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下午三点半,阎靖结束一个科技行业的论坛会,自己驱车前往桐华娱乐参加例行的季度董事会。
在停车场倒车入库时,接到一个电话。
“明天来KBLOOD聚聚?我也约了阿文。贺瀚文最近不知道遇上什么事了,不太对劲。”
来电话的人叫邹宇,三人从小一块长大,是各奔东西多年情谊也不散的发小。
阎靖指尖敲了敲方向盘,很快回道:“行,时间发我。”
对面的邹宇却有点惊讶,“答应这么痛快,不用请示下你家那位?”
“挂了,赶时间。”阎靖不欲多说,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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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靖提前了半小时到,想找贺瀚文谈点事,上楼直接进了总裁办公室。
进门时贺瀚文正整个人仰躺在办公椅里对着一堆文件发呆。
目光呆滞,胡子拉碴,神情萎靡。
阎靖径直坐进一旁的沙发,左手肘撑在沙发沿,看了会贺瀚文。
贺瀚文最受不了阎靖审视的目光。
阎靖的眼神让人想逃,也不是凶狠,就是太深,深得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被他盯着会觉得自己露出了最软弱的颈肉,很快会被分而食之。
贺瀚文狠狠搓了把脸醒了醒神,发出来的声音都是哑的,“什么事?”
阎靖慢悠悠收回了眼神,手指在太阳穴轻轻敲了敲,“桐华明年的白皮书我看了,如果想跻身国内经纪公司top的行列,”阎靖姿势没动,仍旧一副放松的姿态,目光却紧锁着贺瀚文,“阿文,很不够。”
桐华主要做偶像艺人这一块,电视剧版块这两年也啃下不少,但其他领域如今空缺很大。
贺瀚文笑,笑里有点无奈,“这我当然知道,但电影这些市场我缺人缺资源,我现在又不想引进新的合伙人,只能先稳固目前的版块再求开拓。”
阎靖沉思了两秒,一锤定音,“过几天带你见个人,WILDNESS的萧总。”
贺瀚文眉头一挑,“萧野?”
阎靖“嗯”了声,贺瀚文这下脸上终于带了点真切的笑,“乔与绵的对象啊......”
萧野做实业出身,但身家却决不止于此,加上乔与绵这个大满贯影帝,亲爸更是电影行业有名的天才导演乔蘅之,贺瀚文不用脑子盘算都知道这几个人影视圈的人脉资源。
贺瀚文一扫脸上的颓丧,“你终于舍得管管咱这一亩三分地,立青是你亲儿子,桐华再怎么也该是你大侄子吧。”
阎靖不搭理贺瀚文的打趣,刚想继续之前的话题,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一个穿着浅灰色宽大卫衣的小卷毛冲了进来。
冲到半途,这人像是才看到办公室里面还有其他人,脚步一顿,尴尬地收脚停在了原地。
贺瀚文见到来人立马“噌”地从办公椅跳了起来,步子迈得极大,几步便走到了来人跟前,二话不说单臂把人箍进了怀里。
男孩狠狠推搡了几下贺瀚文,扭捏着不给抱,阎靖一见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站起身子,抬手看了下表,“你还有二十分钟。”提醒完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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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华娱乐不在闹市区的高楼大厦里,反而坐落在公园旁的一栋五层平方建筑。
这全赖贺瀚文。
他喜欢占地广,讨厌高的楼和格子的工作间。
被临时打断工作谈话,阎靖没听贺瀚文秘书的安排,把人打发了,自己随便找了个自助购物机买了瓶冰水,走到处安静的走廊准备透透气。
水喝下去,叫嚣了半天的胃胀好像缓解了不少。
还有时间够他抽几根烟。
他点燃,沉默地立在二楼的落地窗前,看窗边已经变黄了的梧桐树,天很阴,乌云压顶。
一脚迈进十月,才发现秋天是真的到了。
*
阎靖一只手夹着根烟,半垂着眼眸查看新来的消息。
【齐延:阿靖,今天加班,会很晚回家,不用等我。】
最近收到类似消息的频率愈加频繁。
阎靖握着手机,表情淡漠,神色一片木然。
他似是已经懒得猜齐延这话是真是假。
阎靖这样的成年人扮演的角色很多,他是父母的儿子,伴侣的丈夫,同时也是几千员工的老板,肩上担着他们的饭碗生计。
他连伤心都是不动声色的。
阎靖只是在短暂的休息间隙,会很偶然地陷入一言不发的境地,沉默地看着某个地方,安静得像块石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对心里偶尔袭来的漫长细微的抽痛坦然地接受。
他也并不打算做任何挣扎的举动。
他像是自己一个人的上帝,是那个冷冰冰的第三人,旁观着他的自我凌迟。
阎靖也是人。
是人就会尝到自我怀疑的苦。
他反反复复地将齐延和情人的对话进行拆解,一遍又一遍,一字又一句。
高高在上的父母。
寡言的性格。
无趣的性事。
强大如阎靖也在爱人坚定的指责里在某一个瞬间想过,是否自己也有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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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陷在思绪里的阎靖突然听到身后的门嘎吱一声,安静的走廊也被瞬间涌进的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所打破,阎靖不得不收回放远的神思,把手机放回裤兜里,手里夹着烟转过了身。
楚离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就见一高大的身影,黑发黑衣,眼睛同样黑,沉得看不见底。
他又一次毫无防备地望进了阎靖的眼里,也同时掉入了阎靖的目光中。
面色潮红,脸上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眼珠子布满水汽,湿漉漉的,微微喘着气。
穿着宽大纯白T恤,瘦高瘦高的,像抽条的植物,有力量的竹节,整个人散发着青春的活力,青涩又饱满。
这是阎靖第二次见到这个男孩。
他没法不记得这样的一张脸。
生机勃勃,盎然漂亮。
仿佛能把一切尘旧的人或事物一键消除,阎靖阴郁的心情仿佛久违地敞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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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靖单手斜插着兜,没去看楚离身后的几人,与楚离四目相对,对视了几秒,见他那双圆杏眼仍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阎靖说话直接,开口问:“你总喜欢这么看人?”
