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诏狱最里面的那间牢房里,关押的以谋反获罪的盛王。
两个狱卒压低了声音说话:“你说这盛王,明明最得圣心,为什么要谋反呢?”
年长些的狱卒横他一眼,“管他为什么,总归不是我们该知道的,太子殿下吩咐了,看守警醒些,盛王军中旧部多,得防着有人劫狱。”
郁长风内力深厚,自然听得见外面二人谈话,听到这里,几乎要笑出声来。
过去三年里,但凡与他相熟的武将,要么被收了兵权,要么被调到边关,就连身边的亲卫都早已经被撤走,他怎么不知道这京中还有能来劫狱的旧部?
太子郁长景,他的好哥哥,可真会高估他。
他与郁长景是一母所生,先皇后去世得早,生下郁长风不久后就撒手人寰。
深宫之中,他们互相扶持,郁长景在尔虞我诈中护他周全,他手握兵权,为郁长景铲除异己,只等郁长景安稳登基,他便替郁长景戍守边疆。
只是没想到,他将郁长景视为手足,郁长景却将他视作心腹大患。
甚至趁着父皇病重,诬陷他私藏龙袍,甚至还搜出了他跟戍边将领来往的书信,坐实了他意图谋反的罪名,将他打入诏狱。
可即便到如今,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
他这些年做的事全然为了郁长景,从不曾对皇位有过半点肖想,对权势也没有丝毫贪恋,身边更没有什么旧部。
这些郁长景都是知道的。
可郁长景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他明明对郁长景没有一点威胁。
郁长风抬头望向牢房上方狭小的窗口,夜色渐浓,明日便是处刑之期,若是今晚郁长景还不想来见他一面,他这满腹疑问,再没有人能替他解答了。
正当他在牢房里枯坐之际,外面喧嚣顿起,与此同时,诏狱大门被人猛地踹开,门外走进来一个执剑的黑衣男人。
守门的狱卒见他孤身一人,并未放在眼中,甚至口中轻佻:“哟,还是个美人。”
下一刻,寒光封喉。
郁长风眼见得那黑衣人步步朝他走来,提剑的模样隐约有些熟悉。
直到那人走到牢房外,他隔着牢门,看见了一张清艳绝伦的脸。
“沈清昼?!怎么会是你?”
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原来还有一位侧妃。
三年前魏国送来和亲的那位将军。
来人一剑斩断了锁链,推门进来,上前帮他卸下镣铐,同时扫过他身上受过刑的累累血痕。
“殿下,行动可有妨碍?”
郁长风苦笑了声:“罢了,你快走吧,不要连累了你。”
他被一向信任依赖的太子诬陷谋反,送入狱中,早已经无所谓求生,只觉得逃出去也无甚趣味,还不如就在这里等死。
沈清昼也不强求,只是递过一把剑去:“殿下可用它自刎,也可用它正名。”
郁长风闻言只是低声一笑:“正名?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曾谋反?”
诏狱昏暗的灯下,沈清昼抬起头来,眼底闪着温润的亮色。
“我能在大梁活到如今,总不能只靠殿下垂怜。”
郁长风愣了下,哂笑一声。
他何曾给过沈清昼什么垂怜,不过将他扔在王府偏院里,不闻不问罢了。
可他犹豫了会儿,还是接下了沈清昼的剑。
他行至绝路,还有人冒死来救他,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却不想浪费了沈清昼救他的心意。
既然已经无牵无挂,便当是为了沈清昼活下去。
等他们从诏狱中逃出,暂时摆脱了身后的追兵,沈清昼拿出一个包裹,放在郁长风面前。
“该分别了,殿下一路保重。”
郁长风看着那个包裹,终于将这一路的疑问问出了口:“你为什么要救我?”
除了三年前被赐给他做侧妃外,他们几乎毫无瓜葛,而且沈清昼在盛王府中那三年,备受冷落,自己都没见过他几面,更没有什么情分可言。
沈清昼笑了笑,那张本就绝色的脸愈发清艳,看得郁长风不由得心中一动。
“此番劫狱,是报殿下收留三年,不曾折辱之恩,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郁长风几乎要笑了,这算得上什么恩呢?
