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灵城有个很知名的罗家班,听闻里面的师父曾是京城里的一代名伶,唱得最好的一出戏是《牡丹亭》。
可他的徒弟们从来没见他唱过,只知道师父有个怪癖,床头枕边常年摆着一个胡杨木做的牌位,上面一个字也没刻。曾有胆大的弟子问他:“这是不是我们从未谋面的师娘?”
师父的眼底似有暗光滑过,摇了摇头,许久才叹了一声——
“是恩人。”
罗云成八岁的时候随父亲回乡祭祖,那年冬天没下过一场雪,土地冻得干裂,寒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一样疼。
罗老爷年少时外出闯荡,白手起家,生意越做越大,旗下商号田地不计其数,后来还成了专为宫廷采办茶叶布匹的皇商。只是子嗣艰难,年过四旬才盼来一个独子,平日里心肝宝贝疼得不行,养到八岁才舍得带回灵城乡下拜一拜祖宗。
谁料灵城几年前遭遇了一场战事,元气大伤,此时更是许久没落过一滴雨。正逢荒年,全然没有一丝儿灵气,满眼灰败。
罗云成好奇地掀开马车帘子四处张望,瞧见不少大人小孩都蹲在地上,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很是新奇了一阵子。等进了城,这才见着有些人家门外挂了灯笼,贴了对联,有点过年的喜庆劲儿。
除夕晚上,罗家人在老宅里做了丰盛的年夜饭,罗云成照例啃了两个白馒头,又卖力地塞进去不少鸡腿鱼肉才算罢休。
除了饭后要随着父母给先祖与天地神佛叩拜、烧纸、送钱粮,好像与往年也没什么不同。他不由有些失望,满心期待初一早上出城上坟。
罗老爷是个心善的,看着故乡此时的惨状一阵唏嘘,按着儿子在祖坟边上磕了几个头,就开始筹划捐些粮食棉衣送来接济的事宜。结果一个没留意,他儿子就跟个泥鳅似的,钻进山里看不见影了。
从小锦衣玉食的罗云成单纯得像个傻子,他在京城的时候整天关在房里读书写字,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出来放风,肯定要撒丫子玩个痛快。
他也没跑多远,就绕过祖坟又往山里走了走。那里长了不少树,有人在刮树皮,有人在挖草根,他觉得好玩,就凑过去一起跟着挖。
蹲在他旁边的是个五岁小孩,衣服脏得看不出颜色,脸上也黑乎乎的,又干又瘦,表情木木呆呆,两只小手费力地扒着地上的土。
罗云成朝那个小孩咧嘴笑了笑,问他:“哎,你叫什么名字?挖这些干什么?拿来玩吗?”
小孩抬头看了看这个叽叽喳喳的小白胖子,也不搭理他,耷拉着脑袋把挖出的草根放进嘴里嚼了嚼。
罗云成讨了个没趣,也不生气,兴致依旧很高,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玩得很开心,刨出草根来就高高兴兴地递给对方。
殊不知他这身细皮嫩肉、锦衣华服在人群里有多打眼,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蹲在他面前问道:“小公子,你是不是很喜欢跟我儿子玩啊?”
小孩呆头呆脑地不吭声,罗云成便真以为这是小孩子的爹,很实诚地点了点头。
那男人又说:“可我们要回家了,你不如一起回去。”
罗小少爷有些犹豫,“我得去跟我爹说一声。”
男人笑得不怀好意,把他抱起来就往山里走,“不打紧,我家很近,一会儿就把你送回来。”
罗云成挣扎了两下,男人手劲儿很大,挣脱不开。又见刚才那小孩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好像也没什么危险。
只是男人越走越远,那片祭祖的山林都被甩在后面渐渐看不见。他这才害怕起来,哭着闹着要回去。
这个时候已经由不得他了,男人一路将他扛进城,不知道进了个什么地方,满屋子脂粉酒气,把他往地上一放,就开始和个女人谈价钱。
罗云成蠢成一团的脑子终于开了窍,这居然是个人贩子!
