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死了,死在风雪交加的冬夜。
我是个皇子,也是个胆小如鼠的窝囊废。
我母亲是个无名无姓的小宫女,当年先皇酒后乱性,然后就有了我。
我母亲向来怕事,被皇帝临幸后死活不敢说,直到挺着大肚子被押在长凳施以杖刑的前一刻,才战战兢兢说出实情。
我被留了下来,待在娘胎里和我母亲一起,被丢到了皇宫的角落。
先皇说让我母亲安静养胎,可明眼人都知道,那是让她带着还未出生的我自生自灭。
事实的确如此,自那时到病重离世,我母亲再没见过先皇一面。
就是这么可怜又懦弱的女人,要不是忽然被先皇拉去失了身子,她或许能战战兢兢熬到年纪,然后离开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
可惜世事无常,她无名无分,病死在了深宫里。
然后被破草席一卷,永远留在了乱葬岗。
说来也巧,我明明有个不可一世的皇帝父亲,可我的性子偏偏随了母亲。
我和我母亲一样怯懦胆小,一辈子就勇敢过一次。
她的唯一一次勇敢救了她,让她在宫中又苟且活了十几年。
而我的勇敢,是在得知自己必死无疑后,又死皮赖脸地撑了几天,然后在我与我丈夫成亲满三年的这一天,饮下了毒酒。
我生性是个胆小的人,原本也没打算强撑这几天的,毕竟早晚都会死,活着也没什么意义。
可是我不甘,每每瞧见那盏毒酒,我就会想起我远在边疆的丈夫,我们成亲三年,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我总在想,我都要死了啊,还怕些什么呢?
反正最怕的已经成了现实,其余的都无所谓了。
于是我守着那盏毒酒,等啊等,终于等到这一天。
毒酒下肚,我爬到庭院,仰躺在厚厚的雪中,疼痛在腹中蔓延,思维也渐渐模糊。
疼痛翻搅着腹部,我难以忍受地抓了满手雪,没等它们化成水就没了呼吸。
意识湮灭之际,我仿佛又望见了那个风光霁月的将军,他身穿银甲,手执长刀,站在万众瞩目的位置,背对着我。
他始终背对着我……
真好,我想。
死在这一天,那人或许会很开心,或许能对我的印象更深刻一点。
又或许,他早就忘了这个日子,我的挣扎都是徒劳……
不过没关系,总不会更糟了,不是吗?
我怯懦胆小,只敢这么暗戳戳地使些小手段。
比如死在意义深刻的这一天,试图让那人再多记住我一点。
可愿望怎么能成真啊,那可是骄傲的大将军啊。
他是年少挂帅,驰骋沙场,不及弱冠就已成为老百姓口中连连称赞的大将军。
而自己呢,是酒后乱性的产物,是毫不受宠的废物,是连亲生父亲都想要抹除的错误。
我毫不怀疑,先皇只是在满脑子想怎么羞辱这个家喻户晓的将军时,才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我这个名义上的皇子。
还有什么比娶个男妻更羞辱人的法子吗?
于是他大笔一挥,让我成为这个男妻,嫁进将军府。
我这个毫无存在感的皇子,终于不负众望,成为将军身上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
多么荒唐可笑啊,我蹲在雪地上,任风雪穿身而过,讽刺地细细打量躺在雪地上的尸体。
我的还未凉透的尸体。
面色苍白,嘴角嫣红,静静躺在雪地上,乍一看像是睡着了。
美中不足的便是这双手,抠挖时沾了污泥。
还有就是嘴角溢出的鲜血,顺着脸颊的轮廓滚下,洇红了脖颈下面的一小片雪。
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加狰狞的景象了。
我对于自己的死相还算满意,虽然知道将军不可能见到我的尸体,可还是在痛到麻木时小心翼翼地摆正身子。
万一那人突然回来了呢,我可不能污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在风雪里待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尸体的脸色变得青紫,嫣红的血迹被白雪掩埋,我才跟着黑白无常下了地府。
我以前是从来不相信什么魂啊魄啊的说法,总认为那是怪力乱神,拿来唬人的。
直到我跟着黑白无常来到奈何桥头,我才相信所谓的魂魄、往生。
我在奈何桥头等了半天,没等来端着汤碗的孟婆,而是见到了一位凶神恶煞的老者。
他长得太吓人,我只匆忙瞥了一眼就低下头,唯唯诺诺站在他面前,听他讲什么魂魄什么转世。
他说得太深奥,我没听懂多少,只抓住一些简单的语句。
他说他是阎王,之所以在这见我,是因为我生前活得太憋屈,死后留下的执念又太深太重。
他可怜我,不忍我一碗孟婆汤下肚将前尘往事一并忘掉,于是给我三个月的时间,让我试试化开深重的执念。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有好多问题想问,可等我鼓起勇气抬头时,日理万机的阎王老爷已经没了踪影。
黑白无常闭口不言,我别无他法,只好任他们将我扔回阳间。
我又回到了将军府,此时老管家正一脸焦急地让小厮去送信,告诉将军我自尽了。
我跟在管家身后,好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不要着急,这信不送也罢,将军不会回来的。
