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他跟随一道竹青色的影子,沉默地行走在甬道中。四下阒静,只有间或吹起的风声,夹杂着不知何来的滴水穿石的响动,衬托得脚步声愈发沉重。
与之相反的是那道青色人影。
眼前人瘦得如铁,病骨支离,举手投足分明被断断续续、压抑着的咳嗽拖得缓慢,却始终很轻盈。她的声音也轻盈,慢条斯理道:“过了前方石门就是苍鹄荡阵眼所在,今夜之后,你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太玄剑。”
前所未闻的陌生名称,听得他心生不解,正待发问,口中竟不受控制地吐出“师尊”两字。
“为什么是我?”他问。
青衣人闻言停步回身,在他的注视之下微微一笑,并不作答。甬道之内晦暗不明,他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觉有一只冰冷干燥的手在头顶抚了抚,不轻不重,却叫心底翻涌起无限的伤心委屈。
意识沉向更深处以前,他听见一声叹息,轻如朝雾,在劲风的吹拂下很快便消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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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霁是被活活冻醒的。
睁开眼后,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什么家庭啊马上立冬了空调还在制冷”,另一句则要简明扼要得多:“你谁?”
守在床边的是个十六、七岁光景的年轻人,冠白玉,衣青衫,袖口开着银色兰花。原本正支着脑袋闭目养神,见他醒来,面上不由一喜,丢下句“我去请宋师叔来”,霍然起身,匆匆离去。动作一气呵成,没给人留下半点反应的空间。
于霁支使着活像被打断过好几次的胳膊勉强撑起身子,朝年轻人跑远的方向张望两眼。没见着对方口中的什么师叔师伯,着眼处但得一片浩茫茫无瑕的白,上头拓着串凌乱匆忙的脚印。岁末的风捎来断断续续的交谈,不知是颇多忌讳,亦或有意遮掩,那人的话音极轻,带着三分欲盖弥彰的心虚,忧心忡忡道:“人是醒了,就是……好像有点儿……”
……你才有毛病。
于霁的脸扭曲了一下,自动替人补全了未尽之言。
拜这年轻人所赐,他总算彻底清醒过来,面对陌生屋子里更陌生的陈设微微愣神。片刻,长叹一口气,抹开脸上拥挤的茫然,卸下两臂的气力钻回到被窝里。打算继续先前被寒潮吹散的生财大计时,脑海中冷不丁响起一道冷漠刻板的声音:“拯救系统已经运行,请宿主尽快绑定。”
假装梦会周公的人呼吸一滞,正要搬出“梦中世界一切皆有可能”这个借口自我安慰一番,脑海里的声音竟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无情催促道:“请宿主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尽快绑定。”
到底谁更不切实际一点啊!?
于霁“腾”地拔地而起,一句咒骂眼看就要脱口而出,谁成想倏地被人截住了话头。
那人问他:“好端端的,又在撒癔什么症?”
嗓音清清冷冷,像数九寒天里迎头泼来的一捧雪水,把人的心肝脾肺都冻透了。于霁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余光飞快扫过去而复返的年轻人,心下了然,转而赔了个笑,老老实实称一声“宋师叔”:“好久不见,师叔的医术又精进不少,恭喜恭喜。”
话音才落,腕上蓦地一凉,女人冰冷柔软的手指宛如一片花瓣,轻压着跳动的脉搏。
见她只蹙着双远山眉不作声,于霁不由得忐忑起来,一面观察着“宋师叔”的反应,一面试探道:“师叔眉头皱得这么紧,该不会是我得了什么要以我命名的绝症吧?”
“宋师叔”仍然不说话,收回把在脉上的手觑着他,目光既惊奇又迷惑,好像他突然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只狗。半晌,终于轻嗤一声:“擂台惨败竟被你说成病入膏肓,于霁,你倒很会往脸上贴金。”
左手下意识轻轻一捻,于霁不动声色松了口气,很快地,又瞪大眼睛不解道:“什么擂台,我不是在后山练剑的时候气走岔了才晕倒的?”