他又惊又怕,跑了两步又被拽回来,结结实实被打了两巴掌,加上刚在路上哭的时候就灌了不少冷风,这一打居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躺在地上直抽抽。
那女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从大户人家里拐出来的,本就不想惹上麻烦,见他又一副犯了羊痫风的模样,更是嫌恶得很,二话不说把那人撵了出去。
本以为能发笔横财,结果全落了空。人贩子气得咬牙切齿,又狠狠打了罗云成一顿,把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扒下来换了半吊铜板才算完。
罗云成瑟缩着蹲在墙角,一眨眼的工夫,富家少爷就变成了街头乞儿,从天堂跌进了地狱,他无法接受。
那个孩子就蹲在一边陪着他,还是不说话。过了晌午,日头西沉,寒风凛冽,罗云成哭得眼都肿了,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响。
他没有钱,连棉衣也被人贩子扒走了,又冷又饿,一点办法都没有。
最后还是小乞丐走到一户人家门前,怯怯地敲了敲,被人骂骂咧咧地赶出来,怀里扔了半块饼子。
小乞丐咽了咽口水,把讨来的高粱饼递给他。
罗云成接过来就往嘴里塞,荒年粮食少,原本就粗糙的高粱面里掺了树皮磨的粉,硬得划嗓子。也不知道这干粮放了几天,一股子馊味儿。
蜜罐子里泡大的罗小少爷哪吃得下这等猪食,刚咽下去就又都吐了出来,咳得满脸鼻涕眼泪,凄凄惨惨。
那个小乞丐给他拍了拍背,也是满面愁云,心疼地看着那块被他糟蹋了的饼。
罗云成身上好歹有几两肥肉护体,一时半会儿饿不死。可小乞丐熬不住了,拽着他往人多的地方走,不断地向人讨饭,又不断地被轰出去。他习惯了也不觉得丢人,但罗云成受不了,说什么也不肯再走。
小乞丐正犹豫着要不要扔下他,可巧过来了几个十来岁的少年人,看穿着应该是城里的富家子弟。饥荒苦的是平民百姓,伤不到有钱人的根基,他们还有心思当个纨绔。
其中一人买了个包子,捏在手里笑道:“有句话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还真没瞧见过,不如你俩学个狗叫,少爷就赏给你们吃。”
罗云成哪里受过这种作践,当时就怒了,恨不得扑过去跟他们拼命。可只听“扑通”一声,小乞丐趴在地上,真的像饿极了的狗一样,紧盯着那人手里的包子,学了几声吠叫。
他红着眼去拽小孩的胳膊:“你干什么呀?你赶紧起来!”
小乞丐一动不动,那几人前仰后合哈哈大笑,笑够了把包子往地上一扔,“不错不错,拿去吧。”
说完还拿脚往上面一踩一碾,包子顿时皮开肉绽,汁馅都流了出来,混在土中一片泥泞。
小乞丐挣脱了罗云成的手,匍匐在地上,急切地把那些肉馅抠起来填进嘴里,又捏起包子皮蹭了蹭土,有些犹豫着掰了一半递给他。
罗云成没有接,满脑子浑浑噩噩的。他看着小乞丐麻木卑贱的样子,觉得可怕至极。
他读过的书里,只教会他“贫者不食嗟来之食”,却没有说,若一个人未经教化,不知尊严为何物,连反抗的意识都没有便认了命,又该如何?
傍晚,一抹残阳如血,小乞丐把他带回了城外的破庙中。那里肮脏破败,还有十来个同样脏兮兮的半大孩子挤在一起,最年长的也不过十来岁。
罗云成躺在冰凉的稻草堆上,仅剩的两层单衣蹭满了灰,头发也乱糟糟的,黏了几根枯草叶。被人贩子打过的地方隐隐作痛,身上时而冷得发抖,时而烫得烧心。
小乞丐向个年长一点的孩子讨了点水喂给他,之后就抱住膝盖坐在他旁边守着。
他觉得这个细皮嫩肉的小胖子快死了,罗云成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庙里落满蛛网的佛像,也觉得自己快死了。
半夜里额头烧得滚烫,不知道睡了多久,分不清白天晚上。迷迷糊糊中听到一阵人声嘈杂,接着像是被娘抱了起来,在他耳边哭天抹泪。
罗云成烧得已经不大清醒,只晓得自己终于被人找到,能回家了,心里的委屈和害怕翻涌上来,眨了眨眼却哭不出。
他回头往破庙里看了一眼,突然哑着嗓子挤出句话:“爹啊,你帮帮他们吧。”
宝贝疙瘩失而复得,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罗老爷忙不迭点头应了:“行,把他们都带回去,在咱们庄子上给安排个差事做。”
罗云成眯着眼,指了指那个呆呆愣愣望向他的小乞丐,说道:“把他留给我。”
那年京都落了厚厚一层雪,待雪化了的时候,被苦口良药灌回命来的罗小少爷又能活蹦乱跳了。
窗外阳光还算和煦,罗云成喝了碗银耳羹,忽然想起来,“那些一起回来的小孩子呢?”
