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沈卓华没有再应声,细长指尖抚上琴弦,悲伤的琴声在寂静的寝卧里再次凄凉响起。
陈靖一阵错愕,惊讶于沈卓华对他的宽容,因为以往沈卓华听到他的不敬语气,早就不客气的罚他了,而今天却没有任何反应,可越是这样,他的心越像是被什么揪扯着般生疼,他宁愿被沈卓华骂一顿,打一顿,也不愿他对自己不闻不问。
他八岁便入了无极宗,见到沈卓华的第一眼,就觉得世界上怎会有这般谪仙似的人物,鬼使神差的央求父亲走后门,让从不收徒弟的沈卓华收他为徒,他当时只是觉得这个人好看,后来又觉得这个人法术高强,再后来,他就对这个长得好看法术高强的师尊有了强烈的依赖感。
他以为,他会是沈卓华的第一个徒弟,也是最后一个徒弟,因为沈卓华作为无极宗的副门主,是完全不需要亲自带徒的,之所以能破格录取他,也完全是因为他爹陈金龙的功劳,谁能想到,掌门从外边带回来的一个孤儿竟也做了沈卓华的徒弟,不仅夺走了沈卓华对他的关注,还夺走了沈卓华的心。
许是因着凌霄孤儿的缘故,沈卓华总会不自觉的对凌霄多一份耐心,于凌霄而言,也许是束缚和管控,以他陈靖看来,就是偏心,他早就对此事耿耿于怀了。
如今凌霄失踪了,他本以为三年的时间会让沈卓华对那个不成器的徒弟减轻念想,谁料,这念想就像一坛老酒,时间越久越浓烈。
他站在屋内,耳边回荡着忧伤的旋律,已经二十岁的他,竟像是一个受了气的孩子,眼眶泪水滴溜溜的打转,终于不争气的流下了泪水。
可是,沈卓华没有看见,还沉浸在他的思念里,沉浸在他无尽的悲痛中。
“呦,这是怎么了?”周少群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正趴在门框上,探进一个脑袋,圆圆的眼睛看着流泪的陈靖,“怎么哭的委屈巴巴的?”
沈卓华抬起头望向门口,手上的动作随即停止。
“副门主,你徒弟都哭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弹琴啊?”周少群打了个哈哈,挺了腰身,抬腿跨进门槛。
沈卓华将目光从周少群脸上平移到一旁的陈靖脸上,诧异道:“哭什么?”
陈靖抹了把眼泪,撞开周少群肩膀,拔腿跑出了沈卓华所居的听雨轩,他一股脑从后山跑到前山一处隐蔽的地方,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松树无声的流着泪。
这一哭,一个没注意,就从上午哭到了下午,他终于觉察出肚子饿来,才昏昏沉沉从密林里钻出来,准备去膳堂找些东西吃,来到膳堂,早就过了晌午开饭时间,晚膳时间还没有到,反正今日沐休,他也没什么心情赏花了,决定回家。
从山顶到山脚是绵延不断的石阶,他四年前已经是无极宗的真传弟子了,虽然下山的台阶又窄又陡又长,他却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下去了。
距离山脚下的最后几级石阶布着一层守护山门的结界,出了结界,就可以和外界接触了。
他施法出了结界,刚走没几步,就看到旁边一只蜷缩在草丛里的猫,全身毛发乌黑,一对黄澄澄的眼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可怜。
他正准备走过去观察一下情况,又想到现在的世道鬼怪猖獗,便扭过头准备走,这黑猫“喵喵”叫了几声,听着很惨,他忍不住又去看,这猫露出了自己受伤的爪子,血淋淋的,趾骨外翻。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察看了黑猫伤势,不算厉害,便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黑猫的爪子撒了些,然后又扯下腰带将猫爪包好,便离开了。
无极宗所处的曼陀山距离市集并不远,不到半个时辰便进了市集,他家的陈宅是黑水郡出了名的豪门大户,坐落在市集中心,距离花市也不远。
到了家门口,他驻足,远远望着前面的花市人头攒动,虽已日暮,大家还是纷纷往花市里挤,他却再没了赏花的心思,守门的仆人跟他问了好,他没应声,掀袍进了宅院。
二姨娘初荷带着丫环从大门外走进来,看到他,甜甜喊了声:“公子回来啦?”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初荷,不禁愣了一下,初荷这女人虽说模样俏丽,但也不至于像此刻这般娇媚,明明装束和从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却瞧着娇俏无比是怎么回事,他一边想一边诧异的点了点头。
“哪有做姨娘的用这种口气对公子说话?”陈夫人在正厅里坐着,听到这女人和自家儿子这般说话,立马黑着脸从厅堂里走出来,“难道勾引了老的,还想勾引小的不成?”
