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转眼快要入夏,天色晚得慢些了,雨水转多。李庭昭处理完公事,打算回王府时,正巧遇上了一丈雨。
所幸前几日经由玉竹这位本地郎君提醒,他这几日出府去都是伞不离手。
小连抱着几柄油纸伞从回廊处穿了过来,李庭昭顺手抽去了最青绿的那一柄。
这伞当然最特别,他特地让玉竹在伞面上彩绘过的,和另外几柄素白的都不一样。
他不喜别人帮着撑伞,展开伞面便入了雨幕之中。
青色的伞面被竹枝撑平,雨水顺着绘上的绿叶滴落,偶有几滴不凑巧的受风一吹,把李庭昭一侧肩上的布料濡出一小片淡淡的青色。
灰云一笼,四处皆是暗沉沉的,惟有行进的那抹青色,坚定地把天地都破开了一线。
一进府门,便见着了心心念念的小人儿。
“王爷。”小人儿顺手接过自己手中的青伞,顿了顿,心底又开心着:“这伞还没晒两天,怎么就拿去用了啊,雨水这么一打,怕是要掉点颜色。”
复又撑开伞来,果真,原来勾勒得十分清晰的竹叶,现在被雨水渲染的朦胧了许多,不过不成坏处,有心人眼里倒是更有一番风味了。
江玉竹一喜,抬头望向李庭昭,竟是一下子笑出声来。
“王爷,您这白衣怎么青了一半。”李庭昭正望着江玉竹的笑颜出神,闻言也跟着望了一眼自己身上打湿的那一侧,被伞面上流落下来的,遮不住的那些风雨染了色,他一路也未发觉,只想着快些回来。
“不妨事,许是本王想着这把伞是玉竹亲绘的,想得太心急了,所以今日带着用了…”
小人儿回过身去,不理他说的话。
这几日他早有感觉,玉竹该是喜欢这样的,才会如此害羞。
他不挑明,或许是因为玉竹涉世未深。时间太短,怕他日后生了悔意,那时自己年事已高,也不能对少妻多加怜爱了。李庭昭自嘲地想。
又或许是,想让他堂堂正正的与自己同在,作画也好,做什么都好,先成全江玉竹本身,再祈求美人儿成全成全家中糟糠。
不论如何,玉竹其人,他李庭昭要定了。
“好了玉竹,本王还有事要讲予你听。”
二人聆雨,佳肴佐酒。
江玉竹接过一纸诏令,阅至中间便被唬住了。
“玉竹何德何能?”他将双手又捧起纸页递回,想要推辞。
李庭昭按住他的手,将他身子扶直,与自己平视。
“玉竹,这可不是本王安排的,是陛下亲诏。”
“玉竹,本王许久前便与你说过,你的画在上京城炙手可热,这次便是由那群文人雅客联名上书,邀你去那翰林画院一试。”
江玉竹一惊,云州虽然富庶,但比天子脚下还是差得远。值此天下太平之际,文人风骨虽有提倡但并不盛行,翰林画院也仅供上京士族子弟有意愿者可入。地方画院虽然存在,但最多时只帮衙门画画通缉令,真要写意写意,也不够精湛。
这些本不该他这般平白身世之人肖想。
这世上,多得是技艺精湛却怀才不遇的江湖画客。
他已然幸运之致。
“莫怕。”李庭昭见小人儿一脸惶恐,出声安抚道:“这次让你去,自然有本王的考量。”
“你要在此次丹青宴中取胜,更要得到陛下的赏识,给你这画技盖上一层皇印,玉竹放心,本王这位兄长识才爱才,你是本王手下最得意的画客,陛下也一定看得中你。”
“可是,王爷,天下画技精湛又难觅机遇者数不胜数…”
李庭昭伸出一指抵住小人儿的唇,又很快移开:“所以,这个机会玉竹可要抓牢了,你要代表他们取胜,在画院中先行打下一片天来。”
江玉竹抬眼,望向那对自己柔和到了极致的双眸。
“…玉竹知道王爷的好,玉竹只怕辜负了王爷的一片苦心…”
