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回到家里,宋惟清一进门就开始洗手,消毒,换衣服。他一边进进出出飞快地捯饬着自己,一边喊着宋俨,“别碰别的,进门先洗手!”
“用酒精棉片擦一下手机,放在鞋柜上了。”
“别坐沙发,把衣服换了先!”
宋惟清话喊完了,衣服也换好了,就差躺床上了,宋俨才进行到往手心里挤洗手液这一步骤。
宋惟清累得想要立马就栽到床上,刚关上房门,又把房门开了个缝,探了只脑袋出来,喊:“宋俨!”
“嗯?”
宋惟清扒在门框上,有点像微信里那个猫猫探头的表情包,说:“五点半叫我起来,不然赶不上。”
“知道了,”宋俨从浴室里出来,抽了张纸巾,慢吞吞地擦拭着湿淋淋的手指,“你快睡就行。”
那只脑袋迅速缩了回去,房门合上了。
宋俨擦干了手,看了眼挂钟,已经将近下午四点了。宋惟清抓紧睡,应该能睡上将近一个半小时。
他抱着笔记本电脑窝到沙发里,敲着键盘写他的论文作业。屏幕右下角的数字跳转为五点三十分钟,他站起身,去敲了宋惟清的房门。
他敲了好几下,又喊了几声,里面的人估计睡得很沉,半天都没一点动静。
他推门进去,房间里窗帘紧闭,光线很昏暗。
宋惟清把自己蜷成一小团,被子拉过鼻尖,几乎把他整个人都裹了起来。他的头发有些乱地散在侧颊上和枕头上,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的频率安静地起伏,房门被打开,他动都没动一下。
宋俨看了一会儿,心软了,没忍心再喊他,又退出了房间,悄声把房门带上。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劲,转头看了眼客厅的挂钟,指针已经奔着数字八去了。
他手上动作着,想要拧开房门,还没完全发力,复又停住。
算了,再睡两分钟,凑个整。
他在客厅里时不时看一眼挂钟,不忍心去叫,又怕不叫的话宋惟清自己醒了要来骂他,一时有些坐立难安。
眼看着指针都快偏离四十五分了,再不起就真的来不及了,他正想往宋惟清的房间去,突然听见咔哒一声轻响,那边传来了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大概是心里装着事,宋惟清自己醒过来了,要是一声不响地放着他睡,他怕是能一觉睡到晚上八点。
他慢吞吞地从房间里踱出来,揉着眼睛,抬头看了眼挂钟,愣了一下,像是没回过神,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有些被这个时间点吓到了。
宋俨看着他的反应,默默把视线移开。
“你怎么不叫我?”他又跑回房间里换衣服,“不是说五点半吗?你怎么不叫我?都快六点钟了!”
宋俨还没应声,他已经穿好衣服,又跑了出来,到浴室里洗了把脸,出来之后下巴滴着水,被浸湿的碎发黏在面颊上,半眯着挂满水珠的睫毛打量了宋俨一下,说:“不是叫你换了衣服再在家里坐吗?你怎么不换?”
“……换了,”宋俨顿了顿,说,“这是刚换上的,不是要出门了么。”
他看着宋惟清,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从他眼眉和嘴角的弧度走向来看,宋惟清立刻就能辨认出,他整个人都在散发着一种很含蓄的无辜。
宋惟清看着他这表情,没什么办法,抬起手指,隔空朝他点了点。
宋惟清用网约车软件叫了车,想着晚上比中午还要冷些,又回房间拿了条外套出来。
很快就有附近的司机接了单,接单通知的界面弹了出来。宋惟清把手机屏幕朝向宋俨,说:“车牌号。你拿齐东西没有?现在就下去了,别让人家等。”
宋俨把那一串数字默念了两遍,点了点头。
两人出了门,刚下楼不久司机就来了。宋惟清坐进车里才得闲,一看时间,已经接近六点了,窗外的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来。
他翻了翻手机,看见宋承闻在十五分钟前给他发的讯息:
——出门了吗?
——地方有点偏,不知道司机找不着得着,你先问问人家知不知道路
——别急,慢慢来,大家都挺磨的
——车坐得吗?
