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大概是在监狱呆得太久,这种被抓个现行感觉,让他仓惶不已:“那个,我就想抽根烟。”
“你可以进屋里抽。”
“这……何必弄得满屋子烟味。”
“也还好。”
庄铭的脸色好似没有起初那么糟糕了,说话的语气也平缓了很多。
但他能给颜料,自己却不敢开染房,知道他没有抽烟这种不良嗜好,童凯连连摆手:“还是不用了,吸二手烟也有害健康的,况且这里空气挺好,我就在这儿抽吧。”
庄铭也没再劝,默不作声的从裤兜里摸出了一盒烟和打火机,取出一根叼在嘴边点燃。
“用这个,防风的。”
捧着被塞过来的烟和打火机,童凯愕然看着他熟练的吞吐烟雾。
“你怎么……”
“工作累了,偶尔会抽两根。”
童凯一阵张口结舌,这种心情很奇怪的,仿佛记忆中那个懂事的男孩,那个纯净的少年又再次扭曲了起来,变成了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是了,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已经六年,他千疮百孔了,庄铭何尝不是也该面目全非了呢。
男人递来的烟正巧是童凯以前偏爱的箭牌,虽然甚是怀念这个味道,但他还是将烟递了回去。
“我还是抽这个吧,”点然了指间半截烟,“这可是金子,别浪费了。”
“金子?”或是从没听过,庄铭带着几分疑惑地看他。
“在监狱里的人都把烟叫金子,谁的烟多谁的日子就能过得舒坦些,”童凯呼出烟雾,“大家把节省下来烟当做货币,相互换取食物和用品,一旦金子过多,还会出现通货膨胀,金子减少时东西也会贬值,有一次我用两根烟就换了一个家伙大半年的早餐,他当时真的快被烟瘾折磨疯了,是不是很有趣。”
“嗯。”男人轻应一声,却没有笑。
“回头想来是挺有趣,但这种有趣,还是不要尝试为好。”
因为那是一个囚犯才会有的经历。
庄铭吸了口烟:“来看你的时候怎么不说,可以带一些。”
“你能来就已经很难得了。”
习惯性的就伸手揉上了男人的黑发,忽然发现这个动作很不妥,童凯忙把手收回来,紧张的看过去。庄铭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快,面容还是平静的,视线落在他线条分明的侧脸,指尖上残留的柔软触感,这才找回了一些往日熟悉的感觉。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仿佛无论他们之间如何支离破碎,总有一根线在牵连着彼此,即便再是不堪,却永远不可能视如陌路。
以至于到了最后他家破人亡,还会来监狱里看他的人,也只有庄铭。
“对了,娟姐呢,还好么,怎么没有和你一起住?”
娟姐是庄铭的母亲,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多年,没有在这里见到她,童凯十分意外。
“回老家了。”
“老家?”没想到他们母子两人竟分隔两地。
“她说人老了总要落叶归根,就关了杂货铺回去了。”
感觉到庄铭敷衍的回答,并不愿与他多说,但提及自己的母亲,男人淡漠的面容上也浮现出一抹罕见的柔光,只是不知为何却显得有些惆怅。
童凯至今仍还清晰记得娟姐那张清丽又饱经风霜的脸,不过是个比他年长六七岁的柔弱女人,却独自承担了太多生活的艰辛。想必离去,也是不想成为儿子的负担。
“你现在这么有出息,娟姐也可以放心了,只要她高兴,随她去吧。”
男人若有所思,自言自语般地:“是我不孝。”
不孝……童凯咀嚼着这锋利的两个字,真想问问这苍天大地,庄铭这样的都说自己不孝,那他又算什么?
庄铭,你说者无意,却是让我情何以堪。
“你已经很孝顺懂事了,比你凯叔强太多,”童凯撑起一抹温和的笑容,“恭喜你,终于成功了,凯叔为你高兴。”
想起以前庄铭的童年妄言,说要考上音院,说要钢琴弹得比他好,竟都一一做到了。
“恭喜?高兴?”