沈清昼当年先在战场上被自己人重伤,又被送来和亲,自己要他做侧妃,也不过是为了报他在战场上伤过自己之仇。
在自己府中三年,他虽然不曾过问,却也知道那些下人惯是会看人下菜碟的,想也知道日子好过不到哪里去。
细算起来,自己该被算在害他的人里,哪里谈得上什么报恩?
郁长风沉默下去,往四周扫视一眼,看见周遭二十余匹马,打扮成商队模样,可他久在军中,自然能看出马背上的人个个装备齐整,倒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斥候。
只是他不知道,这三年沈清昼都被拘在自己后院,又是如何培养出这么一支人马的。
沈清昼也并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只将包袱往他面前推了推,自己站起身来:“殿下既已出狱,天高海阔,自可随心而往,在下还有心愿未了,要即刻南下,就不与殿下同行了。”
他说罢便翻身上马,想要带着自己的人离去。
“等等!”
郁长风下定决心,拦在了沈清昼马前。
他大约猜到了沈清昼要去做什么。
他要回去魏国,报魏君当年送他和亲之辱。
只看这一支人马,就知道沈清昼筹谋已久,此番劫狱必定打乱了他的计划,也不知会不会因此多生变故。
郁长风仰头看着马背上的沈清昼。
“我现在无处可去,既然你救了我,这条命就是你的,南下艰险,多有折损,你若是信得过我,不如留我给你做个护卫。”
沈清昼有些意外,他本以为郁长风这时候应该去联络旧部,与太子争夺帝位,为自己洗刷冤屈,却没想过郁长风竟然想跟着他南下。
他从马背上打量着这位他名义上的夫君,只看到了一双干净赤忱的眼。
带他在身边,或许会有用处的。
犹豫了一会儿后,沈清昼点点头:“好,上马。”
南下不久,郁长风便发现他低估了沈清昼。
本以为他身边虽有人手,却不见得充足,没想到一路上处处有人接应,不过一个月工夫,他们已经顺利抵达了两国边境。
及至进了魏国地界,更如入无人之境,二十余骑直奔魏都。
魏国上下犹自歌舞升平,丝毫不知那柄沉寂三年的利剑,已经深入这腐朽王国的胸口。
他一直跟在沈清昼身边,看他联络先太子旧部,整顿私兵,宫中迅速传出了魏君重病的消息,终于在魏君准备传位给当年暗害魏太子的四皇子的时候,发动了宫变。
时隔三年,郁长风再次见到了一身戎装的沈清昼,只不过上次他们还各为其主,三年后他却持剑立在了沈清昼身后,看他斩下魏君的头颅,紧接着将那把带血的长剑刺入四皇子心脏。
那一天,魏都四门紧闭,禁军的马蹄声响彻街巷,家家闭户,人人自危。
待到翌日清晨,朝中官员半数成鬼,宫中玉阶血洗,天亮后,沈清昼拥立先太子幼子登基。
郁长风不解沈清昼的这番作为。
他本不必大开杀戒,只需过个几年,缓缓图之,将那些官员或杀或贬,远胜于如今朝野动荡,新皇也因此畏惧于他。
凭他在梁都布局三年的手腕,他不会看不清后果。
“郁长风。”
沈清昼听到了他的疑问,却只是拭去溅到脸上的一滴血,回首朝他笑了笑。
他生得清绝,回首时脸上还带着一抹血痕,硬生生看得郁长风心脏停跳片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郁长风,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梁魏之间,必有一战,你若有心争位,我随你扬鞭北上,有朝一日你坐上梁国帝位,在魏国新君亲政之前,不要动兵。”
郁长风根本没听清沈清昼后面说了什么,他猛地抓住沈清昼的手:“人之将死?沈清昼,你在胡说些什么?!”