楚离好似再一次被问得如梦初醒,他下意识站直了身子,支支吾吾地,“没......我只是没想到又遇到你了......”
楚离背后站着几个男孩,打扮得都很新潮,各个都是汗津津的,一个个暗中打量着眼前高个的男人。
签桐华稍微久点的艺人或多或少都见过阎靖。
他不常在桐华露面,但每季度的董事会,他都需要出席。
很多明星都想搭上他这个人,但他男女不沾,端着副清心寡欲的派头。
如果仅是如此,大不了被背后议论一句高攀不起。但当这样一个男人有钱有势还长着张拈花惹草的脸,连低调寡言都化成了勾人心弦的冷峻,永远戴在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更是成了把锋利的索魂刀。
有风流的资本却当真深情专一,洁身自好。
什么样的男人最迷人?
是一直绝情但偶尔深情的人。
绝情是你的,深情倒不知道是给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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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靖夹着烟没抽,神色冷冽,冲喊阎总的人点了点头,直到目光扫到其中一位,阎靖顿了下。
他认识。
岂止认识,阎靖看到他难得头疼。
贺瀚文各种表兄弟堂兄弟一大堆,这位兴冲冲看着自己的,是贺瀚文最疼爱的一个,叫贺泽。
但这小孩还有点场合意识,知道当着公司同事的面不好表现得和阎靖私下熟识,跟着其他人也乖巧地叫“阎总。”
阎靖很快不露声色地移走了视线,目光轻轻转回到了楚离身上,他抽了口烟,随口问道:“刚练完舞?”
他没问楚离是不是桐华的艺人,目前来看显而易见,根本无需确认。
楚离边点头边抬脚往阎靖那边走了一步,像是生怕自己身上的汗味会唐突对方,隔了好几步的距离便堪堪停在了阎靖身前。
众人见阎靖只问了楚离一人,并无意和他们说话,神色悻悻地觑了楚离一眼,然后赶紧离开了教室门口,除了有个个子特别高的青年。
他完全没看楚离。
脚半步也不挪,立在楚离身后,一双鹰眼只冷冷地盯着阎靖,话却是对着楚离说,“楚儿,不跟我们一块吗?”
阎靖罕见地感受到了来自生意场外雄性的挑衅,竟然是很单纯地因为求偶而诱发的雄竞气息。
这经历对于阎靖着实特别,他神情自若地抽了口烟,既不回望也不说话,眼神只轻轻松松地覆在楚离身上,明明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楚离却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立马回头冲青年摆了摆手,示意让他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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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全部人离开之后,长长的走廊只留下了他们两个。
两人莫名其妙地隔着几十公分的距离分别立在走廊两侧,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阎靖要抽烟。
但楚离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单独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开口说。
静默里,窗外的雨终于下了起来,秋雨淅淅沥沥的,仿佛没有声息。
阎靖耳朵里是静悄悄的雨声,面对面的凝视中却是男孩一双晴空万里的眼睛。
幽深的灰蓝眼眸,无边无垠,像是盛夏的贝加尔湖,看到什么,便映出什么,没有一丝杂质。
明明该给人忧郁的破碎感,但他却因为独特的眼部形状减弱了那种脆弱,增加了天真和勃勃的生机。
一双眼干净到好似从没见过这世上任何的肮脏和污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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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离在对视里率先败下阵来,其实这漫长的四目相对不过几秒,但楚离像是已经被阎靖轻飘飘的目光紧紧裹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垂下眼帘,逃避一样躲开了,指了指阎靖的肩膀,终于打破了这短暂又漫长的沉默,“别站在窗边吧,淋湿了。”
细雨飘进了走廊内,凉凉地打在了阎靖身上,沾湿了他一小片肩膀。
男人没挪步也没回应,而是撩起眼皮继续看男孩耷拉下去的眼眸,话音没什么起伏地吐出了两个字,“阎靖。”
楚离愣了一下,才记得问:“什么?”
