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暂且停一停,让右使来”。
屋里角落一人领了命快速闪身而出,偌大的房间只剩下自己和身后这人。
裴青抬眼扫了她劇然紧绷的嘴角,心里长叹一声,转而仍盯着铜镜中的那张陌生的脸。
普通寻常,平淡无奇,然而一双眸子清澈黑亮,顾盼生辉,竟使得这张市集仆役的脸,平白褪去几分烟火气息。
“木棉,你这面具是天衣无缝的手艺,只可惜终究不是真的,骗不了人长久。”裴青想起接下来的纠缠,只觉得烦心,“你可知,人事亦是如此,计算再周全,仍会有马脚露出”。
木棉的脸上唰地褪去血色,她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高大的身形大步跨进屋来。
“教主?”木英察觉到屋里气氛有异,抬眼看了看他妹妹木棉,只见她脸上一片惨白。
裴青仍旧只看着木棉,冷冷道:“这几日,燃香时烟多了些许,你只言天气湿热,香受了潮气。你的一味化功散添得未免动静太大了一些”。
木棉深知行事不成已无退路,只得跪下求饶:“此番罪行,皆是我一时糊涂所为,我任凭教主处置”。
木英一向雷厉风行,未曾想妹妹犯下如此大错,见她这般,竟呆立在场。
他在教中多年,最知晓裴青为人。比之老教主,他虽手段温和甚至于有些优柔寡断,但仍是人之常情的绝不会容忍背叛。
更何况化功散毒性极大,食之功力尽失,添在燃香中尚不知威力几何,但少不了功力有所亏损。
“你这是为何啊木棉?”他立时胆战心惊。
裴青转过身来审视他:“木棉做下的事,你当真不知情?”
木棉自有缘由,怕连累哥哥,没有告诉他。此时败露,想到他会被判成同犯,伏首哭道:“教主知道的,这香只有我能制,确是我一人所为,哥哥丝毫不知。望教主慧眼,哥哥忠心耿耿,不要冤枉他”。
近年来武林正道崛起,剿伐魔教之声渐起,此番又要举行武林大会,早早的有消息传出来是要由梵音寺牵头结盟铲除邪门歪道。
他们无名教教如其名,原本是不起眼的小教派,只是练些速成功法,为武林正道所不耻。
现下教众听了风声,想起旧事,人心浮荡。教主打算亲自去走一趟,一来打探消息,二来摸摸底细,安定人心,不能有半点差错。
木棉此时行这般事,只怕凶多吉少。
想及此,木英心里又气又痛:“糊涂!教主素来待你我二人不薄,你这又是为何,是不是有人逼你这样做?”
木棉全心研习易容术,又得哥哥爱护,人事上颇为单纯,是个没主意的人,此时只一味跪在地上哭。
裴青最烦这些拉拉扯扯哭哭啼啼,揭了面具,抬脚就往外走:“你回教中替换左使来,把你妹妹带回去审,十日之内,传书于我。交代了受谁指使,我或许留些情面”。
七日后,梵音山脚下,不时有大队人拍马而过。路边的茶摊上,聚集了武林各派,做上山前最后修整,格外热闹。
裴青蹲在路旁,平日里散在后背的头发紧紧束起,正恼怒扯的头皮痛。
他和教中左使杨荣俩人舍弃从众,混作武当派打马的仆役,以此求得进梵音寺山门的机会。
武当派门生甚多,人才济济,被邀请的人也多,大家把这个小小茶摊坐得满满当当。
虽都是英雄豪杰,多日来赶路顾不得歇息,精神上也都有些许懈怠,所以店小二沏茶水时递到杨荣手里的东西,没人注意到。
杨荣起身如厕,回来时眉头紧锁:“木英的信。说他妹妹是受人胁迫,有人绑了她的相好,让她想办法下这一味药。对方当时没有亮明身份,木英派人追查,也毫无线索。”
裴青心下一凛,事情未成,那边再没有动静,出手就如此狠辣或许不是武林正道,有会有谁定要在这样的时期散了他一身功力?
周围的人忽然站起,这是又要上路了。
裴青心里一声哀叫,他一向自由惯了,出行都是自己骑马,走走停停,身后还有仆役伺候着,何时像这般伺候着别人赶路?
