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疁城三中设有初中与高中两个学部,高中每个年级有三个班,钟憶和沈放非常巧地被分到了一个班,胡嘉乐在他们隔壁。
上了高中之后,沈放就开始住在他外婆家,冯女士彻底对他放任自流。
人有时候很奇怪,过了某一个年龄或者某一个坎儿,就会抛却过去,想要尝试不同的事物,任何以前没有试过的,新鲜的东西。
沈放他们也是。
高一那年,为了耍帅,沈放抽了人生中第一根烟,红色万宝路,结果被呛了个半死。但自从那时起,他的烟瘾就再没断过。只是他从不会在凌君则面前抽烟,也不让对方知道自己会抽。不仅如此,他也不允许钟憶和胡嘉乐在凌君则面前抽,更不让他们将自己学会抽烟的事告诉对方。
“你身上……有烟味。”
凌君则发问的时候沈放正躺在他床上边吃零食边看漫画,闻言眉尾一跳,差点露了马脚。
“就让钟憶他们别抽别抽,硬要抽,还在厕所那种地方,肯定是那时候沾上的。”沈放一脸嫌弃,“你说他们也不怕抽出一嘴屎味来。”
凌君则的目光充满审视意味:“所以你没抽?”
沈放就怕被他闻到烟味,所以见他之前都会吃口香糖或者先刷牙,只是身上的味道却始终没办法去除。
但没关系,他仍可以扯谎圆过去。
张开嘴呵了口气:“你要不要检查?”
凌君则盯着他看了几秒,当真凑了过去。他如同某种灵巧的动物,安静、诡秘,带着兰花的香味。
沈放一动也不敢动,任对方从他的脖子一路嗅到唇角。
凌君则离他极近:“……柠檬味。”
对方温热的气息随着说话吹拂在唇上,沈放有些别扭,往后挪了挪。
“吃口香糖也不行啊?”按理说让凌君则知道自己抽烟也没什么,但沈放还是下意识地做了隐瞒。因为他有预感,对方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
“行。”凌君则直起身。
沈放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似乎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搞得他心里虚得很。
轻咳一声:“那你接着练你的,我接着看我的。”
凌君则当真不再管他,按下事先录好的伴奏带,于屋中执扇而立。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沈放觉得今天凌君则唱的这支曲子特别奇怪,听得心里像是被什么挠了一样,忍不住抬头去看。
“……是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漫画摊在眼前,他支着手肘横卧在床上,正好对着凌君则,那瞬间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躺在罗汉床上的旧时土财主,而凌君则是他买来的小妾。
“小君儿,再给爷唱个小曲儿。”他进入角色一向很快。
凌君则用眼风刮了他一下,继续唱道:“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是牡丹亭畔……”
沈放老神在在拍了拍手掌,假装自己真的是个脑满肠肥的土财主。
两支曲子唱罢,凌君则停了下来:“官人可还满意?”竟也陪着沈放胡闹。
“唱得好,有赏。”沈放朝他招招手。
凌君则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但还是走了过去,弯下腰的时候忽然嘴里被塞了一颗糖球。
柠檬味的。
沈放:“这下你和我嘴里的味道一样啦!”
凌君则定定看着他,忽地轻笑起来。沈放不知他笑什么,但也不由自主跟着一起笑。
“你啊……”凌君则口气有些无奈,又透着些许宠溺。
沈放嘿嘿一笑,取过他手里的折扇拿在手中把玩。
“凌君则,你今天唱的这曲子特别……”他想了个词,“荡漾,你发现没?”
凌君则干脆也不练了,坐到床上拿起沈放先前看的漫画翻阅起来。
“春心荡漾的荡漾吗?”
沈放连连点头:“对对对!”
少年从书页中抬眼瞥了他一下,道:“这两个曲牌就是唱的春情。‘我’做梦梦见了意中人,醒来后便看哪哪顺眼,觉得最撩人春色是今年。理解得很对,行啊沈放,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感悟力的。”
沈放被夸了下心里还有点小得意,不过他倒是没觉得自己平时感悟力有多好。
“最主要还是你唱得好。”
能让人从唱词中感受到人物的心理,这才是真本事。
“官人过奖。”凌君则随口接上。
虽然这都是说笑,但沈放那瞬间竟然还觉得这称呼挺顺耳的。
“你们今年开始是不是就要实训了?”
