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看着奇鸢过激的反应,向烽挠了挠硬茬茬的短发,又低头看了看,好像明白了什么。这一愣消解了瞬间表露出来的攻击性,令他的表情重新生动起来。他冷哼一声,走进卫生间,不一会儿,里边就传来莲蓬头的放水声。
菜刀滑落在地。奇鸢回到桌边,在母亲的骨灰盒前拆开了文件封。压手的铜版纸折页,海蓝色首页凹印着“泛亚联合大学”六个大字,内页写明他被“无国界安全框架人才储备计划”录取,吊诡的是,专业目录并没有收录这个专业,回忆上交的表格,这个奇怪的专业不在他填报的平行志愿之内,甚至分数也和榜单对不上。
向烽双手撑着墙上的瓷砖,任水流冲刷着宽阔的背脊。加里曼丹岛终年无冬,水温与儿时并无异同,带有回归线以南的躁动。
都长这么大了。
向烽抹了把脸,给身体打上肥皂,泡沫里浮现出奇鸢的脸。当年的男孩也走到了人生的夏天,像启明基地的棕榈树蹭蹭拔节,规律的锻炼让他的筋肉走在年龄前头,双眼被名为生活的裹着泥沙的溪流磨锋去锐。
他还恨着自己吧,恨自己辜负了老奇和陈姨的善心,恨自己本性难移。上天又将他送到面前,原是自己背信弃义,报应不爽。
向烽顶着毛巾走出卫生间,看见奇鸢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口,拿着针线,捣鼓着自己被他扯开线的外套。向烽揉了揉眼,这间一室一厨一卫的小屋好像一台时光机,把他送到了五六年前。以前衣服被父亲拿藤条抽烂的时候,陈姨就是这样借着天光,一针一线地缝好。
“我不读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奇鸢显得很平静,就像他考取的是路边哪所野鸡大学,而不是亚太地区最高学府。
“不想读就在这签个字,别给我来事儿。有得上就不错了,多少人挤破脑袋的名额,好专业那是人上人才能念的,管你考多少分,怪就怪没投个好胎吧,轮到和你这穷状元平起平坐,少爷们脸往哪搁。”向烽叉着腰站在窗前吹风,舒展的阔背逐渐收束,沿着劲壮的腰线潜入裤腰。小时候从奇鸢家窗口望得见海平线,不像如今满眼灰色。得益于填海造陆,启明基地的规模五年间急剧扩张,解算器脚下的海床则被挖得更深。
官宦子弟如何不学无术,招生办动起手脚如何有恃无恐,和他一个高中都没念过的粗汉扯不上干系。只是今年泛亚联大在启明基地的招生名额屈指可数,放弃录取无异于自毁前程,向烽念在旧识才劝一句。
针线像鱼儿灵活地穿行,张嘴的料子逐渐愈合如初。收针打结,奇鸢试图拽断棉线,拽不断就一直拽,棉线绷直后就像刀口划破了他的指弯,直到一抹暗红凝成血珠,落在裤子上。他脑子一闪,把柔韧的棉线往手腕上一勒,向烽见状立马拍落了他手里的线。
“向烽,我不想活了,你呢?”十指连心,被棉线割伤的手指一跳一跳地疼,泪水忽然从奇鸢干涸乌黑的眼眶里夺眶而出。
这半个月的变故如同一团迷雾环绕着奇鸢的感官,在人生两件大事尘埃落定后,一股脑都钻进他的头颅,不知所起的嗡鸣钻着耳膜,无边的黑雾蒙着眼。本来想考上好学校,学门安身立命的专业糊口也行,父母去世,好弥补他们最大的牵挂。家没了,钱没了,可现在连未来也不打算放过他,起早贪黑日夜苦读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我看不清,我真的看不清……”
奇鸢平直的语调,仿佛不是在提出一个想法,而是在描述一个事实。
“无所谓,反正人早晚会死。”
向烽勉强给他个面子,懒得跟奇鸢继续磨叽,至于奇鸢听不听得进去,就和向烽无关了。向烽花了十几年扒在悬崖边努力不让自己掉下去,对向烽来说,死亡不在终点,而是生活这条大道旁突现的泥泞小路,何时到来取决你什么时候转向。
反正同为选入人才储备计划的倒霉蛋,他也看不清这条路能有什么前途,不过是缺了奇鸢那点自尊好胜,习惯好过歹过罢了。他说完拉开背包翻找着,拿出一只透明塑料袋,还有一本“无国界安全框架人才储备计划”宣传册拍在桌上,塑料袋里边是套崭新的灰色星空迷彩制服和蓝色贝雷帽。
奇鸢的手扫过骨灰盒冰凉的金属盖,落在向烽带来的衣服上,如同站在道路岔口,左转黑云蔽目,右转一了百了。
向烽背过身,按奇鸢的要求闭上眼。
“行了吗?”