快了慢了都要被斥责,颠簸大了又要被呵斥,想及此,忍不住一个眼刀递给出了馊主意的杨荣。
突然一声轻笑,一个高瘦的身影从背后晃了过去。
裴青只看清他的半张脸,竭力绷紧的嘴角胡子拉碴,脸晒得黑黄,与那挺拔的背影,玉树临风的姿态十分不相配,心里警觉之间也不禁大叹可惜可惜,也不知此人神经兮兮笑个什么,周身都奇怪的很。
赶路不多时,就到了梵音寺。
武当派的领首递了请帖进去,立刻有人出来安顿。裴青和杨荣和武当派的其他马夫杂役一起,七拐八拐的被带到了一个小院子,他俩人为了便宜行事,抱团住进一间房里。
裴青一边指挥杨荣擦桌椅板凳,一边开始研究木棉走时还没做完的那张面具。他之后几天要混入武林大会,必须先掩去现在的样貌。
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太对,似是自己漏掉了什么。他翻来覆去的摩挲面具,从来时一路想来,突然心下一亮:今天在他背后笑的那个人,也戴着一张面具!
他面色黑黄,耳窝里却一片雪白,那分明就不是一张皮。
裴青扔掉手里的东西,走到杨荣身边问他:“我们在茶摊前起身时,你听到了吧?”
那声嗤笑极其张扬,毫不掩饰,现在想来定是在笑他二人破绽百出毫不自知。杨荣当时正在他身旁,一定也注意到了。
果然,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是高个子那人?未必是笑咱们呢,不打紧吧?”
裴青将自己的猜测说给他。杨荣又想起来,那个人是右手按剑。
右手按剑,拔剑时就会用左手,这个人,是左撇子。
裴青实在想不出来哪位有些名气的我辈同行用的是左手,毕竟习剑皆有师门传承,从第一堂课摸剑,师父教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右手,这叫规矩。
杨荣见他没了下篇,犹豫几番,还是问了一句:“如何回复木英?”
裴青把面具覆在脸上。审到这里没了进展,木棉就没用了。他之前不提,实在是未定夺好如何处置她。
教里的规矩,当然是要赶她走。只是木棉从小长在教中,又和她哥哥相依为命,撵走亲妹妹,木英那边怕是会离心,又要被人钻空子。
真是处处不顺心,他暂时想也不愿想:“先关着她。跟木英说…算了,回去后就不能再用他了,先不要管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这一向,有些古怪。敌在暗我在明,怕只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武林大会两日后就要召开,接连两夜,裴青都睡不踏实。可惜他提防再三,倒是没什么新动静了。
到了武林大会这一天,因为有当日到的大批门派需要安顿,大会早宴的东西也需尽早摆起,寺里各处早早地就热闹起来了。
裴青为了避开住在同院的武当派的仆役,三更天就让杨荣起来给他打下手,两人捣鼓了半个时辰,总算是把面具戴好了。
他穿上提前备好的白衣,把自己的佩剑裹了背在背上,等听说那边早宴结束,人都朝着会场去了,他摸了摸脸,没什么破绽,也混到人群里跟着一路走到大殿上。
裴青进去瞅见脚边一个空位,立刻坐了下来。谁料到人堆里忽然推挤起来,身边的人都站起身朝两侧让开,他正准备跟着闪开,就看见武当派的弟子不知从哪里齐刷刷的坐过来,登时立刻哭笑不得,把头一低。
好死不死,怎么又跟这帮人碰上了。
这边心里还在哀叹,那边又一声嗤笑传来。太熟悉了,裴青心下一凛。他和杨荣除了探查教中事宜相关,在认人上也费了颇多力气,倒再也没见过此人的踪迹。本以为他又变装去了别处,谁料竟还潜在武当派里。
他猛抬起头,并没有看到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此时也不好在人堆里伸着脖子张望,索性看也不看,且随他蹦达。
大殿里人乌泱乌泱,四处都是寒暄声,裴青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自觉有些惹眼,心想这可不行,急忙拉住身旁也不知什么游侠散客攀谈。
几人聊到口干舌燥,梵音寺的住持大师才引着几人施施然现身。
排排站开来,全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
为首的梵音寺住持佛觉大师,是得道高僧。传说他刚满而立之年即窥得佛法玄妙,曾被先皇尊为座上宾,远邀去宫中讲经百日,当时京中子弟受他影响,竟然人人会说几句佛门偈语。
他本人不会一招一式,但武林中人都尊称他一声大师,连各宗门中,亦有他的许多信众。