沈清昼拂开他的手,还不等勾起一个自嘲的笑,鲜红的血便从他口中喷薄而出,溅落在郁长风的衣襟上。
“我中毒已久,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三年前他被送到梁国和亲时便中了慢性毒,他一直用内力压制,才没有毒发。
可一旦他动用内力,毒性便会发散至肺腑,如今已经回天无力。
郁长风几乎要崩溃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才知道尊敬依赖的嫡亲兄长一心想让他死,他逃离故国,身边只有沈清昼一个可以追随的人。
他亲眼见沈清昼谋划布局,算无遗策,见他手刃仇敌,张扬狠绝。
一个多月朝夕相处,他早在不知不觉中动心了。
而今沈清昼却忽然告诉他,他快要死了。
郁长风狠狠抓住沈清昼的肩膀,手中的肩胛几乎称得上单薄。
他开口,却隐约染上了几分哭腔。
“夺什么帝位,沈清昼,我自知待你并不好,魏国,梁国,皆有负于你。”
“别管这破烂天下了,给自己留个善终吧!”
沈清昼微凉的手指覆在剑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笑出声来。
“初出茅庐那会儿,我以为我会辅佐一位圣明君主,为万世开太平。”
“却没算到云谲波诡,世事无常,沦落至今,竟由我亲手开乱世。”
“梁太子心胸狭窄,对亲弟弟尚且如此,更何况大梁子民?郁长风,你便当帮我一回,去夺位吧!”
郁长风狠不下心拒绝,形势也容不得他拒绝。
半月之后,梁国对魏宣战,要魏国交出叛逃的盛王郁长风。
次月,梁军主帅在军帐中被刺杀,掌兵多年的郁长风突然归来,在众多兵将支持下,以清君侧之名领兵北上。
梁都城墙下,明眼人都能看出此战郁长风必胜,而郁长风的眼睛却不自主地落在身边那人身上。
沈清昼面色已经苍白,眼见得时日无多,目光却仍灼灼,朝他露出温和笑意:“殿下,攻城吧。”
紧接着战鼓四起,杀声遍野,一片混乱中,城墙上无数箭矢朝奋战中的郁长风射来,郁长风无暇他顾,正要拼着受伤拿下守将人头,忽然有人挡在了他身前。
是沈清昼。
沈清昼浑身浴血,嘴角却还噙着一抹浅笑:“盛王殿下,可别忘了你我之约。”
“沈清昼!”
当郁长风提着滴血的剑踏上大殿,看到一身龙袍的郁长景时,几乎压不住一腔怒火。
想起沈清昼是为他而死,他便心如刀绞,恨不能将眼前人千刀万剐。
若不是郁长景,他不会入狱,沈清昼也不必舍命救他。
沈清昼本可以缓缓图之,他可以布下更周密的网,杀魏君和魏国四皇子于无形。
他可以在宫变后留在魏国,身居高位,把持朝政,替小皇帝肃清朝堂。
不必一夜之间血洗魏都,留下千古骂名。
不必机关算尽,以必死之躯横挡战乱,换两国几年和平。
他本该光风霁月,却偏被这世间蹉跎至此。
“哈哈哈哈哈哈!”
郁长景忽然长笑,他从御阶上一步步走下来,站在郁长风面前,露出嘲讽的笑。
“好弟弟,凭什么说我害你,难道你不该死吗?”
“凭什么一母所出,你就能独占父皇宠爱,我做什么,都要被父皇苛责?”
“兵权在握,年少封王,凭什么世间的好事,都落在了你身上?”
“我谨小慎微,日日勤学,不敢有一丝懈怠,到头来还要被父皇斥责,你呢,你干了什么!你日日在东郊跑马!”
“郁长风,要不是还得在父皇面前演兄友弟恭,我早想杀你了!”
“不过现在不用了,看见我身上的龙袍了吗?他也死了,我亲手杀的,我倒要看看,他死了还怎么偏心于你!”
郁长风目眦欲裂:“你还杀了父皇!”
“是啊,我杀了他,那又怎样,你来杀我啊!”
他话音未落时,一柄长剑已经没入他的胸膛,与此相对的,他手里的匕首也没入了郁长风的胸口,癫狂的笑扭曲了郁长景的脸,使得那张原本清俊的脸恍若地府中的修罗。
“你以为我要这皇位?不,我要他死,要你死,你们都去死!”