最后一句是他们这边的方言,问宋惟清车坐着难不难受的意思。车里没有香水或香薰的气味,空气还算清爽。宋惟清靠着椅背,跟没骨头似的窝在座位里,低着脑袋,手机屏幕的光线照在脸上,打字:
——刚坐上车[呲牙][呲牙]
——睡过头了,俨俨没喊我
——刚睡饱觉,就还好[呲牙]
最后一条刚点了发送,新的信息就从下方弹了出来:
——别盯着手机了,闭目养神。
宋惟清还想找个表情包回他,旁边的宋俨突然伸手过来,把他的手机屏幕翻了个面,反扣到他腿上,“别看手机了。”
已经在车上待了快十分钟,宋惟清其实已经隐隐有些不太舒服了,便没反抗,顺着宋俨的力道,被他把手机压下去了。
宋俨微微倾身,对着驾驶座上打完招呼之后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司机说:“师傅,您介意开一点窗吗?”
对方连忙表示没有关系,宋俨把自己这边的车窗降下来了些,留出大概两指宽的缝隙。
外界冰凉清爽的空气立马涌了进来,一下把两人的头发吹翘了几撮。宋惟清瞬间觉得畅快了些,胸口没那么闷了。
“你关上吧,”宋惟清说,“开我这边。”
宋俨扭头看着窗外,被风吹起来的头发在脑袋上立着,街灯在他身侧晕开。他说:“没事。”
那家饭店的位置果然有些难找,司机导航了大致的路段,顺着那条路慢慢溜达了两圈,才找到了那家店的招牌。
刚走进饭店大门,大厅楼梯口的位置聚集了一圈人,宋俨看着并不眼熟,但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
果不其然,在下一秒,那几个人陆陆续续地往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继而朝他们笑着,相继发出各种各样拖着长音的语气词,有些夸张,但让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
这些人年纪相仿,大致在三四十岁左右。宋惟清看起来倒像是里面年纪最小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相显年轻。
宋惟清笑着走上去,朝他们伸了伸手臂,迎接他们各种热切的触碰和拥抱。
这些是宋惟清的表亲,有男有女,大部分年纪比他大些,小时候往来得比较密切,都是跟他们兄弟三个玩着长大的人。倒也看不出来宋惟清有多热络,只是没早上的时候那么端着。他的话少了,但多了几分自然流露的随意。
早上那场饭席他只是个附带项,不尴不尬的。这里有属于他的位置,有等着他的人,看起来确实更舒心些、亲切些。
宋惟清有些懒洋洋地笑着,被他们捏捏胳膊,捏捏肚子,说怎么这么瘦,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又去摸他半长的头发,感慨他长得年轻,看起来像是二十出头。
到了宋俨,自然又是那烂熟于心的一句,“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现在都长这么大啦!”
宋俨走到哪儿都面对一屋子小时候抱过他的人,也不知道该作何心理。宋惟清就弯着眼睛在一旁笑,然后指着那些人,一一给他说,这是谁,该叫什么。宋俨反正都不太认识,只有一两个以前和宋喻明往来特别密切的,他看着眼熟一些。宋惟清说什么,他便客客气气地跟着喊什么。
上了二楼,透过敞开着的门,他一眼就认出了包厢里举着手机正在打电话的宋承闻。
宋承闻人至中年,身形依旧保持得很好,是一眼看过去就能让人感受到的挺拔和干练。他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衬衫,鼻梁上压着副无框眼镜,表情很温和,但双眉间横亘着淡淡的纹路。这是他很年轻的时候便有的,应该是个人习惯所致。
他很快结束了通话,刚把手机从耳边拿开,脑袋一偏,往他们的方向看来了。
宋惟清在宋俨旁边走着,见他看来,抬起双臂,幅度很大地挥了两下,脸上的笑意依旧是懒懒的。
宋闻承微微一愣,欣喜的情绪便无遮无掩地露了面。他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远远地就喊了他们一声,“惟清,俨俨。”
他抬起手臂,宋惟清倾过身去,两人很轻地靠了一下,他揽了揽宋惟清的肩膀。
他转头看了看宋俨,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说:“不错,大高个儿了。”
