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屋内燠热潮湿,空调坏掉了。陈比锡背着刘子声整理茶几上随便乱堆的报刊杂志。因为太热,窗户洞开,但吹进来的风都是湿热的。刘子声不知道他为什么不修好客厅那只立式空调。但他没问。
陈比锡打开了一边的风扇,拿了本图册给刘子声,说:“要纹什么图案可以看看。”
刘子声接过图册,但眼睛仍旧盯着陈比锡看,古巴领短袖衫,拖地牛仔裤,头发理得很干净,像书店店员不像纹身店老板。而且,陈比锡自己身上没有一点纹身。
刘子声有点好奇地问说:“你怎么自己没有纹身的?”
陈比锡看了他一眼,把茶几上随手丢的钥匙串扔进玄关的卡通小狗钥匙盘里,说:“厨子回家就不爱做饭啊。我给别人纹,自己没那么想弄。”
倒也合理。刘子声拉了张椅子坐下来,手指在图册上点着。
陈比锡垂手坐到沙发上。他明明也很热,但没有嚷嚷着说:“我该修下空调了。”或者“我该换个空调了吧。”
而且这个一居室,外边是纹身店,隔了张帘子,里边就是陈比锡自己睡觉的地方。那么热怎么睡。
刘子声抬头去看陈比锡贴在松木板上的照片,有些客人身上的新纹身,还有陈比锡随手乱拍的街景。窗边一张窄小纹身床,旁边堆满工具。刘子声看到了角落那只唱片机。他笑说:“最近很少见年轻人要听黑胶了,还是那么老的歌剧。”
陈比锡笑了声,没讲什么,扬了扬头,又问了他一遍:“要纹什么?”
刘子声从口袋里掏出了警官证,辖区警长刘子声。他说:“是有事想来问你。”
陈比锡眼皮朝上翻了翻,摩挲着自己的手指,问说:“有事?”他咧嘴笑了笑,说:“什么事啊,我没给什么黑道大佬之类的纹过身啊。”
刘子声摇摇头,问他:“十年前,清水公寓煤气中毒案你还记不记得?案卷记载,你是第一报案人。”
陈比锡继续抚着自己的手指,好像在认真回忆。十年前,他十五岁,推开一扇房门,看到一个煤气中毒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他点点头,确实有那么件事。
刘子声说:“当时,全区的警力都集中去调查一起连环杀人案了,那件煤气中毒事件因为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亡超过四十八小时。警方断定应该是意外事故,死者酗酒,喝醉后撞到玻璃上,头部有创面,昏倒后因煤气中毒死亡。死者家属没有对此提出疑议,于是就那么结案了。”
陈比锡靠到沙发上,说:“细节我不知道啊。而且事情发生没多久我们就搬家了。”
刘子声点点头,说:“是吧。但是我有点好奇,那天那么大清早,你去五楼那户人家做什么?”
陈比锡看着刘子声,手指微微曲起来。刘子声忽然发现,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是有纹身的,几乎线条,横的和竖的,是几级楼梯?
燠热难耐。陈比锡也开始后悔没有一早修好空调。但是幸好是热,他流汗、心跳加速都正常,因为太热了,连风扇都不管用。他随手拿了本杂志起来扇风,有点不耐烦地问刘子声:“怎么十年前的案子还要翻出来调查啊?”
刘子声笑了下,说:“警察就是这样咯。最近有旧案梳理课,有疑问的案子都被重新翻上来。所以,有些罪犯真的要小心,那句话怎么说,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世。”
和陈比锡约了三点过来纹身的客人上门了。
刘子声夹起自己的笔记本,说:“那先不打扰你。”他在原地停了下,问陈比锡:“那天清早,你是去找死者那个儿子对吧?”