郁长景仰天大笑,口中鲜血喷出,逐渐委顿在御阶上,脸上却仍带着快意的笑容。
在这短暂人生的最后,郁长风靠在御阶上,脑中浮现的还是沈清昼在诏狱中朝他伸出手的那一天。
可惜他连沈清昼的遗愿都没能亲手替他完成,只好等死后再去向他请罪了。
缥缈的丧钟声中,隐约夹杂着说话声。
这声音郁长风有些熟悉,似乎是他在过去二十多年里经常听到的。
他从黑暗中疑惑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站在御书房里。
御案上的奏折,龙椅后的屏风,都是他记忆中最为熟悉的模样。
他正恍惚,耳边忽然传来郁长景关切的声音:“五弟可是身子不适?瞧着面色不太好。”
这话一出,梁帝的目光也落在了他身上,眉头微皱。
“可是你那旧伤复发了?”
他的伤……
他在战场上只受过一次重伤,正是被沈清昼一枪挑下马,差点没了命。
只是……
他这是回来了?回到了什么时候?
郁长风不敢擅动,只好斟酌着答道:“一点小伤,早就无妨了。”
梁帝这才脸色稍霁,示意他身边的太监总管陈海继续。
方才他听到的声音,正是陈海奉了皇帝的命,给他们讲魏国求降的笑话。
边军未败,朝廷先降,早已为天下所不齿。
更何况,魏国国君纵容自己的宠妃幼子,暗害主战的太子,更在两国交战时清算太子一脉,连正在战场的将军都未能幸免,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了刀子。
郁长风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陈海絮絮的说话声早已经离他远去了,他握紧了双手,只觉得无边狂喜。
这是沈清昼被赐给他做侧妃的那天!
就是这天,魏国传书,想用那位赫赫有名的绝色将军沈清昼,来换他那娇滴滴的贵妃,和亲大梁。
信中还说,知道沈清昼曾伤了五皇子郁长风,愿献他请罪。
这次父皇召他们进宫,就是为了问他们看法。
果不其然,陈海接着便说道:“那位本该送来和亲的贵妃娘娘,就在金殿上往下那么一跪,哭着说什么……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魏君倒也深情,舍不得贵妃娘娘,便提议说有位沈将军,卓然有殊色,不如让这位沈将军和亲大梁,也不枉他一片报国之心。”
舍不得心上人,却舍得暗害亲生子,舍得献上战功累累的将军,魏君这是存心借梁国之手将沈清昼磋磨至死。
无耻之尤!
郁长风的指甲几乎掐进了手心里,纵使他心底恨不能立刻将魏国国君千刀万剐,此时也不能轻举妄动。
太子今日会借着沈清昼伤过他的旧事,请旨将沈清昼赐给他做侧妃。
上一世,他本就想报沈清昼一枪之仇,还以为太子深知他的心意,于是顺势应下,想着等人进了他的盛王府再尽情报复。
却没想到沈清昼被送来时重伤未愈,内力尽失,他自认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干脆将沈清昼扔进了一处偏僻院落,眼不见心不烦。
可如今重来一次,他绝不会让这些事情再次发生!
等陈海终于讲完,梁帝询问道:“你二人以为,这个人该如何处置?”
沈清昼那般年少有为的将军,可惜已经被废了武功,形同废人,不然若是能收为大梁所用,自然再好不过。
可若是真将他赏给谁做个后宅玩物,又不免有些可惜。
此问一出,座下二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郁长景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一心想辅佐自己上位,可他最得父皇宠爱,年少封王,又有军功,一旦哪天动了这个心思,对他而言就成了威胁。
可若是他立一位敌国将军做男妃,那个位置,几乎就与他无缘了。
这么想着,郁长景便拱手道:“父皇,那位沈将军曾伤过五弟,既然魏国愿意送他来请罪,不若就将他赏给五弟做个侧妃,”
郁长风眼底划过一抹冷意,他不想让沈清昼再次被迫入他后院,受这种折辱,可思来想去,似乎并没有更好的方法。
沈清昼此时身负重伤,又被魏国下毒废了一身内力,就算归降,也不能再做将军,反倒因此身份尴尬。
而且,若他推拒,郁长景必会起疑,他现在并没有能抗衡郁长景的能力,还不能轻易与他翻脸。
再者……他剖开心底那点隐秘,照见了自己阴暗的心思。
他见过沈清昼低眉浅笑,也见沈清昼狠辣果决,
他这辈子,绝不甘心放手沈清昼。
拿定主意,不等皇上开口,郁长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儿臣心慕他,想求他做王妃。”
怕梁帝不答应,他仰起头来,恳求道:“儿臣倾心已久,原本隔着山河社稷,不能宣之于口,如今魏君待他不仁,儿臣再不能错失良机,求父皇成全!”