庄铭显然没有对他的祝贺感到任何喜悦,反是目光冷冽的朝他瞥去。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童凯反应不及,愕然看他:“我没——”
“该值得恭喜高兴的人是你才对,在里面用烟做交易,也照样活得趣味横生。”
庄铭是个很冷静沉稳的人,即便生气也不会口出恶言,但话中夹刺,就已是说明动了气,童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触怒到他,脑子阵阵发懵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他六神无主,说什么都怕错上加错,挣扎半晌,最后只能垂头沮丧道,“抱歉,是我说错话,我、我还是先回房了。”
不知如何应对,只能落荒而逃般匆匆离去。
哪知刚转身走了两步,手臂忽然一紧,童凯吃痛的回头。
庄铭正用力盯着他,紧抿双唇,那张面容早已退去了青涩,充斥着一种陌生的压迫,但眼神与当年那个时候如出一辙,分明黯然无光,但瞳孔深处却透着太多的情绪,就像要将往事掀翻,粉墨上演,重新爆发。
童凯骤然心神慌乱,背脊发凉,见男人迟迟不语,只是微微一动,他竟不由自主的缩起脖子,抬手护头。
以为会体无完肤,却是毫发无伤。
缓缓的露出脸来时,对上庄铭诧异的面孔,虚目看他,如看怪物,神色逐渐阴沉了下来。
“出去把门关上。”
男人猛地松开他,冷然说罢背过身。
童凯身子不禁晃了晃,愣愣点头,用汗湿的手将门拉上。
也知道刚才自己反应太过异常,但对这个人,他心中有愧,身上有罪,杯弓蛇影,怎会不怕。
能全身而退,算他幸运。
躺在床上难以入眠,童凯望着天花板出神。
想到要与庄铭住同一屋檐下,就感觉自己的人生是冥冥之中皆是定数,前半生的刁恶顽劣注定要用后半生的锁心苦行来偿赎。好不容易摆脱了监狱严苛压抑的禁锢,如今却又变成了寄人篱下的凄廖惨淡。
当然,他并不是在抱怨,自己刚刑满获释,身贫如洗,有一个人还能来雪中送炭,任谁都会感激不尽,只是这人偏是庄铭,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或许对童凯来说,今天庄铭本就不该出现才对。
因为每当看见这个人,童凯就会想起曾经的自己,一闭上双眼,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也随之悄然复苏了过来……
还记得,那是2001年的夏天,他们相识时,童凯24岁,庄铭才12岁,个子和身形看起来都比同龄的孩子要瘦小很多,一副长期营养不良的模样,过分苍白的皮肤显得那双眼睛又黑又亮,但看着童凯时的神色,却有着不属于孩子般的警惕和戒备。
童凯认为自己长得虽谈不上慈眉善目,但也绝不至于面目可憎到这种地步,所以打从认识这天起,庄铭在他眼里就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小屁孩儿。
当年,童凯家还经营着一个琴行,就开在音乐学院后门的巷子里,一栋两层楼高的红砖房,楼下铺面,楼上是他家。从童凯爷爷那辈儿起,就在这里以卖琴修琴为生。
庄铭跟随离异的母亲从外省迁来,在琴行隔壁租下了一间铺面,靠卖一些杂货糊口。起初人生地不熟,周围一些小混混见他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隔三差五的就去店里偷东西,母子两人身单力薄,生活也越发拮据了起来。
那时琴行已经营了六十多年,童凯的父亲在街坊邻里中也算有些声望,见他们母子无依无靠,心生怜悯,便时常仗义关照,母子俩的日子这才渐渐的好转了不少。
娟姐不甚感激童父的帮助,得知童母因病早逝,家中只剩了这父子两人,饮食生活格外粗糙单调,所以平时总会帮忙照料,不管做了什么饭菜,都会让庄铭送来一份。
“凯叔。”
庄铭捧着碗进来,看见他在就叫了一声。
童凯坐在柜台里擦着乐器,也没搭理,每次听这小鬼这样叫他,童凯总是很不爽快,感觉风华正茂的自己瞬间老了一大截。但无奈童父年过40才生下他,如今已经60出头了,庄铭叫他爷爷,也只能叫自己叔了。
来往了这大半年,虽然庄铭对童凯没有了起初的芥蒂,但也从不与他亲近,打完了招呼,没看见童父,便走到楼梯口朝上面喊道:“爷爷,爷爷?”