“啊?哦……”凌君则看漫画看得十分认真,“是,要上真正的舞台了。”
现在不比以前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看疁剧的本来就少,学习疁剧的就更少了,不可能去花费十数年心思培养一个人才。
传习院是六年制,四年学戏,两年实习性公演,也叫帮演,所有舞台经验只能通过自己摸索掌握。唱得好不好,观众捧不捧场,适不适合吃这口饭,都会如实地得到反馈。
多少人在这实训的两年里被刷下去,从此弃伶从学或者弃伶从商,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在学校时,老师一般会要求学生们凡属本家门的戏就都要掌握。也就是说,唱旦的不光正旦、五旦,六旦、刺旦的戏也要会唱;唱生的不光巾生、翎生,大官生、武生的戏也要能上。
但这些都只是学校的要求而已,待毕业出科后,学生们还是需要通过从实训中得到的经验专精一二三路,有自己的能戏,知道自己唱得最好的是哪折哪出。
传习院好歹一届也有四五十个学生,虽属不同家门,但人数也不少,并不分到一个剧团,一般都是六大国营曲社各塞上七八个。疁剧身为南曲,曲社多在江南一带,这六个曲社中有三个是在疁城本地,另三个则分布在疁城周边几个城市。
沈放问:“你被分到哪个曲社?”
如果被分到外地,这就意味着要是凌君则这两年表现得好,毕业后曲社愿意要他,他就要去到外地工作,沈放一想到这事就心情烦闷得很。虽说就算分到本地曲社,以后工作也不一定都在本地,毕竟巡演什么的都是全国乃至全世界跑的,但好歹窝在本地,时常还能见到。这要是在外地可就不好说了,保不准一年半载才能见上一面。
“疁城白柳天芳曲社。”凌君则翻过一页漫画,不疾不徐道。
沈放闻言心下一松,忍不住大力拍了下床垫:“这个好呀!”
这个在本地啊!
凌君则被他吓了一跳,皱眉看他:“干什么?你知道这个曲社?”
大概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沈放不好意思地拿起折扇遮住自己下半张脸。
“不知道。”隔着扇面,声音有些闷。
“那你好什么?”
“觉得名字挺好听……”
“……”凌君则不理他了,低下头继续看漫画。
凌君则被分到白柳天芳曲社,虽然表面不显,但心里其实也挺高兴。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与沈放欢呼的一样,都是因为不用离开对方太远。
要是被分到外地,实训的两年中,他们这些帮演的学生一个月能有一次上台机会就很好了,来去最多两天也不费事,但等真正加入曲社肯定要常驻当地,那样他就不得不与沈放分别了。
“凌君则,你是不是长个子了?”沈放一刻闲不住,收了折扇伸出光脚丫踢了踢凌君则放在床上的腿。
“好像是。”
“你要是一直长高,长到两米那么高,他们还会让你唱闺门旦吗?”沈放想想那场景都有些悚然,不由打了个寒战。
凌君则难得地陷入了一种“被问住了”的尴尬境地。
如果真的长到两米,恐怕他就唱不了旦了,男人骨架本来就大,两米的骨架他简直不敢想,再要模仿女性角色未免可笑。
他思考过后答道:“不让唱旦我就改唱生呗,大不了从头学过,总不至于没戏可唱。”
“有骨气!”沈放比了个大拇指,笑道,“你唱小生应该也挺好看的,书生气浓。”
“你说的那是巾生,头上戴着方巾的书生。”琢磨了下,凌君则忽而一哂,批评道,“人家都说唱得好不好听,你怎么只关心长相啊?也太肤浅了。”
这话沈放不乐意听了,反唇相讥道:“你不关注,就你不关注,我看你以后找老婆肤不肤浅。”
“不肤浅。”凌君则不为所动,因为再怎么关注长相沈放那张脸也就这样了,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肤浅,“我就找对我好的。”
沈放哼了声:“那我就找长得好看的。”一转眼珠,“加对我好的。”
凌君则不自觉勾了勾唇,心道:嗯,两点我都很符合。
那时的他并没有想过,或者说不愿去想,符合沈放这两点要求其实并没有用,光一点就注定他不可能被对方所选择——他是个男人。
沈放在高一下半学期的时候,不知道是突然开窍了还是又学坏了,他交了一个小女朋友。
长得好看,对他又好,样样符合他的标准。
知道这件事的当晚,凌君则失眠了一夜。
凌君则这次唱的是《牡丹亭·寻梦》一折里的《懒画眉》和《忒忒令》两个曲牌,想知道具体意思的可以百度一下,但大概就是如凌君则所说那样。
能戏就是拿手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