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与伯驹幼年相识,迄今已二十七载。
昨夜他醉酒晚归,抱着我唤我小字,像是忘了我们近日隔阂深重,温柔旖旎宛如当年新婚。
我没有回头,任由他不知疲倦地唤着,直至声音越来越轻:“阿云,阿云……你为何不睬我?”
问完这句,他终于慢慢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渐渐陷入沉睡。
我转过身,借着窗外稀薄的月光,勉强看清伯驹的脸。
和记忆中别无二致,高鼻薄唇,剑眉星目。
我用指尖抚平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只听他在睡梦中轻声呢喃:“阿云……”
叫吧,叫一声少一声了。
约摸两个月前,我从大夫口中得知自己时日无多,追根溯源,是十年前那场大病伤了元气,加上近几年忧虑深重,身体终于受不住了。
大夫说药物于我已没有太大用处,重要的是纾解心结,莫钻牛角尖。
“你自己不想活,谁也救不了你。”大夫说。
我对这句话深以为然,询问大夫自己还能活多久。
大夫说运气好一年半载,运气不好三五个月。
我不认为自己有运气。
得知噩耗那天我去了抚仙楼,指名道姓要云岚作陪。老板不敢怠慢,忙不迭请了云公子来。
我对云公子大名早有耳闻,但亲眼得见他模样,还是不免晃了晃神。
难怪是头牌,难怪顾伯驹喜欢。
云岚抱着琵琶对我颔首,说:“宋公子。”
我端起的酒杯停在唇边,顿了顿:“你认识我?”
云岚讳莫如深:“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都可。”
他认不认识我都不打紧,左右我时日无多,再过几个月为他让出位置,顾伯驹便可名正言顺领他进门,不必像现在这样一面筹划着如何为他赎身,一面又担心让他做妾受了委屈。
那天我听了一下午的曲,云岚净弹些肝肠寸断的,仿佛看出我落魄神伤,故意为我火上浇油。
也可能他是好心,希望我能借酒消愁,痛快哭一场,可惜我没哭得出来,倒是呕了一大口血,把抚仙楼老板吓个够呛。
他这里隔三差五有人见血,不知道大惊小怪个什么劲。
我没心情再听曲,叮嘱老板一句不要说出去,叫上小厮打道回府。
然而当晚顾伯驹回来,见我第一句话便是“你去了抚仙楼?”
我坦然承认:“是。”
他皱眉:“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去做什么?”
他还知道乌烟瘴气。
我心里好笑,淡淡反问:“你去得,我去不得?”
顾伯驹眉头皱得更紧,半晌,喜怒难辨地扔下一句:“以后不要再去了。”
他离开后,我又呕出一口血。
有时我会想当初是否不该一时鬼迷心窍被顾伯驹拐到床上,我们两个发小做得好好的,倘若今天仍是至交好友,我做我的小王爷,他做他的大将军,守望相助、彼此扶持,说不定能成就一段名垂青史的佳话。
可惜我自己断了自己后路,如今顾伯驹如日中天,我却为他与家中决裂,又为保全他名声主动隐退,从此世上再也没有宁王世子,只有宋家的不孝子宋卿云。
罢了,罢了。
都是自己选的。
次日早晨顾伯驹先我醒来。
我睁眼时他正看着我,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我呼吸一滞,胸口蓦地发闷。
这具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任何惊吓,他果然盼我早死。
“卿云。”他看着我,似乎已经忘记昨晚发生什么,“你是不是又瘦了?”
我坐起来,勉强维持表面的淡然:“嗯。天热吃不下饭。”
“没去看大夫么?”
“看过了,大夫说没事。”
我这样说,他便也不再多问。
顾伯驹只有这点好,从前无条件信我,所以我说什么都不疑有他。现在则是不愿在我身上费心思,故而对我说的话从不深究。
省去了很多猜疑和麻烦,正合我意。
我下床去更衣,他从身后跟上来,站在椸架前环住我的腰。
“我昨晚梦到你去了别的地方。”他说。
我敷衍应付:“哪里?”
“不知道。我四处寻你,可是寻不到。”
“伯驹。”我转过身,半笑不笑地看着他,“倘若有天我真的离你而去,你要怎么办?”
顾伯驹皱起眉头:“不会有这一天。”
我笑笑没有说话。
最近我心情不错,大抵是人之将死,所以很多事情都想开了。
从前我不明白为何曾经无话不谈的两个人某天会变得这样沉默,明明躺在同一张床上,中间却像隔着一道越不过的天堑。
但现在我明白了,年少的心动不等同于一辈子的喜欢,我无法要求顾伯驹永远热烈如初,就好像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只要能相互扶持到老,便称得上是一段美满的婚姻。
至于爱不爱的,夫妻间谈这个字未免可笑。
我原谅了顾伯驹,也放过了我自己。
早饭后他去上朝,我无所事事,在家看了会儿书,一个人出门去逛集市。
左右要死了,我想给自己做几身新衣裳,走的时候穿得漂亮些。
顾伯驹从前总嫌弃我爱打扮,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穿成这样招蜂引蝶的给谁看”,我每次都笑着回答“给你看呀”,他便恨恨地嘟囔“你不穿才最好看”,倘若我再还嘴,最后总不免闹到床上。
年轻时恨不得日夜厮混,没什么事是在床上解决不了的。
现在我们两个也不老,却好像没那么多兴致了。
来到裁缝铺,老板热情地招呼我,说有新到的料子。
话音刚落,从里面走出一个人,一身月白长衫,容貌昳丽,宛若仙姿。定睛一看竟是云岚。
云岚见我,微微吃惊道:“宋公子。”
我对他颔首:“云公子。”
“好巧。”他笑道,“要不要到我那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