陈靖回过头,见自己娘亲板着脸训斥听荷,意识到女人之间的战争又要开始了,更加心烦意乱,便加快脚步到了卧房。
回到卧房后,家仆给他做了一桌美味佳肴,他吃饱喝足后,已是傍晚,便躺下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仆人拍门大喊:“公子,死了……死了好几个家仆!”
他一个翻身坐起来,门板被拍的震天响,他确定不是梦,忙不迭跳下床打开门,一个老仆在门口语无伦次道:“公子快去……快去看看吧,死的都是……都是年轻仆人……”
陈靖跑出去,来到前院,只见前厅门外围着一堆人,他娘站在最里面指挥,因为他父亲外出不在。
家仆们看到他来了,纷纷退后,让开一条道,他走上前,看着地上躺成一排的年轻男尸,个个形容枯槁,面如死灰,便扭头问陈夫人:“怎么回事?”
“管家早上醒来发现的,一夜之间死了这么多值夜的家丁,赔钱倒是小事,此事必有蹊跷,你爹不在家,你可得替他看好门户,以免那个贱皮子生个孩子在你爹面前跟你争宠。”陈夫人四十多岁,个子偏矮,属于富态型,两颊肉很多,说话时嗓门很大,两腮总是大幅度抖动着。
陈靖蹲下身去察看躺在他脚边的家丁,这家丁和他差不多年纪,双目紧闭,除了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外,没什么别的外伤。
“难道是鬼怪作祟?”他慢慢站起来,喃喃自语着,余光瞟到了夹杂在家仆中间的二姨娘初荷。
他发现初荷媚眼如丝,比起昨天,似乎又娇媚了不少,他正专心盯着初荷看,陈夫人眼尖发现了此事,走到初荷面前,一巴掌打到她脸上,嘴里骂着:“从昨天到今天,所有人都瞧见了,这个狐媚子尽想着法勾引公子,真是晦气!赶紧滚出陈家,就算告到老爷那里去,也是我占理。”
初荷一听,眼眶红了,以往她不管怎么受气都会逆来顺受,今日却转身跑出了宅子,陈靖正要去追,被他娘喊住:“你要是敢把那个贱人找回来,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
这时,验尸的仵作来了,陈靖只好住了脚步,验尸结果:没有任何内伤。
陈靖这次可以确定是鬼怪作祟了,这种情况和三年前在白家镇见到的情况一样,妖怪勾引年轻男子于床弟间,年轻男子被吸走元气就是现在这样。
他立刻带着家丁们里里外外在宅子里搜寻了一遍,一无所获,又去距离宅子不远的天狼钱庄搜寻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他仰头望天,天空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他突然又想起了初荷的那双眼,那副勾人的媚态,以及今日一反常态的举动,突然明白过来,立刻从天狼钱庄追了出去,只是大街上人头攒动,加之赏花大会,人流愈发多,哪里还有初荷的踪影。
他知道,现在必须找沈卓华帮忙,不然会有更多的人丧生,至于昨日和沈卓华小小的摩擦,也无暇顾及,赶紧让家丁备好马,翻身上马向曼陀山疾驰而去。
黑水郡的天狼钱庄乱作一团时,凌霄这边已经找了船家渡江到安阳郡,和他同行的依旧是南宫瑾和白殊。
安阳郡之大之繁华,是凌霄做梦都不敢想的,刚上岸,他就被眼前繁荣的景象怔住了。
沿街商铺林立,酒肆遍地,道旁花枝纵横交错,花香漫天,行人衣着华丽,简直是一副夺目的五彩画卷。
“白霄,待会儿就到揽月门了,去了那里要听门主的话。”南宫瑾和他并肩走着。
“嗯,反正我和白殊是兄弟了,白殊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凌霄好奇的打量着街边叫卖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正走着,他突然看到一个路过的行人身后拖着条毛茸茸的尾巴,心头一惊,忙问南宫瑾:“那人身后怎么有条尾巴?”