陈比锡招呼客人坐下,回头眼神漠漠地朝刘子声说:“我不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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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穴泳耸耸肩,说:“我们不认识。”
刘子声看着他,余穴泳二十六岁,名牌大学数学系研究生,穿得又素又干净,但刘子声知道他这一身都价值不菲。
他们坐在校外的长椅上,余穴泳去对过的咖啡店买了两杯咖啡过来。刘子声那杯递给他,黄糖放在他手边,随他加不加。刘子声想到教养这个词,余穴泳是十分有教养和分寸的人。即使刘子声无缘无故叫住他,叨扰到他的时刻表了,他依旧会笑笑说:“这没关系。”
刘子声问他:“怎么还有人大学要专门去研究数学的。”
余穴泳笑起来,耐心解释说:“解数学和破案是一个道理,找到更多线索,然后越漂亮简洁地处理掉越好。我喜欢漂亮简洁。”
刘子声也笑了。外边其实很热,余穴泳看起来也很怕热。但是刘子声没说想去室内,他就也没说。
刘子声说:“数学能力是天赋吗?听说爸爸是小学数学老师。”
余穴泳愣了下,说:“我爸爸余成彦是文学系教授。”
刘子声摇头说:“亲生那个,十年前,清水公寓煤气中毒死亡的,李朝久。”
余穴泳忽然感觉天气热得令人受不了。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抬头说:“怎么突然要问起他。”
刘子声说:“我仔细看了李朝久的案卷。他的死因当时模糊的给了个推论是煤气中毒。虽然这看起来很明显。但当时李朝久头部颈部都有创面,很有可能是先死亡后被人假扮成煤气中毒现场。”
余穴泳第一次拉下了脸,但没开口说话。刘子声问他:“你不想了解事情的真相吗?”
余穴泳反问他:“你听说过费马最后定理吗?花了三百五十年,证明过程有一百三十页。步骤多到繁复丑陋的地步。”他看向刘子声说:“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年了,我不想再花费力气去了解更复杂的证明过程。”
刘子声有点意外。余穴泳看起来已经完全走出父亲死亡的阴影,在良好的新生活面前行进。
大学城这一带非常热闹,走来往去的学生仔。余穴泳看了眼表,很礼貌地说:“我下午还有个小组讨论,现在要过去了。”
刘子声点点头。他忽然问余穴泳:“当年,你和报案人陈比锡认识吗?”
余穴泳好像愣了下,思索回想了几秒,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终于耸耸肩说:“我们不认识。”
刘子声没再问什么。他看着余穴泳站起身,朝校门口走。余穴泳个子还算高,走路的时候背脊都挺得笔直。他看到余穴泳书包上挂着的白色毛绒小狗,陈比锡纹身店里的白色小狗钥匙盘。
刘子声派出去跟踪调查陈比锡和余穴泳的员警回来回报,两个人的生活可以说毫无交集。陈比锡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开店,早中晚三餐在楼底的老餐厅解决。周末会去一趟城郊疗养院,他的妹妹陈比铌在那边住院。余穴泳的生活更加单调乏味,几乎都在学校,偶尔会坐校门口的十号线回家一趟,回去一般也不过夜。
刘子声问:“周末呢,周末他也一直学习啊?”
员警说:“周末有和朋友一起出去做志愿活动之类的。”
刘子声自己都开始觉得荒谬了,凭那两只白色小狗就推定他们到现在为止仍有交集,看起来真是荒谬。
余穴泳背着书包跟在其他同学身后,包上的白色小狗被他换了件牛仔外套。跟在他身后上楼的女同学笑说:“那么热的天,怎么还给它穿外套啊,要热死小狗了。”
余穴泳嘟囔:“就是说啊。”
他们来补习大楼参加志愿活动,给一些补不起课的小朋友补习补习功课。志愿活动每两周一次,余穴泳几乎都参加。
他们到五楼的房间。余穴泳放下书包,穿过走廊去上厕所。他走到一半停下来,趴到窗台上。对面大厦同样高度的房间,有人推开一扇窗,也趴到了窗台上。
余穴泳拨电话过去,问说:“哎你,空调修好没有啊。”
那头说:“还没,你等过段时间再来。”
余穴泳沉默下来。走廊后边来来往往的学生仔。余穴泳说:“如果发生什么事,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知道吗?”
那边好像碰掉了什么东西,蹲下身去捡,声音模模糊糊地说:“比比前几天还在念叨,小鱼不过来和她说话,好像世界安静了好多。”
余穴泳怒道:“你是不是说我话多唠叨?”