“宋师叔”不搭话茬,从怀里摸出条丝帕仔仔细细净过手,起身居高临下注视着脸色微微发白的人:“同样的把戏,再玩一次就没意思了。说好无论胜负都会替人扫两个月天禄阁,劝你信守承诺,少让你师尊蒙羞。”
于霁目送着她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天地一色的白里,终于按捺不住心底蓬勃的冲动,问:“她那是嫌弃我的意思吗?”
一旁的年轻人牵了牵嘴角,言不由衷的样子,应付道:“于师兄多心了。”
于霁闻言,借着呵欠的掩护,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去,又问他:“我睡了多久?”
“不多不少,整整三日。”
“那这三天里除了你,还有别人来看过我吗?”
他在长久的缄默中无师自通领悟了什么,对原身烂得惊天地泣鬼神的人缘好一通腹诽,继而半真半假地惋惜:“看来以前咱俩关系还不错,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对不住了。”
年轻人很不以为意似的,笑道:“举手之劳,不必介怀。况且是我出手不知轻重伤了师兄,侍疾尝药也是该然。”
空气短暂地凝固了一秒。
于霁不无绝望地闭上眼,一句道谢说得咬牙切齿:“那我真是谢谢你啊。”
所幸年轻人话虽说得不算婉转,人倒很乖觉,看出他心力交瘁不愿再谈,识趣地找了个由头离开,留下于霁瘫在床上,独自消化从两人口中套来的消息。
先前不依不饶要他进行绑定的诡异声音仍在纠缠不休:“请宿主尽快绑定,否则将被彻底抹杀。”
于霁忍无可忍,用指节叩叩生疼的太阳穴:“闭嘴,我问,你答。”
吵闹的声音从善如流地偃旗息鼓,换作于霁呆坐在床上,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拣出最重要的一端问:“绑定对我有什么好处?”
“完成指定任务,即可回到宿主曾经生活的位面,届时本系统会竭力实现宿主未了的心愿。”
好大的口气。
于霁暗自“嚯”了一声,眼底有光微微闪动,沉默片刻,又问:“需要我做什么?”
“帮助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避开死亡的结局。”
听上去勉强算得上一桩划算的买卖。于霁用拇指轻叩着食指指节,权衡过后几乎要一口应下,最终出于谨慎,还是顺嘴问了句:“原主是什么人?”
“是男女主人公登仙路上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引路人。”
语调分明一成不变,却叫人硬生生听出几分心虚的意味。才被按下的满腹狐疑瞬间卷土重来,于霁冷哼:“照实说。”
“是在男女主人公登仙路上横插一脚、为非作歹的炮灰反派。”
“……TD。”
自称系统的声音一反常态,充斥着发自肺腑的疑惑:“宿主不想绑定?为什么?宿主难道不想给狼子野心的堂弟一点教训?本系统绝对是助你复仇打脸的不二之选。”
“兹事体大,你先容我好好考虑考虑。”
于霁想了想,又仔细想了想。
于霁百思不得其解,倒吸一口凉气:“我把我家上数三代的人际关系都捋了一遍,哪儿也没有这个狼子野心的堂弟什么事啊?”
系统听罢也傻了眼,再出声便带上一点人性化的迟疑,结结巴巴地报着菜名:“于霁,男,24岁,因为一场恶性车祸长期昏迷。死于呼吸衰竭,凶手是同样拥有财产继承权的堂……”
不知是不是也意识到不对劲,系统的调门越来越低,最终化作几不可闻的“嘎吱”一声,像齿轮咬合不佳卡壳时的噪音。
“我确实是于霁,男,24岁,但是没经历过车祸,没有亿万家产能继承。最关键的是我爸是三代单传,我的交际圈里压根就没有堂弟这么个人物。”
见它彻底沉寂下去,于霁幽幽叹了口气:“拉人入伙的时候连背调都不做,你们这单位……它正规吗?”
回应他的是系统毫无起伏、充满机械感的声音:“请宿主尽快绑定,否则将被彻底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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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统各怀心思,还算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同床异梦的第一个夜晚。翌日清早,不等于霁发话,系统率先找上门来以利诱之:“只要宿主对我操作失误这件事守口如瓶,任务完成后,我可以额外满足宿主一个要求。”
“这就是你在我脑子里打了一晚上算盘想出的辙?”