肌肤与布料剐蹭的窸窣搔动着向烽的喉结,这一声是脱衣服,下一声是脱裤子,奇鸢凌乱的呼吸声穿梭其间。向烽记得奇鸢以前很瘦,当年启明基地工人进驻不少,在第一座“绿塔”水培农场系统投产前,后勤一直很困难。如今奇鸢依然弱向烽好几圈,却已不是那副随手拎起来欺负的骨头架子了,胸挺条顺,小臂精实成束,肌肉维度不厚,体脂却很低,如同未经修琢的泥胚,棱角清晰,块面分明,抬起胳膊穿衣时,肋间的鲨鱼牙便一张一弛地呼吸着。
奇鸢把脑袋钻出新体能服的圆领,就发现向烽盯着自己看。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向烽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想转移话题,或是出于对当年偷奇家钱的愧疚,披上奇鸢缝好的外套,神使鬼差的跟了句。
奇鸢捋平上衣的褶皱。他很想说实话,但不甘心给向烽任何感慨风水轮流转的机会。他憋回泪水,嘴唇微颤。
“都挺好。”
联大给新生按入伍标准配发了行囊,被褥、洁具、衣裤都有现成的。奇鸢拾掇好自己的证件,在枕头下摸出一枚穿着绳的铁环挂在脖子上,这枚戒指是老奇向他老婆求婚前用螺母车出来的。
奇鸢锁上门,把家门钥匙从门缝踢进去,额头抵着他再也打不开的门,眼泪又滑了下来。房子是公家分配的,死亡证明提交后,另一个家庭下周就会入住,他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能带走。
奇鸢紧了紧武装带,吊住他被无形的重量压弯的腰板,向烽走远帮他拍了张照,用滤镜修掉满脸憔悴。小翻领拉链收腰的制服,不算太窄的肩膀撑起崭新的面料,稚气未脱的五官初具规模,衬着贝雷帽的一抹亮色,使人浮想联翩,假以时日,他能长成一个怎样英朗的男人。
奇鸢发现向烽的制服有些不一样,自己的领章和肩章只一道光板,向烽则有一拐和双枪,右臂别着蓝色臂章,象征地球的经纬线簇拥着一颗生命之星和蛇杖,下方印有“联络员”字样。
“别看了,籍贯发回地方,现役待遇也取消了。”向烽摸着领章,心在滴血。新单位为方便管理,沿用了部队的组织架构,但论社会地位和工资待遇,不说云泥之别,也是一落千丈。
各国响应联合国无国界安全倡议的方式不一,国内参照救亡军的组织形式,抽调一批年轻士官和大学生作为储备人才培养,服务于未来“无国界安全组织”的建设。
春江水暖鸭先知,在向烽这些一线士兵看来,以大停滞以来的地缘关系紧张程度,没有哪个大国会傻到倾斜大量资源投资和平的远景,只是碍于国际观瞻,不得不做做样子。所谓人才储备计划,就是用他们这些倒霉蛋的青春给一张议而不决、决而不行、行而不通的蓝图镶边。在列车上,有人是乘客,有人是燃料,有人则直接被踹下了车。
两人下了楼,向烽拦下一辆接驳车,到殡仪馆认领老奇的骨灰,掏钱给夫妇俩租了最便宜一档五年的龛位,方便奇鸢回乡拜祭。看着随即跳出的余额提醒短信,向烽抓着手机的手指不禁捏紧了。
向烽叹了口长气,他报答不了老奇夫妇的恩情,弥补不了对他们的亏欠,做到这一步,也算有始有终。
“……谢谢。”
奇鸢将骨灰盒交到工作人员手中。
四十分钟的车程,加办手续的半个小时,奇鸢一言不发,无论向烽怎么挑起话题都不搭理,无论坐车还是走路,都呆滞地低着头,死死盯着骨灰盒。
奇鸢转身就走,向烽忽然意识到奇鸢感谢的对象并不是自己。陪他哭鼻子,帮他处理父母后世,仿佛全是自己欠他的,都是天经地义。一句“不用谢”堵在喉头,向烽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眼里刚刚亮起的光芒又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启明基地天黑得早,才下午四点,天际线便遮住了阳光,公寓、冶炼设施和蛛网般的管路洒下浓稠的阴影,行走其中,仿佛置身丛林。
到达启明基地西北部货运港口时,太阳已经融化在海平线,粼粼波光之上,余辉勾勒出南洋1号解算器庞大机壳与散热结构的轮廓,漆黑的剪影、闪烁的灯光,仿佛将橙黄的霞光剪开一个口子,露出后面繁星肃穆的夜空。
“我们到底在建什么?”透过候船大楼临海的玻璃幕墙,奇鸢呆滞地眺望浪涛尽头无人能理解的巨构。
