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和小庄都通过了舞蹈节目的面试,我照例来到练舞室,发现庄临意已经在里面压腿了。
平时我到的时候,练舞室通常只有我和师姐。我把豆浆放在门口的台子上,见他劲头这么足,不忍心想他第三期就要淘汰的事情。年轻人不缺勇气,不缺莽撞,只需要机会。再者说,林渡舟都没去秋季演讲会,说不定这一回,小庄真能往前挤挤呢。
“这么勤快,”我招呼他去吃东西,“来吃早饭,你吃芹菜包么?”
“师哥早啊,我不爱吃芹菜。”小庄抬着腿回应。
我又问:“芽菜呢?”
小庄面露尴尬,“不好意思师哥,这个我也不喜欢……呃,其他的还有吗,我都行。”
“正好,这两样都没有,”我脱了外衣,轻车熟路地走到储藏柜前,“其他都有。”
庄临意两眼放光,屁颠颠地放下腿来了。
“杨师姐让我以后来你们的舞室练舞,你能指导我点儿,”小庄乖巧地到了门口,扒开豆浆三两下给吸见底了,哗啦哗啦的,“师哥你不介意吧?听说你习惯午觉,你休息的时候我一定静悄悄的。”
我走进去拿好东西,直接钻窗帘后面,换上了练功服,多少年了,早学会拣懒,也早就不知道羞不羞的事情。我拨开窗帘,“我睡午觉又不躺地板上,有什么介意的。昨天效果不错,看起来台长挺喜欢你,将来真进五强,别忘了分我奖金。”
“谁喜欢有什么用啊,”庄临意仰头咽小笼包,一口一个,“我只想有师哥那样的实力。你看昨天,你穿着T恤长裤就跳完了,当场就通过。不像我,又披狗皮又奏乐的,晚上才等来通知。”
啧,这死孩子,说话真好听。
我也到了把杆前开始压腿,“你叫它‘狗皮’的时候,是不是该回想一下那是谁的衣服。”
庄临意一口呛住了,还没咳利索就跟我道歉,我被他逗得乐不可支,等他吃完了一边练功一边聊闲天,“听说你也是C大毕业的?校门口那家麻辣烫还在吗?”
他接着压肩,实在忍不住了,停下动作,鬼鬼祟祟地来到我身旁,低声说:“师哥快别提了,那家店十几年来因为太好吃,我还没毕业就被查了。”
“这是什么道理?”我惊讶道,“好吃查它干什么。”
“太好吃了,上瘾,”庄临意东瞥西瞥,确定门口没人,一脸讳莫如深,“一般太好吃的就可能有问题。”
这才进门十分钟,我不记得被他逗笑多少回了。平静了好几年的练舞室,有了一点原本不属于我的生气。
庄临意开始压脚背,我过去把他提溜起来,“刚刚肩膀压完了么。”
“哦对,”他一拍脑袋,“瞧我一想起麻辣烫,这就给忘了。那家店做得真上瘾,确实有问题,该查。”
"行了,"我不跟他贫,在一旁下叉,“给我说馋了,中午去吃麻辣烫吧。”
我跟小庄一样年纪的时候,也是大学快毕业,要接着读C大的研究生。那时候学校有一个乐团,也许如今还在,林渡舟就在里头当小提琴手。
毕业演出的舞台上,乐团来配乐,我们再一次遇见,终于不再是昏黑而隐秘的天台,头顶的星空变成星空顶。
那年他大学二年级,我才发现白天的他似乎和夜晚天台上的那个人不太一样,变得更加峻切、清冷。
每回大排练过后,舞团里混得最风生水起的纪南就吆五喝六,组织大家一起去聚餐。林渡舟抿着唇一言不发,默然站在角落,悄悄收好他的小提琴。
同学们生气勃勃,嬉笑吵闹,他却仿佛隔离在寂静的海。
那次我在明亮而宽敞的舞台上走向他,向他伸手,“我叫叶清川。”
他的手指修长,关节分明,漂亮得让人觉得天生就该落在琴弦上。那只手轻轻地握住了我,一瞬过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开。穿过彼此沉默许多个夜晚的天台,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师哥好。林渡舟。”
我心想,哦,原来这是他的声音,和我想象中很相似,沉静的、低沉的,似乎游离在世界之外,又隐隐透露着莫名的温和。比起悠扬辽远的小提琴,他的声音更像是低声叹息的大提琴。
后来我知道了为什么会有这样意外的温和,因为他学习心理学,他说专业老师们都这样讲话,这样会让患者信服。
如果心病也能被诊断,我觉得那一刻,他应该看出我近在咫尺的相思。
那天是我们第一次交流,明明是双方初次开口,但我们无话不谈。聚会上我抛弃了纪南,和他坐在一起,听他说他的街头艺术家舅舅,细细讲来舅舅是怎么教他拉琴。