“传送是不可逆的,想离开只有两种方式,任务成功,或者失败被抹杀。不想起的话,除了绑定,宿主别无选择。”
这算不算强买强卖,能不能打12315举报啊?
于霁默然,斟酌再三,终于捏着鼻子不情不愿应下了这份差事。
几乎就在接受绑定的下一秒,伴随着冰冷机械的提示音,脑中骤然涌入大量夹杂着信息的陌生记忆,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旋转不停。
这里是名为《刺蛟》的书中世界。
原书围绕着女主角元明月修行途中的诸多际遇展开。洋洋洒洒百万字,写她出身不凡,天资卓绝,少年时拜在青萍山剑尊芳迟门下,十五年通玄入微,又二十年破行六虚,未及五十便已是元婴期大圆满。一朝学成出山,仗剑任侠,诛邪退魔,在芳迟兵解合道后接下恩师的重担,为护佑苍生与死灰复燃的魔渊开战,最终功成身退,携挚友归隐山间,成为流传在朝元大陆不朽的传说。
尽管作为剧情流大长篇,《刺蛟》中的感情线平淡得可以忽略不计,但这毫不妨碍女主在大杀四方的同时男女通吃、桃花不断。
原主当然也是其中一朵。
他和元明月因着父辈的恩怨沾了一点八竿子才能打着的亲,勉强能够得上青梅竹马的边,原主也因此将元明月视为私有财产,动辄将“我们注定要结为道侣”、“除了我她还想嫁给谁”一类的狂言妄语挂在嘴边。一朝求而不得,便由爱生恨,不但杀害授业恩师,还勾结魔渊做了人奸,最后当然是沦为了女主成功路上最不值一提的垫脚石。
漱雪剑穿心而过,元明月收剑、转身,径直走向昔日同修身后波涛汹涌的厄海,连一个余光也吝啬施舍。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交集了。
系统殷勤道:“逆天转命并非易事,我这里有功法三千、剑诀一万,可以帮助宿主快速突破。”
“我要那些东西干什么?”于霁摆手,很不以为意的样子。
“经过计算,以宿主目前的能力,这是最有可能达成目标的方式。”
“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你的数据库里难道就没有这么一句话?”
“宿主可以自由安排计划,不过一旦被主系统判定角色个性偏差,将立即被抹杀。”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于霁摸摸下巴,笑得高深莫测,“你觉得输给新人师弟心如死灰,干脆破罐子破摔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
一夜之间,“于霁”以三式之差惜败后磕破脑袋记忆全失的消息传遍了青萍山,他落脚的小草庐也一改往日的门庭冷清,变得热闹起来。
来访的大多是和那自称要侍疾“新人师弟”交好的同门,打着探视的旗号来探听消息。本想先谈天气,再问近况,最后旁敲侧击,聊一聊切磋开始前,他押在某某师弟手上那些财产的归属问题——比试开始前曾有好事者就擂台上的胜负开过赌盘,入局者络绎不绝,原主也在其中。哪承想才登得淬风崖,嘴还没来得及张,就被当事人一声“小兰师弟来了”招呼得外焦里嫩,一时不由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小兰跟于师兄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了?!
——你们谁见过于师兄这么和颜悦色的样子?
——该不会是难以接受现实,失心疯了吧……
小兰师弟连名带姓叫做谢知兰,是一行人里最镇定自若的那个,走上前来落后半步,跟着做了两个动作,随即关心道:“师兄身体大好了?”
于霁专心致志打着八段锦,闻言头也不回,睁着眼睛说瞎话:“头晕眼花心动过速,腰酸背痛小腿抽筋,不好,不好。”
“我们来探视之事,宋师叔与几位教习并不知情。”
言下之意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资格并没有被残忍剥夺。
于霁的面色顷刻便多云转晴,“倒几杯水的力气还是有的。”
说着,煞有介事地收势下按,一面朝草庐走去,一面问:“喝什么?菊花普洱茉莉龙井,我这儿一概没有。”
谢知兰摇摇头,说不上来是无奈或是好笑,清清嗓子,借口“师兄重伤初愈不宜操劳”跟进屋去,作势要给人打下手。他出身执儒门牛耳的观涛书院,自小浸淫在四书五经六艺当中,就算是瓦釜陶杯也能洗出一股桃花流水的雅意。于霁见这人干活的架势,俨然比自己这个主人家还要轻车熟路不少,不由得十分无语,掂掂手上的茶包,不经意似的,问:“这么严防死守,不会是怕我偷偷往水里下毒吧?”
