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镇北侯,是本朝开国元勋之一。然鸟尽弓藏,在开国皇帝逝世后遭受了些猜忌,虽如此却仍保留下来了军权,其间的斗争不容赘述。到了元帝时期,镇北侯依旧守在边境地区,加上这几年气候转寒,胡人牧羊不易,屡犯边境,镇北侯便被一纸诏书下令死守边关,无诏不还。
刀剑无眼,加上暗箭难防,镇北侯一家相继离世,只剩下一个女儿扛起了大旗,胡人一边嘲笑天朝无人,一边想着法子薅羊毛,汉人却从未这般觉得,自我感觉人才济济,四海升平。
尤其是作为都城的长安,怎会知道边关的烽火?
此次镇北侯还京背后不知经历了多少的政治较量,而潋汐之所以会同意大概是因为暂时胡人不足为惧吧。
古霁抬起头询问太傅:“镇北侯此次归来是否仍是镇北将军?”
她目光幽深而澄澈,给太傅一种“你说也好,不说也罢”的无赖感,老人好脾气的喝口茶水,咂了咂才说:“不如说是玉贪狼。”
看来不是了。
古霁浅笑低头看着卷宗,漫无边际的想,不是也好,这样日日去寻她,虽不至于成为夫妻那般,好歹也要把关系往上一层。
她突然皱了皱眉,将卷宗示意给太傅看:“这数据有假。”
太傅接了过去仔细看,原是太学学生的束阁名单,他看了一眼跟古霁说:“莫计较。”
达官显贵想要把孩子往太学里塞,数据不就只能造点假?
古霁闻言轻笑,说了句“好”便继续往下翻看了,心里又想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好比潋汐变成什么样了,有没有想她这个朋友,还有……想好怎么保全自己了么?
外面的日晷慢悠悠转到了辰时,古霁伸了个懒腰,问太傅:“阿霁能去看看礼部吗?”
礼部主管各个仪式,涟汐要回来他们必定在准备宴会,她想试试能不能打听出来具体时间。
老人睿智的眼睛看她一眼,布了老年斑的手拍拍她的肩:“古家人,怕什么?”收回手他起身,古霁忙搀扶着,只听老人言:“切记,过犹不及。”
如雷贯耳。
古霁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思被看透了,只觉得有一壶凉水劈头盖脸的浇下来,将那份有点灼热的感情降了温。
她低头又抬头,笑着点了点头,“阿霁先送您。”
时间过得一下子快起来了,明明前几日还听闻镇北侯才到黑水,这几日一下子就到了长安。古霁摁了摁左胸,柔软下面的心跳鼓噪的就像宴会上的乐点,她往日安然恬淡的眸子却直直的盯着宴会的焦点,那一身黑衣的女人。
没有哪个女人会在宫宴中穿黑色,也没有哪个女人会撑起一个国家的边防。
古霁感觉自己呼吸不上来,清酒一杯杯的下肚,自己低首去看金樽,里面全是那袭黑衣的女子。她贪婪的将这一杯酒下肚,就像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入了肚,然后她双手抵住了头颅,将自己埋在深蓝色的学士服里,压抑着呼吸一言不发,不附和不争抢,唯有一双眼睛透过衣服的缝隙盯住了那人,好像这样就能让她保持自我一般。
“喝醉了吗?”旁边的同僚过来问她。
她抬起一双水汽氤氲的眸子,上挑的桃花眼晕染了胭脂的红霞,丰满的唇抿出一抹弧度来,她用沙哑的声音回道:“有一点不胜酒力。”
同僚被她惊艳到,停顿了一下才凑过来问她:“要出去透透风吗?”
古霁摇了摇头,“一会儿就好。”
一会儿就好,再看一会儿……
……就好。
那黑衣女子看了过来,古霁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人削薄的唇勾起了一抹温暖的笑意,冷淡的眉目冲她柔和了眉眼,她对古霁点了点头当做打招呼,又去对付其他拉拢她的数人。
古霁一下子红了脸,又把自己缩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感觉乐曲、说笑声、酒杯碰撞声一点点远去,只有胸腔里的心跳声一点点扩大。
扑通。
扑通。
太大声了······
古霁猛地抬起头,红着眼跟同僚说出去透透风,并谢绝了他的陪伴。
夜风也是闷热的。
明明已经入了秋,怎么连风都是热的?古霁有点不耐烦的用手作扇,苦恼的想着。
她趴在栏杆上,就着闷热的夜风看天空遥远的星子,星辰闪烁,银河不小心露出马脚,就有风儿推着暗色的云为它遮住,失去了云儿的月亮只能露出自己的大脸,和古霁遥遥对看。
“人家还在里面推杯交盏,你倒是雅兴,自己溜出来赏起了月亮!”