大师身旁站着的是武当派的掌门人钟楚德,面貌普通但气度沉稳,是勤奋努力后天成才的人。来时的路上他处理了一路书信,裴青伺候他赶马车,颠簸了就会被他手下的弟子责骂,因此看见他就来气。
二人身后是藏山剑宗的宗主,相传能御剑云上行的薛平山。近年来,藏山剑宗的剑法经薛平山的改进,愈发凌厉洒脱,声名渐起,浩大声势竟然慢慢赶上武当这样的老门派。
宗门中薛平山的大弟子薛远舟武学上尽得他真传,德行更是端谨,是年轻一辈的翘楚。裴青到梵音寺几日,并没见到薛远舟,方才听身边人讲,他正是武功突进关键时期,出关后自会前来,就在这几日。
裴青和他是差不多年纪,看看人家,武功日渐精进,想想自己,还是那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的样子,只叹真是人各有命。
执剑的是落霞山的守山人丁墨,揣着袖子的是舍弃佛法还俗刚刚承袭梅花拳衣钵的孤灯师父。
两个衣着打扮颇为利落的的女子,稍年轻美貌一些的,是以暗器扬名天下的秀水门主曾霞。另一个则是她的胞姐,因不喜暗器故从秀水门中脱离而出,虽身材娇小却擅使长棍的女侠曾晚。
还有几人,大约是几个百年门派的掌门人,裴青见得不多,分不太清楚。另有一在大殿里也要戴着斗笠遮面的不知是谁。
佛觉大师让人击了殿中金钟,又和几位宗主掌门奉了香火给菩萨,落了座,大会这才开始。
裴青管着小教派,一向懒散惯了,今日起得太早,见繁琐的仪式全要走一遍,忍不住开始打瞌睡,迷迷糊糊的听几个门派在说驻地如何如何,近几年新招弟子如何如何,没什么新东西。
突然听得一人愤声痛诉,大殿里本是一派祥和气氛,顿时急转直下。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俱是目瞪口呆。
裴青不认得此人,随口一问是谁,身边人竟然抢着回答:“水上漂任行啊!兄台不会没听过这名号吧?”
“庸山下一战成名的任行任帮主,轻功独步天下,这位兄弟怎得都不知?”
这边还在惊叹裴青孤陋寡闻,那边一阵惊呼,呼啦一圈人站起来就往外躲,离得远的人不知怎么回事,纷纷站起身来观望,一时间乱乱哄哄沸沸扬扬。
佛觉大师居然唤了钟掌门直接走过去看,不一会儿佛觉的大弟子惠能大和尚又挤出来毕恭毕敬的唤了依旧带着斗笠的神秘之人过去。
只能说有些江湖人士实在是不拘小节,裴青身边这几位,此时居然站在凳子上看,一边看一边面色沉重地啧啧感叹。
裴青一抬头就是几个人的大腿,简直哭笑不得,埋着头喊:“几位看完了么?怎的还不下来?”
之前坐在他左边的一个小年轻在凳子上蹲下身来:“真是吓人呐!幸好你没看,你晓得他们为什么躲么?任行的整条腿都黑了,他本是拿绷带捆着,薛掌门揭他的绷带来看,烂肉直往下掉!”
裴青听了,心想这该是和他一样,被人下了什么毒。
那边佛觉大师等人已经回到座位上,见底下人都看着他们,显然是等一个解释,又商议了几句,等到寺中医僧过来照抚任行先行离开,才开口解释。
“诸位想必已经听闻消息,此次武林大会除了往年寻常的议程之外,还想征询武林各派的意见,看是否在此时征讨魔教外道,以正武林之风。此事事关重大,曾约驻地各方的门派先来会面。”谈及此,佛觉大师的语气似有些斟酌。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但在月余前送请帖时,有几个门派的掌门领教以事由推脱。后来药师谷主与我发了密信,我才知道,他们居然都身中奇毒,且不得解法,求救药师谷。药师谷发觉是同一种毒,又解不了,查觉不对,四下沟通之后,修书与我”。
殿中又是一派震动。各门派都有自己的医师,行走江湖多年,经验老道。更别提药师谷,什么天下奇毒,没有他们没见过的,没有他们解不开的。
是什么样的毒,居然会难住药师谷。
佛觉大师等这阵纷纷议论过去,又接着说:“刚刚问过任帮主,他的左腿先是慢慢失去知觉,后来筋脉发黑,如今不过半月,已然腐坏,这迹象与先前之毒一模一样。直至今日,也不知此毒甚么名字,如何解法。各位英雄豪杰,若有见过此类症状、知晓些相关,再或深受其害,皆可告知于我或今日首席的几位。”
医师扶着任行慢慢走到大殿的门这边,虽是江湖里有名有姓的人物,可一旦落了难,该被人嫌弃一点儿也少不了。
他颤颤抖抖地走过来,两边的人都早早的身形利落地躲开,一点儿也不耽误回过头来看热闹,也不知是不是疼得,任行的脸色愈发地惨白。
裴青不爱看热闹,可他就坐在门边,热闹自来就他。他也真的伸过头去看了一眼,不是因为他突然想看了,实在是这一眼,非看不可。
任行腿上传来的那种甜到发腻的腐败味道,他太熟悉了!