可是我不能,我只能看他将写好的书信交给小厮,目送小厮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我很感谢老管家,小厮可以给我带路,这样我即使从未出过京城,也能跟着小厮找到千里之外的将军。
我想去追小厮,可还没踏出将军府的大门,我就被一抹无形的力给弹了回来。
我被弹出一丈远,摔倒在庭院里的石面上。
我是没有实体的鬼魂,感觉不到痛。
灵魂深处却传来一阵阵的无力感,爬不起来,我索性躺在地上,回忆了半天才想起阎王说过,我不能离开自杀的地方。
看来,未来三个月我就要被困在将军府这方寸天地里了。
世人常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阎王老爷明显没能做到这一点。
他让我回阳间化解执念,却不让我走出将军府。
可我的执念远在遥隔千里的北疆啊,他带领战士打仗,怎么可能在三个月之内回来。
天上的阴云积聚堆叠,我仰脸望着,既想哭,又想笑。
我想留在阳间过这三个月,可那人不回来,我该怎么过这三个月啊。
苦熬吗?
可我已经熬了三年了,真的好难受。
我好后悔当时没能强硬一点,告诉阎王老爷我要喝下孟婆汤。
若执念太重忘不掉,那就喝两碗,两碗不够就三碗、四碗,多受点罪总好过在这盼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直到夜幕倾盖、风雪又起,那股无力感才渐渐褪下,我爬起来,飘向灵堂。
灵堂是临时搭建的,简陋又敷衍,我并不生气,我知道他们这么做的原因。
他们是跟在将军手下的人,骨子里本就透着傲气。
再说了,他们不是不尊敬人,只是唯独看不起我而已。
毕竟,是我让他们将军的威名蒙了灰。
是我,让他们敬仰的将军被钉在娶男妻的耻辱柱上,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灵堂内燃着几支白烛,一阵寒风吹过,火苗晃了晃,灭了几簇。
跪在灵堂前的小厮骂了句“晦气”,起身点蜡烛,我没理他,只趴在棺材沿上,看我的尸体。
时候未到,还没有封棺,我还能仔细瞧瞧自己。
嘴角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也换上了新衣,乖顺地躺在棺材里,像是睡着了。
看来他们虽然看不起我,但还保留着对死者最后的尊重,把我的遗容收拾得很好。
尸体就静静躺在那,既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实在没什么意思,再加上盯自己遗容的感觉实在诡异,我瞧了一会儿就失去兴趣。
我瘫下来,倚坐在棺材旁,盯着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出神。
我想起了我嫁进将军府的那一夜。
作为上不得台面的男妻,也是御赐的耻辱,没有民间的婚嫁六礼。
我穿着一套不合身的嫁衣,披上红盖头,被抬进将军府。
若他们抬的是喜轿我或许还能保留一些尊严,不幸的是,他们抬的是陪了我好多年的轮椅。
是的,轮椅。
我是个瘸子,不是天生的,是后天落下的病根。
十二岁那年的隆冬,我无意惹恼了几个皇兄,他们讥笑着将我逼到湖边,然后不知是被推了一把还是我自己不小心,我掉进了湖里。
那时湖面结了冰,可惜那冰层太薄,根本经不住我。
我永远记得湖水带来的冰寒刺骨的疼痛,记得即将溺毙时的窒息感和席卷灵魂的绝望。
我扑棱、挣扎,想喊救命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助又徒劳地,任凭生命一点点流逝。
我在迎接死亡的前一刻才被救起,放在荒芜的土地上。
被救后我没能及时看大夫,高烧了好多天,等到清醒过来时双腿已经不能动了。
成亲那天,我被丢在去婚房的半路上,他们不想触大将军的霉头,忙着离开。
我转着轮椅上两个不太灵光的轮子,一寸寸往婚房挪。
可将军府里的小路是用石子堆出来的,轮子不小心卡进石缝,我推不动了。
虽然后院只有寥寥几人,我不敢喊,他们经过时也只装作没看见,并不来帮我。
我被困在半道上,进退不得。
不知是不是他们互相递了消息,等我终于下定决心求助时,身边早就没人经过了。
寒冬腊月,冷风毫不留情往脸上拍,我从白天熬到黑夜,双手掌心已经血肉模糊。
可能是太痛了,以至于我已经麻木。
绝望无助,最后决定放弃挣扎。
反正府中的下人不会一直对我不管不顾,顶多让我在外面冻上一夜。
一夜而已,比在冰水里泡一遭好多了……
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早年被寒意浸透的身子怕极了冷,我牙齿打着颤,没办法,只能努力把自己蜷缩起来。
不远处的烛光明明灭灭,我所在处却一片漆黑,如同我的心境,漆黑得见不着亮光。
我哆嗦着垂下头,盯着隐在喜袍下发育停滞的双腿,又痛又恨。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炷香还是一个时辰,有一束光穿过我紧闭的眼皮落入眼睛。
我睁开眼,看见一双赤红的官靴。
是将军,是我的丈夫。
我哭了,哭得毫无形象。
我知道他最讨厌懦弱的人,可是我忍不住,一看到他我就想哭。
“不是皇子吗,怎么说哭就哭,丢不丢人?”
