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林中,一道墨色身影快速掠过,沾叶飞身,触枝即走,起落便是数尺,行动迅捷,身形却极稳,衣袂翻飞间连只雀儿都没惊起,只余沙沙的叶擦声,混在习习的晚来凉风里。半山腰有两名猎户行走,其中一人肩上扛着只幼鹿,正和同行人交谈,墨影从头上一跃而过,竟无人察觉,数息之后,便彻底失去踪迹。
待出了林,眼前便是一座城池,石灰砂浆砌的城楼上,有见方抹平的一块,上有隶体“虚危”二字。墨影脚步不停,熟练地寻了角度起身上墙,落于城内,不走寻常路,反踏着青砖黑瓦,在各家屋顶上轻盈前奔。
正值酉时,该是炊饭的时间,市场踩着最后的日头,要促几笔交易,晚间的生意要准备,城东的花楼也是时候支起来,一桩一件,应是热闹非凡。这虚危城的傍晚,墨影见过无数次,未有哪天如此安静,街道凄清寂寥,各家门扉紧闭不见炊烟,道路只有风吹起的扬尘,却连巡逻的家卒也不见一个,一派肃杀之景。
墨影心中一揪,更加快了脚步,向城后酆府而去。
刚越过高墙,淡淡的血腥味便飘入鼻腔,墨影脸色一变,露在覆面黑色绷带外的一双眼睛眼神一凝,带上冷酷的杀意和浓浓的担忧。他躬身下落,灵巧得如同一只黑猫儿,小心地入府潜伏。路上遇见两支巡逻家卒,俱是生面孔。墨影伏在院中梧桐树枝上,默默攥紧手,又朝城主院落遥遥望了望,心里焦急万分。
他不过离开一天,未曾想过一日时间,也足以令城中改天换地,府中不知发生何种变故,竟是生人守卫值夜。
他不得不警醒,若因他擅离职守,让主上受了袭击,他担不起这个后果。
墨影脚步再次快起来,身形只在山树墙梁的阴影间显出一道残影。入府巡视者武功皆非猎户能比,却也无人发现他的踪影,任由他如入无人之境,落到主人起居的鸣竹小院外。
墨影来时嗅着越来越浓郁的血锈味,心下已是坠了千斤重的大石,待看清院内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正收敛尸骨的陌生人脸时,更只觉得脑中轰鸣一声,像西市去岁爆燃的一车火药,炸开之后人也好车也好,通通都只四分五裂一个下场。
墨影心下惊骇后怕得失常,稳健身形也差点破功,幸而扶住树干,吐纳几息,强行镇定心神,听觉一凝,惊觉院中远不止这善后的十七八人,房内还有四人,除一人外皆是内力高深,其中一道气息再熟悉不过,是他的主人,酆恩序。
城中异样,府邸被控,枕边人骤然发难,主人恐怕深陷险境,身边可用人不知还余多少,此刻留在鸣竹小院中,大概正和幕后主使对峙。
欢喜宗眼馋主人功法内力多时,竟行如此下作手段欺辱于主人!墨影顿时怒极,护主本能盖过一切,哪怕此行凶多吉少,只要能为主人拼出一条路来,那也算是物尽其用。
双钺在手,墨影径直冲破人群杀入院内,收尸人高手如云,却都差他几截,此刻猝然被攻,数人瞬间重伤,一时聚不起有效反击,竟真被墨影闯到门前,一脚踹开房门。
木门轰然洞开,房内身影一坐三站,坐着饮茶那位,自然是墨影心心念念的酆恩序。
墨影闯入房中,见到主人安好便松了鼓足的一口气,再一扫这房内,除却酆恩序不谈,三人竟有两人是熟人。奉茶的是刑房李先生,护卫的是影卫营影先生。他心知自己全然想岔了,便彻底卸甲弃刃,跪倒在地,伏低上身,将额头触到地面。
身侧影先生拔剑出鞘,泛着寒光的冷刃横在墨影脖颈间。
墨影心中苦笑,主人无恙,那便该论他的罪了。
酆恩序岿然不动,满院的血腥尸体暂且不论,影卫的忽然闯入也没打断他饮茶的兴致,他端坐原位,墨发如瀑,玄衣红褂,执杯的右手修长如竹,莹白如玉,剑眉星目,一派丰神俊朗。眼神也未分给跪地请罪的影卫一个,仍慢条斯理地在已送至唇边的杯沿抿了口,才放下茶杯。
于是拿剑挟持影卫的中年男子冷冷开口:“影卫营甲字七,你且答。”
影卫后背闻声绷紧,沉声应是。
“擅离职守,何罪?”