南宫瑾的衣袖一扬,问:“哪里有尾巴?”
凌霄一看,揉了揉眼,确实没有什么尾巴,便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正要移步,突然一个冷厉的声音在后面喝住了他:“不许再向前走!”
凌霄停下脚步,回过头循声望去,距离自己上岸不远的地方,一个长发飞舞白袍翻飞的男人正望着他。
“你在喊我?”凌霄回手指自己。
不待那人回答,他身旁的南宫瑾一挥袍袖,一道白雾从袖中飞出,他身子离地,整个人被裹挟雾中无法挣脱,只能听到耳边激烈的打斗声。
打斗持续了约摸一盏茶功夫,四周终于安静下来,白雾也随之消散,他从半空跌落到松软的土地上,再睁眼瞧,面前只有那个白衣男人的背影,南宫瑾和白殊不见了踪影。
“你是谁?”凌霄匍匐在地,揉着摔痛的手臂,“我那两个同伴在哪?”
“他们是狐妖。”男人回道,“你刚刚进入的地方是狐精幻化的狐市。”
凌霄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四周哪有什么市集,只有荒郊野岭,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问:“我凭什么信你的话?”
“你当真不记得我是谁?”男人转过身,冷峻的脸上现出疑惑。
“不记得。”凌霄摇摇头。
男人缓缓蹲下身,盯着他的脸细瞧半晌,突然伸出手,冲他的胸口狠狠拍了一掌,他只觉翻江倒海,将头扭到一边,“哇”一声吐了出来,一块黑色的小小的硬块被吐了出来,滚到草地上。
一刹那,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他记得自己跟随沈卓华去白家镇除妖,沈卓华识破南宫瑾的诡计打斗起来,他莫名其妙被人塞了一粒东西到嘴里,直接吞了下去,然后在密林中寻找消失的沈卓华时,手脚发软掉入坑中,便昏睡了过去,再醒来,就看到了南宫瑾。
想到这里,他又小心翼翼抬头看眼前人,是沈卓华无疑了。
“师尊,我们好像中计了。”他吞吞吐吐说了这么一句。
沈卓华板起脸问:“知道为什么几个人中,偏偏只有你被下了这种能致人失忆的东西?”
“弟子……不知。”凌霄趴跪在地,低着头唯唯诺诺道。
“因为其他人都修到了人仙等级,鬼怪不能轻易近身。而你,什么都不是。”
凌霄可不想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和沈卓华斗嘴,赶紧磕头,连声道:“师尊,弟子有错,请师尊责罚。”
谁料,沈卓华一反常态,回了句:“也怪我,不该急于求成带你去除妖。”
凌霄听沈卓华竟然在忏悔,有些害怕,忙指天发誓:“师尊,弟子以后一定会好好修习。”
“但愿,你已经十九岁了,再不加把劲修习,以后就不必学了。”
“十九岁?”凌霄脑子短路了几秒,尔后惊讶的张大了嘴,仰面望着沈卓华,“我掉入坑中时,不过……十六岁。”
“你已经失踪三年了。”沈卓华躲闪着他追寻的目光,背过了身。
虽然沈卓华背过了身,虽然沈卓华的语气淡如一汪波澜不惊的湖水,但凌霄还是清楚的看到了沈卓华眼中滚动的泪珠。
凌霄现在无瑕想这事,继续追问:“我昏迷了三年,他们怎么没对我做任何事,而是等我醒来才对我使诡计?”