罗夫人慈爱地给他擦擦嘴角,说道:“大一些的都送去铺子里做了学徒,最小的那个不是让给你留着吗?这会儿正待在柴房里。”
罗云成小眉头一蹙,“谁让人把他关起来的?”
“是他自己进去的,这孩子胆小,躲在里面不肯出来。”
“我去看看。”
罗云成跳起来就往外跑,罗夫人连忙拿着披风追出去。
这会儿还未开春,柴房里又阴又冷,小乞丐蜷缩成一团窝在稻草边,倒是换了厚些的棉衣,依旧是脏兮兮的样子。
罗夫人把披风搭在儿子肩膀,喊了几个丫鬟过来,“把这乞儿带去洗洗,收拾干净了给少爷带过去。”又摸了摸罗云成的小脑袋,“外面风凉,回屋去等吧。”
罗云成不动,抿着唇站在柴房门口。只见那些丫鬟一进去,惊到了小乞丐,他使劲儿挣扎着,一路连滚带爬逃到了灶台旁边,缩着身子就往里面钻。丫鬟们越是拽他,他扑腾得越厉害,搅得一阵烟尘弥漫。
“你们都出去!”
罗云成皱着眉头把丫鬟们喝退,自己走过去,俯下身趴在灶台口外,小声地喊道:“别怕,不是要卖了你,你快出来,我带你去吃饭。”
小乞丐像个野猫似的,从里面试探着伸出脑袋,尖瘦的小脸上蹭得满是煤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格外突兀。
罗云成想起来这小乞丐连个名字都没有,犹豫了一下,低声唤道:“绮儿,出来。”
乞儿歪头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觉得这个一起讨过饭的小胖子没什么威胁,便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
一落地罗云成就把他紧紧抱住往外走,也不管衣服上被蹭了一身灰,只觉怀里这把骨头架子轻飘飘的,比只兔子重不了多少。
命人烧了热水送来,罗云成把人放进木盆里,亲自把小乞儿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洗刷得干干净净。他心里憋着一股气,非要把这小乞丐收拾出个人样来。
等清水变成了泥汤,罗云成才把人抱出来,拿浴巾一裹,又一点一点擦干他的头发。
这孩子面黄肌瘦,肋骨一条一条地贴着皮,头发又黄又稀疏,真是怪丑的。
难为罗云成不嫌弃,给他换了干净衣服,又把他带到桌子边上去吃饭。
两盘简单的点心,一碗香糯的米粥,小乞丐咽了咽口水却不敢动了。
罗云成捏起一块枣糕递给他,淡淡的甜味萦绕在鼻间。小孩没有伸手去接,反而抬眼看了看他,随即跳下凳子,手脚并用地趴在了地上。
他想要这块和肉包子一样好吃的东西,是不是也得先取悦这个小胖子才行?
就是这副乞讨的姿势,唤醒了罗云成心底滔天的怒火,他把点心狠狠一扔,“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还没变声的童音高得尖锐:“给我站起来!”
小乞丐吓得打了个哆嗦,却飞快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点心缩到角落,连摔掉的渣子都拢到手心,舔进了嘴里。
罗云成气得浑身发抖,噔噔两步跨过去,拎起他的衣襟后领,把人重新薅回桌边,气急败坏道:“就坐这儿吃!我不是施舍,你也不需要乞讨,更不用像畜牲那样摇尾乞怜,堂堂正正当个人就那么难吗?!”
