡在马棚里的乞儿,佝偻着背,手里提着一只茶壶,水差点洒出来。

他见了陈小二,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漫不经心地问:“小二哥,你去哪儿?”

那乞儿又将茶壶提高了些,陈小二才想起先前自己吩咐他给仙山吏们烧口茶吃,这厮在仙山吏们查过后便乖乖到后厨里倒腾茶水去了。但如今情势危急,陈小二顾不得说话,便一阵风似的从乞儿身边掠过去了。

乞儿看着他疾奔而去的背影,不解地歪头。他愣愣地杵在那里,望着风雪像帘子一般一挂挂从天幕里涌下来。过不多时,一个身影自客堂里闪出,与他打了个照面。

那是个身裁颀长,清隽却冰冷的缁衣青年,刀剑装璏,交错挂于腰后。那青年见了提着铜壶的佝背乞儿后,平静地问道:

“劳驾,请问方才有位着青衫的堂倌经过,你知他去往何处了么?”

乞儿想了想,伸指指向马棚。

青年当即扭身拔足,向马棚奔去,身形矫健如豹。

客堂里传来红衣少女的臭骂声:“方惊愚这大王八!脑筋同钢铸的一般,那字儿何时写不成,偏赶着这时候么?”

独眼男人咳嗽了几声,道:“罢了,他素来就是这副性子的。倒是我不中用,旧伤积发,不然也不会自觉元骑队调回城中了。空有一副唬人架子,帮不上你们。”

小椒拧起了眉,放缓了声。“头项,您且歇歇,待会儿咱们再赶上去帮那锯嘴葫芦。他一个人不打紧的。”

男人却道:“他虽是天才,可也不过是位以血汗夺胎换骨的凡人,不可事事倚仗他。咱们稍歇后便赶上去。”

那乞儿靠在门边,将仙山吏们的话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

过了一会儿,他沉默着放下手里的茶壶,走向了马棚。

已有两匹仙山吏的马被牵走,石桩上仅栓了一匹白青毛。看来是陈小二先前看上了那黑骊,方才逃窜时解了一匹骑上了。

乞儿在马棚里蹲下,先用之前打来的井水洗净了面。奇的是,那盘踞在右眼上的红疤竟渐渐褪去了。原来那是塑面用的软泥,可用以伪饰容颜,他的右眼完好无损。

接着,他将两手探进马粪里摸索了一阵,取出一根木条。用井水冲净其上污秽,那竟是一条漆红的彤弓。他再在谷草堆里扒拉出櫜鞬,櫜袋里装满了箭,许久不曾用过。

乞儿的手指忽而变得灵巧而迅捷,不过片刻,便上紧弨弦。最后他身子突而直起,肩、肘、手平直如箭,架起弓。

风雪击面,天云一色。他持弓对向雪原,若有人此时在马棚,便能望见这乞儿肩臂紧实流利,隐蓄着猛虎一般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右眼,拉开了弓弦。

客堂之中,独眼男人正缓缓起身,红衣少女在一旁搀着他。

突然间,一道霹雳似的弦声自外传来,两人浑身一震。

独眼男人反应极快,身子猛然弹起。旧日的噩梦瞬时如浮沫般现于脑海,他几乎是同时低吼出声:“是这声音!”

“什么?”小椒不解。

独眼男人趔趄着站起,跨步冲出客堂。出门时脚边踢到了一物,翻倒了,铛啷啷作响,然而他无暇顾及。大风扬雪,天地仿佛为一层厚羊毛毡子所覆,茫茫皑皑。他却想起了一年前的箕尾大漠,那一日也是风沙大作。

那道声音已然深深刻进他的脑海中,那是他的梦魇,是恶鬼的足音。

独眼男人浑身觳觫,望着风雪:“是他……”

红衣少女自后赶来,困惑地张望四周:“谁?这儿不是没人么?”

男人的视线落在马棚里,石桩上空空荡荡,三匹马俱已不在。这时他忽觉脚上传来一片温热感,扭头一望,只见足边落着一只铜壶,是方才遭他踢倒的物件。

廊上空无一人,只余那铜壶转动着,汩汩地冒着茶水。

风狂雪暴,男人浑身发冷。那道惊弦声清晰印于脑海,他咬牙切齿,喃喃道:

“是他……阎摩罗王!”