无名教后山,一到春天就开些小白花,花谢了草就变成红色,有剧毒,土名字就叫红毒草。
肌肤倘若有破溃处,碰到草叶就会发黑腐烂,臭中带着强烈的甜冲味,正与任行腿伤的味道分毫不差。事实上,裴青看得那一眼,也让他觉得几分疑似了。
这种伤最后会溃烂及骨,乃至危害性命,须得尽早用教中秘方涂抹缓解。
红毒草别的地方有无他并不清楚,想来极为罕见,不然药师谷怎么会不知道来源解法。
裴青虽仍稳坐在场,心里却直犯嘀咕。难不成真是红毒草,再进一步说,难不成会是他教中后山上的毒草?
毕竟这种巧合,多年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思绪回转间,更觉心惊。
不过他虽然心中骇浪滔天,也只能静观其变。
毒害众多教派名流,这阴谋牵扯太大,他冒然开口,一旦给人背了黑锅,整个无名教都得搭进去。
再说了,这些自诩武林正道的武人,在他眼里,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又爱说三道四,又爱打打杀杀,行事阴奉阳违,半点沾染不得。
这么一比,真不知谁是他们最喜说得邪门歪道。
直到任行走远,大殿里的人才回过神来。倒是有人说了些毒物给药师谷,多数都被当场否认了,只极个别名字被记了下来。
裴青坐如针毡,盼着这事解决不了之后再议,他好得了时间合计前因后果。
后头有人轻轻捅了捅他,扭头一看,竟然是武当派的那个高个儿大胡子,趁着人群乱哄哄挤到他身后来了!
“你不是知道,怎么不说?”这人笑眯眯的,揣着袖子一副打算看热闹的样子,身着名门正派的衣裳却没有一丝端谨。
裴青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觉事情不妙,默默握紧剑柄:“你是谁?想干什么?”
此话一出,好似歹徒刀下的良家妇人。
裴青问完只觉懊恼,实在是大殿之上气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让他也跟着周身紧张。
大胡子显然也没料到他会如此,愣了一愣,低头闷笑。
裴青感觉自己再次受到莫名嘲弄,简直要忍不住拔剑了。
“你不说,我可说了”。
事情走向完全出乎意料,裴青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要拦住他。
“佛觉大师,在下可以确定是何毒”。大胡子嗖一下站起身来,说话声音响亮得很,“就是红毒草嘛,我还带了一棵来!”
他说完也不管别人想不想看,就要往外掏。
周围人一听说他随身携带着此等毒物,不知道他的底细,又亲眼见过了任行的惨状,哪能不跑?
呼啦一下,这一片都空了,只剩下凳子倒的倒歪的歪,满地的果皮果核,还有一个刚才愣住没跑现在想跑也跑不了的裴青,按着手里的剑好似护卫。
大胡子扭头看他还坐在原地,愣了一下,低声叹道:“真是个呆子!”