宋俨朝他颔了颔首,“二叔。”
“二哥,”宋惟清也喊了他一声,面上笑嘻嘻的,“四十一大寿了。”
宋承闻笑了笑,推了推他的肩膀,“大什么寿,男人四十一枝花。”
几个人进了包厢,又到里面去打了一圈招呼。
饭席上的人看着年龄比较平均,除了他们兄弟俩的表亲,还有一些是宋承闻的朋友,宋惟清不认识。有些人带了小孩过来,宋承闻的两个孩子不在,说是去乡下跟外公外婆一块儿过年了。
宋惟清又让宋俨去给小孩儿发红包。宋俨去给了红包,自己也收到两个,一个是二叔给的,一个是婶婶给的。
这里看着眼熟的,除了宋承闻,也就只有婶婶了。婶婶拍着他的肩膀,下巴抬着,身子也微微往后仰,笑着说俨俨长大啦,又高又帅。
她的声音并不尖细,但穿透力很强,大声说话的时候会让人不太舒服,宋俨对她的声音有很深的印象。他便也淡淡地笑了笑,回应她的热情和问好。
这家饭店整体以木质材料装修,看起来比较温馨简约,上的也是些家常菜。
饭桌上的转盘是手动的。中午那家酒店的转盘是电动的,整桌人夹菜的手都快挥成了残影,简直是追着转盘在夹菜,夹完了还要追着把筷子放回去。
吃了一阵子,桌上开始上酒,桌上的人开始相互敬酒。
宋惟清这才停下了全神贯注的进食,抬手摁住宋俨面前的那只玻璃杯,给他满上雪碧。
宋俨有些无语地看着他,他又低了头,开始认真吃饭,大家集体起身敬酒的时候,他才跟着站一下。
两只玻璃杯被摆在一块儿,宋惟清的杯子里盛着香槟色的酒液,宋俨杯子里的透明液体在源源不断地上升着小小的气泡。
饭桌上除了他,就只有那几个四五岁的小孩儿享有这样的待遇。
宋俨为这种区别对待感到不满。
他抬手碰了碰宋惟清的腿,刚想问宋惟清是不是忘了他早就成年了,什么都还没说,宋惟清便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宋俨去看转盘上的一盘铁板牛肉,低声说:“你尝尝那个,超级好吃。”
宋闻承的几个朋友跟别人喝完了酒,开始把目标转向宋惟清。他们学着宋承闻,一口一个惟清地喊,有的还字正腔圆地喊他“弟弟”。
宋惟清已经喝了几轮,耐不住他们一口一个“弟弟”地瞎喊,只得举了杯。
带头喊他弟弟的是个短发的女人,看起来性子很豪爽,站起来第一句就说:“我们一个个跟弟弟喝,弟弟要给面子啊。”
宋惟清被迫成为那么多人的弟弟,只得站起来跟他们喝了好几杯。
他喝酒容易上脸,还没上头,脸就已经开始有些发烫了。他刚抬起手背碰了碰脸颊,宋承闻就笑着说:“你们几个一起跟他喝一杯就好了。”
剩下几个人一块儿站起来,宋惟清最后跟他们喝了一轮,终于能坐下了。
宋俨微蹙着眉,碰了碰他,轻声问:“没事儿吧?”
宋惟清两手的手肘撑在桌上,侧着脸看他,一只手捏着酒杯,贴在额角的位置,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很安静地笑了起来。灯光照在玻璃质地的杯盏上,焕发出一种流光溢彩的光泽,和他眼里的光亮相得益彰。
他凑得离宋俨近了些,肩上的头发随着动作落了下来,垂到白皙的颈侧。他轻声问:“脸是不是很红?”
宋俨的喉头微微动了动,停了一会儿,才声音低低地说:“还好。”
宋惟清微一点头,把玻璃杯放下,用手背贴着自己的脸,企图降降温。
话题无可避免地绕到他们身上,宋俨听见婶婶状似感慨地说了一句,“这些年惟清一个人带着俨俨也挺辛苦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各种各样的声音都在一时间起来了。
“惟清心可真大,这么多年也不跟我们联系。”
“平时都太忙了,也没空去看看俨俨,嗐,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对呀,惟清都不爱来跟我们一块儿聚聚,好歹是一块儿玩着长大的,总不能就这样生分了吧!”
“那些年想帮你们一把,都不知道上哪儿帮去。”
还有人打趣着说:“说不定人家偷偷在心里怪着我们呢!是不是啊惟清?”
不是。
宋俨在心里轻声替他说。
宋惟清靠在椅背上,不置可否,听着他们说,脸上带着笑。他此时的笑意并不客套,随意得带了点儿散漫,是对着比较亲近的人才会有的表情。但笑里什么情绪也没带,似乎只是保持沉默的一种形式。
耳边各种各样的声音还在持续,它们逐渐扭曲,虚化,字字句句重新拼凑起来,把宋俨拉回到某段很遥远的记忆里。
“我家两个老人,还有孩子,实在是没地方了……”
“我妈前年中风进了医院,一直到现在都没好利索,快住两年院了,那钱花得跟流水似的。”
“谁家不是四个老人,我还有俩孩子,都要吃饭的呀!”