小乞丐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好像也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两人对峙半晌,罗云成挫败地叹了口气,端起碗给他喂了口粥,放软了语气,“从明天开始,你跟我一起读书识字吧。”
日光斑驳照进窗棂,书房里摆了一张低案,案前跪坐着两个小人儿。
罗云成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给对方念,之后又将毛笔塞进小孩手心,握住他细痩的爪子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字。
“绮,文缯也,引为华贵精美之意。”罗云成很认真地看着小乞丐说,“你以后,就叫罗绮吧。”
小孩子眼里有奇异的欣喜,咂了咂嘴,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有名字啦……”
可惜读了两年书,识了许多字,罗绮还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罗云成每天盯着他同吃同睡,时不时就要拍桌瞪眼教训一顿,才勉强改掉了几分胆怯瑟缩之气。
罗云成十岁生辰那天,府上请了一个戏班来搭台表演。他瞧着没甚意思,倒是罗绮被他抱着坐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台前,看得津津有味。
好吃好喝养了两年,小孩子总算长出了二两肉来,而且皮白肉嫩,长眉大眼,隐约是个美人坯子。
罗云成见他喜欢,便耐着性子多坐了一会儿。罗夫人误以为他爱看戏,便笑着提议道:“老爷正琢磨着日子无趣,想养个戏班在府里,不如把绮儿送去跟着学一学,回来唱给你玩儿。”
罗夫人只当这是个儿子养的小玩意儿,让他哄主子开心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没想到罗云成当场就恼了,强压着火气和他娘说:“不行,我没把绮儿当个下人,更不能送他去学这些个下九流的东西。”
说完拉着罗绮就要走,结果小孩拉着他的袖子,头一回不听话了。
罗绮仰头看着他,小声道:“少爷,我想学……”
“你想都别想!”罗云成又要瞪眼拍桌子,好不容易把他从乞丐堆里拉出来了,又要跑去当个戏子,当真气煞人!
罗绮不说话了,也不松手,就睁大眼睛无声地望着他,眼眶里慢慢蓄了一汪泪。
罗云成扬起的巴掌终究没落下去,气急败坏地跑了,把自己关进书房,咬牙切齿写了十来张大字,越写越烦躁,一张比一张难以入眼。
渐渐夕阳落山,夜色渐浓,书房里点起蜡烛,烛火摇曳中,罗云成趴在窗沿上,对着月亮叹了口气。
房门被轻轻叩了两下,罗老爷笑着走进来。罗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将一碗长寿面端到罗小少爷面前。
罗云成一看到他就生气,教他读了这么多的圣贤书,怎么还是这么没骨气!
罗老爷撩起衣摆在他对面坐了,温和地问道:“云成,你当初为何要把这孩子带回来?”
罗云成挑起一筷面,吹着热气道:“我看不得他那副低声下气的样子,人本无高低贵贱之分,怎么能活成那般苟且可怜之态?我受不了,想让他好好当个人。”
罗老爷点点头,又问:“世人常言,士农工商,商是最下品,你觉得咱们经商之人低贱吗?”
罗云成吃着面条,想都不想地回道:“自然不是!分工不同而已,人人各司其职,才能维持社会运转,少哪一环都不行。”
罗老爷笑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觉得登台唱戏可耻呢,就因为戏子被划分为下九流之列吗?难道他们靠的不是一技之长,做的不是正当营生?”
罗云成哽住,半晌憋出一句:“不是,我只是不愿让绮儿去受那份苦,又不是养不起他。”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既然不把绮儿当作玩物,就不该把他圈养起来,折断羽翼。”罗老爷看了眼老实站在一边的罗绮,招招手让他过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说道,“他喜欢学戏,就让他学去。等他来日学有所成,自然就有了行走于世的底气,而这恰是你无法给予他的,他不可能永远依附于你。”
灯芯燃得久了,结出一朵黑色的灯花,“啪”的一声炸开,溅出几滴蜡油。
罗云成吸了吸鼻子,拉着罗绮的小手,把人拽过来抱到腿上,很是老成忧郁地叹了口气,“爹,您说绮儿要是没有遇到咱们,现在该是个什么光景?怎么才能让这世间再无行乞之人呢?”
罗老爷淡哂,“你只是碰巧养了他一个,最多也不过帮了十几个,其余的人呢?荒年里饥寒交迫为了口饭吃抛弃脸面的何止千数?再看边境常年动乱之地,别说是流离失所、沿街乞讨,卖儿卖女互相为食的也不少见。户户有余粮,沿街无乞儿,即便太平盛世都不敢说能做到,这更是你我之力无法扭转的。”
罗云成低着头把玩绮儿的小手,白白嫩嫩的一只,完全看不出原来干枯皲裂的模样。他发会儿怔,突然说道:“爹,您帮我请个师父吧,我想习武。”
时光荏苒,几年时间匆忙而过。自那日起,两个孩子白天各自练功,晚上互相抹药油,一个被师父打的,一个也是被师父打的。
罗云成光着膀子趴在床上,拉着罗绮刚吃了“竹笋炒肉”的胳膊唏嘘:“不就是唱个戏,学不会就多学两遍,犯得着打这么狠吗?”