“罪同叛主,凌迟处死。”
“私寻前亲,何罪?”
“罪同叛主,绞首处死。”
“与人勾结,害主性命,何罪?”
一字一句回报着残忍刑罚的声音突然哑了,连呼吸都能控制的影卫因为害主的指控忍不住发抖。落在他肩头的剑有如千斤,他感觉有一盆燃烧的红炭,影先生钳在手里,一块块往他嘴里塞,把他喉咙烧烂了、烫穿了,堵得他呼不出吸不进,烟气呛得他拼命流泪,一句话也说得难受。
可他一滴泪也没流,他也说不出“我没有”。
兹事体大,事关主人安危,决不能在外人面前提半分。
——哪怕他死,哪怕主人真的认为他叛主,真相也只能跟他的尸体一起烂在地里。
他会为主人保守这个秘密,哪怕是用性命。
影卫再次伏低,身影蜷缩成小小一颗黑色。
他不答话,影先生恼他沉默,要不是在酆恩序跟前,非得剥了影卫一只手好好教训不可,出言带上了怒气和深刻的恨意:“桩桩叛主,斩断筋脉,敲骨伐髓,碾作肉泥,再喂与狗吃,都算便宜了你!”
影卫的颤抖停了下来,又恢复成安静恭顺的模样,仿佛再严苛的责罚,都抵不过刚刚先生的害主二字令他惶恐。
酆恩序终于舍得给他反应矛盾的小影卫一个眼神。他的贴身影卫,虚危城倾全城之力栽培,十年也不过得了这么一个。
可惜十年也没养熟。
“你有何话说?”
他的影卫又低了身子,几乎把自己折成薄薄一片。
无言以对。
“罢了。”酆恩序从他身上移开眼神,看着一旁狗腿奉茶的李俉,“想必那嘴里待着的也是根无用的蠢笨东西,拖下去,绞了吧。”
一个“绞”字,可理解的含义就多了,或是绞舌头,或是绞脖子,不过想必刑房不会给他如此干脆利落的死法。影卫默默磕了个头,随着李俉去了。李先生功夫不佳,他自然得陪着走出主人的卧居,再走出鸣竹小院。
庭前的尸首已被收敛干净,若无视石砖上的斑斑血迹,这小院重又恢复成熟悉的清雅模样。
主人还在屋内,影卫却是叛主的罪奴了。
影卫心中有个强烈的念头,想要回头再看一看这小院,再看一看主人,却硬生生忍了下来。
在主人心中,他已然是个叛徒,何必再多此一举,徒增厌恶。
神魂之痛,难以言表。
他只能跟在李俉身后,一步步离开。
虚危城的大刑房在城东,设在监牢内,酆府内却也有处小刑房,专职处理犯错家卒,影卫进这处却是头一遭。不怪影先生愤怒,影卫之事不过赏罚休亡退,皆由营中处置,没得出门教人调教的道理,如影卫这般叛主回来,城主亲令交刑房处置,就是明摆着说五位影先生教养不力,后续不知又会吃怎样的挂落。
小刑房在地下,体量不大,却用物俱全。壁上点灯,居中刑架两侧亦立着木柱架灯,旁边燃着火盆。空气烦腻得沉闷,却有阴风阵阵不知从何处来,搅动一室光影,令人不寒而栗。
影卫粗粗一扫,常见刑具挂了满墙,鞭子棍棒居多,刁钻小器亦有,各个见过血,日常精细保养也没落下,在火光中阴森得骇人。
房内另有四个司刑先生候着,见着他先上了镣铐,百十来斤的沉铁往手腕脚踝一捆,常人便难以成行,影卫动作也迟缓许多。几人在影卫周身关节各处上了束缚,再将他上身往下一折,摆出个弯腰的姿势。
影卫由得他们折腾,心下已是认命,却听得一声冷笑。他抬头从人缝中看出去,李俉竟未离开,还站在不远处,拢袖看着他。
他不知李俉因何发笑,不过此人心胸狭窄,最擅些阴私手段,怕是见他叛主,心有鄙夷,留在这要罚他出恶气。