“要不我看还是……”
“本来就该他们家……”
婶婶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以那种极其高亢的声调,瞬间压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硬邦邦地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你们可别看承闻好说话,就都指着咱们家!我们家也俩孩子呢,我爸妈都还等着每个月寄钱回去!我把话撂这儿,我们家没得指望!”
凡是有可能被波及到的,都不痛不痒地表了句态,但顾及情面,还没有一上来反应就这么剧烈的,顿时让所有人都没了话。
宋承闻沉默地在旁边坐着,像惯常那样拧着眉毛,显出一种忧心忡忡的严肃。
他显然有些焦头烂额,手指时不时揉着额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闻言才有些不耐烦地伸出手去拉了拉妻子的手臂,被甩开之后,才抬起头来低声呵斥了一句,“你别说了!”
他这一声斩钉截铁地落下,顿时像在空气里激起了一层细细弱弱的涟漪,那些声音才又轻轻响了起来。
“你别激动啊,又不是就这么决定了。”
“行了,孩子还在这儿呢,别太过分……”
“不是有那种福利机构之类的吗,去了解了解怎么申请吧我看,让孩子到别人家里去,人孩子也不一定乐意啊。”
“对啊,孩子都那么大了,也懂些事儿了,寄人篱下也不好受,还要看人脸色。”
“我看也是,搞不好影响孩子心理。”
宋闻承喝完那一句之后又没了话,沉默得像尊雕像,紧蹙着的眉毛似乎表示着自己未曾停止思虑。
宋俨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等待一场尘埃落定的宣判。
那年宋俨九岁。
他们在他父母的葬礼上大肆商讨着他的去留,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像被剥夺了一切通往外界的感官。
他不记得宋惟清是哪个节点进来的,后来听说那时候宋惟清刚从省外飞回来,一下飞机就赶了过来,甚至还拖着行李箱。
他进门以后看都没看宋俨一眼,只是干脆利落地朝向了他们,说:“我带他走。”
声量不大,但异常坚定,甚至有种蓄势待发的张狂。
宋俨的眼前这才缓慢地聚了焦,在今天以来第一次看清了一个人。
宋惟清一身黑衣,清瘦,劲挺,人还是他熟悉的,但又混杂着某种他很陌生的东西,那是他没见过的出现在宋惟清身上的沉痛、庄严,像凝了满身的风霜,他甚至会想去碰一碰他,确认一下他的体温是否也像看起来的这样冰凉。
那时候的宋惟清是真真正正的年轻,即便身上压了这样沉重的东西,依然显露着一种锋芒毕露的傲气与自我。
在他进来以后,一直静默着的宋承闻才稍稍有了反应。他看向宋惟清,刚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宋惟清这样来了一句。
他怔了怔,随即眉头拧得更紧,厉声说:“惟清,别任性!”
“我说,”宋惟清看着他,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清,“我要带他回家。”
“你,”宋承闻抬了抬手,复又放下,嘴唇微微动着,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组织出来的语言却很混乱,“你,你又跟着瞎闹什么……”
婶婶抿着唇,沉默不语地听着,见宋承闻似乎还要说什么,立马抬手把他的手压了下去,低声说:“你别管,随他去。”
所有人都没话了。宋惟清面朝他们安静地站着,背影很单薄,却也很挺拔。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很慢很慢地转过身来,看向了宋俨。
宋俨注视着他的背影很久了,可当他转回身来,宋俨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他左胸前别着的那朵小小的白花。
宋惟清看着他,颤抖着叹了一口气,然后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娇生惯养的宋惟清。
没法没天的宋惟清。
蓄着长发的宋惟清。
朝他走过来的宋惟清。
把千军万马挡在身后的宋惟清。
他越走越快,最后毫不犹豫地弯下了身子,把宋俨抱在了怀里。