————

愁云变色,雪雾如纱,两匹黑骊在晻霭寒氛中疾行。

月光犹如水银,泻满大地,勾勒出两个杀气腾腾的身影。

出了铜井村,四面渐而开爽。缁衣青年紧盯着前方的人影。陈小二虽骑了足力更健的马,然而那马性子甚烈,左右冲撞,更不愿认个生人做主子,故而反倒不如后来者快。

一里、半里,两人间的距离渐而缩短。缁衣青年的一只手已然搭上腰间长刀,蓄势待发。

然而正于此时,青年忽觉一阵震颤,身子一歪,却向一旁倒去。低头一看,却见雪地里竟挖了陷坑,上用草蓐浮土掩盖,约莫是陈小二先前备下的。马蹄陷了进去,一时跑不动。

眼看着陈小二的身影即将远去,青年却不紧不忙,从怀里取出一管筚篥,放在嘴边运足了气猛地一吹。刹那间悲声大放,管声尖利,划破夜幕。

那前头的马儿似受了惊,一阵嘶鸣,高扬前蹄。陈小二持不稳缰绳,颠来簸去,几欲坠马。黑衣青年运气高吼一声:

“招财,回来!”

黑骊似得了令,嘶叫着回身奔来。那本就是青年的马,虽说性子极劣,倒也认主。陈小二冷笑一声,满面是汗,低喝道:“官爷,你这马安了个好俗的名儿!”

刀剑出鞘,月光在薄刃上跃动,锋寒逼人。青年将黑骊牵出陷坑,再度翻身上马,道:“是,这是俗人骑的马。我是俗人,我爱钱。”他一夹马肚,如疾风般上前,眼里精光四绽,“而你是害了铜井村数条人命的‘山魈’,‘大源道’的邪教徒,赏银百两!”

嵌钢长刀与铁腿在空中相接,震得雪雾净荡一空。陈小二将两手撑着马背,两足如陀螺般回旋,靠刚劲拦下每一刀。疾驰的马儿行过卢桔树,震得满树积雪簌簌而落。

陈小二冷笑:“官爷,怕是这银子您有命赚没命花!”

他铆足气劲,大喝一声。碎冰随着足风掀起的劲风飞出,如千万道细小的柳叶镖。青年手中刀剑飞旋如轮,挡落冰屑,忽而沉声问道:

“你为何要杀人?”

“怎么?官爷想要劝服我?”陈小二笑了一笑,舔舔唇,脸上露出邪狞的微笑。

“不,只是你的口录尚不充分。”青年面无表情地扫落冰屑,道,“我不好同仙山卫交代。”

陈小二沉默片刻,哈哈大笑。

“方才我也说了,我是在等着‘阎摩罗王’现身。这缘由尚不足么?”

“为何要等他现身?”方惊愚说,“他是你姘头?”

陈小二愣了一愣,似是不明白为何他会如此问。他睁大了眼,瞳仁漆黑,像一口井,映不出光。

“官爷,您休要胡说。‘阎摩罗王’是咱们的置堠,是司南。”他磕磕巴巴地道,忽而气喘起来,愈说愈急。“蓬莱已然腐朽,如无根之木,私跨过溟海之人会被仙山卫斩首,这里便是一方无边的樊笼。然而‘阎摩罗王’却不同!”

陈小二的神色渐忽疯狂,双目中似滚着一团火。那火似要烧出眼眶,一直烧到缁衣青年心里。

“‘阎摩罗王’所向披靡,所至之处无人能敌。他脱然无虑,可破仙山卫重围,冲破蓬莱铁壁。他是悬空北斗,引路明光,咱们这群恶鬼的君王!”

缁衣青年冷声道:“所以你扮作跑堂伙计,就是为了在此地肆无忌惮地杀人?用人命铺一条谒见那凶徒的路?”

陈小二冷笑:“不错!仙山吏皆为蛇豕奸徒,怎知我们的鸿鹄之志?”他一弹腿上机括,从铁腿暗格里捉出一只大而黑的毒飞蚁,举到眼前。

“这是什么?”青年问,“你的撒手锏么?”

陈小二嘿嘿直笑:“不错,不过不是用在你身上的撒手锏,而是……”他忽而张大口,将那毒飞蚁吞入,狞笑道,“……用在我身上的!”

