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自小何夫人就教导何微凉,说话要注意分寸,即使身处无人处,也万万不得忘了礼节,君子必慎其独也云云。
何微凉一直不怎么当回事儿,甚至还有些不屑:若连自个儿独处时也要端着那副架子,岂不是要累死了,英年早逝,可不更加不仁不义了?
对着儿子这幅说辞,何夫人只当他是小孩儿心性,温柔地笑了笑便不再说什么。
但在此刻,看着那自竹林处缓缓走出来的沈不言,何微凉脑中忽地蹦出来一句话:
君子必慎其独也,古人诚不欺我。
“敢问可是何微凉何小公子?”见着那小状元的表情变脸似的从嚣张跋扈到呆若木鸡,沈不言不由得勾起嘴角。他装模作样的端起架子,缓步走到了过去,在离何微凉不足一尺的地方站定。
何微凉比沈不言低了一头,虽在同龄人中尚还能占个“头筹”,但跟沈不言一比,竟真像个小孩子一般。沈不言眼中的笑意又浓了几分,他微微弯腰,气息若有似无地贴在何微凉耳边轻轻道:“来的迟了,还望何公子莫要见怪。”
“你你你——!”温热的气流在何微凉耳畔扫过,他先是大脑空白的愣了几息,待到一阵轻笑再次响起,才猛地一惊,“刷刷刷”往后退了几步,捂着那只红的要滴血的耳朵,对着沈不言“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全然没了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样子。
“嗯?我怎么了?难不成何公子觉得我这歉道的不够有诚意?”沈不言笑眯眯的,说着便又要凑过去。
“殿殿殿殿下自重——”何微凉吓的一惊,又往后窜了几步,惊魂未定地靠着亭柱,一脸警惕的看着沈不言。
见着小孩儿这反应,沈不言无端想起了皇后宫中那只雪白的猫儿。许是被他逗弄的久了,那猫儿一见到他就往房顶上窜,只要他不走,就打死不下来,就算皇后亲自出来哄它,也两眼一闭全当不知。
沈不言心想,倒像只猫儿。
“与公子开个玩笑罢了,还请公子海涵,莫要见怪。”沈不言又是一笑,端着一副温润可亲的模样,“毕竟这往后在朝堂之上,咱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说是吧,何公子?”
“您说的对……”何微凉勉强扯了扯嘴角,面上不显,心下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完了,被盯上了。祸从口出啊何微凉!祸从口出!
虽有才子之名,何微凉仍涉世未深,不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沈不言欣赏着何小公子忽青忽白的脸色,骤然觉得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果然,逗小孩儿就是有意思。
他挑着眉,颇为玩味的盯着何微凉,直到将人看得几乎要炸起毛来,沈不言才收回视线,开了金口,“时辰也不早了,方才路过何府,好似许多大人都去上门拜访了?何公子可要回去露个面?”
对着这递到面前的台阶,何微凉如释重负,他忙道:“要的要的。”
张榜处在城北,何府在城南,鬼晓得这沈不言是怎么顺路顺到何府去的。但何微凉一不知他从哪里来二不知他说得是不是鬼话,一心只想着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在沈不言委婉的表示你可以走了时,便立刻脚下生风般逃也似的离开了。
看着何微凉那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沈不言愉悦的勾起嘴角,活像一只满肚子坏水的狐狸。
“倒碰见个有趣的。”带着满眼笑意,他从院子另一头离开了。
从皇宫里出来了,何微凉的心才堪堪放回了肚子里。他捂着脸回想着与沈不言见面到离开那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只觉得整个人羞得都要钻到地缝里。
这要他爹看见了,非要气得给他扔兵器炉里回炉重造一番。
而一想到以后要和沈不言朝夕相处,他更是愁得想在地缝里一待不起。
完了。
他捂着脸绝望地想。
小爷的一世英名,就这么折戟沉沙了。
马车载着十六岁的状元郎“咔哒咔哒”地走在青石板的路上,鸟雀一声啁啾,唤醒了二十六岁的何先生。
何微凉闭了闭眼,收拢神思,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进了学堂。
孩子们还在读书,他便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捧着一本游记有一眼没一眼的看。何微凉盯着那上头的字,好半天愣是没读进这书上头都写了些什么怪诞不经的故事。
后来呢。他想,后来我做什么了?