这样单薄、却又能把他抱得这样紧的宋惟清。
宋俨被抱住的那一刻,尘封的感官次第见了光。心脏因为一种沉闷而剧烈的疼痛蜷缩起来,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心脏每蜷缩一下,都有大量滚热的液体从他眼眶里涌出来。
宋惟清紧紧抱着他,摸着他的头发,轻声重复着,别怕,别怕。
不知道是说给宋俨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宋俨能清晰地感受到,宋惟清环着他的双臂也在微微发着抖。
他躬身如月,离心脏最近的位置,是他身上仅有的一寸洁白,也紧紧贴着宋俨的胸膛,孤零零地开成一朵花。
别怕,宋惟清一遍遍地低声重复着,我们回家。
后来宋俨才真真正正的知道,这个人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
那年上前抱住宋俨的底气,他一攒就攒了好多年。
饭席上无聊的谈话还在不间断地进行,宋惟清安静地坐在旁边听着,神色如常,眼神清明,除了脸颊上染了层不自然的红晕。
他两肘撑在桌上,偶尔用手背或指关节贴贴脸颊,试图给脸部降降温。
手背很快被脸颊上的温度所侵染,他感受不到凉意,垂了垂眼睛,像个感到懊恼的小孩。
他撇过眼,瞥见宋俨的一只手随意搭在桌沿,手指和手腕耷拉着,肤色冷白,隐约透着青筋的脉络,看起来有种冰凉而坚硬的质感。
他看了一会儿,手不自觉地伸了过去,目标非常明确地直取宋俨的手腕,直到把那截瘦白的腕圈住,再慢慢拉到自己跟前来。
宋俨的手一点劲儿都没使,眼睛漫不经心地直视前方,很放心地任他摆弄似的。
宋惟清握着他的手腕,把他垂着的手背,缓缓贴上了自己的脸。
巨大的温差同时刺激两人的神经末梢,酥麻感在肌肤相贴的地方迅速蔓延开来,几乎要在瞬息之间灌满全身。
宋惟清刚产生类似于愉悦的情绪,宋俨却突然猛地把手往回一抽,用力收回的手肘重重撞到了桌面上,动作之大让玻璃杯摇晃着磕上了转盘的边缘,发出啷当的一声响。
宋惟清手上没使劲儿,这一下一点儿缓冲都没有,宋俨撞得不轻,皱着眉头轻嘶了一声,脸半侧着,盯着宋惟清。
“你干什么?”宋惟清反应慢了半拍,手还半抬着,维持着托着他手腕的动作,“……疼吗?”
“还行。”宋俨顿了一会儿才应他,把头转了回去,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手肘,“就是麻了一下。”
宋惟清哦了一声,似乎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自己该做什么,然后把手朝宋俨伸了过去,轻轻摸了两下他的手肘,又把手收了回来,眼睛还看着他,期待着什么似的。
宋俨假装没看到,右手抓了筷子,慢吞吞地夹着碗里的菜。他把左手放在大腿上,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着,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宋惟清脸上的温度和触感,滚烫,柔软,像在他手背上栖了只不安分的蝴蝶,存心作乱,翅膀翕张。
宋惟清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反应,又悄悄把手伸了过来,探向他垂在腿上的左手。
宋俨把手往回收了收,表情很冷漠,“不行。”
宋惟清平时很习惯逗他玩儿,只要他在旁边坐着,就会多动症似的掰他的手指或者捏他的后颈,甚至把腿搭到他身上。他似乎也习惯了,一直都不怎么理会,只是安静地由着。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宋惟清明明只是想借他的手敷个脸,他就显得那么不乐意。
还很凶。
“可是我的脸很烫。”宋惟清说。他脸上的红晕从眼周扩散到颧骨,表情看起来有些可怜。
宋俨从眼尾的余光里瞥了他一眼,没转过头看他,依旧平视着前方。
僵持了一会儿,宋俨抬起了手臂,眼睛没看他,手腕懒洋洋地垂着,横在他脸前。
宋惟清得逞了似的,很满足地笑笑,捉着他的手腕拉过来,用他的手背贴着自己的脸,握着他手掌的那只手指尖往里收,扣着他的掌心。
不知怎么,宋俨的掌心有些微的潮湿,并且湿意正在不断扩大,以不为人知的姿态,安静而缓慢地濡湿宋惟清的指尖。
更要命的是,宋惟清突然动了动指尖,蹭着宋俨的掌心,轻声问:“你手心怎么出那么多汗?”