“你修为太差,这种致失忆的东西药劲太猛,他们只能等你自然醒来,再对你下手。”
“对我下手?”
“也许南宫瑾已经把了你的灵脉,知道你天赋异禀,异于常人,想来是要你修炼狐族的妖术,用来对付人类。”
凌霄听后一阵后怕,赶紧将当年的疑问甩了出来:“师尊当初在白家镇和南宫瑾交手时,怎么突然不见了?我们当时都很担心你。”
“我一直在那里,只是南宫瑾施了障眼法,让你们误以为我随他消失了。我当时救人心切,疏忽了这一点,没有及时解除他的障眼法。”
凌霄恍然大悟,又问:“师尊是怎么发现我在这里的?”
沈卓华沉思良久,道:“黑水郡举办赏花大会,沐休三日,我便下山寻你,路上偶遇一船夫,经打听,船夫告诉我刚渡了三人过江,并且形容了你们的相貌,我猜测有你,就寻了去。”
凌霄听了这番话,愈发诚惶诚恐,看来他的失踪给沈卓华惹来很多麻烦,赶紧低头倾首道:“劳师尊费心了。”
沈卓华没有多言,面色依旧冷若冰霜,移步向前头树上拴着的白马去了。
凌霄见沈卓华走远,赶紧站起来去追,他可不想再让沈卓华来招呼他,来到马前,沈卓华解了马绳,翻身上马,他也赶紧翻上马背,省的面对面对峙尴尬。
沈卓华等他坐好,便开始策马疾驰,行了半日路,天色暗下来,一轮残月钻破云层普照大地,脚下的路延伸向前,隐约可见前方并排列着一溜黑松,在这暗夜里就像黑黝黝的鬼魅。
凌霄抓着沈卓华的衣袍,耳边冷风呼啸,他的屁股被崎岖道路颠簸的生疼,心里乞求沈卓华能够停下小憩片刻,但看沈卓华笔挺的腰板和这马的速度,似乎没什么希望。
“师尊,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啊?”他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
“沐休日只剩明日一日,这里距曼陀山还很远,须抓紧时间赶路。”沈卓华应道。
凌霄知道再问也没用,便识趣的住了口,凭意志力在马上颠簸,夜越来越深,他竟习惯了这种颠簸,靠着沈卓华笔挺的背睡着了。
揉着眼睛再次醒来,他发现天已经大亮,自己正靠坐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不见沈卓华和白马的身影。
他赶紧起身去寻找沈卓华的身影,一转身,只见远处沈卓华正牵着马静静站在一汪碧绿的的湖水前,马儿低头饮水,他仰头望天。看见沈卓华在湖边,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莫名安心,慌乱也便压了下去。
他理了理破旧的衣裳,扯下发带重新扎了个高马尾,收拾的略微整洁了些,才慢慢走到沈卓华身后,轻轻喊了声:“师尊。”
沈卓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马背上驮着的一个口袋,道:“里面有青团。”
“师尊吃吗?”他确实感到饥饿,昨晚也没吃什么东西,便快步走到马跟前取下口袋,里面果然有几个包好的绿油油的青团。
“不饿。”沈卓华的眼睛已直视着前方。
他只好取出青团,坐在草地上自己吃了,软软糯糯,十分香甜,不知为何,吃着吃着竟莫名落下泪来,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赶紧用衣袖去擦拭泪水,却是越擦越多。
“有这么好吃?”沈卓华丢了马绳,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袍摆散了一地。
沈卓华突然靠这么近,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拼了命的低头,生怕让这个人看到自己出糗的模样。
“想哭就哭。”沈卓华说,“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会把你哭的事告诉其他人。”
凌霄愣了半晌,啜泣着问:“师尊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哭?”
“每个人都有秘密,想哭,哭就是,哭够了告诉我,好赶路。”沈卓华抬起手背,在碰到他湿漉漉的脸庞时,突然又将手收了回去,站起来转身去牵他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