“第一代自适应神经元计算综合体,说白了,就是大电脑。”向烽叉着腰,极目远眺,“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建筑,高三公里,长宽十公里,全球一共三座,AI辅助建造。这还不算最大的,规划中的第二代解算器,那才是真正的巨人。”
“哦。”奇鸢躺在=长椅上,看着头顶斑驳的全息屏幕。一名官员正在低头念稿,断断续续的停顿带有滑稽的权威感,宣布年底前,启明基地将拥有更便捷的支付系统,更密集的购物娱乐场所,以刺激消费。
奇鸢用贝雷帽挡着脸,后脑勺一碰椅子就两眼一黑,睁眼时,前后几排座位密密匝匝挤满了人,他一个人占了四张椅子,不时有穿着制服的人经过他,无一例外都在打量他,说实话,挺傻帽的。奇鸢很不自在,揉着眼睛,尴尬地起身,就看到向烽背对自己,手举至眉际,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军礼。
打前面来了几个挺拔的人影,不过在这里,往往意味着一位有军方背景的上级或实权人物。
“我来晚喽,带新兵娃娃们搓了顿火锅。这是干啥子,使不得,使不得。”两个男人和向烽一般装束,走前面的青年一双吊梢含笑眯缝眼,粗糙却不失几分英气,手搭在眉前随意划拉了一下,权当回敬。青年看向向烽身后奇鸢的脸,立马笑脸相迎,不由分说握紧了奇鸢的手,“不愧是烽娃子的兵,乖得很。”
过分的自来熟,不是尊重,而是另一种冒犯,奇鸢微拧眉心,反感地抽出手,撇撇嘴:“我不是他的兵。”
“跟到哪个就是哪个的兵。”不管奇鸢摆张臭脸,男人还是笑呵呵的。奇鸢脸皮薄,不喜欢太会来事儿的,却也被对方感染,心里稍微亮堂起来。
“这位是戴长风班长,后面的是俞辉班长。”几个老战友依然在身边相互照应,恐怕是向烽唯一的慰藉了。
向烽一一对奇鸢介绍。两人也都已退出现役,同为联络员,按说不该尊称,只是两人年长向烽三四岁,向烽依然保持着军营里谦虚的做派。
“同学你好。”奇鸢还在纠结要不要敬礼,俞辉却主动握住了他的手。粗粝、厚重、有力,一只军人的手,“今后都是一条船上的兄弟,既是同事又是同窗,不用拘谨。”
俞辉正经士官学校出身,开口就和向烽戴长风两个大老粗拉开了距离,跟他亲和持重的相貌一样四平八稳,没有一丝一毫前辈架子和兵油子气质,被发配到新岗位前,他显然做过功课,也比向烽更快地适应了全新的身份。生活就像一场大水,把他们冲到了一条沟里。
启明基地亮起了灯,如同一片坠落在海面上的星空。水培农场开启了品红色补光,艳丽的色彩泼向半空。
奇鸢回头看,最后一次。
奇鸢睁开眼睛,他从梦境中醒来,再次为清醒所困,向烽不知道去了哪,他看见长椅旁靠着只半个他那么高的双肩包,就背到背上,跟上下楼的人流。
“睡着的人会去酒吧,或者去妓院。”奇鸢边下楼梯边想,无论酒醒还是梦醒,抑或烟花一瞬的发泄其实没有区别,试图逃避的状况仍原封不动,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无论船头指向何方,终将驶向它的方向。
候船大楼八层高,一栋钢结构玻璃幕墙建筑,为过夜的乘客提供食宿。
一楼早餐窗口辣椒泥的香气蛰着奇鸢的嗅觉,使他的肠胃一阵痉挛。在医院陪护以来就没吃过一顿安稳饭,昨天更是从早到晚粒米未进。奇鸢感到一股酸腐气息猝然往上翻涌,倒灌进鼻根,他一个箭步冲向垃圾桶,挤开正准备换垃圾袋的工人,撑着桶沿呕吐起来,但吐不出什么东西,眼前金星乱窜。
不能再不吃早饭了。奇鸢歪着步子挪到点餐窗口,要了一个烤糯米卷。他摸出手机准备付款,视线飘过商贩,轻飘飘地落在身后烤架上带着焦色的香蕉叶圆筒上,却想到什么似的,将手机塞回了口袋。
“我不要了。”他对背过身的店员说。
囊中羞涩的奇鸢打算找个卖便宜压缩调味藻块的窗口,但腿脚不争气,刚转过身,它们就像热天的蜡烛融化了。
身着制服的年轻人毫无征兆地栽倒,不知道谁一声惊呼“有人晕倒了”,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人群排开,都担心摊上事儿,没人敢上前。足足三五分钟,才赶来一个教官模样的壮汉黑着脸挤出乱哄哄的人群,给他拦腰抱了出去。
“低血糖,没大问题。付完款取药,挂个水。”
