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天刚蒙蒙亮,瞿任之就在檐廊下辞别梁旬易,戴上一顶夏季宽檐帽,匆匆乘车离去。阿尔贝把瞿任之送到机场,折返回来时顺路接上高绪如,驱车穿过一片深幽的白桦林,直抵别墅门口。
高绪如第二次踏足这里,感情已经和昨日截然不同了。甫一步入中庭,却是宛如从炎炎尘寰踏进清凉世界:荷盖遮天,群葩敛实,篁清三径之凉,槐荫两阶之灿。庭中池沼依旧,不知有槐几多;四面椴树围合,细枝阔叶交错连理,将烈阳的炽焰筛成缕缕细丝。
郦鄞走出厅堂来迎接高绪如,在前头领路,带他进去参观别墅内景。经过门厅时,郦鄞从柜子里拿出两副耳机,一副拎在手里,一副递给了高绪如:“这是传呼机,日常交流就靠它。”
白衣在身的茶房殷勤地端出茶水来让高绪如慢用,高绪如小抿一口就放下了杯子。过了穿堂,二人走进挂满香槟色帘幛的会客厅,郦鄞一把拿起座机话筒,通知梁旬易新来的保镖已经到家了。很快,她挂了电话,朝高绪如招招手,示意他跟上自己:“梁旬易在房里做理疗,等会儿再带你去见他。在这之前,我的任务是带你在这儿逛一圈。快点吧,我也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郦鄞带着高绪如四处走动,一边语如连珠:“先跟你说一下,梁先生昨晚过得很糟糕,不过你看起来昨晚也没好到哪里去。按照规定,你早上6点必须起床,巡视别墅。七点半送梁闻生去上学,他的学校8点钟打上课铃。今天来不及,就不必送了,但你下午得去接。每天早上7点会有医生和护士过来,他们是来给老板做腿部护理的,通常要持续1到2小时。”
他们从一整排落地窗前经过,正好撞见戴凉帽的园丁拎着一只竹篮从门外走进来。郦鄞给园丁打了招呼,问:“收成如何?”
“茄子还得再等等,但黄瓜已经很水嫩了。”园丁说。
郦鄞报以微笑,回头给高绪如介绍家里的雇工。他俩途径餐厅,看到梁闻生正坐在桌前吃饭,他衣着整齐,衬衫浆洗得浓白发亮,蓝色的制帽光彩照人。蹲在餐桌下的“陀螺”见有生人进来,立即起身凑近高绪如,围着他嗅了几圈,然后悠然而去。
“这是‘陀螺’的习惯,它现在的态度就表示把你当成了家庭成员。”郦鄞说了句俏皮话,“这个家里谁受欢迎、谁是坏蛋全由‘陀螺’说了算。”
“‘陀螺’?”
梁闻生接了腔:“就是狗的名字。我爸说它小时候精力过剩,每天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所以就取了这个名。”
高绪如看着狗慢腾腾地消失在餐厅门边,收回视线后正好对上梁闻生那双剔透的蓝眼,问:“它是不是九岁多了?”