罗绮长高了些,还是瘦瘦弱弱的,小心地给他揉着肩膀的淤青,嗓音软软的,没了那股怯懦劲儿,“学戏哪有不挨打的?等上台了再出错那多丢脸啊,师父严厉些也是为我好。”
罗云成撇了撇嘴,撑起上半身凑过去,眼里闪着光,“绮儿,我爹答应我去参军了,下个月初,我就能跟着军队上战场。”
习了几年武,原本圆润如肉球的罗少爷已经练出了一身腱子肉,一凑近便是满满的压迫感。罗绮还没来得及感慨,就听到这么一句,当时就愣了,“去哪?”
罗云成翻身躺平,语气里带了一丝压抑的兴奋,“去西北,那一带外敌反复进犯,不太平,现在朝廷正四处征兵去驻守防范。”
罗绮垂下眼,问道:“怎么突然想起去参军了?”
罗云成抬起一条胳膊垫在脑后,“我当初习武就是为了参军,我不愿再看到流民失所,不想再有人为了生存而放弃颜面,我渴望天下太平,百姓富足……我也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改变不了什么,但我想去做。”
小时候为了防止罗绮偷偷往外跑,罗云成晚上也会把他按在身边亲自看守,时间久了两人都已习惯。
罗绮躺在他旁边,叮嘱了一句:“那你……小心些。”
过了一会儿,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又侧过身和对方面对面躺着,小声嘟囔:“师父说,从下月十五开始准许我登台,本来想请你去看的……”
黑暗里瞧不真切,罗云成捏了捏身旁这个半大孩子的小手,低声道:“等我回来。”
没想到一等就是三年,春去春又来,花谢花再开,罗绮已经登台唱了大大小小不下百余折戏,从陪衬小童到挑梁台柱,从青涩稚嫩到游刃有余。
这孩子练功勤勉,可惜始终不算出彩,太过谨小慎微,少点灵气。
一日下台后,摘了头饰,洗了脂粉,忽而听到有人唤他:“绮儿!”
一回头,那人背着一把长弓,站在门外的暖阳里,眉梢眼角都是熟悉的模样。
罗绮疾走两步到了门边,却没有出去,愣愣地瞧着他,半晌才低喃了一句:“可真是晒得黑死了……”
罗云成扑哧一声就笑了,大步走过来,像抱孩子一样把他抱起来转了几个圈,随即进了屋坐下,将人抱到腿上,自己倒了杯凉茶喝了,这才掏出个东西献宝似的递给罗绮,“十六成丁,这是送给绮儿的成人礼。”
那东西有点分量,头尾的断茬儿被磨平了,表面还是粗糙,罗绮颠来倒去看了半天,这不就是截木头吗?
罗云成把他往怀里揽了揽,惊讶地发现原来只到自己胸口的孩子已经像柳树抽条一样长了起来,柔柔软软地靠在他身上,漆黑的发顶蹭到了他的脸颊。
一股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豪迈感油然而生。
他拿起那段木头解释道:“这是胡杨木,生长于西北荒芜的戈壁之地,最具韧性,任凭风沙肆虐,依旧卓然而立。我希望,你今后也能像胡杨一般挺立于天地之间。”
“……”
句句肺腑,感天动地,但罗绮好半天才不甚情愿地把木头接过来。
罗云成有些奇怪,“绮儿不喜欢吗?”
罗绮睨他一眼,拖长了调子,“喜欢……”
平日里为了演绎好角色,他没少对着镜子练习眼神。这一眼看过去无意中露出一丝媚色,像个小狐狸一样,含嗔带怨。
罗云成神经粗犷,只愣了一瞬便又爽朗地笑道:“如此便好。”
夜色渐深,罗云成沐浴回来,盘腿坐在床榻上,见罗绮穿着中衣,还在镜子前甩袖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干什么呢?”
罗绮一脸愁云惨淡,“夫人明天要听《牡丹亭》,我练了许久,师父还是说表情刻板,眼神呆滞,要我回来好好琢磨。”
罗云成翻了翻戏文,突然问他:“绮儿,你有心悦之人吗?”
对方蹙眉,他也有些尴尬,连忙补了一句:“你想啊,这整部戏讲的就是一个‘情’字,若把杜丽娘想象成你心仪之人,动情之时自然目光就会灵动起来,这是不用练的。”
罗绮垂眸沉思半晌,方抬眼对他微微一笑,“我才是杜丽娘。”
“……”
第二日登台开场,罗绮一身锦衣珠翠,容颜艳丽更胜女子。甫一出场,看得罗云成又是一阵血气直冲天灵盖。
这兔崽子越长大越没有男子气概了!