将军的声音清冷,我听得出其中的厌倦和不耐烦,他的脸色隐于黑暗中,我看不清,却能猜到他在皱着眉头。
“对……对不起。”
将军没再说话,我告诉他轮椅卡住了之后他就抱起我。
我常年病弱,又因为腿疾的原因长得不高,可将军身长九尺,放在人群中能一眼瞧见。
他抱起我,就像拎一个小孩那么容易,将军只是可怜我,为了省事才将这样做。
可我却不敢,我挣扎着想下来,相对于被抱,我宁愿爬。
不是厌恶将军,而是我不敢、是我不配。
我一直以为,只要将军不理我,让我自生自灭,我还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没玷污到将军。
“别动,不想摔就老实点。”
被将军一呵,我不敢动了,窝在将军怀里,老老实实任他抱着,我双手蜷成拳,不敢污了他的衣裳。
将军应当是喝了不少酒,身上的酒味有些浓,萦绕在我的鼻尖,根本就忽略不了。
明明没有喝酒,可窝在酒意浓郁的怀里,我觉得自己醉了。
我悄悄晃了下脑袋,想让自己的思维更清明些。
奈何事与愿违,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我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将军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在这种尴尬情形出神也是够丢人的。
“将军……”我的声音发着抖,颤颤巍巍的,我畏缩着想逃,可话说出口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只好稳下心神,接着道,“是……皇上赐的婚,不是我求的。我没有……要侮辱将军的意思。”
仅仅一句话,就已经耗费半生的勇气。
可将军并不搭理,我抬头想看将军的脸,想弄清楚他的神情到底是厌恶还是愤怒,可我只能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他的下颌线。
我就像被蒙住眼的老鼠,对四周一无所知,只能凭着感觉乱窜。
“我是才知道的,皇上没告诉我……”
“对不起……”
“我……我可以装作……不存在,不打扰将军。”
……
我说了好久,也说了好多,可将军一句话都没有回我,直到他抱着我来到婚房,将我放在床上。
“早点休息吧。”
说完转身离开,我慌乱间只来得及看他一眼。
将军比年少时更英俊了,脸庞的线条也变得锋利,即使没有穿着战甲,也能让人感知到久经沙场磨砺出的肃杀。
将军走后,我看着被布置好的婚房,以及桌上的合卺酒,怔愣了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桌上的错落红烛燃尽,我才回过神,然后鬼迷心窍似的,我爬下床,双手撑地,一点点挪到桌前,拿起两杯酒,一饮而尽。
酒水冰凉,滑过喉管,落入腹中,刺激的辛辣在口中散开,我攀着桌角,噙着泪,闷声咳了半天。
我第一次喝酒,喝的是我与将军的合卺酒。
风雪倏地大了,灵堂外狂风骤起,卷着飘飞的雪花进了屋。
数十根蜡烛骤然熄灭,高悬的丧幡应着呼啸的寒风胡乱飞舞,摩擦间发出刺耳的“飒飒”声。
偷懒打盹的小厮被惊醒,颤着声喊了句“闹鬼了”就跑了出去。
对此,我心中没有丝毫波澜,不是不怕,而我本就是鬼,没有怕鬼一说。
我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离开了灵堂。
回忆纵容,我特别想去当年的婚房看一看。
所谓婚房,其实是将军的卧房。
成亲之前将军常年驻守边疆,几乎没怎么在府中住过,所以没怎么有居住痕迹的卧房被装饰一番成了婚房。
我在婚房就只住了成亲时的那一夜,第二日我就搬去了偏房。
我的房间离将军的卧房很远,如我当时所说,我真的把自己藏了起来,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尽量当个透明人,不主动招人烦。