李庭昭一怔,胸中涌出一阵热流,满满地溢了出来。他情不自禁地用掌心轻轻蹭了蹭小人儿柔软的脸颊,明明是极其轻微的动作,却在霎时间引燃了对方脸上的红霞。
“我信你。”他道:“你最是值得这一去。”
夏至日,江玉竹启程。
李庭昭给自己准了三日的假,亲自为心上小人儿备好行程,当日一大早将人送出了云州城外。
云州果然富庶安定,就是城外也不显荒凉,来往行人络绎不绝。道路平稳通畅,两旁稀稀疏疏地种着梧桐树,更远些便是青翠的竹色,笼罩着群山连绵。
路边,二人正惜别。
“天气热,歇息时多挑着点阴凉地,别把自己苦着。”
李庭昭悄悄捏了捏江玉竹垂下的衣袖,像是在掂量厚不厚。
“王爷,路不远的,而且有王爷送,就不苦。”
江玉竹感觉到了,但并未多说。
李庭昭心下一动,轻笑,算是鼓励。
“你在上京的一切行动都由我在上京的旧部照料,只管放开手去做,万事都有我在,放心。”
“王爷恩德,玉竹无以为报…”
“莫说这些,先去吧,晚了日头就毒起来了。”
江玉竹翻身上马,引着一队人马向前去了。
李庭昭放心不过:“玉竹,多给本王挣些脸面,回来还有事等着你。”
小人儿马上回头,像是会意了,恬然笑了笑。他不是爱争的性子,但这一次无论如何要赢下上京这一试。
李庭昭伫立远眺,直到那一人一马缩小成了一个黑点,朝着前边越走越远。他侧身唤道:“小连,这三天衙内有多少公务是急待本王处理的?”
小连连忙跳出来,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没什么,都是些小事,王爷您都叫我自己拿主意了。”
“做得不错。”李庭昭伸手拍了拍小连的肩膀。
小连憨厚地笑了笑,随即又开口:“王爷,我们何时出发去…去王妃那儿?”
李庭昭很是满意小连改的称呼,夸他机灵。
“等王妃走远些了即走。”
免得在路途上,两个才别过的人再次相遇了,他不便解释。
“回府收拾收拾,将陛下的手书拿上。”
他马上就要有媳妇了。
齐王府。
小连托着一个嵌了玉的锦盒,李庭昭打开来,拿过里面置放着的绢布卷轴。
缓缓打开,他那兄长的手迹呈现开来。
他多日前便给宫中传信,迎合着京城众家的呼声,将玉竹连同玉竹的画作引荐上去。
信上言辞均为对江玉竹的喜爱与赞赏,表里都是皇弟想与其成一双美眷的意思,他皇兄最是懂得自己意欲何为,阅罢,当即邀人入上京来赴这丹青宴。
和着诏令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卷手书,书上默许了李庭昭可以一同前来,不过需低调行事,算是特许的恩典。
除却手书,李庭昭未带太多东西,安排好手下事务,与小连牵了两匹快马,便去了那上京城。
此时,江玉竹已临了上京城门,身后的青山万重与前方的巍峨殿宇在此处相接成一线。夜色稀薄,隐隐翻了鱼肚白,上京城内点上些微灯火,此刻都能看见。
上京没有宵禁,晨间车马来往得早,尤其是这副城门口,远方来的商人早早就候着城里人来取货了。
这几日圣上筹办丹青宴,天涯海角擅画者闻风而来,更是给城内外添了些活络的书卷气。
迎面骑马而来一老者,着了一身素雅官袍,向江玉竹投去目光,随即下马。
江玉竹也连忙下马,拱手作揖。
“可是云州来的江玉竹江公子?”老者拂手止礼,率先开口问道。
“正是小生。”
“本官乃翰林画院掌事,奉圣上之命来此恭候诸位才俊赴宴。结果江公子来得比老朽还早啊。”老者手上抚了抚颊间白须,有些打量地看着江玉竹。