音质冷冽,却挡不住那人话里的柔和,窜进了耳朵里,跑到了脑子里,安顿在了心脏里。
古霁没有回头,她僵在了栏杆上,就像被串起来的鱼。
她感觉那人的步子停在了她身后,那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后颈上,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每一根发丝都在战栗,只有面上的表情僵硬在了那里。
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古霁痛骂自己。
下一秒她更是不敢动了,那人从后面贴了上来,两只手抓着她依靠的栏杆,似乎是想看看她在干吗。
这样······不就是整个人被拥抱住了吗!?
“你喝醉了?”那人不解,“怎么脸这么红?”
对,她喝醉了!
古霁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她突然转头,丰满的唇擦过那人的脸庞,她调笑着说:
“许久未见,玉贪狼。”
古霁直接撞进了盛满笑意的眸子里,那双眼瞳黑得纯正而幽深,眼角却有了浅浅的细纹。
她······得有多么累,才会年纪轻轻有了眼纹?
古霁心痛的忍不住向下撇嘴,一副难受的模样往下栽,玉贪狼以为她不胜酒力,忙以身作板,接住她。
“是是是,许久不见,你怎么把自个喝成这样?”玉贪狼随口抱怨着,有力的手环住她的腰肢,另一手搭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后颈,“搭着我会好一点。”
“高兴······”古霁将头也枕了过去,整个人软在了她怀里,泛着酒气的唇齿开开合合,玉贪狼听了好久才听出来她在嘟囔“高兴”二字。
古霁抬手作挥打状,实际半分力气都没用的轻轻拂过了她的眼角,她冷白色的皮肤晒黑了,手滑过垂落的发丝,她的发也变得糙坏了,手最终落在了环着她的手臂,隔着黑色的衣袍摸到了底下的肌肉。
真坚硬啊······真有力啊······这得多······才能把一个姑娘家的软肉变成肌肉?
古霁哽咽了一下,把玉贪狼吓到了。
“你怎么了?”她皱着眉头,“怎
么学会撒酒疯了?”
“我······潋汐······”古霁哭得更厉害了,抽抽噎噎着拽着她的手臂。
她心疼啊!
她心疼得感觉整个人要裂开了,恨不得替她承受了这份重量。
玉贪狼扶着她,感觉整个人被抓着走不好路,干脆一把将人横抱起来,随后吩咐了一句随从,抱着她走向了最近的亭子小坐。
“你怎么还记得我这个字·······”玉贪狼放下她,坐在旁边拄着下巴看她哭哭啼啼。
好久一会才说话,“好久不见,古霁。”
古霁还在平复呼吸,听她这样一说,幼稚的抬手去打她。
玉贪狼忙用手抓住,“别再硌着你了。”
古霁手一顿,见玉贪狼对着她皱眉,便知道这人多想了,以为自己哭还是因为娇气,她也没解释,闭上眼叫她:“玉贪狼,你接着我。”
她站起身来,闭着眼又喊:“玉贪狼!你要接着我!”
“你干什么!”玉贪狼忙问,跟着站起身。
就那一瞬间,古霁向后倒去,咬着嘴唇握紧手,决绝的向后倒去。
她没有摔在柱子上或地上,玉贪狼接住了她。
古霁倚在玉贪狼怀里,听她还没有平复的呼吸,那人喘着气训斥她的胆大妄为。
古霁却咯咯的笑起来,就着姿势抬手环住了她的脖子,抬头一双潋滟的桃花眼亮晶晶的看着她,“玉贪狼,你接住我了。”
“废话!”玉贪狼没好气的说,“不然你就摔死了!”
“你没有硌到我!”古霁忙说,说完红着脸松开手。
玉贪狼愣了一下,没再训斥她,抿了抿薄唇,叹了口气,“你呀······”
她们重新坐好,古霁懒洋洋的倚在玉贪狼身上,哼着小调。
她们久不见了,可也只是久不见了。
她哼得小调荒腔古板的走,玉贪狼没理她,皱着眉说:“你怎么喝醉了还发酒疯呢?”