稍一思索,何微凉便记了起来。
后来回府后他实在后怕,又觉着再和沈不言碰面会尴尬,便在皇帝面前请了旨,不论别人如何劝说,硬着头皮扎进了翰林院。
这叫不少大臣都直叹可惜。
但何微凉对他们的话都充耳不闻,既见不着沈不言,又不必日日与那些个老狐狸费心周旋,他乐还来不及呢。
只可惜,他还没快活两天,便在翰林院门口叫人堵了个正着。
古人云,天道好轮回。
思及至此,何微凉抿唇,翻了一页书,不再想了。
又过了半柱香,孩子们读完书,何微凉便开始辅导他们的课业。他人生得俊郎,授课也分外生动灵活,课本上枯燥的文章被他一讲,便成了娓娓道来的故事,引人入胜。虽青河村的孩子不曾接触过其他先生,但懵懂间还是明白,自家先生的水平是顶好的。
待到孩子们都下了学,何喜神色匆匆赶到书院中,潦草的作了个揖,便凑到何微凉近前耳语,“小的瞧着,那位着的是四龙纹袍,应当是太子殿下亲临。”
“太子……”何微凉思忖片刻问:“可见着正脸了?”
“主子您交代不可叫人察觉,若真是……想必小的一靠近便被发觉了。所以小的只是隔着人群瞧了片刻。”
“辛苦你了,”何微凉微叹,摘下随身的小荷包递与他,温声道:“拿去分了罢,你们跟着我到这地方都不容易。”
“主子可莫要如此,何喜如今的生活都是沾了主子的光,若不是老爷心善收留了小的和父亲,小的怕是早就横尸街头了,那还有如今呢?能跟着您到这地方继续伺候,小的是一万个情愿呢。”他执意不肯收,一连着又作了几个揖。
“你啊……”何微凉见何喜如此也只能作罢,无奈地摇了摇头,“和福叔一个样子。”
何喜是何府管家福叔的儿子。他们一家子在十几年前从遭了灾的家乡逃到京城投奔亲戚,路上又遇着瘟疫,何喜他娘没挺过来,去了。他们爷俩好容易找到了亲戚,可人家见他们那副样子也根本不愿收留。他们的盘缠、粮食也都在路途中消耗殆尽,无法,何福就带着何喜留在京城成了乞丐。后来遇见了何大人与何夫人,被收留进了何府,就此便在何府扎了根。
“主子可打算去见一见那太子殿下?”何喜笑了笑,“小的听着那些随行官员的意思,是要来拜访您的。”
“朝廷派了人来,我必是得去见见的。”何微凉道:“若不是他,那见便见罢。你在门口等着,我去换身衣裳。”
何喜应下,瞅着何微凉略显削瘦的背影,不由得心下一揪。
他们家娇贵的小公子消瘦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
他长何微凉两岁,虽以主仆相称,但两人却也亲如兄弟。回忆起离京前那段日子,又想着那突然造访的太子一行人,何喜颇为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谁来都好,不要是那个人就好。
他想。
“滴答——”
露珠顺着花瓣滚落,恰好落在窗棂上搁的那只陶瓷小碗中。水面晃了晃,模糊了映出的人影。
何微凉托着下巴,出神地望着那枝桃花。
“微凉,”一位同僚走到他身旁拍了一下他,“大清早的干嘛呢?”