在我刻意的躲避下,我与将军成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如今成为一缕孤魂,就再没有顾虑,我站在紧闭的卧房门前,自我安慰着,飘了进去。
将军的卧房就像他人一样,一丝不苟、利落整齐。
卧房中的摆设简洁明了,桌椅的摆放角度和三年前一样,只是没了红绸红烛,没了那两杯预先准备好的合卺酒。
我飘向将军的床,仰躺在上面,失灵的嗅觉仿佛渐渐复苏,我好像又闻到了将军身上清爽的气息。
我想把将军的被子盖在身上,可一缕游魂什么都做不到,我抓不住被子,也找不到当年躺在上面的感觉。
我察觉不到冷暖,却还是蜷缩起来,窝成一团,回忆着当年那个带着酒意的怀抱,沉沉睡去。
应该生前习惯的原因吧,我醒得特别早,腊月的夜晚格外长,我迷迷糊糊飘到屋外时,天色还没有破晓的迹象。
我抬头望着清冷的弯月,恍如隔世。
我试着迈开当鬼后已经好了的腿,一步步走过铺满白雪的院子。
等我仔仔细细将庭院走了一遍,天际已经泛起了白边。
我在院子中间站定,循着记忆胡乱比划了几下,被自己的蠢样逗笑。
我无声笑了一会,飘向院子后方不起眼的墙角处。
这是我生前几乎每天都会来的地方。
自我嫁入将军府的第二天起,府中的下人虽然对我依旧冷淡,但已经不像成亲当天那样视而不见地看我笑话了。
我猜想可能是将军点拨了他们,我试着问过一两个下人,他们对此闭口不言,看我的眼神像看个疯子。
后来我才知道,的确有人提点过他们,只不过不是将军,而是府中那位和蔼可亲的老管家。
也正因为下人们的态度变得和善了些,我才敢日日来到这个墙角偷看将军晨练。
记得那时偶然听说将军虽然被释了军权,成了个闲散将军,但他依然保持着在军中的作息。
将军醒得很早,甚至早于大多数的下人。
为了偷偷看一眼将军并且躲过横眉冷眼,我总是早早爬起来,披星戴月地来墙角看上一会儿,然后再匆忙回去。
我站在墙角,曲起双膝,和以前的每一天一样,看向庭院。
只有空荡荡,不过没关系,我看了三年,早就把将军的身影刻进记忆。
我静静地看着,想象庭院中有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挥舞着长剑,留给自己挺拔如松的背影……
我死后的第三天,皇宫来了人。
彼时我正坐在后院的石凳上,听着老管家训斥小厮的声音,抬头望着浮云。
这三天里我经常这样做,我孤单一只鬼,没人陪着说话,也见不到心上人,只好发呆。
我坐在石凳上,看天际的云彩缓慢变换着形状,心境也跟着平和下来。
幸好放晴了,不然还真没什么东西能用来打发时间了,我漫无边际地想着,没注意老管家身边忽然多出一位小厮。
我的注意力是被老管家的一声惊呼吸引过去的,等我转过头,老管家已经带着下人往前院赶了。
无论再怎么落魄,我名义上始终是一位皇子,皇家无论再怎么瞧不起我这个窝囊废,都会为了脸面派人来吊唁。
宫里来人需要迎接再自然不过,哪怕来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将军府也要做足场面。
只是……
老管家为何如此惊讶,惊讶中还带着慌张?
老管家看着将军长大,什么场面没见过,不可能会对小太监打怵,我琢磨着,忽然灵光一现。
不对!
能让将军府这么大动干戈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站在权力之巅的那位,也就是我的大哥,当朝天子。
思及此,我下意识站起来,飘向前院。
等我到时,将军府里的所有人已经面向皇帝跪成了一片。
面前没了遮挡,视野开阔起来,我没有靠近,隔着人群看清了面前不怒自威的君王——祁野。
祁野明黄皇袍加身,站在躬身跪地的下人面前,高大又威严。
不用怀疑,不敢抬头的下人中一定有不少人为亲眼见到天子而激动不已,毕竟这位君王是让人仰望的存在。
可我看着似笑非笑的祁野,只觉恶寒从脚底升起,拉着沉重的灵魂缓缓下坠,直至坠入冷意刺骨的冰窟中。
好奇怪,我心想,明明我已经是鬼了,为什么还会觉得又冷又痛?