向烽瞧了眼处方上的价格,就背着奇鸢离开了诊所,靠着路灯杆放在马路牙子边,用土办法化开半条能量棒喂下去。
自己前脚离开一会儿,奇鸢后脚就整这出。
向烽觉得自己挺贱的,活该遭报应。当年酒鬼老向欠下一屁股酒债赌债,谁料暴死街头父债子偿,可他那点日结工资连利息都填不上,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对奇家的存款伸手。他的胳膊保住了,却冥冥中种下了如今的苦果。
当兵五年,他也没攒下几个子儿。父亲二老健在,在国内老家有个姐姐,他的饷钱除了补贴姑妈一家,维持他那岌岌可危的恋情,也是笔不低的花销。
他不想变成父亲一样,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不想让奇鸢重蹈自己的痛苦,但抗争愈奋,举步弥艰。良心驱使他弥补当年对奇家犯下的过错,但余额告诉他,你背负的责任已经够重了。入不敷出、感情受挫和意外重逢的落难竹马,叠成一个巨大的浪头劈头盖下,他似乎快沉下去了。
奇鸢坐起来,扶着额头晃了晃脑袋,只见此前直抵天际的深蓝平原上崛起一座苍白的巨峰,人群拎着大包小包,朝舷梯蜂拥而上,低头看,脚边却落了一地烟头。身边的男人别过脸,有些措手不及地抬起袖子,使劲抹了两把。
“走吧。”
向烽一左一右背起自己和奇鸢的行囊,尽管只一瞬,奇鸢还是发现男人的眼圈有些红肿。
启明基地与本土之间每天都有数班轮渡往返,但这艘船稍显特殊。六个月前派遣至启明基地的工人即将乘船回国,更重要是,船上坐着启明基地所有被本土高校录取的毕业生和今年夏季应征的新兵。路途遥远,不少高校都派遣了向烽这样的联络人。
将奇鸢安置在客舱,向烽便找老战友抽烟去了。戴长风花钱大手大脚,给三人订了间包厢,免受毕业生们烦扰。
多半座位都有人,剩下零星的空座,过道完全被包裹和行李箱占领了。奇鸢侧着身子,一声不吭地挤过人堆,硕大的背囊不免剐蹭到座位上其他乘客,招来一片怨声,但他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往里走,试图找个靠过道人少的地方坐下。偏偏这时,一个身影落进奇鸢的视野,如同火星飞入一堆干燥的刨花,瞬间腾起一阵浓烟。
这肥猪不是老奇生前所在单位的项目经理吗?旁座披着咖色披肩的卷发女士是他老婆,两人中间脸圆肉润的男孩奇鸢见过,是他们学校子弟班的吊车尾。子弟班学生放学不必回家帮工,独享最雄厚的师资和最长的学时,可惜这猪崽子依旧不见起色。奇鸢纳闷这家人为什么能坐上这艘船。
然而,奇鸢一眼认出了小肥猪手里泛亚联大录取通知书的海蓝色封皮,打开来,内页赫然印着“机械工程”专业,这正是奇鸢的第一志愿。且不论这样的混子怎么可能考上泛亚联大,就连分数也和奇鸢如出一辙。
如今互联网已是一片AI流窜的不毛之地,办公回归纸质时代,高考志愿也不能幸免。启明基地名义上中央直辖,但工人都明白天高皇帝远的道理,生杀予夺的地头蛇,对材料动点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你他妈——”
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之时,奇鸢大叫着从走道上一跳而起,扑向项目经理。
此时,客轮上的乘客要么在闭目养神,要么在热烈交谈,毕竟马上就要回家了,所有人都沉浸在归乡之旅的喜悦中,一时间都敛息屏气地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
“你刚刚骂什么?!有种再骂一遍?”裹着披肩的女人噌地一下站起来,抡起胳膊“啪”地扇在奇鸢脸上,也拍在了船舱里所有人心上。
经理也不满地站了起来,神色嚣张地嚷道:“妈的,你刚骂我儿子什么?你再说一遍?”一边吼着,一边上手推搡着跟前的奇鸢,这个距离上,连一口黄牙缝里漆黑的烟垢都看得一清二楚,唾沫星星点点喷在了奇鸢脸上。
奇鸢身板轻,被推得一踉跄,愤怒地甩开经理的手,捡起撕扯间被拍落的贝雷帽。
“我就骂了怎么着?你儿子不学无术,顶替志愿,死猪生不出龙胎,你也好不到哪去,你私吞我爸妈抚恤金,把我们工人当狗使唤,不是猪猡是什么?只有猪猡才不劳而获!”