于是掌心掀起一场无人知晓的海啸,作乱的源头殊不知自己引起的这场动荡,只是平静地望着他,以一双澄澈的眼。
饭席上的胡吹海侃把听觉塞满,其余的感官却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细腻的纹路的每一寸厮磨,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场暴动隐秘地吞没。
宋惟清侧着身子,把他的手背轮流贴在自己的两边脸颊上。他的手背很快沾满宋惟清的体温,宋惟清感受不到凉意了,一瘪嘴,把他的手扔下了。
宋惟清坐正了身子,说:“吃饭吧。”
他转动玻璃转盘,目标是那盘糖醋里脊。他给自己夹了一块肉和一块菠萝,放到碗里码好,也给宋俨夹了一样的,用筷子端端正正地摆在碗里。
饭席上的话题不知怎么又转向了催婚,在座的大多是已婚人士,几个未婚的也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只有另一半都还没见着影儿的宋惟清再度成为火力集中的对象。
“弟弟仗着自己长得嫩,又那么靓,一点儿都不着急呢,要慢慢挑。”是那个一开始要敬他酒的短发女人,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烟,很熟练地吞云吐雾。
她刚刚说自己已经是两个小孩的妈妈了,只是都不清楚爸爸是谁。这对她而言似乎不是什么要避讳的事,只是随口一说,也供人随耳一听。
桌上那圈人应该或多或少知道她的事迹,一听她说这个,他们都笑起来。
宋惟清为宋承闻有这种性格的朋友感到惊奇。他没说话,只是依旧那样散漫而得体地笑。
兄弟姐妹们也附和着说他几句,还要把宋承闻给拉过来,“承闻还不快说说他!”
宋承闻坐在他斜对面,隔着一个饭桌的距离远远接上他的目光,也轻轻笑了笑,说:“他都不着急,我着急什么。他自己的事儿,时候到了该来的总会来。”
宋惟清依旧安静,只是很认同地点了点头,伸出平摊着的手掌,朝着宋承闻的方向抬了抬,似乎在向大家强调哥哥的撑腰。
这个话题持续了一会儿,宋惟清雷打不动,他们很快又侃别的去了。
晚上九点多才陆续有人离场,作为宋承闻的近亲属,宋惟清多留了一会儿,等离开的人过半了,他才起身告别。宋闻承说要送他,也跟着他们走了出来。
一离开众人的视线,宋惟清一直压着的酒劲儿几乎是瞬间就冒了上来,逼得他一阵阵发晕,走在路上就跟踩着棉花似的。他没稳住身形,往旁边歪了一下,撞到宋闻承身上,宋闻承吃了一惊,但还是迅速伸手接住了他,“头晕?”
宋惟清的脸红扑扑的,眉毛微微皱着。他听见宋承闻的话,反应了一会儿,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在包厢里的时候宋承闻就隐隐察觉到他处在要醉不醉的边界了,但又不太像,他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肩背都是直的,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显出酒后过分高亢的情绪,神色也是淡淡的,不像是喝醉的人能有的样子。
宋承闻没怎么见过他喝酒,有些拿不准,完全没想到他已经这么难受了,出来之后站都站不住。
他看见宋惟清在灯光下微垂着的睫毛,突然感觉这个人从来就没变过,尤其是内里某种很坚硬的东西,生来不知道什么叫妥协。
宋俨走在他们前面,有意拉开了一段距离,留给他们说话的空间。大概是身后太久没动静了,他回过头,看见宋承闻扶着宋惟清,又快步走了回来,说:“我扶他吧。”
前面就是楼梯了,宋承闻扬了扬下巴,示意宋俨小心看路,说:“你个小孩你扶什么,我扶着就行了。你走前面,看着点路。”
宋俨顿了顿,抬起眼睛,平视着他。
这话他也是刚说完才觉出不对,宋俨已经是个二十岁的成年人,已然和他一般高。
比这个年纪时候的宋惟清还要高一些。
宋承闻有些尴尬,停了一会儿才说:“你走就行了,我扶着。”他说着,一边手搂着宋惟清,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了上去,“俨俨,下去之后用二叔手机叫辆车。”
宋俨微微点了点头,说:“好,谢谢二叔。”
这是回答他的前一句话,说完宋俨没接他的手机,只是摆了摆手,很干脆地转身下了楼,留下一句,“我带着手机。”
宋承闻哎了两声,奈何手上还扶着宋惟清,不敢太大动作,只好把手臂又往前伸了伸。宋俨已经过了转角都没回头,他只得把手机塞回了口袋里,腾出手来扶着宋惟清,轻声说:“下楼梯了,小心点儿。”