撕心裂肺的痛意自腹部蔓延,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我喝下的毒酒,是祁野亲手给我的。
那天是将军领兵出征的日子,我自作主张出了府,推着将军命人给我做的轮椅来到城门处,找到领事的士兵。
我哆嗦着手将大半积蓄交给他,求他让我登上城门,看一眼即将远行的队伍。
领事的士兵职责在身,并不答应。
我央求了好半天,挽起裤脚露出畸形丑陋的小腿,说自己的丈夫在队伍里,我们成亲三年恩爱如故,不曾分别,这次出征太突然,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领事的士兵脸色微变,可能是不太能接受男子结为夫妻这件事。
不过没关系,在我泪眼蒙眬的祈求下,他允许我去城墙上的小房子里,透过窗户看看我的丈夫。
我高兴极了,喜极而泣。
他被我感动了,被我和我丈夫的深厚爱意感动了,被我编的凄美故事感动了。
我瞧着破旧的石阶和士兵动容的眉眼,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祁恒啊祁恒,继窝囊废后你又成了一个撒谎者。
我窝在简陋的木房里,透过小小的窗子,看整齐如长龙般的队伍渐渐远去。
那天黑云压城,军鼓雷鸣,我的将军跨坐着昂扬的战马,身边是被烈风鼓起的军旗,身后是数以万计的战士。
我曾幻想过无数遍的场景,竟在那时成了现实。
原来将军比我想象种还要威风凛凛、还要气势如虹。
顾不上酸痛的手臂和无力垂落的双腿,我拼命扒着窗沿,安静又痴迷地注视将军的背影,目送他远去。
猝不及防,战马上的将军转过身,锐利的视线落在我所在的小窗处。
我一瞬间如遭雷劈,下意识畏缩着往下躲,企图避过那道视线。
双臂离开窗沿,我没了支撑,“哐当”掉在地上,守着我的士兵被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扶我。
等我再次爬上窗沿时,将军的身影已经隐在了天与地的交界线里,不见踪迹。
我若知道那是我见将军的最后一面,或许会鼓起勇气迎上那道探究的视线。
或许那样,将军就能猜到我这个胆小鬼深埋于心的爱意。
可惜没有如果,错过就是错过。
我只能带着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意,入坟冢,腐烂在黄土里。
现在想来,我这个胆小鬼的执念,或许只是让将军知道我爱他吧。
毕竟两情相悦这般佳话,是万万不敢奢望的。
告别厚重如山的城墙,我失魂落魄地往将军府赶,不料半道遇见宫里的公公。
他截住我的去路,嘴上说着“皇上有请”,行动上却让人架着我的轮椅,赶往皇宫。
皇宫这个四方城,是我一辈子的噩梦。
我所有的自卑与胆小、懦弱与彷徨全是拜它所赐。
我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一步,不想那日却是以那样狼狈的形象回去。
领路的老太监绕了路,特意经过未央湖。
未央湖,未央湖……
我默念着它的名字,眼前浮现一个畏缩又胆怯的小孩,他发着抖,蜷缩着身子,湿透的破旧衣裳糊在身上,不过片刻就结了冰。
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原来是发烧了啊,难怪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可怜的小孩就是自己。
领头的太监被我的动作吸引,他回头看向我,瞧见我不正常潮红的脸,以为目的达到,笑得嘲讽又肆意。
我没有理他,直觉这次进宫不会是好事,心事重重下,这种早已习惯的简单嘲弄已经能被我自动忽略。
我想不出祁野找我要做什么,脑仁越来越痛,不自觉回忆起将军府里的日子。
本来还不觉怎样,一对比才发现原来将军府里的人是那么好,虽然对我冷淡至极,但从成亲第二天开始,就没捉弄嘲讽过自己,至少表面上没有。
思绪纷杂摸不清头尾,无奈间,我已经被带到祁野面前。
“看来贤弟在将军府过得不错嘛,脸上长肉了,看得比先前康健些了,只是……”
祁野走到我面前,不等我行礼就说了一通,掰起我的脸“啧”了声,接着道:“这巴掌印……是顾协打的?”
顾协是我的丈夫,镇国大将军,祁野是皇帝,能直呼将军姓名不足为怪。
祁野抓着的下巴犹如被毒蛇信子滑过,怪异又难受,我费力挣开钳制,才觉呼吸顺畅了些。
我不敢与祁野对视,只是摇头。
祁野对我的胆小见怪不怪,他坐回龙椅,手指敲打桌面,低笑道:“当年父皇将你……嫁给顾将军的原因,你应该清楚吧?”