“别嚷嚷了,我爸出门去了,”童凯点点桌子,“你把东西放这儿吧。”
庄铭犹豫了一下,才走过去放下手中的碗。里面的红烧肉色泽鲜亮,肥瘦均匀,一看就知道特意精挑细选出来的一碗,娟姐总是这样,每次都把好的给他们,自己和庄铭就吃些边角余料。
“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童凯敷衍着抬眼,发现庄铭额头上青了一大块。
“你脸怎么回事。”
“没,不小心摔了一跤。”庄铭垂下眼皮,连忙用手抛着刘海遮住淤青。
童凯知道庄铭在说谎,哪有人摔跤会脸朝地的,但他这个人向来缺乏爱心,不想愿多管闲事。
见庄铭还站在那里没走,童凯挑眉:“有事?”
庄铭点头:“恩,是……我妈,她说这两天太阳好,想帮你们把棉被拿去晒一晒,冬天盖着暖和。”
“哦。”
“棉衣也最好拿来洗洗,天冷了不容易干。”
“嗯。”
“还有……”
“行了行了,这些事等我爸回来再说,你回去吧,别碍着我做生意。”
童凯不耐烦的打发,掏出一根烟含在嘴边点燃。
庄铭被烟味熏得皱起了眉,转身离开了琴行。
童凯也不是故意欺负一个小孩子,只是原本约了哥们儿玩乐,却被父亲勒令看店,心情欠佳,难免口气不太好,而这小鬼压根也没可爱到他愿意逢场作戏的程度。
虽然童凯一直不怎么待见庄铭,总觉得他小小年纪就过于阴沉,没一点活泼开朗的样子。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因为单亲家庭的缘故,庄铭显得比其他孩子早熟懂事许多,既懂得察言观色,也懂得知恩图报。
想来应该是到了做爷爷的年纪吧,童父和他也十分投缘,指望不上童凯结婚生子,便把庄铭当成了半个孙子般疼爱。
以至于每次见庄铭来时,父亲一向严肃的脸上总会对他露出自己不曾享有过的和蔼笑容,就让童凯心生睥睨,不屑以好颜待他。
“臭小子,敢去给老师打小报告,害我们考试不及格!”
童凯正去便利店买了两包烟回来,经过一条小巷子,就看见里面三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围着另一个孩子拳打脚踢。
瞬时觉得有些好笑,屁点大的孩子居然还学人群殴,真是有那么点画虎成犬的滑稽。
“是你们自己作弊被老师发现了,不关我的事!”
童凯皱眉,停下了脚步。
这声音……是庄铭?
“还嘴硬,当时明明就你看见了!不是你还会有谁!”
“不就成绩好点么,最讨厌你这种狗腿的家伙。给我打!”
小孩之间的厌恶本就极其简单的,即便你什么都没做错,但你的优秀,已足够成为他们同仇敌忾的理由。
几个孩子一人一脚踢上庄铭瘦弱的身躯,童凯坐山观虎斗,在他看来庄铭不算笨,知道自己打不过,受不了自然会投降,哪知这小鬼倔强的要死,不管怎么挨揍都紧咬着嘴唇,就是不肯服软。
看来那天脸上的伤应该也是这么来的。
“别以为你不吭声,我们就会放过你!这次要你长点记性!”
他们扑上去扯着庄铭的衣服,书包里的东西也被倒了个满地,极尽破坏之能事。
“你们看,这小子身上居然还有钱诶。”
“哇,这么多!我们可以玩好多次扭蛋了!”
其实孩子们手上的钱并不多,也就三十来块,但庄铭却立即冲了过去:“还给我!这是我要交电费的钱!”
庄铭死死抓着钱不松手,几个孩子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庄铭好像完全把他们激怒了,很快就连鼻血都被打了出来。
童凯叹了口气,掏出自己的钱包看了看。
毕竟,他只是没有爱心,而不是冷血。
“啊呀!我的钱包怎么破了?!钱都掉出来了!糟糕糟糕!”
童凯慌张的捡着掉了满地硬币和钞票,其中还有两三张大钞,那几个孩子闻声回头看见,眼睛都直了,扔开庄铭跑过去,七手八脚的捡起就逃之夭夭。
“喂!你们别抢啊!这是我的钱!臭小子,给我站住!”
童凯边喊边懒洋洋的追过去,到了自家琴行就停了下来,摇头轻笑了一声。
刚进琴行没多久,连根烟都没抽完,就看见庄铭蓬头垢面跟了进来,脸上挂了些轻伤,不过鼻血倒没再流了。
童凯佯装惊讶的起身:“哟,你这是怎么了?”