裴青惊惧回神,然而此时再想拔剑奋起将他灭口已然晚矣。
佛觉大师看清了他身着武当弟子的衣衫,和钟楚德确认了一下,便朝他喊话,请他到高台之上去。
他也不推辞,一只手拎着厚厚白布裹着的东西,另一只手提剑,走到半路,就有人拿了个银盘上来接管了毒草,另有一人将他的剑要了去。
他朝各位掌门行了礼。佛觉仔细打量一番,摆了摆手让他站到钟楚德身后去,又走到高台边缘来:“和这位一起的小兄弟,也请上前来”。
立刻有人过来为裴青引路。
裴青没想过要暴露身份,他是一点儿也不想从座位上起身,正想说不认识大胡子,看众人都看向自己,心里又道罢了罢了。
红毒草的所在,已然要被世人所知,这场纷乱躲得了一时,下一时只怕会天翻地覆。倒不如做那近水楼台,有了消息还能抢先一步。
他这边起身慢慢走着,就听见佛觉大师宣布今日之事宜再行商议,一有进展会立刻告知宗门各派,大家可自行游览梵音寺所在的云水镇云云。
进了后殿,佛觉大师招人摆了座椅。便是裴青和大胡子两人站着,对着一行端坐着的人,瞬间呈公堂会审之势。
裴青心里啧啧感叹,这些人各擅长各招,但有一样共通的本事,就是盛气凌人。
钟楚德先开口道:“小兄弟并非武当派弟子,不知借我派身份掩人耳目是何目的,还请以真面目示人”。
大胡子居然也很爽快:“借一盆清水。”
水很快准备好了,还有皂角布巾一类。他洗洗搓搓,手也不停地从脸上撕下些东西来。一会儿的功夫,一抬头,裴青愣住了。
怎么说呢,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
倒不是有什么问题,只是他做事恣意张扬,原想着自身面目会与之前颓废邋遢的模样不相符,定是个意气风发的模样,谁料也不过一个普通的年轻人罢了。
还不等人家问他,他自己倒絮絮叨叨说起来了:“我本名张舟,他叫王青,是我的远房表兄弟,住德山一带。我二人略懂医道,做些草药生意。这种毒草,我们本地人都叫红毒草,肌肤接触其枝叶会溃烂腐败,一旦发作,便会延至全身,人必死无疑。”
裴青一听,只想笑他敷衍了事。
这话说的,没有前因后果,在场的没有一个人会信他俩是草药贩子。不过见他这般说,心下已了然,不管他是谁,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当是有所了解。
在场的人听闻如此,纷纷看向坐在角落里的药师谷几个的医师。大约是拿捏不准,领头的一个人便示意想多问几句。
此时寺里钟声敲响,是到了午饭的时间,众人神经紧张多时,情绪大起大落颇为疲累,有几个人顿时身向后靠在椅背,卸了劲。
裴青眼看着主座的几位眼神交流几个来回,心下觉得有戏。
果然,钟楚德看了看他两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全是戒备:“今日先商议至此,大家先行去用饭,已着人与你二人安排了间安静的院子,行事方便,稍后有人引你们过去。”
这是要将他二人看管起来了。
裴青心下已有准备,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雄伟巍峨的梵音寺,居然如此小气。
说是一套院子,然而只收拾出来一间屋子一张床,也不怕他二人私底下谋划什么事。
大胡子,现下他又叫张舟了,乐呵呵地进到屋里,把随身的东西放下就开始沏茶水喝。还示意他也过去喝一杯。
“试了试没毒,你也润润嗓子”,张舟一幅大大咧咧的样子,“估计吃食很快会差人送来”。
裴青不欲与他多谈,道了一句客气。因为心里有些提防他,到底没动那杯茶,只捡了张看上去新一些的圆凳坐下来,等着看会有什么动静。
两个人都等对方先交底,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地有些让人不适。
张舟似是毫无所觉,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水,一杯喝完,又添了一杯。仍旧是慢慢地品,仿佛那不是杯陈茶,而是陈年佳酿。
裴青心里烦他那神神在在的样子,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用手轻轻的挑开卷帘,就看着一个武僧端着吃食进到院子里来,只得又转身坐了回去。
饭摆到桌上,炖素菜拿两只海大的碗盛着,另有一个盘子放了几个白面馒头。
裴青觉着自己半日间算是把梵音寺的抠门见识了个彻底,立刻站起身,看也不看那寒酸到碍眼的饭,走到床边想躺下来歇着。
又看见那床上的被褥半旧不新,层层叠叠地铺不平整,床帐也洗得发白,不知睡过多少拨人,比昨日仆役的屋子好不到哪儿去,更是一阵头大,满身不适。
张舟见他站着不动,把筷子放下,走到床前一看,顿时乐了:“我当怎的,裴教主这次可要将就一下了。梵音寺是佛门圣地,一心向佛,身外之物都刻意节俭,自然比不得你在教中时更舒服惬意一些”。
裴青不是误入江湖的富家子弟,当然不会住不了上房吃不了肉就要摆谱,需要将就时也能将就下去。出门在外赶路不顺,睡山洞野地是常有的事,只不过不大满意就是了。
现下急需解决的,是另一个问题。
裴青试探问他:“阁下对我如此熟悉,恕我愚钝,实在不记得何时与你有过交集,敢问尊姓大名?”