我点了点头,三年前将军胜仗而归,名极一时,少年英雄的呼声高过皇室。
自古为将者最忌功高震主,如今也一样。
官位无法再升,嘉奖只能算在别处。
先皇以朝中无公主为由,赐婚皇子以示褒奖。
先皇一出明奖暗惩伤了无数将帅的心,但那又如何,一纸婚书下去,威名远扬的大将军被钉上耻辱柱,不仅满口委屈无处说,还得领下婚书笑着叩首谢恩。
也正因如此,大将军“自愿”交出虎符,被迫做个闲散将军,蜗居于将军府的方寸之间,满心鸿鹄志化为浮云,活成别人提及只能叹惋的少年英才。
“果然,朕就说贤弟只是胆小了点,其实还是很聪明的。”
祁野说着,身子离开椅背,手臂撑着桌面俯身,看向我,“现在虎符又回到顾协手里,你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我被盯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隐约猜到些什么,却没敢开口。
祁野看着我的眼睛,笑得阴邪。
“赐婚是先皇的事,不仅伤了顾将军的心,你也成了他的耻辱,贤弟来猜一猜,顾将军时隔三年再回军中,会不会被嘲笑府中有个上不得台面的男妻?”
每一个字都犹如一把尖刀,一把把刺入我的胸脯。
我下意识要开口反驳,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祁野说得很对,将军一定会被嘲笑的,即使他们不敢明面上说,心里也会这么想的。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咽喉,我喘不过气,只能无助地看向祁野。
“朕不是先皇,朕想重用顾将军,可顾将军已经心寒了啊,这样上战场很危险的,所以,朕要把这个让他分心的祸害除掉。不巧,”祁野指着我,残忍道,“你就是这个祸害。”
我就是这个祸害,我就是这个……
我无意识重复着祁野的话,如坠冰窟。
太冷了,我好怕,我想把自己藏起来,不去看也不去听。
可是我不能,我只能坐在轮椅上,如同待宰的羔羊,知道命运何如却逃不开,也改变不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带着那一盏毒酒回到将军府的,只记得风穿过厚厚的衣裳,刮进已经寒透的心脏。
我大病了一场,意识模糊,强迫自己不去想,不要想。
可祁野的话总是在耳边回响,很刺耳,可我无能为力。
我想起祁野说的话,他的手掌落在我后颈,扯着发根强迫我抬头看他。
我挣脱不开,只能看向他狰狞的脸,看他嘴唇一开一合,吐出让我窒息的话。
“吓吓你而已,顾协要是那么容易被影响的话,他就成不了家喻户晓的将军了,但是,你必须死。”
如祁野所希望的,我的确死了,死在无人问津的雪夜。
祁野来到灵堂,他看了几眼我的尸首,满意地笑了。
“可给你家将军递了消息?”
老管家有些紧张,但还是老实回答,“三日前就派人去了。”
“那好,”祁野瞟了眼我的尸体,“传朕口谕,再派人快马加鞭,告诉顾将军,他若愿意,朕可赐他休书,帮他另觅良缘。”
皇帝令下,自有人去传话,老管家守在旁边,犹豫半晌,却也没说什么。
祁野回去了。
而我,直至日薄西山,才从茫然中回过神。
在灵堂站了整整一天,我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鼻腔酸痛,我好想哭啊,可是将军说,他不喜欢动不动就哭的人。
可我没办法啊,祁野为什么这么可恨,逼死我不够,还要绝了我最后的念想。
将军可是我唯一的执念啊,为什么到最后,我竟连个名头都抓不住?