“师兄这话说得外道。”像是半点没察觉到话中的试探,谢知兰好脾气地弯了弯眼睛,“焉知我不愿做共犯呢?”
于霁也笑,眼底藏着一点得意,好像揪住了对方的狐狸尾巴:“明明是师弟你不老实,只有我杀人你填土那种关系才能叫共犯,咱俩这种只能算同窗。”
见他语塞,又意味深长道:“疑罪从无啊疑罪从无……”
“你听懂他俩在说什么了吗?”
躲在草庐外偷听的初级弟子甲乙丙丁面面相觑,许是都茫然不解、一头雾水,这个摇了摇头,那个也摇了摇头。
片刻后,开水泡树叶被端出门来,几人围坐在屋外,边吐着草梗边说起那个既不合规更不合法的赌局。于霁面上八风不动、谈笑风生,实则正在内心疯狂呼叫系统打听赔率。
“一赔十?!哪个天才想出来的赔率?”
于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系统用沉默是金代替了回答。
大约是他的万念俱灰表现得太直白,引来周遭人询问的目光,系统适时安抚道:“宿主不必担忧,你只在自己身上押了两块下品灵石。”
赔二十就不是赔了吗?
于霁有苦难言。
“剩下的宿主全部下注在了谢知兰身上。”
“活该原主后来人人喊打。”
于霁无声叹了口气,正想表示自己不要盈利,只需退回本金即可,冷不丁又听系统开腔:“关于这一点,宿主就更不用担心了。他们马上就会收到消息,这个赌局被人举报,所有的财产都被没收充公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它所言非虚,话音方落,只见在座几人的袍袖中同时浮起一层薄薄的光。紧接着,一道挟着滔天怒火的威严男声盘旋在淬风崖上空,痛斥了参赌者的荒唐行径后立即掉转矛头:“于霁,你身为师兄,非但不能以身作则、为同门表仪,反而助长了这股不正之风,罪加一等!门规,八十遍!倘使叫我抓住你找人代笔,再罚八十遍!”
一片叫苦声中,唯独谢知兰老神在在,稳坐钓鱼台,甚至还能分出心思来轻声提醒:“这位是问心堂的刑仪长老,齐知非齐师伯。”
于霁斜睨着他半晌,“你这是在告诉我冤有头债有主吗?”
谢知兰但笑不语。
一众弟子踌躇满志地来,又垂头丧气地离开。一息之间负债累累的于霁站在风口,一面朝人挥手告别,一面苦思着生财大计。无言之际,脑内忽地响起系统的声音:“打理天禄阁包含在问心堂发布给青萍山弟子的任务里,如果宿主实在缺钱,为什么不考虑履行原主的诺言呢?”