当惯了土皇帝,项目经理谁都不放眼里,谁想奇鸢根本不吃这套,将最见不得光的事竹筒倒豆子似地抖了出来。有的事就像暗房里的大象,不见光可以装作看不见,一见光便没法接着装瞎。承包商嘴角抽搐,满脸横肉暴起,脸色先是一红,继而变成了难看的酱色。人多眼杂,奇鸢料定这帮人肯定不敢动他。但奇鸢没来得及再次开口,突然,一台手机就怼到了脸上。
“你骂啊!你再骂!让全国人民都看看你的嘴脸!哎你撒手——当兵的打人啦!”拿着手机的是个穿着条纹公务短袖的年轻男人,显然和项目经理是一伙的,奇鸢急忙伸手挡镜头,却被躲开了,男人气焰越发膨胀,开着直播,镜头把奇鸢的五官还有制服都框了进去。
奇鸢一个人被四个人堵在中间,明显落了下风。围观乘客有的掏出手机录像,有的跑去叫船员,有的怂恿奇鸢动手,有的观望不定,却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静静看着这场冲突愈演愈烈。
明明占理的是自己,却莫名其妙变成了过错方,奇鸢的心脏突突狂跳,羞辱、委屈和愤怒把他的脸蛋胀得发红,他大吼一声,怒不可遏地挥起拳头,千钧一发之际,胳膊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钉在了半空。
向烽姗姗来迟,他脱了外套,只穿着没有身份标识的体能服,不顾奇鸢占理,架着奇鸢胳膊就往外拖。
“放开我!你个傻逼窝囊废!你瞎了吗?!”奇鸢歇斯底里地咆哮,踹着空气,两手在向烽小臂上又抠又抓。
向烽拖着奇鸢,拉开厕所门,一把将奇鸢连人带包塞了进去,关上门,抄起一旁的扫帚闩住门把。奇鸢在里面边问候向烽祖宗边嘭嘭踹门,但向烽说什么都不开门。一方面当然是向烽屁股都没坐热就奇鸢打破了得之不易的清静,另一方面,现在的奇鸢像条冲昏头脑的凶狗,放他出来不知道得闹出多大乱子,别说他,就是自己这个联络人也要负连带责任。
项目经理认出了老向家没出息的儿子,眼底闪过一丝轻蔑,但看到向烽有点来头的装束,经理换回一副谄媚的表情,却凑到向烽耳边阴翳地说:“你总没法永远罩着他吧,我上边有人,你不在的时候,我弄死他。”
说罢,经理转而笑盈盈递上烟和火,丝毫不惧壮汉居高临下地瞪着自己。
来前戴长风千叮万嘱,别露怯,但也别闹大,提前摘掉肩章领章帽子,免得被拍下来,一杆子捅到天上去。向烽知道自己没钱没势,明里暗里都不是对手,如今还是法治社会,唯一值得称道的这幅身板也派不上用场,若心性能年轻五岁,他早削上去了。
“还拍什么?”向烽阴着脸环视周遭的镜头,但看向烽不敢还手,这些人越发有恃无恐,镜头如同食人鱼环伺着落水的野牛,汉子的身材和相貌都一顶一的吸睛,他们格外稀罕他灰头土脸的样子,让向烽感觉自己在镜头下一丝不挂。
奇鸢叫骂了半天,没人理他,也安分下来,手里捏着帽子,坐在马桶盖上不住地流泪。有口难辩,就连唯一有交情的向烽也息事宁人不向着自己,要是父母还在,怎么舍得自己受这么大的屈辱。漆黑无光的卫生间越变越空旷,他仿佛看到黑暗里钻出无数陌生的脸,变幻成一张张血盆大口,要把他的骨头咬断。他一时激动喊劈了嗓子,只能发出低哑的啜泣,甚至没法痛快地大哭一场。
“吱呀。”
厕所门开了,一线光打在奇鸢脸上,这束光有种莫名的重量,压着奇鸢的脖子,叫他不敢抬头看着来人。
“哭哭哭,就知道哭,丢人不丢人。”向烽怒道,一把将奇鸢从马桶上拽起来,卸下奇鸢的背包自己背上,不由分说抓着奇鸢的手把他带上一层甲板,拐进一间包厢,重重带上门,没等奇鸢开嗓,他倒先一屁股瘫在沙发上,撑着额头哽咽,“没了那身军皮,上哪都被人欺负。”
向烽在部队的时候因为体格壮硕,敢拼敢冲,在同年兵里脱颖而出,得到过几个大领导的赏识,若他真想留队,攀攀关系,其实完全能得偿所愿。可是军旅、军营中的人际关系,在他眼里似乎只能与荣誉、理想之类的字眼挂钩,而不是一己私欲,毕竟那是自己浪子回头的地方,不是蝇营狗苟的名利场,可事到如今,他却有些后悔。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们两个娃娃有个缺点,就是容易多想,多想无益,走一杯。”戴长风在茶几上排出四只玻璃杯,拧开一瓶印尼特产山梨酒倒满。