“……”庄铭面无表情的盯了他一会儿才开口,“我不用你帮。”
这小子果然聪明,不过用错了时候。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快擦擦,免得被我爸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庄铭犹豫的接过毛巾擦起脸来,瞟了童凯好几眼:“那些钱……我会还你。”
“哦?有这么好?”童凯将酒精和创口贴放在他跟前,咧嘴笑道,“虽然你可能误会了什么,但你要给我钱,我也不反对。”
“你不用不承认。”
“本来就没什么好承认的。”
“那把你钱包给我看。”
童凯一怔,摸着下巴,实在搞不懂那颗小脑袋瓜在想什么,何必这么固执呢?难道看不出来自己是不想让他难堪,也更不想做这个好人么?糊涂一些,岂非大家也都轻松。
再装下去也没必要了,童凯摇头苦笑:“那好,你说说要怎么还我钱?”
“这……”庄铭皱眉咬唇,迟迟没有开口。
“喂,你不觉得很亏么,被打得那么惨,当时把钱给他们不就好了,我损失的可不止几十块。”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娟姐的钱是辛苦钱,我的就不是了?”
“如果我把钱给了他们,那和孬种有什么两样。”
“没看出来,你年纪不大,自尊心还挺强的。”
童凯说着胡乱揉上他的头发,没想到又顺又滑,很是舒服:“哈,手感挺不错的啊。”
忍不住又揉了好几下,庄铭烦躁的挥开他的手,捂住脑袋,不快的说:“别揉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噗嗤,你不是小孩,那你是什么,连老二的毛都没长齐。”
庄铭的脸一阵发红,鼓着腮帮子,说不出话来,这模样倒是让童凯觉得可爱了些。
“总之,钱的事我会想办法还你。”
庄铭闷闷的说完,就跑出了琴行。
童凯望着他离去的身影,耸了耸肩,也没把他说的放在心上。
“昨个儿我去音院修琴,刚巧碰见了你乔叔,听说小朔下个月就毕业回来了。”
童凯吃着饭,听父亲冷不防的这么一句,差点被噎到,喝了口水说:“他回来就回来,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你乔叔不会开车,我说了到时候让你开车去机场接小朔。”
“什么?!要我去接他?我不去,咱家那是货车,可接不起他那高贵人儿。”
“你这是什么态度!叫你去你就去,”童父瞪他,“那会儿子琴行困难,如果不是你乔叔在音院当老师,总给我们介绍生意,琴行能有今天?”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总提这干嘛,乔叔是帮了琴行没错,但回扣也没少给他啊。”
童凯的情绪倒也不是冲着乔叔,一个财迷的小老头,当了堂堂音院钢琴系的教授,捞点油水也没什么,只是他那个宝贝儿子乔朔就……
光是想起那张盛气凌人的脸,童凯就头疼了起来。
“总之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童父不容置喙,“这两天我准备去进批货,老样子,得来回半个月,你把店给看好了。真是的,我一把年纪了还得奔波着养你这么个蛀虫,你真该学学人家小朔,在国外硕士都毕业了,你连一个音院都考不上,你说你……”
听着父亲翻着老黄历,童凯左耳进右耳出,也习以为常了。
反正要他去接乔朔门儿都没有。
最近正值生意淡季,所以父亲很快就动身去了沿海一带进货,童凯守了三四天的琴行,哪儿也不能去,感觉就像被禁足了似的。
在柜台打了个盹儿起来,还是一个上门的客人都没有,他百无聊赖,随手拿了店里的一把萨克斯把玩起来。
童凯吹起一首《Autumn Leaves》,因为家业的关系,他从小在音乐方面就十分有天赋,无论什么乐器在他手上,不用太费工夫,就都能玩儿得得心应手,婉转动听的旋律从琴行传出,辉映着窗外深秋的夕阳,格外引人入胜。
一曲落下时,正还自我陶醉着,就看见柜台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个脑袋,逆着光,黑乎乎的一片,唯有两只眼睛在发光,如同独头的幽灵。
童凯吓得跳起来,几乎要把萨克斯给砸过去了,才看清头下面还有身体,再一看那张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靠,怎么是你啊!”
庄铭可能才放学回,还背着书包,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直勾勾望着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不声不响的。”
“我问你话呢,”见庄铭一点反应也没有,童凯纳闷,“没事吧你,干嘛这样看我。”
“……”
“喂,你脸好红啊,发烧了?”