张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扇子,也不打开,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似是心中有些思量:“实在抱歉,现下不方便告知,兄台照旧唤我张舟便是了”。
裴青心想真的看不出他哪里有一丁点儿抱歉 ,接着不抱希望地继续问:“那你从何处来,来此地做甚,要往何处去?”
对面顿时一幅有些为难的情态:“你这是摆明了我不愿骗你,一个个问题抛过来!”
这人太不正经,没一句实话,比教里那些混日子的还要油嘴滑舌,也不知到底是干什么的。
裴青感觉自己骂娘的话已经到嘴边了,可惜菩萨就在面前供养着,屋里到处都是经卷,他在心中默念几遍阿弥陀佛,生生又憋了回去。
“既然你不大满意,我们去镇上寻些旁的吃,再找个干净的地方住,怎么样?”张舟支起窗扇,抄起两只碗往外一泼,把空碗放回桌上,抱着手臂等裴青回应。
简直让人瞠目结舌,裴青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麻烦的人,竭力压低声音:“你到底在干什么?故意找茬吗?”
“怕什么,咱们两人就是吃糠咽菜老实呆着也没人信,倒不如自在些。外面那些人,还能困住你?”张舟说完,就开始四下里找什么东西,屋里一阵叮当乱响。
裴青不想和他争执,但两个人现在捆绑在一起,一个人露馅,另一个也跑不了。
他心中烦乱,伸过手就去点张舟的穴,也就那一瞬间,张舟刚好正过身来,被他定住不动,巧得好像上赶着一样。
裴青也愣住了,本以为他有些本事,没想到这么好收拾。于是把他拖到凳子前,用力按下去:“你再惹事,我就杀了你扔到野林子里去”。
张舟眨眨眼,示意他听进去了。
裴青见他终于老实了,转身去收拾床铺。
杨荣不在,这种细碎的活只能他做了。自己没能回去,也不晓得他那边有没有被怀疑什么。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凡事干脆一些更好,拖拖拉拉麻烦更多。
于是他又转回身去,走到张舟面前,开始翻他随身带的东西。
先查清楚这个人底细,把身边的麻烦解决了,接下来见机行事就不会腹背受敌。
然而仔细看了,也不过就是两身衣裳,一些行路的东西,再没什么其他可疑的了。
裴青仔细审视他的周身,觉得还是得上手探查。
“别别别!”张舟似是看出了他的意图,突然张口拦阻,“一帮秃驴早摸过几遍了,弄得我浑身不自在,真的再没什么了”。
裴青下一瞬间的反应就是拔剑。
但是他的剑先前被收走了,手摸了空才想起来,随即脚下用力一挑,一只矮凳朝着张舟的面门击去,就见这人抬手轻轻一扶,凳子又落回了原处。
裴青趁着这一击向后退去,然而张舟放了凳子,立刻伸手来捉他,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局势已是大变。
他只觉得被带着周身转了一圈,就坐在凳子上,动也不能动了。
裴青穴道被封住,大喘气都不能,心里一阵擂鼓。他方才明明很好的定住了那人的穴道,竟然被他不动声色的就冲开了。
张舟替他把扬到耳前的一缕头发捋到后面去,才满意地拍拍手,四下里一阵翻找,端过来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
他从怀里掏出来朱红色的粉末,倒进去搅了搅,又扯了条布巾围在裴青脖颈,开始给他洗脸,嘴里还叨念着:“我看你耳后都红了,面具不赶快弄下来,等下要起疹子。”
裴青不会扮装,先前一顿手忙脚乱,也没顾得上修饰擦洗。张舟仔细把敷的粉擦掉,抠起面具的边角整个揭起来,前后换了几次水,一遍遍的擦鬓角脸侧,弄得裴青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审视一番,满意的点头:“这才该是美人该有的样子”。
见裴青用眼神剜了他一刀,又说是蛇蝎美人。
到这里,裴青以为该停下来了,结果他又去院子井里提来一桶水,舀到盆里,撒些红色粉末搅了搅,扭头向自己看过来。
裴青心里大惊,皮都给他搓红了,火辣辣地疼,怎么还要再来一套?
结果张舟说了一句稍等片刻,就开始拿着布巾搓洗自己的脸,竟然又揭下来一张假面皮!
还是一遍一遍地过水擦洗,动作比给自己拾掇的时候要快得多,也没那么仔细。
等他再抬起头来,裴青竟然感觉这屋子里突然亮堂了一下。
这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脸皮白净,是十足的精神模样。
是了,他心里想,这样一个张扬的人,就该是这副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