余穴泳挂断了电话,气呼呼地进了补习班房间。
他给一个小学三年级学生讲题讲到一半,看到房门的透明隔板上露出半颗头。余穴泳朝四周望了眼,起身出去了。门外已经没人。余穴泳沿着走廊走到安全通道口,推开门的时候被人结结实实抱住了。
五楼安全通道的声控灯坏了很长时间,没人发现,因为几乎不往这边上下楼。空间内很昏暗,绿色荧荧的安全标识,空气中有灰尘味道。余穴泳挣扎了一下,还是软下来,伸手也搂住了那个人。
他说:“快道歉。”
那个人配合地说:“对不起。”
余穴泳笑起来。他们都很安静,也没说什么话。余穴泳手里被塞进了一杯他常喝的咖啡。他好像就是下楼买了杯咖啡,又安静地穿过走廊回了补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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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老k问刘子声:“这个案件有没有必要跟进了啊,人家儿子都没说什么。”
刘子声说:“怪就怪在,他什么都没说,而且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回溯过去十年。余穴泳被一对老夫妇相中领养,早早搬离了清水公寓。余成彦既是教授又是作家,在城北有一处很好的宅邸。余穴泳转到私校就读,因为过人的数学天赋,一路都在拿奖,之后是保送进入目前就读的大学的。他整个成长期环境十分单纯。但陈比锡完全相反。李朝久死后不多久,他们也搬家。陈比锡的妈妈是个吧女,对他们谈不上什么照顾。陈比铌有先天智力缺陷,那几年又忽然生了精神方面的疾病,于是被送进了疗养院。陈比锡一直在城中村念书,成绩很烂,每天只知道打架斗殴。高中念完就辍学了,然后去做了哪个纹身师的学徒。
刘子声咬着香烟的滤嘴问对面的员警:“所以说,他们中间这几年都没见过?”
员警说:“应该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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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比锡躺在纹身床上的客人骂了一声:“太热了啊,风扇顶什么用。”
陈比锡道歉,眼睛依旧盯着手边的花纹。
对面补习大楼的学生放学了。呼啦啦下来一串,声音和小铃铛似地到处乱响。陈比锡纹完,给图案上盖了张防水膜,然后嘱咐客人先不要碰水。
客人嘟嘟囔囔地说:“汗都淌进去了啊。”
陈比锡送客人下楼,自己站在转角的吸烟区想抽支烟。他掏袋子的时候,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拿走了烟盒,兜里多了一盒进口草莓糖。
陈比锡扔了颗糖在嘴里,看着对面大厦楼梯上下来的几个大学生。草莓糖的香气混在闷热欲雨的空气里,蒸腾成一种记忆刻进陈比锡的脑中。包括挂着白色小狗书包的男生忽然回头瞪了他一眼。陈比锡低头笑起来。
那周去看比比的时候,他把那盒草莓糖送给了比比。比比举着糖盒在房间里转圈圈,叫着:“小鱼给我的,小鱼给我的。”
比比最近在上陶艺课,做了一对四不像的杯子交给陈比锡。她又拉着陈比锡出去玩“猜楼梯”的游戏。
那个游戏的发明者就是陈比铌本人。因为有些低智,做不明白功课、玩不明白游戏的陈比铌从小在学校一直在被孤立。有一天,她忽然开心地跟陈比锡说她发明了一种只有她能玩赢的游戏。
这个游戏十分乏味。作为参与者的一方站在楼梯上边,背着身子,蒙起眼睛,依靠听觉去判断另一方是跳上还是跳下楼梯。
陈比锡一开始只是想配合着玩一下,却发现陈比铌的听觉好得惊人。她可以迅速判断出陈比锡是跳上了几级楼梯,或者是跳下了几级。非常准确。
在“猜楼梯”游戏里边,陈比铌变成了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直到她遇见小鱼。小鱼像猫一样,不管跳上或是跳下都几乎不发出声音。陈比铌遇到对手之后,开始一心想攻克。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
陈比锡站在台阶下边,看着站在最上端的陈比铌。陈比铌大叫:“猜猜楼梯,行上或行落!”
陈比锡其实没有跳,他站在原地,认真盯着陈比铌的蓝色格子睡裙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