“嗯......大概吧,九岁多,快十岁了。”梁闻生把一大碗麦片喝干净,又用油纸包了块核桃糕,“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眼睛啊,看得出来。”高绪如微笑着回答。
梁闻生下了餐桌,郦鄞给他提来黄书包挎在肩上,绷紧的包带立刻就将他肩上的一部分衬衫压皱了。高绪如走到他跟前去,默不作声地帮他整理上衣,把他打整得像个贵族老爷。梁闻生含着下巴看他给自己打领结,说:“你今天不送我上学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耳朵呀,”梁闻生学着保镖的语气说话,挺起胸脯,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强壮,“听得见。”
高绪如被逗笑了,冲他点点头:“我会记住这句话的。”
话音刚落,另有一人大步走进餐室,站在五斗柜旁抬起手腕看了眼表。高绪如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摔跤运动员——手大腰长,身体微微前倾,似乎随时准备用他向外叉出的双臂扑向对手;棕色头发剪得很短,穿着式样保守的灰色西装,衣服上还有炭黑色的条纹。
摔跤运动员用他严师般的双目扫视餐厅一圈,确认无人捣乱,最后把目光射定在小学生身上,催促道:“车已备好,我们该出发了。”
“就来,就来。”梁闻生匆忙应道,从高绪如旁边错开身子,“你可以帮我喂一下仓鼠吗?它们就在我的房间里。”
“当然可以。”高绪如欣然答应。
“那迟些再见。”梁闻生笑盈盈地挥了挥手,腕上玳瑁嵌珠的旧手镯闪着金光。
语毕,梁闻生奔出餐室,飞也似的坐上那辆莫里斯-考利。守在门口的保镖往高绪如这边望了一眼,两人对视几秒后互相点了一下头,权当见面礼。郦鄞把梁闻生用过的餐具端去岛台上放好,解释说:“那人叫赖仲舒,以前是个摔跤高手,他面恶心善。现在他是兼职保镖,主要负责的是梁闻生,你俩会成为好同事的。好了,不多废话,跟我来吧。”
二人才出餐厅,便入茶室。室外奇松直指天穹,到顶后又丛生枝叶,投下深绿的浓荫。高绪如参观着墙壁上悬挂的油画和墨宝,这些艺术品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在这栋宅院里,随处可见山水盆景,洒在浮石上的豆、麦、花籽均已抽绿发芽,室内无处不春意盎然。
“这里是梁闻生的卧室。”郦鄞打开二楼一扇素色的门,从一张摆着彩蛋、烛台和小青蛙的月牙桌旁经过,“我带你去看看他的宝贝鼠们。”
仓鼠分养在单独的笼子里,稍大些的金属方笼里有四只荷兰猪在吱吱地叫。这些鼠个个都体态肥圆、毛皮油光水滑,一看就是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饲喂完毕后,高绪如推开床榻一侧的移门走到露台上去,站在栏杆旁观光,隐约听到有喧瀑飞落之声。一道卷着白浪的泉水从露台下方的石壁上流过,人若凭栏而立,似乎能立刻将鹅卵石投入脚下的清流中。
在梁闻生的房间对面,五步之远的地方,就是高绪如的住房。他走进其中,只见四壁饰以樱木,不管是壁炉还是沙发,抑或是壁镜和纳物龛,蓝色天鹅绒与金缕线的倩影俯拾皆是。置身于此,宛如置身古画之中,自己先前容身的阁楼与之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儿的装潢真不赖。”高绪如称赞了一句。
“房间两个星期前刚装修过,所以好很多了。这里有电视和唱片机,不过希望你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否则会影响梁闻生学习。跟所有这个年纪的小男生一样,他耳聪目明,要是让他听见电视机的声音,他的屁股就坐不住了。”
闻言,高绪如不禁莞尔:“我不习惯外放音乐。”
郦鄞见他态度诚恳,不由得颔首一笑。她踩着地毯在房中踱了一圈,抬起手臂将那些精工家具一一指给高绪如看,最后说:“根据合同,你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这里离梁先生的卧室仅一墙之隔,若有状况,你随时都能应声而动。”
“之前的保镖也住在这儿吗?”高绪如问。
“不,在你之前的保镖都是住在那边单独的房子里。”郦鄞抬手指了指东窗外,几棵杨树掩映着一栋双层小楼,“这次老板心血来潮,要让保镖住到主宅里来,不过这样也更安全了。”