古霁瞪眼,嘟着嘴瞪她。
玉贪狼摇摇头没理会她的幼稚,全然把她当成闹腾的孩子。
古霁白她一眼,倚在她身上看星星,心下通透,这人怕是对她一点想法都没有,刚刚那么暧昧一点想法都没有,还忙着训斥她······唉,长路漫漫。
突然玉贪狼出声:“你为何要入朝?”
古霁不说话,她现在脑子不清醒,多说多错。
玉贪狼继续说:“你以为他们为什么把我叫回来?”
夜风突然好像凉了下来,古霁手抓着她的黑衣想。
玉贪狼比夜风更凉。
“镇北侯垮了。”她说,“我要守住它,不能让它被那群人抢了。”
古霁顺着衣角摸到她的手,轻轻握着,抬眼温温柔柔的看她一言不发。
玉贪狼回手握住,“他们要我的军权,可他们也不想想,胡子们!”她急促的喘口气,“也他娘的想要他们要我的军权!”
玉贪狼深呼吸了一口,低下她一直高昂的头颅,看着那双温柔的桃花眼,“天朝无人可用!”
古霁叹口气,伸出手抱住她的头颅,让她枕在了自己的肩上,她听见她有点脆弱的声音:
“我只能守着了······”
古霁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她的头,温温柔柔的抚慰着,“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辛苦我们将军了······”她轻轻凑近落下一个似有似无的吻,“我会帮你的,我和你站一起的。”
玉贪狼在战场上历练得连头发丝都是警觉的,她察觉到那个吻,眼里挣扎了一下,最后闭上了眼,用力的抱住了古霁,好一会儿才松开,低着头问她:“这就是你入朝的理由?”
被套话了!
该死的玉贪狼,怎么如此狡猾!
古霁一僵,赶紧甩开手,瞪着一双桃花眼,玉贪狼被她逗乐,摇摇头突然靠近她:“我也会帮你的。”
“我也和你站一起的。”
·······好狡猾的玉贪狼!古霁红着脸想,这样,她还怎么······烦死了!
将古霁送回家后玉贪狼回到了冷情的镇北侯府,斥退了下人后独自沐浴,撑着头想。
古霁喜欢她。
玉贪狼擦着头发想,勾起了一抹笑,可惜她不会喜欢她,玉贪狼不会喜欢任何人,玉贪狼是属于这片土地的。
她又冷下脸来,她允许古霁靠近只是因为要利用她,太傅可是一个好靠山。
只有一点点,她也欢喜有人愿意靠近她,而那人恰好是古霁。
镇北侯一直都是属于征战的,玉贪狼躺好,没有必要将不属于这个圈子的人拉进来,她······也没有必要走出去。
玉贪狼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壳子,世人欢喜的也是玉贪狼,镇北大将军玉贪狼。
她不自觉蜷缩起来,从姿势里面汲取一丝暖意。
玉潋汐,只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可玉贪狼不知道,古霁眼里没有玉贪狼,只有玉潋汐。
玉贪狼第二日便上了朝,身披正一品大将军才有资格穿的朝服,上面的凶兽栩栩如生。她明明是一女子,却凭沙场上的戾气生生驾驭了这凶兽,不争不抢的站在那里,却已经是最夺目的风景线。
古霁照旧跟着太傅身后,行了朝礼之后便低眉顺眼的听着朝纲,时不时记笔记,安安静静的着一袭青衫,玉贪狼不经意瞄过去,惊觉学士服竟然如此好看。
不,她搓了搓手指,是那个人好看。
哪怕古霁只着淡粉作底,近乎素面朝天,可仍是好看得发光。玉贪狼垂下眼,不知道她盛装会是什么样子……
古霁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只感觉朝堂因镇北将军的回归更加混乱而危险了。
她无暇顾及自己的儿女情,长长睫毛遮住的眼睛将每一位大臣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给自己的派系图加上备注。
如果说朝堂是一盘棋,那么执棋人无疑是皇帝,棋面泾渭分明的文武大臣相互牵制,太傅为相,尚书为士,将一众武将握在手心。
里面又暗潮汹涌的混杂着各个皇子的势力,其间最大的莫过于皇长子,也是当今太子殿下,名正言顺给他带去了无数的政治资源。其次就是皇三子,三子有大才,礼贤下士,乃当世之君子,他的支持者大多都是从平民科举上来的官员,一代换一代也积累了不少资源。然后是四子,四子好武也好酒色,性情豪爽,无疑对了部分武将的口味,再则文盛武衰,大部分武将选择中立时自会青睐于四子。再之后就是一些小势力,时不时作个死,但大部分情况下依附于上述皇子。
但现在不一样了。
镇北将军回归明面上是回归了一块大蛋糕,实际上却将武将的地位抬升,这也是为何玉贪狼一介女子没有被众多武将排斥的政治原因。
古霁挽起袖子执狼毫记录太傅所言,脑子里不断运转。
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军权。
皇帝安坐王位,只因禁军,镇北侯历三朝而不垮,因其私军。这么些朝代下来,原先的私军早已融入了军队中,致使国君想要夺权也无济于事。
可惜……
古霁吹了吹墨。
镇北侯竟落魄到只剩一女子,怎么能不让这群饿狼心动?