郁长景看着自己跪在地上的弟弟,心底里有些不可思议。
倾心一个男人?还要让他做正妃?
他都要怀疑郁长风的脑子在战场上被打坏了。
还是说,他有什么别的目的?
思虑至此,郁长景面色一变,立刻阻拦道:“他不过一个和亲的敌将,怎么配做盛王正妃?父皇三思。”
郁长风心底升起一丝诧异——自己求沈清昼做正妃,对郁长景不是威胁更小吗,他怎么会反对?
眼看梁帝似乎也赞同,郁长风连忙朗声道:“父皇,他配得上,儿臣只要他。”
梁帝看着地上跪着的郁长风,心中微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他对郁长风偏爱疼宠,从不曾逼郁长风做过什么。
不过是个小将军罢了,既然他想要,给他也无妨。
如愿求得赐婚圣旨,郁长风和郁长景并肩御书房中出来,往宫门外走去。
郁长景状若无意地问道:“五弟真喜欢那个沈将军?”
“那是自然,当年在战场上一见倾心,没想到还能有这段缘分。”
郁长风说得真诚极了。
郁长景叹了口气,像一个跟弟弟推心置腹的大哥那般劝道:“就算真喜欢,也不用给他正妃之位,封个侧妃都是抬举他了,不过是个魏国的弃子,就算无名无分,他还能翻天?如今这样,你岂不是平白失了王妃母家的扶持?”
郁长风出神似的看着他,心里想道:郁长景惯常是这样的,永远一副为他着想的模样,就算心里恨毒了他,脸上也总是兄友弟恭。
重来一回,纵使心中再恨,也不至于没城府到摆在脸上,他扬起一个甜蜜得近乎炫耀的笑容,存心想气一气郁长景。
“大哥最爱操心这些,横竖我又不做皇帝,要劳什子支持,有大哥跟父皇在,还能委屈了我不成?”
“他快到京城了,我得赶紧回去看看有什么要准备的,大哥恕我失礼,五弟先走一步。”
说完这话,他在宫门口骑上自己那匹快马,心急如焚地赶回了久违的盛王府。
魏国驿馆的廊下,几位官员正在谈笑。
他们才刚进京,就接到了赐婚的圣旨,谁不知道那位盛王曾在战场上被沈清昼重伤,沈清昼落到他手里,是怕要好好吃些苦头了。
“听说这门亲事还是盛王亲自求来的呢,听说盛王在战场上差一点死在他手上,你们猜,盛王求娶他,为的是什么?”
几人对视一眼,便是一阵心照不宣的大笑。
沈清昼的房间正对着廊下,即便关着窗,那笑声仍旧一阵阵传进来,听得他眸色微冷。
一群生怕战火波及的废物,卖国求荣,还犹自相庆。
他本打算到梁国后再伺机逃走,可这样一来就难免被两国通缉,他伤势不轻,又内力全失,风险未免太大。
可既然和亲对象是盛王,那形势对他而言还不算糟糕,甚至可以一赌。
凭他的眼光来看,盛王为人尚可,身上也不带那些弯弯绕绕的贵族习气,娶他想必也只是为了报仇。
落到他手里,好过跟别人虚与委蛇。
两下各有心思,正当廊下又掀起一轮大笑时,驿馆外忽然传来了马蹄声。
沈清昼久经沙场,侧耳一听,便听出那是上过战场的兵马才有的杀伐声。
谁在魏国驿馆外带兵纵马?