宋惟清垂着眼,吃力又谨慎地盯着地面,表情有种孩子气的认真,似乎走楼梯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严肃又艰难的事情。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宋承闻以为借此机会,自己会有很多时间和弟弟说说话,他们可以把很多心事和想法都摊开来。可是来去匆匆,人群簇拥,他们短暂交接,又要像两条分叉的支流一样汇向各自的生活。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他扶着宋惟清,缓慢而有耐心地带着他一步步地走下台阶。这时候他很专心也很小心,似乎扶着这个人下楼梯是他唯一的任务,他只需要专注于这个朴素而纯粹的动机。
这种感觉让他回想起宋惟清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他和宋喻明一人一边拉着弟弟小巧绵软的掌心,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地引着他往前走的样子。他喜欢那种感觉,因为在那时候,他们什么都不用想,全身心只会为宋惟清迈出的每一步而感到雀跃。
这两种感觉重叠在了一起,很微妙,也很动人。
他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那是他忘了多久的最初的日子,人心无隔阂,世间没纷扰。
他突然不受控制地想起很多事情,每踏上一节台阶,都像启动一段记忆的触发点。
小时候做了让人气的牙痒痒又没办法的调皮事儿,总会被爸爸妈妈挨个儿扔出去楼道里罚站,每人站十五分钟,声控灯被关掉,整个楼道一片漆黑。
那时候他们约好一个人出去罚站的时候,另外两个人都要蹲在门后制造声音给外面的人壮胆。宋惟清出去的时候,里面的两个人在门后蹲坑似的给他唱熊出没。宋承闻出去的时候,宋喻明在里面大声地给他背出师表,背桃花源记。
宋喻明出去的时候,宋承闻和宋惟清就蹲在门的另一头无声地笑,很默契地把大哥晾在外面的漆黑与寂静里,甚至偶尔制造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试图吓唬他。
那时候宋喻明已经是个高中生,很不在乎他们的小把戏,等他站够了时间,把门一开,两只手吊儿郎当地插在校服裤袋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嚣张地嘲笑他们的幼稚与胆小。
但他永远是最后一个出去的,哪怕熟知弟弟们的小把戏。因为只有他能记得全动画片里的歌词,也能完整地背出课标文言文。他每次朝他们走来,身上都像披着一大片夜色。
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他会第一个离开,像从来时的那片夜色里平静地走了回去。
爸爸妈妈走得早,那时候宋喻明和他们说,别怕,大哥在。
后来大哥不在了,宋承闻却没勇气说出一样的话。
只剩下记忆里那个肩上披着夜色的少年,漫不经心地从漆黑的楼道走进灯光里,笑着喊他胆小鬼。
酒店的大厅就在前方,水晶灯细碎的光影从前路铺至脚下。还剩下最后几级阶梯,只要踏回地面,他们就会像汇入海洋的两尾鱼,迅速朝着属于自己的领域游去。
宋惟清滑了一脚,身子打了打晃,宋承闻收紧了扶着他的手臂,引着他跨下了最后的台阶。
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哪怕是叮嘱都好。他看着宋惟清垂着的睫毛。
时间不多,他想挑最要紧的说。他突然想起刚才大家在饭席上讨论的话题,他看了看宋惟清的侧脸,轻声说:“真的就不打算……找个伴儿?”
以前他还总指着宋惟清随着年龄的增长能学会顺应大众社会的规则,总好过另辟蹊径再与世俗拼个头破血流。现在他也不指望什么了,无论男的女的,他只想宋惟清有个伴就好,总好过一个人在家里磕了碰了都没人扶一把。
宋惟清微微抬了抬眉毛,似乎对他突然开启的话题感到惊讶。他笑了笑,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说:“我都三十来了,早就没这种兴致了好吧,一个人挺好的,我习惯了。”
酒精让他的思维运转变得迟缓,话说出口,他才隐隐觉得这话容易让宋承闻误解,还没等他想好能说些什么来补救一下,一直沉默着的宋承闻就开了口,“……哥对不住你。”
宋惟清愣了愣,一整天下来都古井无波的情绪突然起了波澜,在他心底暗暗涌动。不知道是反应迟钝了还是怎么的,这种情绪并未很快显露出来,他只是很平静地回应,甚至还笑了笑,“哪有什么对不对得住,我从来都没怪过任何人。”
宋承闻又一次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停了一会儿才说:“俨俨长大了,以后会有自己的生活、工作和家庭。你已经做得够多了,用不着围着他转一辈子,你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身体里的那种情绪又开始滋生蔓延,火苗似的一蹿一蹿地舐舔着他的胸口,心脏每跳动一下,都被蹿起的火苗灼烧得蜷缩起来。
“你有病吧,”他突然发了火,一把挣开宋承闻的手臂,“这关他什么事?”