俞辉拿起酒瓶,看着标价眉峰紧蹙,心疼道:“管不住手,退伍费早晚给你霍霍完。”
“无妨,高兴要紧。”戴长风笑着摆手,双眼眯成一条线。戴班长孑然一身,三人中只有他的退伍费下发最早,也只有他无需养家糊口,从军九年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账户深不可测,于是自告奋勇包下了两个老战友青黄不接期间的起居。他稳得不像二十五的人,仿佛不止年长向烽三岁,少说得有条代沟。
奇鸢的情绪被四面八方的恶意压缩在一个硬壳里,只有在这里他卸下了所有的压力,家庭变故以来压抑许久的悲伤、委屈和思念喷薄而出。他两腿一软,跪倒在三人面前,放声痛哭起来。
奇鸢出生在启明基地,他没见过大陆的轮廓,没见过五点擦黑的天空,没见过雪和冰河,没见过春天,秋天和冬天。
启航第一个早晨,奇鸢站在观光甲板上极目回眺,大海报以星空般的深蓝。高耸入云的解算器与机顶的城市仿佛已经沉入水底,连同他与父母生活过的痕迹,无影无踪。
船在西沙停靠下客,沿途吹填船络绎如织,它们吸取海床上的底泥和砂土,二十年如一日地,不断扩展着岛礁的边界,结核矿和其它矿物被淘洗出来,经冶炼运往海的南端,投入全速运转的工业机器。
以工代赈,大兴南洋,经济危机发生后,大停滞终于迎来第一缕暮色。
和三个大老爷们挤在狭小的包厢里,天气热,湿度高,一呼一吸都有股咸腥的汗味,奇鸢半梦半醒地捱过船上的第一夜,尿憋得慌,于是爬了起来。天刚擦亮,其他三人却都不见了,三件叠成豆腐块的外套并排放在茶几上。
正纳闷这么早人都去了哪,虚掩着的房门外传来一阵粗沉的喘息,此起彼伏。
“操……”
奇鸢好奇又胆怯,扒在门边往外瞟去一眼,就感觉心跳早了半拍,呼吸一窒。
戴班长一声“开整”,三人在仅容两人并行的狭窄过道上前后排成一溜,齐刷刷后撤一步,匍匐身体,开始做俯卧撑,较劲似的,一个赛一个快,动作却依然十分标准。关键三个汉子都赤着上身,训练有素的肌肉一览无余。俞辉和戴长风虽然骨架没向烽猛壮,却也是爬冰卧雪练就的百战之躯,发力技巧更为纯熟。满眼荷尔蒙熏得奇鸢眼花缭乱,注意力还是都被吸引到了向烽身上。
向烽不在意身后的凝视,依旧专注地晨练,从头到脚很快潮起一片细汗,结成透亮的水珠,描着腰线滴落身下,六块壮硕的腹肌撑开了他的腰,再往上则是因为发力而充血熟红的胸膛。忽然,向烽岔开双腿,一手背在腰后,单手成拳,缓慢地撑起了身体。
奇鸢在学校没少被体罚过,对拳头俯卧撑的痛苦感同身受,遑论单手。向烽的眉心和脖颈绷凸的青筋似乎承受着疼痛,他的手臂线条野蛮地凸显,身体的起伏却相当稳重,不仅为了锻炼,也为了给压抑和焦虑一个发泄的出口。
他两边换着各做了四组外加一组力竭,穿着粗气瘫坐在过道上,身体像淋过雨一样,肌肉反射着汗水的光泽,映出奇鸢的身影。
“看什么看,去拿毛巾来。”向烽没好气地使唤道。奇鸢一露面,家长里短、恩怨世故,又像除不尽的杂草那样,重新冒出向烽的脑海,看着奇鸢面如死灰的表情,一阵没来由的败兴。
奇鸢一声不吭,转身进屋,半晌,一团毛巾飞出来,砸在向烽脸上。
大早上就代偿奇鸢的情绪垃圾,一阵肝火顿时窜到头顶,但没等向烽发作,奇鸢便背上自己的包,大步冲出了门,戴长风和俞辉没敢拦他,等被大包压得直不起身的少年消失在楼梯间,便双双转头瞅着向烽,眼里满是责怪。
向烽的体格与坚韧,让同事们时常忽略一个事实,无意间给他施加了太多压力。向烽也才刚满二十二岁,正处于为冲动付出代价的年纪,火气最盛,若生在好家庭,还离不开亲友的提点照料,只不过家庭的贫困和暴力让他早早踏入社会,不得不收敛半大小子的天性。他昨天何尝不想杀杀那个项目经理的气焰,无奈有心无力。奇鸢不给好脸色就算了,戴长风和俞辉偏偏还觉得这灾星小自己五岁,自己事事都该让着他。
“他把联络员当成他的什么,保姆吗?!”