“在想昨日傅大人的那本孤本……”何微凉眨眨眼,回头对那位同僚一笑,“也不知我今日再去寻他讨要,还会不会被赶出来。”
“劝你三思,傅老看他那些个宝贝孤本可跟命根子一样,你一个不小心弄破了,他能拎着板子追你五条街。”同僚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放在了那瓷碗旁,“方才我来,见三殿下身旁的公公又在咱们院门口等着,说是殿下有一封信要给你,我就给顺带捎进来了。”
“嗯,多谢。”看着那封信,何微凉心里无端打了个突,勉强冲同僚笑了笑。
待到同僚离去,何微凉看着那封信,颇为头疼地叹了一口气。
何微凉百思不得其解,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这心眼儿就这么小呢?怪不得在入宫前他爹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跟皇家的人硬着干,这记仇的性子真真是叫人吃不消。
自头一次的尴尬碰面后,那位三殿下就盯上他了似的,隔三差五就要寻他逗弄一番。哪怕是躲到翰林院中,他也能凭着探讨古籍的名头诱着傅大人把他欢欢喜喜的推出去。
“好好的皇子不做,偏要当个登徒浪子……”何微凉小声嘀咕着,任命的拆开了那封信。
那薄薄的信笺上头撒着金箔,展开纸来还能闻到一股子淡淡的幽香。虽沈不言行事荒唐,可字却透露着一股子儒雅俊秀的意味,何微凉心里一松,朝那几行小字看去:
“高桐深密间幽篁,乳燕声希夏日长。独坐水亭风满袖,世间清景是微凉。”
何微凉:……
何微凉:登、登徒浪子!
何微凉耳尖发红,他抿着唇将剩下的一行字扫完便匆匆将信重新叠好塞进了袖笼中,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几日不见,甚是想念。故写此信,邀微凉小友三日后关厢一聚,赏花赋诗,烹酒品茗。”
谁要跟你赏花赋诗呢。
何微凉看着旁边书架上印着老祖宗训诫的古书,思绪飞飘,脸颊微红。
三日后,城郊关厢。
沈不言酌着杯中的温酒,眯着那一双狭长的眼,慵懒的斜倚着,眼尾夹着几分浅淡的笑意,惊鸿一瞥,便能叫人丢了心神。
在一旁侍奉的侍女双颊绯红,她捏着步子走到沈不言身侧,小意道:“殿下坐久了,想必也乏了,奴婢给殿下按按肩可好?”
这侍女是皇后派着跟来的,其目的是何自不言而喻,沈不言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他面不改色的放下手中的杯子,轻笑道:“柳儿姑娘一路上也辛苦了,伺候的事儿让烟桥她们来就行了,下去歇着罢,这关厢桃苑的景是极美的,柳儿姑娘不若去赏一赏?”
柳儿看着沈不言那棱角分明的侧脸,一时不由得失了神,竟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疏离。她忙道,:“不辛苦的,给殿下按肩,奴婢是情愿的……”
“下去吧。”沈不言加重了语气,眼角含的那几分笑意散了,眉头微皱,不怒自威。
柳儿脸色变了变,她咬着下唇,不甘地福了下身,不情不愿的领命离开了。
待她走后,沈不言又端起了杯子,他把玩着那只瓷杯,漫不经心的对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烟桥道:“回去后跟母后那边知会一声,有些个宫人近日怠惰了,这规矩,是该再好好教一教了。”
不待烟桥回话,沈不言就视线一转,望着面前簌簌而落的桃花,不大乐意地牢骚着,“半天了,怎么还没来……”
他都在这儿吹了大半天冷风了,还差点惹上了身桃花债,何微凉今日若是敢放他鸽子……
沈不言想着,危险地眯了眯眼。
“殿下可莫要抱怨,何大人现下可是傅大人跟前儿的红人呢,平日里他老人家得了什么珍奇孤本可都要与何大人探讨一番。”烟桥斟了一杯茶递与沈不言,“奴婢今晨听说,昨个儿晚上有人从关外快马加鞭给傅大人送了一本古籍,想必今日定要与何大人好生探讨一番。”
“那今日本殿下岂不是白白等了许久?”沈不言“嘶”了一声,屈指轻敲着莹白的瓷杯。
“这倒未必呢,”烟桥眼尖,遥遥地瞅见了那绣着何府标志的马车,她抿唇笑道:“毕竟何大人怕您可比怕傅大人多。”
“贯会拿你主子取笑。”沈不言不轻不重的呵斥了几句,余光也瞅到了那马车,他饮尽杯中冷茶,旋即起身,一手展扇于身前轻晃,一手甩袖背于身后,朗声道:“走——去迎接咱们的小何大人。”
微风时起,桃花飘飞散落在那缕缕墨发间,花瓣揽着那话尾缓缓落下,绕出了一片轻盈的馥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