果不其然,待十八道铁链将他彻底锁死,一个司刑端了刑盘,躬身跟在李俉身边,口中道:“请先生行刑。”
李俉便扎了袖子上前,在影卫跟前蹲下。
影卫覆面的黑布已被解下,露出一张清秀面容,眉细而淡,皮肤和口唇同样色浅,乍一看十分寡淡,再看才能觉出些韵味。李俉唔了一声,抬手并拢四指勾了勾,从司刑处要了个夹舌的长钳子,钳尖点着影卫的薄唇,说:“知道你能耐,这里没人困得住你,你便乖觉听话些,自己将舌头伸出来。”
唇上传来一下下冰冷的触碰,影卫闭了闭眼,张开嘴,粉白色的唇间露出一截猩红。
李俉便动作利落地钳了上去,又往钳下挂了几块重物,直将影卫的舌尖拖得泛了片白色,再不能伸长,涎水顺着铁器不住滴到地上,才从司刑手中接过一卷弓弦,捋直伸进影卫口中缠绕,拿拇指固定在舌面上,再猛地一收——
当啷铁器坠地的声音后,半截鲜红软舌落在影卫眼中,口中不断涌出大量温热液体,因着上身倒挂的姿势蓄在口腔里,不多时便是满嘴的血。影卫因为骤然空落又充盈的口腔懵了一瞬,才后觉出疼痛。这疼和他早已习惯的断骨伤肉的疼不同,陌生得让他身子打颤,一室都是哗啦啦的铁链声。
李俉却已经退了三尺远,生怕被影卫吐出的血溅到白衣,催促道:“药。”
立刻有司刑端着一小碗药泥上前,拿手指挖了往影卫口中填,臭不可闻的土腥和苦药味儿混合,明明已经失去了尝味的舌头,那股难闻的气味却往鼻后直冲,一直熏到影卫脑子里,让他不住甩头,接连干呕。但药却是上好的,等到司刑退开,影卫嘴角虽还挂着血痕,断口却已被堵住,一点血也不再出了。
他原本白皙的面容更是苍白如纸,满头薄汗,碎发紧紧黏住脸颊,闭眼调息,又忍不住要去动动只剩下小截根部的舌头,于是被骤然浓郁的药味熏得又一阵干呕。
司刑将绞下的半截舌头给李俉看了,投入了刑架旁的火盆,一股难以言喻的焦香在室内蔓延,不多时粉舌便成了一块黑炭。
影卫失了味觉,嗅觉却是无恙,一边闻着烤舌的气味,一边胡思乱想。刑房的罚,都是从轻往重,开场是绞舌,不知道之后又会是什么?只是最后碾成泥拿去喂狗这个结局,大概是跑不了的。
司刑动了机关,影卫上半身渐渐被拉直、拉高,脱离地面。镣铐的痛苦此刻便显现出来,他一双手臂几乎要多受两个成年男子的力,巨重的拉扯下肌肉错觉肌肉快要撕裂。
司刑向李俉请示接下来的刑目,门外已有人捧着刑盘来报:“影卫营送鞭子来了。”
影卫撑着眼看清来人手中的物件,瞳孔一缩。影卫营有三种刑鞭,这人送来的是最重的龙鞭。那鞭子有婴儿手臂粗细,蟒蛇般盘踞在刑盘中,需要司刑先生两手才能捧稳的刑盘竟也装它不下,在火光中泛着冷意。影卫营龙鞭乃是特殊处理的牛皮并着玄铁编成,一鞭便可打断常人脊柱,故而在营中,鞭刑也是重刑之一。
李俉到手试了试,他武功浅薄,那也是与酆恩序、影卫等人相对而言,到底也算高手,鞭子还是能舞得起来的。
破空声响了两次,李俉两手握住鞭子,冷冷道:“听闻影卫营罚鞭,受罚人不仅要保持清醒,还得数出鞭数,慢要罚,错要罚,今天,李某……”
他话说一半,腰上被杵了一下。李俉不耐地转头看去,只见司刑端着刑盘,朝火盆努了努嘴,示意他看炭火中那燃成一点的焦炭。
好么,把这事忘了。李俉笑:“那你也不用数了,且受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