向烽早已对这份工作厌倦极了,红着眼睛赌气道,一甩酸胀的膀子,毛巾搭在肩上,汗也不擦了,径直往奇鸢离开的反方向走去。
顶层观光甲板的泳池没灌水,蓝白瓷砖结着厚厚的灰尘。奇鸢把自己挂在单杠上,无休无止地拉着引体向上,直到筋疲力竭。对他抱有期待和包容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他像风筝一样飘向远方,不是线断了,而是拉着线的手消失了。
他趴在护栏上,呆看着暗蓝色的海水,在他身后,一个影子鬼鬼祟祟地摸出了拐角。周遭只有舰艏劈波斩浪的声响,奇鸢始终处于紧绷的精神状态,因此能分辨出细微的动静。
时间太早,不到客舱早餐时间,除了向烽他们这些习惯早起的人,谁会来这里?
奇鸢微微皱眉,下一次呼吸,一双手便伸到脸前,死死捂紧了他的口鼻,喷吐在脑后的呼吸带了几分暗流涌动的阴翳。
“谁唔——”一股甜腻又刺激的味道袭入鼻腔,奇鸢下意识想挣脱,但对方力量大得不像是开玩笑,又用了几分力,使他动弹不得。
客轮驶在公海,要有个三长两短,谁会为一个身无分文后无靠山的穷学生大动干戈?奇鸢不敢呼救,最近的有人舱室在楼下,不知道招来的是救兵还是帮凶。
启明基地鱼龙混杂,奇鸢听着各种案子长大,今天谁家丢了小孩,明天谁又被剁了手,彼时父母将他保护得很好,只当街坊邻居茶余饭后的消遣,没想到有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天。
只是刹那,奇鸢呼吸一窒,心脏剧烈鼓动,但他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兔,铆足劲儿抬腿一尥。
一阵劲风掠过来者裤裆,只听身后人一声惨叫,吃痛撒手,奇鸢趁机挣脱钳制,捞起背包,两步一回头,慌忙不迭地逃离了现场。
那人两手搂裆,蜷缩在甲板上打滚,匆乱间,奇鸢只能认出这个男人一身船员装束,手里的麻袋掉落在地。
“有人想杀我!”