不过,终于能摆脱我了,将军应该很高兴。
我不能那么自私。
既然想让将军开心,我就该好好祝愿。
祝愿将军能找到一个配得上他的,温婉贤良的夫人。
而自己,还是腐朽在黄土里罢。
直到月亮高挂树梢,我勉强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很晚了,该回房间了,我抹了把脸,想把不争气的眼泪擦掉。
可触及的面容干燥空洞,我才想起,我已经是鬼了啊。
鬼是不会哭的……
真是矫情。
相比于念想,我如今更像是一个数着日子等死期的囚犯。
其实一旦知道自己会死,中间的日子也就不算多难熬了,我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着生前不敢奢望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很好,不用担心鄙夷的目光,不必躲避来往的人群,大大方方坐在阳光下,过我不曾过的日子。
只可惜,有关将军的那一部分,都是幻想。
从京城到北疆,一来一回要二十余天,即使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要十多天。
我死后的第十五天,等来了将军的第一封回信。
“尸首火化,骨灰留下,不办葬礼。”
幸亏是严冬,尸体放置了十五天还没有腐烂。
老管家和我一样,并不明白将军为什么连最后的尊严都不给我留下,但下人没有询问的权力,只能遵守。
那天,他们把我的尸体带出将军府,回来时,只剩一个小小的骨灰盒。
骨灰盒通体漆黑,看不出材质,它被安放在灵堂的高台上,再未被移动过。
我死后的第二十一天,等来了将军的第二封回信。
“谢陛下抬爱,末将不才,不敢违先皇令。”
这封是回给祁野的,我同样不理解将军的决定,但无疑是高兴的。
同时,我也听说,宫里的皇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斥责将军不知好歹。
听说这件事时,我开心了好久,但也总忍不住担心,将军被皇帝针对怎么办。
后来便明白是自己想多了,将军远在边疆,家国的安稳全仰仗他一人,祁野不敢轻易动他。
执念半了,接下来的日子又难熬起来。
一个月后,正值除夕夜。
将军府的主人不在,新年就变得毫无意思,老管家给府中的下人发了些钱,又给他们放了假。
能走的人都走了,府里空旷起来。
老管家从不诋毁我,又对我多多照顾,我对老管家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这一日,久久不踏足灵堂的老管家佝偻着身子,坐在蒲团上,背对着我的骨灰盒,抬着浑浊的双眼看外面的夜空。
天空灰蒙蒙的,几乎瞧不见星星,就连向来清冷的月亮也躲在层云后面,朦胧又凄凉。
我坐在另一个蒲团上,盯着老管家手中薄薄的信纸出神。
将军是老管家看大的,对老管家而言,将军与其说是主子,倒不如说是他时时挂念的孩子。
将军总会给老管家写信,有时将军不写,老管家也会写信询问近况。
我看着被老管家攥出褶皱的信纸,心脏蓦地一紧。
“唉,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该喊你什么,那就暂且叫殿下吧。”
老管家的声音朦朦胧胧,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我听得有些恍惚。
“小少爷打小就没了母亲,后来又没了父亲,外面对他虎视眈眈的,小少爷苦得很呐。”
“很多话不能顺便说,怕有心人听去会对少爷不利,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总想找个地方说说心里话。”
“殿下对小少爷有意,我早就看出来了,殿下胆子小,生前不敢打听小少爷的事,如今,我正好和你讲一讲。”
……
将军的父亲也是位威名远扬的将军,同样深受百姓爱戴,却在将军十六岁那年死于战场。
老将军拿命换来的安定并没有维持多久,敌人很快卷土重来。
朝廷向来重文轻武,情况危急之时,找不到堪当大任的武将,百般无奈之下,年不及弱冠的将军披甲上阵,挽大厦于将倾,声名大噪。
此后大大小小的战役又胜了多场,便有了功高震主的势头。
后来兵权被释,又被赐婚男妻,将军消极过一时,后来也渐渐看清事实。
“说来有趣,成亲当夜,将军见你之前,刚被京中的一群纨绔子弟阴阳怪气过,我以为他会很生气,可看见你时,他还是忍住了一身的戾气,把你抱了回去。”
听见老管家的描述,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毕竟,我就是那个让将军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的人。
“更有趣的是,他出来后,竟让我敲打下人,不过想想这也没什么,毕竟小少爷向来不是恶劣性子,会帮你也不奇怪。”
我彻底怔住,没想到竟真是将军的命令。
我想让老管家复述一下将军的原话,可手臂穿过他的身体,我根本触碰不到。
不过很快,我就没了这些心思。
老管家攥着信纸,手指发颤,声音也有了泪意,“小少爷多么善良的人哪,老天爷怎么就不多善待他一点呢?”