童凯伸出一只手要抚上他的额头,庄铭立马躲了躲,低着脑袋摇头。
“穿多了,有点热。”
“是么,”童凯狐疑的打量,觉得他穿得也不多,“以后别再一声不吭的站在那里,会吓死人的。”
童凯略微责备的看他一眼,转身没走两步,就突然被庄铭拉住了手,冰冰凉凉的,一点都不热。
“这是还你的钱,剩下的可能还需要些日子。”
庄铭将钱塞到童凯手里,就快步朝门外走去。
童凯诧异,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来真的,看着手里的零碎的十来块钱,虽然不多,但对庄铭一个孩子来说算是天数了。
“等一下,你哪儿来的钱。”
童凯追过去挡住,庄铭不看他,淡淡地:“这个不用你管。”
“你不说清楚,这钱我就不要。”
“……”
童凯挑眉:“你在娟姐那里偷的?”
“我没有!”
“没有?那我去问问娟姐就知道了。”
“别……”庄铭慌张阻止,“你别去,不能让我妈知道。”
“也行,那你老实交代了,我就不去。”
庄铭皱眉,难为情的吞吞吐吐道:“这钱……这钱是我妈给我的午饭钱。”
“午饭钱?”童凯错愕的审视他,“所以,你这么些日子都没吃午饭?”
男孩咬着唇,低头没回应,也和默认没两样了。
“疯了吧你!把你的钱拿回去!”
童凯脸色骤变,一把将钱甩在了他身上。
庄铭情急:“为、为什么?我没偷没抢,这钱你为什么不能要?”
“省省吧,照你怎么个还法,到饿死都还不完,这样的钱你不嫌寒酸,我还嫌呢。”
其实童凯也不想这么尖酸刻薄的,但他就是窝火得很,烦躁的点了根烟抽起来。
对,庄铭有志气,言而有信,这些他都很欣赏,可就是太不知分寸了。明明瘦得像跟藤条似的,还瞎逞强。压根没有想象过童凯若拿了这钱,便同禽兽无异。庄铭这么做委屈了自己不说,还侮辱了他。
看来一个孩子过于懂事,也并非是件好事。
庄铭脸色煞白:“那怎么样的钱,你才肯收?”
“我说你这小鬼……”童凯不耐烦的回头时,看见他双眼微微发红,只得叹了一口气,“好吧,你如果非要还,那就等你长大了,赚了钱再还。”
庄铭立即摇头:“不行,那太久了。”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庄铭移开视线,小声说,“我不要被你看不起。”
童凯失笑:“我并没有看不起你。”
他觉得这话挺有问题,面对一个小孩儿而已,要怎么样才算看得起?
“你们觉得一个孩子什么都做不了,我妈是这样,你也是。”
“但你用饿肚子的方式得来钱,难道像一个大人的行为?”
“起码也不像一个孩子的行为。”
童凯看着他,忽而笑了出来。
孩子总是会渴望长大,就像小鸟渴望飞翔,但却不知那辽阔蓝天的背后还有折翼的危险。
或许是不想再费神与他周旋,童凯道:“既然你这么不想当小孩,又非得还我钱,干脆这样,明天是周末,你来帮我看两天店,咱们就算两清了。”
“看店……?”
“不错,请人也是要给工钱的,就当你还我了。”
童凯笑说着恶意的用力揉乱他的黑发,倒也没被庄铭不乐意的挥开。
虽然不过是找个办法打发掉这固执的小鬼,但没想到庄铭不但固执而且还很较真,第二天大清早的就在窗户底下大喊着把童凯从睡梦中吵醒了,睁眼一看时间才9点不到。
虽然父亲平日里也都是这个点营业,可童凯向来昼伏夜出,从来就不上早班,这几天也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慢吞吞的把店门打开。
憋了一肚子起床气下来,看见庄铭时童凯的脸色更臭了几分。
“这个是给你的。”
庄铭似乎也察觉出他心情不好,温吞的递上手里的袋子。
童凯接过一看,里面装着油条豆浆,还有一颗卤蛋,用疑惑又奇怪的视线看向庄铭。
“是、是我妈……”庄铭补充说,“她说你平时起得晚,都不怎么吃早饭,这样对胃不好,所以让我顺便带来的。”
“哦,你先进来吧。”
明明心里一顿抱怨连天,现在也完全发作不出来了,憋屈得只能拿起油条泄愤的咬下一大口,居然觉得好吃得要命。
“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才刚三两口的吞下肚,庄铭就迫不及待想要开工了,童凯喝着豆浆漫不经心道:“你先把琴行打扫一下。”
“然后呢?”