下一刻,驿馆大门被一脚踢开,身着甲胄的士兵鱼贯而入,吓得廊下官员瑟瑟不敢出声。
“何人……敢擅闯魏国驿馆!”
说话的人对着这些面无表情的武人,似乎想要厉喝,却听得出底气并不是很足。
好在他们分列两侧后,门外终于进来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他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目光扫过廊下几人,目光和善极了:“几位大人不必惊慌,本王特意来接王妃回府,不知本王的王妃……现在何处?”
几人听了,不由面面相觑。
虽说赐婚圣旨已下,可婚期未到,哪有自己来驿馆接人的?
可互相看看,谁也不敢拒绝这位看上去春风和煦的盛王殿下。
早听说这位肆意妄为,却没想到直接带兵上了门,难不成是等不及了,要立刻把人抢回去折磨?
郁长风等得烦了,目光也冷了下来,“怎么,要本王自己去找不成?”
话音未落,走廊尽头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沈清昼只穿了一身白衣,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声音轻缓,带着几分不知真假的笑意:“怎敢劳动殿下亲自来接?”
沈清昼!活着的沈清昼!
郁长风几乎是贪婪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恨不能立即将他拥进怀中。
虽然这目光落在其他人眼里,便成了盛王果然恨极了他。
稳了稳心神,郁长风快步朝沈清昼走过去,那人虽端立在那里,可面色苍白,一眼便知道是强撑。
他心中急切,却又极力压着那份失而复得的欣喜,生怕令沈清昼起疑。
他们这辈子并没有过多交集,沈清昼戒心又重,他现在告诉沈清昼自己喜欢他,非他不可,沈清昼也不会信,只会怀疑他的用心。
只是他忍了又忍,还是直接将沈清昼抱了起来,状似轻狎地说道:“本王来接王妃,不是应该的吗?王妃若是感恩,不如回府之后再报答本王。”
话虽这么说着,可他的脚步放得极缓,稳稳当当抱着怀里人,怕他受了一丝颠簸。
他太轻了。
沈清昼虽不及自己,却也是个身量高挑的男人,能在战场上要人性命的武将,如今却消瘦得抱在怀中都没什么分量。
郁长风咬着牙,怒火上涌,心中恨不能将使团上下碎尸万段。
沈清昼早在他来时便自知躲不过,虽然不知郁长风是何居心,却不妨碍他现在借一借郁长风的势,让魏国使团也难受难受。
于是他轻笑一声,双臂从容地环抱住郁长风,姿态亲密地靠在了郁长风怀中,目光扫过廊下,跟那一干人等目光对上,露出个挑衅的笑来。
廊下众人敢怒不敢言,只好互相使了个眼色,诺诺目送他们离去,随后便乱成一团,叫人去找在外的主使陈将军回来。
出了大门,郁长风直接将人抱上了马车。
马车里铺陈着毛毯,座椅上也铺了厚厚一层垫子,沈清昼抬眼望见车窗上厚重的帘子,有些诧异。
眼下才入秋,天气虽凉了些,可也没到用这么厚的帘子的时候。
更何况郁长风内力深厚,更不畏寒,这辆车里的陈设与他并不相符。
难道这不是盛王府的车,或者郁长风有什么别的意图?
他又为什么急着把自己从驿馆带走?
不等沈清昼多想,郁长风已经将他放在软垫上,开口道:“给我看看你的伤。”
他知道于礼不合,可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没在魏国使团进京路上就率兵把人抢过来,已经是他最大的忍让了。
何况看眼前这人的脸色,显然并没有得到什么好的照料。
沈清昼任他解开自己的衣带,姿态懒散,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
等胸前的伤口终于暴露在空气中,郁长风猛地吸了口气,瞬间起伏的胸膛被沈清昼不动声色地收进眼底。
他垂下眼,直到此时才稍稍松了口气。
或许是兔死狐悲吧,这对他而言,不得不说是件好事。
郁长风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只觉得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最长的伤口几乎贯穿了他整个前胸,锁骨下还有箭伤,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的动作,伤口已经渗出了斑斑血迹。
他上辈子不曾关心过沈清昼的伤势,也不曾替他延医问药,这么重的伤,他因此受了多少折磨?