“碰”,奇鸢撞开包厢门,过度惊吓让他脸色惨白,眼眶里转着泪花。
戴长风无时无刻不在乐呵,大手一挥要了一桌子海鲜酒菜,抠着手机催另外两个赔钱货回来吃午饭。经戴长风解释,奇鸢才知道启明基地只有他一人被联大校方指定了联络人专门对接,而这趟苦差原本只安排了向烽独行,是戴长风非拖着俞辉这工作狂陪向烽到印尼玩两天不可,才有了这个古怪的三人组合。看到上气不接下气,面无血色的奇鸢,戴长风先是一怔,而后赶紧迎他进来。
听完前因后果,俞辉和戴长风都难以置信,在他们看来奇鸢与对方无冤无仇,唯独向烽回想起项目经理放的狠话,面色凝重。他不禁后怕,联络员的工作之一就是保障对接人人身安全,倘若奇鸢意外命丧公海,自己也难逃其咎。他气不打一处来,那项目经理竟嚣张到草菅人命的地步,想必有些来头,他们不该声张太多,追究太远,只能吃下这哑巴亏。
“……好了,别哭了。”放过我吧。向烽无声咆哮,强抑着烦躁。他没有兄弟姐妹,壮同龄人几圈,小时候没少仗势欺人,从没感受过照顾小孩的折磨,自己在奇鸢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在启明基地各个工地卖力气了,没法共情好学生的矫情。他捏着筷子,杵在盘子里半天没动,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饭,听着奇鸢惊魂未定的啜泣,嘴里的虾顿然味同嚼蜡,仅有的乐趣都被摧毁了。
向烽撅下一只虾头,剥开硬壳,将一条完整的虾肉放在奇鸢碗里。拿枪的粗粝双手仔细剥着虾,连虾线都挑出来,画面有种张飞绣花的滑稽。他并非知道怎么照顾人,只是剧里都这么演,好在奇鸢不难缠,闻着味儿就消停了,比他女朋友好应付百倍。话题算是翻过去了。
“小向,你跟宋婷还没分呢。”俞辉对向烽的女友早有耳闻,直呼其名时眉头一皱,显然不很待见。
向烽长叹一声,放下筷子。
戴长风夹起一粒花生米,抿上一口小酒,露出舒爽的表情:“该吹就吹,莫吊人妹子胃口。”
“人家心都不在你身上了,再多钱都拴不住的。你一不喜欢小孩,二不用传宗接代,三——”俞辉顿了一下,嘴角扬起微不可查的弧度,补充道,“你这头牛这么久一次地都不犁。我早看出来了,有段时间那姑娘盼你就像久旱盼甘霖呐。”
两条光棍聊起感情问题头头是道,酒过三巡,把向烽从头到脚涮了一遍,向烽往奇鸢近旁挪了挪,耷拉着头喝闷酒。
女人,向烽居然找了个女人。奇鸢心中暗讽,用余光觑着情绪低落的竹马,又想起了基地街坊间关于向烽无处发泄的雄性气概,以及喜欢操男人的花边绯闻,结果到底还是喜欢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也算意料之中。奇鸢根本不相信有老向“珠玉在前”,向烽能长成什么好鸟。
向烽初中辍学后就招蜂引蝶,却偏爱混在男人堆里,那个年纪倒也无可厚非。不过眼下向烽似乎才是被欺负的那个,按他小时的性子,怎么可能让女人随便骑在头上。记忆里那个蛮横、易怒、流氓的向烽哪去了?
“随口一讲,倒惹你难过了,这个话题没意思,以后不说了。”见向烽一杯接一杯,俞辉忙打圆场,往向烽碗里夹菜。
“你从前不是放话,绝不会被女人欺负么?”奇鸢酒量不佳,一杯下肚便脸红身热,打了个酒嗝,口不择言地补刀道,暗示戴长风自己有向烽的猛料。
“少嘴贱几句能憋死你。”向烽抬起脸,自嘲地冷哼一声。酒精凝成血丝,布满了他的眼睛,浑身散逸着危险的信号。他看向奇鸢,占据视野的却是一张俊秀红润的醉容,偏大一码的体能服挂在他身上显得很宽松,奇鸢弓着腰,两手撑着膝盖,圆领低垂,锁骨撑起了初显展阔的肩膀,精实的胸肌中缝潜入阴影,仿佛深入花海的一条小径。奇鸢意识到向烽在看自己,茫然的眼神也在向烽身上游离。
向烽迷蒙地眨了眨眼,晃晃脑袋,站起的时候一个趔趄,酒量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我在过道上放放风,你们多吃点。”
向烽一走奇鸢便放开了喝,拦都拦不住,居然喝断了片,倒头就睡,接下来一整天,向烽三人都和奇鸢形影不离,上厕所都跟着,唯恐他横遭不测。奇鸢很快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人迷上醉后光怪陆离的幻觉,酒精就像一圈圈绳子,慢慢勒紧他的脑花,将烦恼和痛苦都榨出去,眼前一黑,超然出世。
第二天傍晚,海岸上琼南基地的灯光冒出了海平面,全船洋溢着回家的热烈气氛。奇鸢头一遭明白什么叫望山跑死马,看着近却深夜才靠岸,办完通关手续,乘客都已散去,海关大楼外夜阑人静。
四人凭三张退伍证挤在基地招待所的标间,奇鸢第一个洗漱,待他擦干身体出来,戴长风已经在琢磨明天去哪逛了。
向烽不在,奇鸢却听到虚掩着的门外传来男人激动的叫嚷,隐约还有女人的声音。
“是,是,提不了干都怪我没本事……下周退伍费就下来了,等我出差回来再陪你出去,婷婷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向烽抓着手机,嘴里唯唯诺诺。
人声戛然而止。
走廊上黑着灯,走出去就闻见一股浓烈的烟味。一盏手机屏幕蓝荧荧地亮着,勾出向烽原本硬朗的五官,此刻它们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
“怎么改玩儿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