问心堂除却执掌戒律刑罚,还肩负着给勤劳的小蜜蜂——包括但不限于扫大路的、驭兽园铲屎的、给传送阵画符的,发放津贴的重任。
脑海中灵光一现,他扬声叫住谢知兰,拿出生平最蔼然可亲的态度道:“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做人得言出必行。”
谢知兰面露一丝疑惑,作洗耳恭听貌。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天禄阁,介意带我一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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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云坪东去淬风崖十八里,两人相继通过几个传送阵,又走过许多曲折山道,目的地终于近在眼前。
天禄阁是座八角九重的塔楼,用以贮藏青萍山开宗以来近千年收罗的各家经典。内中汗牛充栋、卷帙浩繁,毫不逊色于号称诗礼人家观涛书院。
阁外左右各立有一尊石像,见有人来,双目乍现赤红利芒,手持斧钺向地上重重一磕。铿然一声,长兵微微倾斜,拦阻二人去路。
面对石像守卫的审视,谢知兰不慌不忙解下腰间象征门人身份的玉符,双手呈向前去。灵光浮动过后,半空缓缓凝现一行小字——月观峰,谢知兰。赤芒隐息,两把巨大兵刃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重新分开,无形的屏障如同帘幔,随之缓缓掀开一道狭窄的入口。
阶前的于霁看得直愣神,直到结界里的人出声才如梦初醒,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前去。
塔楼的外观平平无奇,入得阁内才知别有洞天,堆满书册秘籍的柜架罗列如云,宽逾十尺的木阶盘旋而上,圆盘状的机甲穿行其间,忙碌如同一群蜜蜂。室内四顾不见灯影烛火,周遭却不显黯淡,于霁张开手,一抹柔和的银光正栖在掌心。走在前头的谢知兰仿佛猜出他的诧异,指指头顶,“商长老双目有疾,见不得强光,他的大弟子为此特意走了一趟四海商会,重金求来三颗鲛珠做成三盏灯,布置在天禄阁里。”
只是天禄阁内中另有乾坤,鲛珠光照毕竟有限,商明风埋怨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徒弟一通,任劳任怨地在工坊里窝了整整一个月,赶制出一架造型特异的仪器代替了先前的冤大头——硕大浑圆的明珠被切割成弹丸大小,规则地在竹架上排列成矩阵,再用耀光绫糊成风灯的样子,贴上蓄有灵力的符咒,任它高高漂浮在空中。
于霁仰着头端详那风灯好一阵,不知怎么,竟看出一点那些贵得令人咂舌的护眼灯的影子,当即肃然起敬:“还是个技术宅。”
谢知兰听得无限新奇,不解道:“何为…技术宅?”
于霁一时语塞,正预备信口胡诌搪塞过去,忽见门边半人高的柜台后冒出一截黑色尖尖,随即是带着疑惑的一声:“小兰?你今日不是……”
“于师兄醒了,我陪他来活动活动筋骨。”谢知兰出声打断未尽之言,向人微微颔首,又对身边的于霁道:“这位是天禄阁的湛芙湛师姐。”
于霁从善如流称了声师姐。
湛芙人如其名,是个娇小玲珑的姑娘,闻言张嘴就是一句:“可不敢受你这声师姐。”
说着,上下搓了搓胳膊,又问:“于师兄这又是唱的哪出大戏?”
她做派虽夸张,话也说得不留情面,脸上的嫌弃却是真假各半。于霁看得分明,索性也收起自己所剩不多的正经,“养病的时候三省了一下吾身,发现自己以前做事确实不地道,痛定思痛,打算痛改前非。这不就来践行我替人打扫卫生的承诺了嘛。”
湛芙大惊失色:“你让人夺舍了?”
“就不能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于霁据理力争。
“不如信我师尊从今天开始学会自己收拾屋子。”
湛芙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蝴蝶似的飞回到柜台后,埋头写写画画一番,信手送出两张满是墨迹的纸,“小兰虽是常客,明面上的规矩还是要守一守。签字画押,代表你对纸上的条例没有异议,如有违背,后果自负。”
思索片刻又补充道:“前些日子天禄阁遭了贼,当夜轮值的弟子被重伤,至今还在太素峰躺着。师尊临行前特意嘱咐过我们,所有弟子止步第四层,实在有不信邪的,一律当作贼人的同伙,秉、公、执、法。”
谢知兰引着他走向深处,一面压低声音说明:“湛师姐的吞鲸剑乃是镔铁所铸,重五十六斤。如若师兄不打算向她问上一剑,还是稍稍收敛些为好。”
向来一身反骨离经叛道的于师兄一语不发。
走出老远,于霁心有余悸地想:“好一个妇女能顶半边天。”
正无言间,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微弱的响动,两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相似的疑惑。循着源头一路搜索,终于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副一门心思冲着墙角冲锋的小机甲。
它的外形与阁中鱼贯而行的其余同伴大不相同,起伏不定的边缘,好听点说叫不拘一格、打破常规,说得难听就是参差不齐,活像狗啃的。刻在顶面的图样也不如其他仔细精致,而是鬼画符似的歪七扭八,字里行间、一笔一划都透露着制作者的不讲究。
谢知兰轻叹了口气,弯腰抱起它,摸索着在贴地的底部调试过后重新放下。机甲顶部红光闪烁,紧接着竟然口吐人言:“小兰…谢…小兰…”
“这是商长老大弟子的作品,叫天工二号。不过据说制作时他与商长老之间……”目送着“扫地机器人”一溜烟滑远,谢知兰可疑地停顿片刻,“龃龉,下手不羁了一些,因而常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指尖拂过架上的书脊,又说:“如师兄所见,说是清扫,其实阁中尽是趁手的器具,根本用不上人力,平日里我们做的也多是整理一类的琐事。师兄若是有意不妨四处转转,翻翻书,若觉得无趣,向湛师姐知会一声,直接离开便是。”
“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你当我是什么人?”于霁不赞同地瞪着他,“说好是三个月,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
谢知兰避开他炯炯有神的注视干咳一声:“一切风波因我而起,师兄的损失也该由我一力承担。”
“这怎么好意思?”于霁先是眼中一亮,又将大喜过望一再掩藏,正色道:“不过老话说得好,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走那么远的路。你欠我一个人…诶?怎么走了?”