我喝醉了,我必须心虚地承认,我又菜又爱喝,小酌两口就能头昏眼花。看着他变成重影在眼前晃荡,我一把扶住他的手臂,肢体的接触和夏季的热气混融,连同酒精一起,狂卷少年人的理智。
迷糊之间,我听见林渡舟低声说:“我还是很感谢舅舅教我拉小提琴,不然也不能和你遇见。可惜你就要毕业,往后我在天台上,每一次都会想起你。”
那天发生了更加记忆深刻的事情,他送我回家,在狭小的浴室,他抱着我坐在洗手台上,我才能够平视他的眼,一片深不可测的湖,分辨不出情绪。
我想逗逗他,说我要跟着舞团去世界巡演,解释了一大堆,说我虽然还是无名小卒,但我需要这个机会。
他呆呆的,只知道“嗯”。
“你不应该‘嗯’,”我教他,“你应该说,‘留下来,留在天台。’”
但他没有照做,在漫长而静谧的沉默过后,他轻声道:“你不用困在那里,天台一直都在。”
我那天本来只是想握他的手,可这句话钻进耳朵,和酒精一起挟持了理性。于是我们拥抱、接吻,没有辜负那样一个温和而安宁的深夜。
第二天醒来,林渡舟已经穿戴整肃,静静坐在床边,把我昨夜乱扔的衣裳也叠得整整齐齐。
我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倒是先说了话,“我会努力的,师哥。”
我一愣,问他努力什么。
“努力挣钱、定居,”林渡舟垂着眼,话语温柔,好像在哄人,但我知道那不是玩笑话,“我会让你将来不那么辛苦。”
我第一次听见这种承诺,其实有点儿不好意思,翻了个身,半边脸埋进枕头里,嘴硬道:“我辛苦什么,韧带拉伤还跟你睡觉?”
林渡舟蹲下来,趴在床边,恳切地看着我的脸,“你想去表演,还是想留下来,我都会支持你。”
说完这句话,我已经开始感动了,但他好像才回过神来,耳根都蹿红,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我一扯被子,蒙住了脸,在里头笑得床都颤了。
啊,这就是傻弟弟的滋味吗?
从“我会在天台上想起你”,到“天台一直都在”,那个夜晚从来没有从记忆里淡去痕迹,我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想起他诚挚的话语,和灯光中渴望的双眼。
我跟他说了实话,说我要接着在本校读研。我还没打算走,天台依然是天台。
林渡舟掏心掏肺地给我承诺,却发现被耍了,看起来有点没面子。我带他去吃麻辣烫,全点他爱吃的菜,才把他哄好。
就是因为“太好吃”而被查封的那家。
后来纪南知道了我们的事情,他反应很激烈,说我们太冲动,这种情爱也不会被世俗承认,会很累。我们更不应该刚认识就陷落进去,这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该做的事情。他还笃定我们不会长久,在我身边念叨了很久。
念到第四年,我已经毕了业,林渡舟也开始读研。每天从研修室出来,骑一小时的自行车,来舞团外头接我,纪南才闭了嘴。
连纪南都以为我们会携手走下去,我们却分开了。
刚失恋的时候,我过得消沉,白天跳舞,晚上小酌两杯,酌了半个月,还是一喝就醉,酒量一点儿没见长。
我跟纪南是发小,小时候一起学跳舞,长大了一个学校,工作了一个单位。按他的话说,我眼珠子一转他就知道我在憋什么坏。
有天夜里我跟他讲,说他比我自己更了解我,但他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对林渡舟有好感的。
不是舞台上站在角落,不是聚会时畅谈过去,也不是那一个给我许诺未来的深夜……那些都太迟太迟。
我早就图谋不轨,在楼下的练舞室听见了几次琴声之后,某个夜晚鼓起勇气,走上天台,与他无言遇见。
在第一声琴音钻进耳朵的时候,我就想靠近他了。
到了中午,小陈又来接师姐吃饭。我和庄临意在周围找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麻辣烫,我却不想吃了。
回忆的灰尘蒙住了胃口,一转头,看见餐厅里坐着个久违的身影。
这模样与几年前有些不同,头发白了,一个人坐在角落,安安静静。我怀疑林渡舟那气质就是跟他这儿学的。
“哎,”我一把拉住小庄,“明天再吃麻辣烫,今天师哥请你吃顿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