正如潋汐所言,她若失去军权,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失去,那么新将不识兵,兵不认将……
边防危矣!
她不自觉深吸一口气,于情于理于大义,她都必须站在玉潋汐这边。
果不其然,哪怕只是第一天上朝,玉贪狼也受到了质疑。
内容无疑是“一介女子如何掌兵?”,话里话外都是圣贤经书。
古霁感到厌烦,不由皱紧了眉头,低下头继续思索。
谁知道玉贪狼直接忽视了那人,岿然不动的等着朝议。
那人又以“女子无状无德”为理由抨击她,说了许多废话,偏生上面的皇帝毫无干涉之心。
玉贪狼抬眼看了一眼皇帝,淡淡的眉眼带着无尽的冷意,又随意的瞟了一眼那位大臣,战场上的戾气和杀气扑面而来,竟将那位大臣吓得抖了一抖。
皇帝见状,才开了金口:“本朝又不是只有一位女子,古家的?”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古霁恬淡起身行礼,“臣在。”
“你说说。”
“臣遵旨。”古霁转身面向那位大臣,“本朝入世以来,延续了科举政策,外加了才不限流的制度,女子当选甚至入官从太祖皇帝以来便是常态,只是为将者甚少。然圣人执政,天降祥瑞,连镇北侯家的女子都可上阵杀敌,保卫我国山河太平,臣以为实在是善。而您所说所言,岂不轻视了太祖皇帝的玉言?诋毁了圣人的英德?”古霁收敛了笑意,眉目透出一分凛然来,转身面向皇帝行礼:“故臣以为,此人扰乱朝纲,妄图干政,蔑视祖宗,威胁社稷,陛下圣明,臣无需多言。”
玉贪狼差点就笑了。
你才是一番屁话!
……就比那不知死活的好上一点。
皇帝幽深的目光看古霁几眼,听不出感情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善。”
古霁坐下时感觉太傅警告性看她一眼,她抿抿唇低眉顺眼的当一个小透明。
可惜朝堂里怕是没人再将她当做小透明了。
一针见血,一言置之死地,此女心狠至此。
可若无人犯她,她也不会犯人。
古霁低着眉眼听,太傅教过她,斩草除根,皇帝让她发言必然已经得罪了那个大臣,不如将其铲除,既做威慑,又能解了自己的难题。
反正被推出来发言的能有几个是有脑子的?
真正厉害的都在后面观望呢。
她也不介意先展示一下自己。
之后的朝会虽仍有对玉贪狼的意见,可都被那人不轻不重的怼了回去,值得古霁上心的也就是一个——江南暴雨。
鱼米之乡江南此次遭受了重大影响,水涝成疾,城池陷落洪水中,朝廷因此争执不息。
古霁也只是放在了心上,并未多想。
下朝已至卯时,古霁揉揉酸痛的脖子,打了个优雅的哈欠,就见太傅敲了敲她桌子,便知道是时候被训了。
她连忙低着眉眼收拾东西,想着无论一会儿太傅说什么都要顺从,阳奉阴违一下。
可惜没给她发挥机会,玉贪狼过来向太傅借走了她。
她们并排走出南大门,太阳已经高高悬挂,玉贪狼看着太阳眯着眼睛问她:“接下来你干嘛?”
“我今日……”古霁想了想,“是休沐,不用去太学了,应该直接回家休息。”
“那你要不要来我家?”
她逆着光对她说,周身都是金色的暖洋洋的光芒,无端让古霁觉得她懒洋洋的。
她心底泛着欢喜,像得了蜜糖的小熊滚来滚去,面上恬淡安然的浅笑,“好啊。”
古霁是一副画,她的笑让玉贪狼晃神。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莫名的,她想起来了这首诗,缓了缓才拉着她上了马车,一路回了镇北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