见证了全过程的系统冷笑:“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回应它的是一串震天动地的咳嗽。
插科打诨暂告一段落,系统重新端起公事公办的架子道:“天禄阁一共有十七个青铜雕塑,每八天变换一次位置,开启青鸾谷秘境的钥匙就在其中。请宿主尽快前往青鸾谷,取得太玄剑灵的认可。”
于霁翻页的手指一僵,“你这只给两个未知数就想让我解方程?黄世仁看了都得甘拜下风!”
不知是进入休眠状态,或是实在懒得理会他的愤怒,系统没有任何回应。于霁咬了咬后槽牙,一句“到底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太看得起我”究竟没说出口,长舒一口气,将佶屈聱牙的秘籍放回到原位,认命地沿着书架走动起来。
能找到专业人士答疑解惑最好。于霁想,要是找不到,恐怕就只能用土法解密室,一个一个试了。
不过奇怪的是,他在柜架之间穿梭半晌,期间几次引来湛芙略带威慑意味的目光,却始终没有找到自称去整理藏书的谢知兰。
天禄阁内部共分九层,以第四层为界线,其下多是诸如《丹经》、《清微心诀》一类的低阶功法,或是一些历史科普读物。层数越高,存放的典籍越是精深晦涩,稍有不慎就会落个经错脉乱、走火入魔的下场。因而即便没有湛芙所说的变故,四层以上平日里也鲜少会有弟子踏足。
于霁在通往五层的楼梯口驻足仰望。头顶空间极大,一眼几乎望不见尽头,只有漂浮的风灯呼吸似的一明一灭,像天幕上闪烁的群星。
踌躇之际,身后再次响起撞击声,转身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又是那台不讲究的“扫地机器人”。于霁本就对它有些兴趣——还在原来的世界时,他时常也会做点手工活,哄邻居家的妹妹玩,转念想到眼下正事也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索性暂且将任务抛诸脑后,抱起天工二号席地而坐,准备仔细研究。
陡然悬空,机甲底部立刻探出四条短而粗的“根须”,宛如深海里什么不修边幅的生物,四脚朝天,胡乱挥舞着肢体。雕有花纹的一面不时亮起红光,晃着人的眼睛,机体内部也传来“嗡嗡”的异响,如同小猫小狗之类的动物,龇着牙“呜呜”地威胁着目标。
于霁看得忍俊不禁,正想按照撸猫的手法安抚一番,装死的系统终于再开尊口:“危险,请宿主立即远离。”
“什么危……”
话音未落,掌心骤然一阵刺痛,双手下意识一松,巨响过后,天工二号轰然落地。残留的一抹殷红被无形的力量吸入机身之内,倏地,周遭红光大作,伴随着尖利的嗓音——如果那也能被称作嗓音的话,其貌不扬的机甲操纵着根须向虚空中一卷,竟凭空攥住几支形态各异的兵器。
“入侵,警戒!入侵,警戒!”
下一刻,刀枪剑戟卷挟着狂风,擦着目标的鼻尖,毫不留情地砸向双方之间的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