沈清昼见他久久不说话,便先开了口,含笑问道:“殿下是在想,该在哪里添上一道吗?”
他既然敢跟郁长风走,就不怕郁长风报复他。
反正他现在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他需要的是探清楚郁长风的底线,才能继续筹谋。
郁长风被他的话刺得心脏抽疼,手都止不住抖了起来,他沉默着替沈清昼理好衣襟,满腔的心疼在胸口纠结,几经翻滚,终于脱口而出:“打我的时候那些本事呢,沈清昼?被几个杂碎搞成这副模样,也不怕人笑话。”
沈清昼闻言倒是真心笑出了声。
“是啊,让殿下见笑了。”
两人都不再言语,马车慢悠悠走在梁京路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沈清昼本已经有些昏昏欲睡,马车一停,便骤然清醒过来,正要起身,却被郁长风拦腰抱起,下车走进了盛王府。
进门之时,沈清昼揽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倒有一事,忘了请教殿下。”
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就在耳畔,郁长风的耳尖不由自主地红了。
只听沈清昼继续说道:“在下跟殿下还未完婚,殿下这么将在下带回王府,准备让在下住在哪里?”
沈清昼那双眼波光潋滟,带着若有似无的蛊惑,郁长风确信自己领会了沈清昼的意思,心中却无遐思,只觉得闷闷的痛。
他看不得沈清昼这副模样。
费尽心思地试探,状似无意地撩拨,衡量自己需要付出些什么,才能换到想要的东西。
他很想告诉沈清昼,如果他想要,自己这条命他都可以拿去。
可惜说了沈清昼也不会信。
他垂下眼去,不让沈清昼看见他眼底的难过,语气如常地笑道:“怎么,王妃才刚进门,就想当本王的家了?”
郁长风将沈清昼安置在了离自己最近的偏院里,距自己住的地方只隔一道连廊。
要不是怕沈清昼不自在,他恨不能把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日日捧在手心里才好。
可饶是他自觉已经做出了让步,沈清昼还是有些不安。
他看得出这院子是精心预备的,且不说里面的陈设都恰巧合他心意,只看外面的花草景致,就知道每年花在养护上的银两不少。
若是郁长风想报一枪之仇,想欺他辱他,就不该让他住在这里。
他来之前做过最好的打算,也不过是郁长风见他伤重不忍,将他丢到偏僻院落不闻不问。
如今这般,他实在看不透郁长风的用心,所以如芒在背。
郁长风进来时,就看见沈清昼在树下坐着,见他进来,起身行礼:“见过殿下。”
郁长风急忙走过去扶起他,却触到了一片冰凉,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手这么凉,怎么不进屋待着?”
不等沈清昼答,又回头斥道:“就这么伺候主子的,天这么冷也不知道拿件衣裳来!”
这院子里的婢女是从他那里拨过来的,领头的叫蒹葭,原先是他身边的大丫鬟,闻言赶忙走过来跪下,还没等她辩解,便听见沈清昼先开了口。
“不怪她,是在下自觉配不上殿下的好意,心中不安,不敢进去。”
郁长风想起自己原先准备铺排的阵仗,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就不安了?”
他顿了顿,将自己心里那句“以后有的是你不安的时候”压了下去,转而别有深意地打量了他胸前一眼:“好好养伤,你伤好之前,我不动你。”
沈清昼心态向来从容,这般境地还能生出几分玩笑的闲心:“那在下倒不知是该让它好得快些,还是慢些了。”
郁长风听了这话,心中一紧——若是沈清昼为了拖延,故意加重伤势呢?