他使的劲太大,宋承闻没有防备,一下就被他挣开。他自己也顺着惯性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身形微微打着晃。
他似乎生气了,但语气还没跟上情绪,听着还算平静,泛红的眼睛直直看着宋承闻,睫毛在灯光下颤着,似乎比起生气,他脸上的表情更接近于难过和震惊。
这些年宋惟清被修炼得滴水不漏,百毒不侵,可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被最亲近的人剥了壳,现了形。
宋承闻伸手想扶他,他又往后退了退,身形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就快要摔倒了,宋承闻只好停住,两只手还在半空中抬着,悻悻地说:“还说没怪……”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后悔了,可已经来不及了。
宋惟清眼里窜动着的火焰在顷刻间就被浇灭了,他怔怔地看着他,张牙舞爪的爪牙被原封不动地收了起来。他迅速平静下来,坚硬的外壳迅速合拢,连同好不容易从裂缝里露出来的柔软的内里,一并包裹起来。
他看着宋承闻微蹙着的眉心和抬在半空中的手,突然被一种很苍白的无力感包围了。
他向来不卑不亢,也一直给宋俨传递这种思想,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们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赢过。
人好像只要活着就要接受世俗翻来覆去的咀嚼与揣测,至此他只认得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他眨了眨眼睛,看着对面的宋承闻,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很平静,“不好意思,喝上头了,撒酒疯。”他侧头,朝着等在门边的宋俨招了招手,“过来。”
那道安静的侧影动了动,朝他们走来。
宋俨走近了些,察觉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古怪。
宋惟清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一旁站着,身形有些晃。宋俨不想看懂局势,他只想站到他身边,扶住他。
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宋惟清的肩膀被他环在臂弯里,一颗心也终于有了着落。他血液里的躁动因子迅速被安抚下来,哪怕那介于少年人与成熟男人之间的臂膀并非那般宽阔,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安全。
只是因为足够重要,两个人贴近的时候,就能拥有抵挡千军万马的勇气。
身不由己之外,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胜利与光荣。
宋惟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只要这个人在自己身边站着,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又笑了笑,侧过头看着宋俨,轻声说:“跟二叔说再见。”
宋俨扶着宋惟清,客客气气地和宋承闻道别。
他显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想明白。他只是在宋惟清旁边站着,没有显露任何别样的情绪,却连每一个细微的肢体语言都是全然朝向宋惟清的,似乎只要他站在他身边,他就自成为一座最坚固的堡垒。
宋承闻看了他们一会儿,上前半步,伸手拢了拢宋惟清的衣领,又往宋惟清的外套口袋里放了个什么,然后抬手拍了拍宋俨的肩,说:“晚了,快回去吧,到了给二叔说一声。”
宋俨应了一声,宋惟清歪着身子倚在他身上,眯着眼睛笑。
刚刚还闹脾气,这么快就好了。宋承闻向来有些琢磨不透自己这个小弟弟整天都在想什么,宋惟清自小也是跟性子开朗有趣的宋喻明更亲近些。
他看着宋惟清晃着脑袋笑,心里突然软了一下,伸手指了指他,看着宋俨说:“看好他,回去早点休息。”
宋俨应了。他扶着宋惟清出了酒店的门,停下来叫车。宋惟清把他揽着自己的手臂推开,低着头,在自己的口袋里翻着什么。
宋俨有注意到宋承闻往宋惟清的口袋里塞了什么,他以为宋惟清根本没注意到,或者不想要,还想着回去之后要不要帮他拿出来、该放哪儿。
宋惟清低着脑袋在口袋里翻了半天,诶了一声,抬头看着宋俨,眨着眼睛,有些着急的样子,“我哥给我的东西呢?去哪儿了?他就放这里的。”
他这样子像是宋俨把他的东西抢走了似的,宋俨有些无奈,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伸进他口袋里摸索,很快在里面摸到一片薄薄的东西,掏出来递到他手上,说:“不就在这儿么。”
宋惟清很快把东西接了过去,拿在手上低着脑袋看,是一只红包。
“不是给过了吗。”宋惟清轻声嘀咕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突然安静下来。
“平安喜樂”四个金字在沉浮的光线下有流动的质感,像一条缓慢流动的泛金的河。
以前每年过年宋喻明和宋承闻都会给他打红包,宋喻明送平安喜樂,宋承闻送萬事勝意。
宋惟清微低着头,修剪得很有层次的碎发半掩着他的侧脸,隐约透出他眨动的睫毛。
他像是笑了一下,又很小心地把红包收回了口袋里,掌心贴着他久别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