“等着客人上门啊。”
“就这样?”
“恩。”童凯点着头,开始剥卤蛋。
庄铭没了声,脸也拉了下来:“你根本是在敷衍我。”
这话倒也实在,童凯想的就是敷衍他,若不如此,按这小鬼的性子,肯定还会为了还钱的事没完没了。
“你是不是觉得很简单?”童凯说,“但我们这行就是这样,没什么杂活可做,就是等客人,没生意的时候就闲着,一旦有客人来了,就得想尽办法留住,随便卖出一件乐器,都能顶你家杂货店一个月的收入。”
庄铭咽着嗓子:“一个月的收入,这么多……”
“当然,你如果有本事卖得出去东西,我也照例给你提成。”
“真的?我不仅能还了你的钱,还可以赚钱?”
“赚钱嘛,呵,”童凯轻蔑一笑,“你别太天真了,以前来请来店员都辞职了,就是因为他们卖不出去东西,做琴行的生意可并不容易。”
庄铭盯了他半晌,不知想了些什么,默不作声的转身就走。
童凯扬声:“哟,要回去啦?正好,吃饱喝足了,我再上去睡个回笼觉。”
“我去拿扫帚,”庄铭回过头,一脸倔强的严肃,“我一定会卖出去东西。”
就知道他会中招,童凯暗地发笑。
孩子果然是孩子,越想证明自己,就越是不自量力。
庄铭干起活来还挺效率的,不到中午就把琴行从里到外全部打扫了一遍,即便接下来无事可做,他也不对童凯闹腾,独自安静的守在店门口。
其实这么仔细看来,庄铭是个长得很漂亮的男孩,虽然略偏瘦弱,但五官轮廓分明,线条清秀,垂下的睫毛又浓又密,只要有人经过就抬起那双黑亮的眼睛,启着粉润的薄唇,发现不是客人又随即失落的垮下双肩,模样很是招人怜爱。
可就这性格嘛……
童凯瘪嘴摇摇头,继续心安理得的趴在柜台补眠,反正如今是淡季,不会有客人上门,给这小鬼画个饼,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接近黄昏时,乐队的哥们儿就发来的短信,童凯这才想起晚上自己在酒吧有演出,得提前去彩排。
而且今天又逢周末,酒吧通常都有特别活动,游戏刺激,场面火爆,想到捞一个美人共度春宵,童凯心都飞出去了,收拾好东西就准备打烊。
“你要走了吗?”
庄铭连忙跟上来,坐在那里等了一整天,小脸上明显有了些疲惫。
“恩,我还有事,今天就到这儿,你回去吧。”
“可今天还没开张,童爷爷在的时候,都很晚才打烊的。”
“琴行又不是便利店,一两天没生意很正常。”
童凯关了店里的灯,拉着庄铭一同出来,匆匆把店门锁上,朝他挥手就走。
“你明天再来。”
“但……”
庄铭刚开一口,童凯就又回过头来补了句:“对了,我晚上有很多事要忙,你明天晚点来。”
看着庄铭满脸的不甘心,一副很想要不计酬劳加班的模样,但谁都不可能在一夜之间长大,童凯也没办法,自己又不是慈善家,还没无私到曲意逢迎的让庄铭如愿以偿。
EGO是GAY吧中的老字号了,开店时间长,在圈内很有知名度。
说起来童凯并非是个天生的GAY,初尝禁果也是和女人在一起,刚来这里时不过是出于好奇,却意外地被演出的音乐所深深吸引,让他知道了还有爵士乐这种东西,那旋律中充斥的自由与反叛,让童凯第一次听见就喜欢上了,从而流连忘返。
十八岁那年,童凯音院落榜后加入了这里的乐队,就如同找到了释放自我的天地,任何乐器他都能信手拈来,尤其钢琴上的演奏,更是让他初来乍到,就技压群雄,大放异彩。
也许是受到了周围环境的影响,渐渐地女人无法再激发起童凯的欲望,他在追逐新奇与刺激中泥足深陷,征服同性开始让他享受到了远超异性的乐趣。
演出结束后,很快童凯就发现了今晚的猎物,是个长得颇有姿色的男人,从他台上起,就一直在看着自己,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甚是勾魂。
“嗨,一个人?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童凯在他身旁坐下,近看起来,这人眉眼之间一股子骚气,更是挠得心痒。
男人从容喝了口酒:“不常来,但我知道你,听说你很有才,口味也很挑,来见识见识。”
在酒吧玩了这么多年乐队,童凯的确算个圈内红人,音乐方面的才华是众所周知,再加上那时的他年轻帅气,仿佛拥有了一切,从来不缺床伴,口味自然越来越挑剔。
“哦?那你现在见到了,感觉怎样?”