高绪如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细细打量对面那栋白色的小楼,再跟随郦鄞移步前去梁旬易的卧室。房门一开,就见山影水色倏然入怀,绿风白云、枕石漱流,一切都赏心悦目。郦鄞让高绪如在外稍等,自己先去移开的小室的隔门,探进半个身子,对正躺在床铺上做复健的梁旬易说:“高绪如到了。”
梁旬易沉默几秒,然后侧了一下脖子,示意郦鄞:“让他进来。”
郦鄞把门推得更开些,侧身给高绪如让路。高绪如的心自从走进这间卧室后就跳得奇快,再难平息。他走到门边时突然犹豫了,迟迟不前,甚至觉得呼吸滞涩,忍不住抿起嘴唇,紧紧闭上了双眼。郦鄞以为他这是在客气、在拘谨,便笑着宽慰他:“没事的,梁旬易的居家生活绝不拘泥,我们彼此之间都是直呼其名。沉默派也没关系,你会跟大家相处得很好的。”
高绪如捏紧手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像抖落了这九年来落在肩上的尘土和沙砾。他朝郦鄞笑了笑,抬脚跨进门,不过是吐息之间的事,梁旬易的脸就出现在了他眼前。
那一瞬,高绪如的心都快飞出来了。他的双脚像是被钉住般动弹不得,一晃神,他又看到了梦中那个穿制服的学生,那个用温情款款的声音对他说“有人喜欢你哩!”的旧时人......高绪如凝睇着梁旬易英俊的脸庞,这张脸经久未见,可对他来说是却那么熟悉,仿佛他俩是年年长相思、岁岁常相忆的。
梁旬易半躺在床上,身后枕着方形软垫,舒展地伸着两条腿。一男一女两名医护身着白衣、目不斜视,一声不响地绕着床跟走来走去,时而握住他的踝骨上下拉动,时而摁着他的小腿缓慢按摩。梁旬易静静地看着高绪如走进屋,他闭着失明的右眼,睁开的左眼因为高度近视而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只得抬手招了招:“走近点,到床边来,让我能看清你。我的眼罩呢?”
医生把眼罩递给他,梁旬易熟练地将绳子固定在头上,遮去一只眼,然后戴上眼镜。高绪如已经走到了近前,他端详着他。梁旬易首先看到的就是高绪如那对明眸,他平静的心弦忽然莫名地为之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临到头上。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强烈的情绪,强烈到他竟然忍不住眼眶红热,险些落下泪来。
“我是梁旬易,就是我请你来的。幸会。”
他说,同时伸出手和对方握住,心中暗道奇怪:我与他素未谋面,怎么一看见他就会惶惑不安?
高绪如被他冷漠的态度弄得有些尴尬,但这种尴尬感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淡淡的恐惧和疑惑。他思忖着,没出声。梁旬易从小桌子上拿起一沓文件递过去,还是用那种公事公办的、生意人的口吻对他说:“这是合同,你在那边的椅子里坐下来仔细看看吧。如果觉得哪里不妥,就当面跟我说,总之一切好商量。”
尽管高绪如的心还在怦怦直跳,但情感已经变了。他拿着合同退到一边,如同失了魂一般,在扶手椅里坐下。他翻阅合同,一边悄悄觑着梁旬易,只见对方神态自若,闭着眼睛不瞧任何人。
顿时,像有一根刺扎进了心房一般,高绪如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啮咬自己的心灵。他在翻动纸页的间隙里偷眼看去,现在的梁旬易和过去的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变得严峻而硬朗,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漂亮男孩了。他变得那么陌生,在这种久别重逢的氛围里,却表现得无动于衷;高绪如为之害怕、犹豫、期待、兴奋的这一刻,对他来说却仿佛普通得不值一提。
但岁月没有改变梁旬易的一切,他还是那么迷人,散发着不属于任何年龄的美。
“我需要协助医生照顾你的生活?”高绪如看着纸上的条文说。
“如你所见,这地方就是我的起居场所。早上,医生会到这里来给我做护理,但医生不在的时候我就需要你帮忙。你都看到了,我半身不遂,骨头和肌肉必须得经常活动才能保持良好状态,医护会教你如何做复健。保护像我这样行动不便的人确实是件棘手的事,有时候,你既是保镖,又是护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