本想让他安心些,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想到这里,他立即开口道:“等会儿我替你换药。”
沈清昼僵了一下,失笑道:“殿下多虑了,在下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的。”
他站在那里,姿态闲适,口中说出的话却字字诛着郁长风的心:“殿下要做什么,只管来就是,在下还受得住,只是在下有心愿未了,求殿下能留我几年性命,事成之后,这副残破身躯,任由殿下施为。”
“沈清昼……”
郁长风有些涩然,他如呓语般轻轻含住这个名字,脑中无端回想起沈清昼手刃魏君时那张染血的脸。
原来他上辈子若是执意报复,沈清昼竟这么豁得出自己。
但凡他上辈子起了别的心思,那他跟沈清昼之间,就没有那些后来了。
只差一点。
想到这里,郁长风一阵后怕,恨不能立即将沈清昼狠狠抱在怀里,将那身骨血与自己融为一体,才能消掉心头恐慌。
他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才接着说道:“你放心,我不动你性命,先进去吧,你伤口裂开了,需要换药。”
沈清昼见他又提起这茬,不由推拒道:“不敢劳烦殿下,在下虽然受了点伤,但尚能自理,再说王府里这么些人,怎么也不劳殿下亲自动手。”
郁长风瞥了眼一旁站着的蒹葭,又扫过沈清昼的胸口,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瞬时不好看了。
“你若是再这样,本王可就不只是给你换药了。”
沈清昼自知躲不过去,也不知眼前这位盛王是什么意思,便任他拉着进了房间,半真半假地调侃道:“殿下平素也这么亲力亲为?”
郁长风将他按在床边坐好,垂着眼不去看他:“本王怕有人阳奉阴违。”
沈清昼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坐在床边,自行宽衣解带,将那道伤口再一次暴露在郁长风眼前。
郁长风的目光划过他裸露的胸膛,落在伤口上,觉得眼睛被刺了一下。
没了遮遮掩掩的纱布,血淋淋的真容便露了出来。
本应好得差不多的伤口上有反复撕裂的痕迹,可想而知,沈清昼这些日子,过得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云淡风轻。
按照使团那边的说法,魏君早派人毁了他的经脉,废了他的内力。
既要将他送入梁国的虎口,又怕他万一得势,卷土重来,便先一步将人毁了个彻底。
自从郁长风莫名回到从前,便满怀庆幸,这时候却贪心不足起来。
怎么不让他回到沈清昼受伤之前呢?让他能救下沈清昼,让沈清昼仍旧做那个少年肆意的将军。
他满怀心事,故而沉默下来,仔细替沈清昼上好了药,重新缠好纱布,最后拢上衣襟。
沈清昼斜靠在床边,垂眸看着那双稳稳当当的手,虽然只是换药,举止却带着小心翼翼的味道。
郁长风对他,实在是好得过头了。
沈清昼并不在意郁长风报复他,也不在意献上自己换取几年安稳,可这样没来由的对他好,却让他无措。
他不是没被人全心全意爱护过,分得清别人对他好是真心还是有所图,正因为此,他才更看不透郁长风的用心。
这样也好。
沈清昼慢条斯理地盘算着。
到了图穷匕见的那天,他按原先计划的逃走就是。
郁长风不知道沈清昼心中所想,沉默了会儿,字斟句酌地说道:“我有个朋友,叫姜南星,在军中做军医,明天我把他带来给你看看可好?”
他这辈子对沈清昼予取予求,唯有这一件事,他明知道沈清昼还没有信任他,更不会信任他带来的人,却还要狠心逼他一回。
他不知道沈清昼中了什么毒,按沈清昼上辈子自己的说法,他一直用内力压制毒性,后来放开压制,毒性才会扩散至肺腑,无力回天。
如果这辈子早早医治,说不定能有解毒的法子。
他总不能看着沈清昼再次中毒身亡,也不忍让他一辈子失去武功。
沈清昼靠在床边上,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才能拒绝郁长风。
他对自己的伤势心中有数,虽然看着严重,却总归死不了,用不着特意寻医问药。
要命的是他身上的毒,可那毒下得蹊跷,虽然下毒的人跟他保证过,寻常医师看不出什么,可他不能冒险。
郁长风怕自己狠不下心,干脆避开沈清昼的眼睛,继续说道:“他师从药王谷,医术不错,口风也紧,不会有人知道的。”
药王谷?
沈清昼一愣,拒绝的话不知怎么便卡住了。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