江玉竹低眉,再次俯首致谢:“小生从云州来,一路避着暑热,本该昨日到的,耽搁到了现在,劳烦掌事了。”
“江公子在上京可有住处?若还没有妥善安排,便跟着画院里这些学生们一同走罢。”
“谢过掌事,小生抵京后借住于友人故宅,便不麻烦诸位了。”
随即,江玉竹入了城,向着李庭昭给他安排的住处走去。
老者回身一望,频频点头。
这云州江玉竹听闻只是个不得重用的庶子,今日观其举止言行,哪是区区庶子承有的风度。
倒是让人期待起来了。
那是一座极其别致的小院,坐落于内城,离热闹非凡的主街极近,但一转头入了里面这条街,又隔绝了绝大多数嘈杂声。
还未推开院门,便先闻了满园竹叶在风中的碰撞声。
上京气象特殊,春日要留得久些,此时竟还是一派绿意葱茏的样子。
院门打开,果不其然见了一片竹林,密密地挤压着彼此,暗暗散发那股清脆味道。
李庭昭的确爱竹。江玉竹暗想。
院中一切都是经常打理的样子,不用自己多操心,随行的人马也都各自落脚去了,江玉竹跨入门槛,转身合上院门,隔绝了外界微凉的风,心底遗留对李庭昭难以言喻的感谢。
这次的丹青宴,他定要好好表现。
江玉竹初来乍到,未表现出对上京繁华多有流连的样子,之后几天都将自己锁在院内打磨画作。
探子将江玉竹的动向一字不落地写了下来,呈给皇城之中最尊贵的那位看了。
李庭暄阅后,随手拿起身边的一份折子,好巧不巧,正是李庭昭入京后新递来的。
齐王奉诏入京只为解决终身大事,还偏要欲擒故纵,事成与否八字没一撇,所以此事未作声张。
加上兄弟二人之间,本就离过心。李庭昭入京递贴却不见其人,李庭暄自认有愧于他,便随他去了。
“京中齐王府已然撤下,齐王这次入京落脚何处?”烛火明亮,帝王的宫室寂静,连烛火缓慢侵蚀蜡油的细微声响都闻得见,李庭暄闭眼低眉,揉了揉眉心。
一旁内侍回道:“齐王殿下入京后,和那位同是云州来的江公子住在了一处。不过看江公子的反应,怕是还不知晓。”
李庭暄笑:“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逗人家小孩儿玩。”
这话内侍不便回应,李庭暄便暗自消化了。
“那便依齐王所言,撤掉江玉竹周围的探子,此处丹青宴该如何办便如何办,你且让掌事安排好,不可有徇私舞弊之事发生。”
内侍应下。
一片月色正好,院中竹梢都染了一层辉白。
李庭昭换下了一身宽大袍袖,改穿少年时为了方便上蹿下跳才穿的劲装。他斜躺在他家小孩儿卧房的屋脊上,双手交叠抱着脑后,醉眼看着天上悬着的明月一轮。
今日屋顶上倒是安静了许多,想是皇兄应了自己的意,把那群探子都撤下了。
清风明月独享,这番情趣,让他忆起少年时,和皇兄一起摸了两盅美酒,瞒过母妃,爬到寝宫的房梁上偷尝愁滋味那些过往了。
身侧传来吱呀一声响,李庭昭回过神来,发觉是江玉竹开了窗。
小人儿探了半个身子出来,直往天边望。月光从竹林中分出了半缕,把江玉竹的脸映得极其清亮。
李庭昭笑。是在望月亮吗,还是望一望屋顶上有没有心上人?
小人换了个姿势,双手撑着脸,皎洁月辉撞入他眼瞳。
迁客骚人喜欢吟月,是因为故乡与故人都在天的另一方,能与他们相通的,便是仰头看到的这一轮月,所思念的人和自己浸浴着同样的月光。
江玉竹画过百次千次的月下景色,那时他尚且年少,不解其中味。
如今他也身处异乡,心中也有想念的人了。
上京,是李庭昭的故乡。
王爷会望着这月亮,想着上京城吗?