突然间,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如负犁老牛。肌肉可怖地虬起,筋脉像黑色的树根,盘踞于臂。他高吼一声,忽踩着马镫站起,一撑马背,飞鼠一般跃向青年。

自吃了那毒飞蚁后,陈小二便似变了个样儿,动作更为狂暴有力,青年一怔,黑骊如伤弓之鸟,长嘶不已。他亦纵身一跃,持刀剑在空中与陈小二相接。一串火花闪过,两人急速换了个位,分别落于对方马背上。

寒风呼啸,卢桔树好似苟延残喘的老人,低低弯着腰。两人在一片枯寂里策马回旋,像转鹭灯上的两幅画儿。

陈小二桀桀冷笑:“你是天纵之才,咱们寻常人不可与你比肩,只得靠些旁门左道才能与你分庭抗礼。想必你生来便含着金汤匙,不曾见过咱们这些泥涂里挣扎的蝼蚁,也没动过出蓬莱这襁褓的心思罢,方小少爷!”

缁衣青年一言不发,然而脸上略略渗出细汗。方才一交手,那巨大的冲劲教他虎口开裂,血浸入缠带。陈小二吞的毒虫似能使人膂力暂长,他如今在同一个疯子对垒。

风像刀片子,割进皮肉里,将寒意送入骨髓。雪落纷纷,被垛似的落在肩头,让青年的动作愈发迟缓。陈小二再度欺身而上,双腿舞动,在月下泛出的银光宛若颠张狂素,气势汹涌。在以铁腿砸向对方时,陈小二拨弄机括,一大群毒飞蚁再度弥散而出,他打着唿哨儿指引它们去咬那青年,然而青年亦机变神速,一手刀光漫溅,如绚烂星火,另一手探入怀中,摸到了那只筚篥,放到嘴边,以尖利之声打断了陈小二操使毒虫的唿哨声。

毒虫虽受筚篥声干扰,微微散开,然而一心二用最是致命。青年惊觉陈小二突而已飞身至眼前,两条腿似剪子一般夹向自己头颈。

情势不妙!

若是被那铁腿击中,头颈便会化作一摊血泥。青年心念电转,本欲提剑猛刺,但此时突而刮起一阵狮吼似的狂风,玉琼乱走,迷了他的眼睛。

漫天风雪里,那泛着森然寒光的铁腿渐而近了,烈风飕飕,即将斩上他的脖颈。缁衣青年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要落败于此了么?同先前在此地失去踪迹的几位仙山吏一样?他望见陈小二彤红的两眼,染着嗜血的疯狂,状如厉鬼。

然而此时,远方忽而传来一道尖厉的鹰唳声。

缁衣青年的两眼渐渐睁大,眼帘里映入一道银虹。在月色之下,那星光亮一闪而逝,却撕破了重重碎雪。

突然间,陈小二像被巨钟撞中,半空里的头颅忽往旁一偏,在那铁腿落到青年颈项上的前一刹,身子似被极大的力道猛冲开来。

片晌后,陈小二落在地上,软绵绵地瘫倒着,像一个被剪去系线的杖头木人儿。

方惊愚惊魂未定,下了马,提剑走过去。只见陈小二头侧插着一枚长箭,箭镞没入脑门,顷刻间便夺去了这杀人鬼的性命。

而箭筈上似刻有字,缁衣青年就着月光一看,是一朵细小却妖冶的赤箭花。

这是阎王鸣镝!

心上像被重重一击,震得他四肢百骸俱颤。方惊愚猛地起身,向远方遥望。月钩像眯细的眼,静静注视着一切。乳白的雪雾对面像有个朦胧的身影,跨马持弓而立。

“等等!”青年冷峻的神色突而有了动摇。他几乎是狼狈地收起刀剑,飞也似的跨上马,向那人影追逐而去。“——站住,阎摩罗王!”

诸多疑问纷至沓来,涌入方惊愚的脑海。

“阎摩罗王”究竟是何人?为何会插手他与陈小二之间的交锋?既然那阎王是恶人,又为何要救自己一命?

朔风卷地,雪大如席。峦壑皆白,天地茫茫。

而在雪雾的另一头,有一人跨坐在白青毛马上,放下了彤弓。那不是旁人,却是那先前在吉顺客栈里帮工的乞儿。

射罢方才那一箭后,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朔风掀开他散乱的墨发,露出一张年轻俊逸的面庞,眉眼锐利而张扬,锋铦毕露。只是乌眉之下的右眼格外令人心惊,煞气腾郁。

那是一只重瞳,是霸王曾有的重瞳。两只瞳眸粘连作一块儿,蒲芦似的形状,隐隐透出血光。

万里风寒,碎琼急舞。乞儿闭了眼,轻狂一笑,喃喃道:

“……手生了。”

他策马旋身,静静离去,身影像一点洇开的墨,渐渐隐淡在寒埃雪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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