罗绮目光从台上往下一扫,就见罗少爷大马金刀坐在夫人旁边,满面阴沉。不用猜也知道他在想什么,莫名觉得好笑。
戏曲反串实属正常,少爷仗打久了,脑子也像个棒槌。
这么想着,心情愉悦起来,眼神也有了光彩,一抬首一回眸皆是风情。
罗绮终于把戏里的角色演活了,尤其是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唱三叹,哀婉缠绵,引为经典。
当晚满月高悬,清亮的月光投映进来,罗绮坐在窗边读着戏文,烛火不甚明亮,在灯罩中摇曳跳跃。
罗云成拿了剪刀过来,利落地剪掉灯花,光芒顿时明亮许多,他看着灯下柔和的少年侧脸,须臾叹了口气:“绮儿,明日……我便启程回营地了。”
罗绮一惊,眼睛瞪得溜圆,“刚回便走,这么着急?”
罗云成忍不住揉了揉他头顶的发旋,“前两年我在军中立了战功,升了射声校尉,得回去练兵。”
片刻沉默,罗绮问道:“少爷,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再是一人之力,将许许多多有同样决心和信仰的人凝聚在一起,共同守卫一方祥和。
罗云成坚定地点了点头,“是。”
罗绮不再言语,沉默地在屋里一阵翻箱倒柜,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
“把这个带上吧,上次你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准备。”
罗云成接过来,里面是一只书写诸天神佛真言的护身符,颜色稍许暗淡,应该是三年前便求来的。
他把护身符挂在胸前,心底一片安宁。
一别又是数个春秋,罗绮每日将那块胡杨木拿出来擦一擦,粗糙的表面都被磨得光滑了。他依旧唱着婉转缠绵的曲子,跨不出这梨园一亩三分地。只听人说边关有外族进犯了,又平定了;有人起兵造反了,又被镇压了,动荡不断。
只是城里依旧是繁华热闹的样子,无数人洒着自己的血,将战火与之隔绝开来。
罗云成再回来的时候,背上的弓箭换成了一把长枪,左手紧紧握住,背在身后。
罗绮眼圈红了,抖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罗云成笑他:“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
“我刚从戏台上下来,这戏叫《祭江》,演一次就得哭一场,我没哭你。”
“那就好。”
罗绮看着他走进屋里,身姿英挺,气宇轩昂,只是右边的袖管空荡荡的,曾经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小心翼翼帮他涂药油的手,没有了。
那只掌心里清浅的纹路,虎口的薄茧,熟悉的温度,还烙印在他脑海里,清晰如昨。
罗云成常年不在,罗绮便没有搬出去,此时两人挤在一张床上,显得有些挤。
熄了灯,罗绮睁大眼睛直愣愣望着屋顶,鼻子眼眶酸酸的。
“疼吗?”
“不疼了。”
“还走吗?”
“明日……”
两行湿热的液体滑落枕边,少年的声音带了丝呜咽,“不走不行吗?”
罗云成叹了口气,像小时候一样,把他揽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军令如山。”
第二天登台前,罗绮换了戏服,贴了花钿。罗云成用左手为他描了次眉,第一次换了恳求的语气:“绮儿,爹娘年纪大了,以后拜托你,替我尽孝吧。”
罗绮眼底晶莹闪烁,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罗云成接到的命令,是配合解救被俘的百姓。
本来一切还算顺利,谁知到了最后一刻,敌军的援兵赶了过来。撤退过程中,战俘营里有个孩子实在太小了,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罗云成冲过去用仅存的单臂护住了他,侧身迎上对面刺过来的长枪,右腰穿入,贯胸而出。
从他明确理想的那一刻起,就逃不脱最终的宿命。
昔日罗云成手下的士兵将那个孤儿带了回来,和一个染血的护身符一起,交给了罗绮。
罗绮的身体猛地晃动了一下又重新站直,突然发现戏文里都是骗人的。
《祭江》里听闻刘备的死讯,孙尚香到江边撕心裂肺地哭祭。可实际上,人真正悲痛欲绝时,脑子里是空白麻木的,呼吸也被扼住,流不出一滴泪。
罗绮把血红的护身符收进了怀里,拉着孩子的手往回走,单薄的背影在寒风里萧瑟而坚韧。
往日里一帧一帧的回忆像潮水一般汹涌而至,罗绮低声哼唱了两句话——
憔悴两相顾,左手画春山。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罗云成曾倾尽十几年的努力,教会他堂堂正正做一个人。那么如今,那人舍命救下的这个孩子,他也会代替他,继续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