能不能抽出一点点空余的想念,给此刻正在上京的我。
……
李庭昭这几日都跟着小连宿在后院,他还不想让江玉竹知晓自己跟了过来。
这次的丹青宴,他人虽在上京,但不会插手。
他的玉竹需要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嫁给自己,而不是承受他的庇荫。他不允许任何人低看了江玉竹一眼。
也罢,自己如今只是一介闲散王爷,前三十年在上京挥就的风风雨雨尽数散去,余生他做过最劳神费心的事,恐怕就是今日在这儿盘算着如何抱得美人归了。
清风徐来,竹影摇晃。月色被竹叶分割,落在院子里,屋脊上,流动间融成一片青灰。
转眼,丹青宴大比开启。
天涯海角的画客们齐聚翰林画院,像科举那般,抽取一题目应试而作。
画试当天,身处宫中的李庭暄想了想,落笔在绢布上写下四个大字:雅俗共赏。
带着圣上墨迹的绢布很快递到了主试官手上。
江玉竹端坐其中听着宣布命题,手上攥紧了画笔,无意地摩挲着笔上雕刻的竹叶样花纹。
主试官话音一落,一旁作监察状的内侍官引火点燃第一柱香,此刻堂下众人便可以动笔了。
江玉竹闭了闭眼,提袖落笔,宣纸上宕开了第一笔墨痕。
……
画作作好,由试官糊名,画院筛选后,放在院外,来者无论农民百姓,皇亲贵戚皆可参与,选出自己最看好的那张画。不过参与者需留下名姓和从业,以供参考。
此次丹青宴本来该由圣上一人决断,可圣上却否决了。
“画客们皆是五湖四海的能人异手,所作丹青形式各异,陛下圣明,恐凭己力无法公平选拔。”画院外,一名小吏正招呼着周围围拢来的人流。
“而且啊,这次画试试题为陛下亲命的‘雅俗共赏’,陛下苦心,自然是想要与民同乐。”
围观百姓,有挑担子做买卖的,也有持折扇扮风流的,都被说动了去过了把决策的瘾,有会看画的,直接指着画对众人说道了起来。
李庭昭压低竹制帽檐,身后跟着小连,二人手上拿着选画用的小块琉璃石,在一排排画作中寻觅着。
寻寻觅觅,高挑的身子忽然在一副画前落定。
李庭昭并不爱这些诗啊画啊的,平日里看过最多的就是江玉竹落笔时的种种,哪怕此处画作如此之多,他也能认出来小人儿的笔墨。
小人儿的画就摆在这里,供的是天下人看…李庭昭看那画前小盅里满到快溢出来的琉璃石,笑着夺过小连手中的石块,同自己的一起塞了进去。
他不以权位插手丹青宴,但该偏爱还是要偏爱的。
况且他家小人儿本就值得。
“这就是王妃的画吗?真绝,而且好多人都这么觉得。”小连方才正掂着手中琉璃石,等着王爷找王妃的画呢,谁知一下就被王爷拿走了。
“王爷您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
李庭昭笑而不语,转身脱离人潮。小连也跟着赶了几步。
“王妃现在在哪儿?”
“王妃这会儿在宫中,要等民间这一选选出结果来,才会出宫。”
……
民间一选热闹极了,其结果由试官们算好了,连同优胜的作品连夜呈递到了圣上面前。
一共七幅,各有千秋。李庭暄又找了些善于鉴画的老者,仔细地看来看去,前后已然花了不少功夫。
堂上几名老者将画揉来揉去。屏风后,李庭暄听着堂前的动静,捧了盏茶,用碗盖缓缓刮去茶沫。
“要不,直接选了你的可人儿,也省得麻烦了。”
李庭昭从堂前信步走入屏内,回应道:“陛下,如此一来,臣弟家中那位怕是觉都睡不安稳。”
李庭暄抬眼看他。
“不是不愿见朕吗?怎么,为了娶妻,齐王殿下什么都做得?”
“陛下说笑。”
二人眉眼相似,一坐一立,是久别的兄弟,可离别之时什么话都不曾说,如今以君臣自居,言语又生疏了许多。
“江家是云州大户,你瞧上了他家的庶子,到底要惹上他家的麻烦。”
“看来陛下对江家很是了解,如此也好,不用臣弟再多说什么了。”李庭昭转身侧对着他:“实不相瞒,玉竹算是臣弟向江家买来的,江老爷当时端着金银地契,可是拍着胸脯保证绝不与玉竹再生瓜葛。”
“臣弟娶了玉竹,自然是没有后嗣的,陛下您也可以放心了。”
李庭暄一顿,手上茶盏不轻不重地放下,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李庭昭。”