阎靖吸了口烟,慢条斯理地回:“我说我叫阎靖。”
阎靖注意到男孩眼珠在转动,似乎是在接受来自旁人的信息。
眼珠带动他周围薄薄的一层眼皮也跟着轻轻地挪动了一下,阎靖罕见地被这个观察到的细节所取悦到。
楚离仍旧没抬起眼,执着地盯着阎靖衬衫纽扣的第二颗,嘴里却直眉楞眼道:“你话好少,明明可以一句话说完整的。”
语言逻辑很不中国,阎靖面无表情地想。
毕竟凡事讲情面的中国人不会在见一个人第二面时当面“控诉”对方。
阎靖觉得好笑,扬起了眉,“你确定要在连看都不敢看我的情况下揭我的短?”
楚离一双大眼终于再次望了过来。
满满的写着你在说什么。
阎靖眼里不由得盛了点笑意,看来还没学到揭短这种地道用法的中文。
但他不打算答疑解惑当老师,阎靖斜斜地倚在玻璃幕墙上,任蒙蒙细雨探进走廊,探湿他的衣裳和头发,“你呢?”
楚离愣了两秒,上挑的眼角后知后觉地看向男人,轻声道:“我叫伊万·阿列克赛耶维奇·科特利亚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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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靖对眼前男孩有个国外的名字并不意外,他异族的血统不难猜,但他没料到男孩能字正腔圆像主持人报幕似的用中文报着自己的俄文名字。
阎靖一双眼带上笑,用俄语再次说了一遍楚离的名字,问:“你是俄罗斯人?”
楚离眸子一下子睁得更大,格外惊喜地瞅着阎靖,一双本显得宁静的灰蓝眼珠硬生生让人感觉到散着亮晶晶的荧光,“阎靖,你会讲俄语?!”
阎靖轻点头,“我在俄罗斯留学了很多年。”
楚离眼里的惊喜更甚,似乎很开心,雀跃地往阎靖身前迈进了两步,“我在莫斯科长大。”
阎靖眉尖微动,笑,顺着楚离的话回:“我在莫斯科读书。”
楚离闻言微嘟了嘟嘴,有点遗憾的样子,“原来在一座城市啊,居然从没遇到过你。”
阎靖听到他这孩子气的话,眼里的笑意更浓,“莫斯科的中国人本就很多。伊万,你是混血?”
楚离抬起右手往后捋了捋额前被汗沾湿的发,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歪着头认真地点了点,“他是中国人,我妈妈是俄罗斯人。”
他?
称父亲为他。
阎靖单手夹着烟,微眯着眼睛面对面地注视了几秒男孩,不过他不想交浅言深,没开口问这个话题,像很随意地开口道,“没中文名字吗?”
“有。”楚离抬起眸子,扑闪着睫毛,“楚离,朝秦暮楚的楚,伤别离的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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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靖闻言嘴角一勾,居然露了个略显佻拓的笑,他从灰白色的烟雾里睨了眼男孩,“谁教你这么自我介绍的?”
楚离嗫嚅着吐出话来解释,“最近在准备HSK的考试,学到了这方面的古诗。”
于是就拿来遣词造句?
“哈。”阎靖再次轻笑出声。
阎老板身边整日充斥的是代码、项目、人心的算计,跟一分一厘的利益和数字。
他很久没遇到过不那么成年人,如此简单又直白的做事逻辑。
阎靖难得感受到了片刻的轻松,连日的阴霾和沉重的心情似乎都找到了稍微能喘喘气的出口。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风也不知什么时候又吹了起来。
阎靖注意到楚离脸上细细密密的汗珠正慢慢蒸发,刚运动完的身体,那层厚厚的热气也正被凉爽的秋风所裹挟着消失不见。
刚想继续聊天的心思没了,阎靖直接开口叫了人,显得一点也不突兀,甚至像是两人早就认识一样,“楚离,”男孩掀起眼皮看向了他,“去冲个澡换个衣服吧,这天气容易着凉。”
说完他并不打算等到楚离的回话,掐灭烟,抬脚一步一步离开了走廊。
一段对话开始得没头,结束得也没尾。
窗外立着的那株巨大的梧桐树,茂密的梧桐叶被淅沥沥的雨水洗得发黑,玻璃幕墙外的世界全都笼罩在雾蒙蒙的细雨里,显得阴凉又有些寂寥。
楚离看着阎靖的身影走出玻璃窗所构造的那幅萧索的雨景,走到了长长的走廊中央,慢慢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走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