“还行,”男人耸耸肩,“就像他们说的,你音乐玩儿得的确很好。”
童凯挑眉:“仅此而已?”
“其他的嘛……你长得不是很帅,但勉强顺眼。”
“看来你的口味也很挑,那这个呢?”
童凯抓过男人的下颚就用力覆盖上了他双唇。
这家伙摆明是冲自己来的,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一番唇齿交缠下来,两个人都体温升高,意犹未尽。
“你叫什么?”
“Jimmy。”
管他真假,露水之欢,有个称呼就够了。
反正才子配佳人,那是水到渠成的事,他们相互征服,对彼此而言都是艳遇史上一次不错的战绩。
把Jimmy带回家的确有些欠妥,但难得父亲不在,可以任意妄为一番,童凯实在厌烦了酒店苍白的床单,没一点情趣,影响食欲。
Jimmy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有经验,放得开,会玩不少花样,童凯也占据主场优势创下新高,总之这一夜两个人都很尽兴。
“凯叔!凯叔!”
窗外一道洪亮的童音刺疼着耳膜,童凯睡意朦胧的皱眉,暗骂这个烦人的小鬼。
庄铭停了停,又喊:“凯叔,都十点了,你还没起床吗?”
“唔……好吵……”
睡在怀里的美人嘟囔着,微微扭动起身子,晨间的男人总是特别敏感,Jimmy有所察觉的睁眼抬头,就对上了童凯邪恶的坏笑,之后庄铭再喊了些什么,他们也听不见了,一直折腾到了中午方才罢休。
刚下楼,童凯就见庄铭一个人蹲坐在紧闭的店门外,垂头丧气的背影像极了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
“你怎么坐在这里?”
庄铭立马站起来:“凯叔……”
他正说着,看见童凯身后跟来的Jimmy,不由收住了口,露出疑惑的表情。
“哟,好俊的男孩儿,是你弟弟?”
Jimmy似乎挺喜欢小孩,笑容温柔的爱抚上庄铭的脑袋,却被庄铭毫不领情的闪身躲开,弄得Jimmy一时尴尬。
“是邻居家的孩子,就这德行,不讨人喜欢。”
童凯轻瞪了庄铭一眼,Jimmy收回手也没计较,掏出一张名片,拉近他小声说:“昨晚感觉不错,再联系。”
看了看手里的名片,原来是个平面模特,难怪如此风骚了。
“他是谁?”Jimmy走后,庄铭突然问道
“我朋友。”
“但以前都没见过,他怎么会住你家?”
“……”
“你不是说昨晚很忙吗?”
他是很忙啊,忙得都快精尽人亡了。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管。”
台词虽然老套,但对付小孩的纠缠还是很管用的。
庄铭果然不再说话,沉着小脸将手里的袋子重重塞给他,就开始自己打扫起琴行。
今天的是煎蛋饼和牛奶,大概时间太长,已经冷掉了,但对于饥肠辘辘的童凯来说,仍旧十分可口。
边吃边看庄铭闷闷不乐的忙活,显然是在为迟来的开工而生气,童凯懒得理他,不高兴又怎样,自己又没必要非得讨好这小鬼。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眼见太阳逐渐偏西了,还是没有一个客人上门,庄铭在门口张望好几次,终于有些安耐不住了。
“什么时候会有客人来?”
“说不好。”
童凯有气无力的趴在桌子上,一夜操劳外加晨练,他现在累得就像头耕完地的老牛。
“难道就一直这么等下去?”
他点头。
“那有没有办法,让客人上门的?”
又摇头。
庄铭沉默了下来,用带着怨气的脚步声走开了。
终于耳根清净,童凯伸着懒腰打哈欠,反正再眯一会儿就可以打烊了。
“大家快来看啊!好听又好看的乐器,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童凯“咔!”的一声闪到腰,瞠目结舌的看向在门口吆喝的庄铭,整个人如被雷劈,惊跳起来忙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