他抬头,见李庭昭侧颜还是那副笑面。
李庭昭瞥见兄长眉头紧锁,也不愿多说什么了。
“臣弟入宫来是为了看看玉竹,既然陛下无事了,那臣弟先行告退。”他提步便走。
李庭暄起身:“往日是朕疑心太重,误解了你一片忠心,是当时境地逼得朕不得已而为之,你我同胞兄弟,朕向你道声对不住。”
李庭昭闻声一顿,随后又行,不曾回头,执意走进了堂外的夜色之中。
内侍见屏风内的动静消停了,才探了半个身子来问:“陛下。
李庭暄闭着眼皱着眉头,两指一挥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这边的画大人们选了三幅起来,您来定夺罢。”内侍回道。
屏风内长久不闻声息。老臣们眼观鼻鼻观心,想不通已到云州去的齐王为何会在宫中,只得专注做好手中事,免得又惹陛下不快,生些无妄之灾。
灯火葳蕤,许久,李庭暄才开口道:“朕便不看了,又非科举,不必分出孰一孰二,三幅便三幅。”
江玉竹技艺太甚,他是亲眼见过的,李庭昭又急着要娶他作王妃,避嫌要避得足够,他自己心急,连这个都忘了。评个三幅出来,能规避些风言风语,这丹青宴也就还做得下去。
上京城入夏了,夜里不再寒凉,李庭昭还在宫中时,这会儿必然撺掇着小太监小宫女到池子里去摘荷花,十二三岁的少年摘得了满满一捧,要分给母后一些,分给皇兄一些。
后来京中被搅和成了一片泥泽,他也年岁渐长,亲人离析,这宫廷于他不过囚笼。
李庭昭独自一人打着灯笼,逛了逛少时来过的地方,随即穿进了江玉竹在宫中暂住的院落。
夜深,江玉竹这几日放下了准备画试的疲惫,歇息得很早。
院落里早已灭了灯火,只有竹影在星子下微微地摇动着,发出簌簌声响,送人一夜相思的愁梦。
李庭昭久立在院门前,手上灯笼里的烛焰被一阵夜风压低,只余一些微弱的光。
火且尽,他向前走了几步,动作极轻微地推开了门。
幸好啊,自己在云州只一眼便相中了一块干干净净的至宝。没有经过任何人之手,洁白纯粹的,只有他一个人的颜色。他会好好珍惜。
他和玉竹,其实不是第一次同榻而眠了。
在云州时,二人兴致正高,便佐酒畅谈,最后往往都以江玉竹不胜酒力告终,小人儿年纪小,酒量更是小,可以说时从未喝过酒的,非要逞强喝得醉呼呼的,一张脸涨得通红,挥舞着双手要纸笔来抒发抒发酒兴。
区区几杯,李庭昭怎会醉去。
玉竹喝尽兴后就黏在自己身上,他无法,只能将其安顿在自己的卧房里。
小人儿沾着枕头就安生了,嘟囔着的醉话都在谢谢自己,断断续续的,听得李庭昭心痒。
他也不走,就势躺在外侧,散了头发,单手撑着半边身子,盯着小人儿睡。实在困倦了便装醉,也跟着睡。
江玉竹清醒过来,就想着偷偷跨过他下榻去。
刚开始自己还会跟着起身让让他,一路送他回自己的院子,灯下看小人儿的脸比醉酒时还红的模样,别扭着向他道对不住。后来,自己已经学会作出一脸不清醒的样,把人揽回来继续躺着。
感受着怀中小人儿体温渐渐升高,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心下一颤,俯身便在玉竹头顶落吻。
或许当时是真的醉了罢。
他们之间,貌似也亲近了许多。
现下在宫中,李庭昭倚在床头,把玩着小人儿的一缕墨发。
灯笼被李庭昭扔在了屋外,他也没有再点灯,怕扰了玉竹美梦。
借着月色看看小人儿,几天不见便瘦了许多。上京没有云州养人,这几日又劳累着,等回了云州,要好好给小人补补。
江玉竹睡得沉,累坏了不说,离了李庭昭,只有在梦里才能梦上一梦。
梦里人这时正搂着自己,眼神沉溺而温热,嘴角勾勒出温暖的笑意,又有些心疼地用指尖蹭了蹭自己的脸颊。
今夜最为好眠,李庭昭想。
第二日。
江玉竹醒来时,身侧已不见人影。床榻的另一半,被角都被李庭昭整理得整整齐齐了。
他隐约觉得,昨夜睡得格外安心,许是梦里的李庭昭这次格外清晰罢。想着想着便红了脸。
不一会儿,便有内侍轻轻敲了敲院门:“江公子可醒了?”
江玉竹连忙应了一声。
“那便请江公子尽快过前殿一趟,您的画啊胜选了,陛下午时要召见你们。”
江玉竹喜不自胜,也不顾还是一副睡颜了,开门再问:“真的?”
那内侍也是个和善的,跟着笑了起来:“公子去了便知。”
金銮殿下,江玉竹换下了平日穿的素衣,穿上了李庭昭给他备下的最典正的衣冠。
他与另外二人正步上前面圣,堂上帝王正端坐着,独独打量着玉竹,不过江玉竹恐触怒龙颜,不曾抬头,故不知晓。
圣上一问,下面一答,无非是问些简单的籍贯,名姓什么的,末了各自解释自己的画作是如何的“雅俗共赏”,这一遭便走过了。
李庭暄满意地点了头:“朕今夜于御花园设下丹青宴,款待诸位,诸位不可不来。”
“谢陛下隆恩。”江玉竹跟声其间。
他已足了愿,丹青宴结束,便可以回云州去了。也不知王爷现在有没有关心过自己,知不知道如今的事,不知道也没有关系,他回去亲自说予王爷听,也要亲自谢过王爷。
天色未晚,御花园已灯火通明。
此次画院大比落定,四方来赴试的才俊皆一层一层地选了,愿意作画官的便得了官,不愿的便拿了赏赐与名头重回江湖,更有甚者比试一过便溜走了,不求名不求财,只愿一露身手。
余留下江玉竹三位,要等在丹青宴上才正式作安排。
来往宫人穿梭,捧酒布菜。百官同乐,还有些爱画赏画者,那怕出身草野也赴了宴,就此良机便可结识伯乐了。如今天下安定,适时文墨之风得以扬传,百姓也能自得其乐。
江玉竹还是午间那一身月白,随着众人落了坐,他人微,也不愿只身在这宴上逞快。明明该受人瞩目才是,这一刻,他偏偏想把自己藏起来。
面前摆了一盅酒,有酒香溢出,偶有人向他敬酒,他不敢喝,能推托的就推托了,不能的就以茶代酒,或者偷偷的抿一小口。这位丹青魁首不饮酒,连圣上都知晓了。
高高在上的帝王端起酒杯,端详着那一抹肖似的月白色,出奇地问了一句:“江爱卿不爱酒么?是朕这酒不对你的意,还是家中夫人管的严啊?”
今夜欢庆,李庭暄有意笑他,堂下众人随即哄笑起来。
江玉竹一顿,赶紧俯首行礼,连睁眼盯着衣摆的勇气都没有了,老毛病竟是又钻了出来。陛下刚刚那一言,使他一下便想到远在云州的李庭昭了。
是了,他每次饮酒,都要去闹一闹王爷,然后…然后同榻而眠了。他还不敢跟王爷说,说自己其实很喜欢被王爷抱着睡。
如今该怎么回禀陛下才好?
就在那一刻,江玉竹身形一颤,还未见着人便先闻见了极其熟悉的一阵爽朗笑声。
“陛下莫要拿臣弟府上清客取乐了。玉竹年纪尚小,哪里经得住调笑?”
众人视线从那边的江玉竹身上转过来,只见离开上京许久的齐王殿下步下生风,行至堂前。
李庭昭今日也是一身月白,衣料上有几缕金线蜿蜒而过,和江玉竹身上穿得是同样的纹线。
他在江玉竹身侧落定,俯身行礼。
堂下众人都惊得沉默了一瞬,见圣上神色无异,才知齐王出现并非偶然。
原来这江玉竹是齐王府上的人,齐王也是好本事,这等画中能人也能招至麾下。
“免礼。齐王来了便落座罢,你这清客着实有趣,朕心甚悦。”
李庭暄发了话,堂下人才有了动作。
李庭昭虚扶着玉竹,二人同坐。靠近了才看见,他家小人儿连耳朵根都红透了。
真乖。
他便不多弄他了,如今还不明晓玉竹心意,总不能大庭广众之下不管不顾地抱着人哄。
对面有位老臣敬酒,李庭昭拿起案上江玉竹抿过一小口的酒,抬手便饮入了喉。
复又将那个酒杯斟满。
此时,他的衣袖被人轻轻地扯了扯。
侧过头来,发觉小人悄悄靠近了自己,咬着嘴唇不说话,脸上红晕正浓。
“玉竹,怎么了?”李庭昭故作不明,嘴角含笑,温亮灯火之下,那轮廓映在江玉竹眼底,却格外朦胧。
“玉竹又喝醉了么?”他声音低沉了下来,显得格外柔和。
李庭昭斟酒时掂量过的,他家小人儿估计就只喝了杯中的一口,这会儿自己的一字一句,绝对听得格外分明。
“王爷,玉竹没事,玉竹只是有些醉了。”
江玉竹在看到李庭昭喝自己喝过的酒时,竟然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对方。还好还好,他还控制的住。
他还想问问,王爷怎么来了?
但在李庭昭悄悄在案下握住了自己的手以后,他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或许是真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