一时没拿稳,信纸飘落在地,我走近瞧了一眼,如遭雷劈。
是将军受伤的消息。
我不懂信中所述的战场形式,只是被那句“九死一生”刺痛了眼睛。
老管家后来又说了许多,但听不进去了,我只知道,远在边疆的将军,我希望能安康一世的丈夫,受了伤。
而我,只是一缕孤寂的游魂,什么都做不了。
此后便是捷报。
一月多的时间里,边疆传回大大小小的捷报十余份,皇帝也随之大喜。
我并不关心将军胜没胜,只想知道将军身上的伤好了没,有没有受更重的伤。
但不知为何,自第一次起,边疆传回来的消息只有战报,只字不提将军的情况。
我越发担心,直到听到最终大胜的消息。
将军要回京了,这是个好消息,但可惜,我看不到了。
我一直数着日子,距三月期到还有十天。
朝廷行军极慢,距将军到京,至少还有二十天。
说不失望那是假的,但我已经很满足了,将军能平安回京,就是最好的结果。
距离三月期到还有两天,我窝在石凳上晒太阳,其实我根本就感受不到太阳晒在身上的感觉,但我就是喜欢这样。
因为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日子。
难得有机会,我不想错过,只是,若是将军在身旁就更很好了······
我摇摇头,暗笑自己竟又在做白日梦了。
夜幕降临,昏昏欲睡间,耳边忽然嘈杂起来。
府中的下人在奔跑,脸上全是藏不住的惊喜,他们念叨着,“将军回来了。”
将军回来了……
将军啊,我的丈夫。
他终于回来了……
将军一身玄黑衣袍,他的状态很差。
我飘到他身边,看到干到起皮的嘴唇和眼底的乌青,想碰一碰他苍白的脸颊,却看到他的外衣在滴血。
血迹很快染红石砖,众人七手八脚,搀扶将军进府。
我呆愣在原地,看看脚下的血迹,又看看身形因痛苦变得有些佝偻的将军,心脏抽痛。
跨进门槛的那一刻,将军回头望了一眼,和行军那天同样的眼神。
只是这一次,锋利变成了灰败。
将军看的正是我的方向,我突然心虚,侧身躲在马后,良久才敢探出头。
我暗笑自己魔怔,都已经是鬼了,将军又看不到,何必要躲。
我就应该大大方方看回去,那样还能多赚几眼。
等我赶到时,房中只有将军自己,他又把人赶出去了。
将军总是这样。
雪白的里衣染了血,血迹红到发黑。
伤口还在渗血,丝丝红痕烙在麦色的躯体上。将军只垂头看了一眼,好似根本不在意。
可我在意啊,肯定很痛吧……
我哆嗦着手想去碰一碰,可指尖触及又扑空,鲜红的血滴滑落,在我眼前碎成一小滩。
我好像被那滴血烫到,连忙收回手。
将军在闭眼调息,呼吸有些粗重,睫毛打下的阴影遮不住眼底的疲倦。
将军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不然他不会这么快马加鞭地往回赶,毕竟在我的计算里,将军至少还有十多天才能回到京城。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事,但我真的庆幸,庆幸能在离开前,再见将军一面。
而且,我还有两天的时间。
两天啊,够长了……
子时已过,将军并没有睡觉的打算。
夜深人静,窗纸透出模糊的月影,我盘腿坐在将军身旁,侧眸望着,一遍又一遍,描摹将军的面容的轮廓。
我知道一碗孟婆汤下肚后,这一世的记忆都会化作泡影,但我就是想,即使注定徒劳。
冬日的夜晚很长,月亮爬上树梢又移向另一边,倔强地发着光,直至被东升的太阳比过风头,变成一抹黯淡的弯钩。
一晚时间,足以告慰三月的苦熬。
我望着亮起的天际,笑自己实在可悲。
将军像往常一样起身,但他没有练武,而是顺着小道走向灵堂。
下颌绷紧,将军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在“我”旁边坐了会儿,低哑着嗓音喊我。
“许久不见你了,陪我去走一走吧。”
和以前一样的开场,只是这次加了前半句。
我知道将军看不见我,但也知道将军叫的是我,我下意识点头,跟着他往外走。
将军像是把回京要做的事忘了,他走得悠闲,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把将军府慢慢溜达了遍。
将军始终不言不语,嘴唇抿到发白,下人问好也不回应,像是失了魂。
我是在将军来到我常躲的墙角时意识到不对劲的。
小小一个犄角旮旯,墙边是光秃秃的藤蔓,下面是被轮椅压到崎岖不平的土地,实在不是值得停留的地方。
可将军却驻足良久。
将军似乎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他凝视地上的压痕,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果真是个胆小又不怎么聪明的。”
我大惊,同时释然。
原来我躲躲藏藏三年的时光,竟都是在将军眼底下度过的。
挺好的……
明明是带着嘲笑和我不敢妄想的宠溺意味的话,可从将军口中吐出时,却带着伤感和失落。
有什么可失落的呢?我想。
我都死了啊,污浊的烙印被抹去,将军应该高兴才是。
可将军,为什么不笑一笑啊?
我想看将军笑,想了十多年了。
执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要回溯到我和将军的第一次见面。
当时很狼狈,未央湖带着冰碴的湖水冻得我不住地哆嗦,将军身上也湿漉漉的,我们两人的凄惨不相上下。
只不过,一个是被救者,另一个是救人者。
我那时很害怕,躺在岸上蜷曲成一团,把自己封闭起来,满脑都是窒息时的恐惧和绝望。
将军那时还是少年,身形不如现在高挑,力气也不比现在大,他拗不过我绝望蜷缩的僵硬,只好将下水时扔到岸上的披风盖在我身上。
披风上没有体温的残留,盖在身上除了厚重毫无用处,可我愣住了。
从没有人这么做过。
我迷茫睁开眼,就见年少的将军笑出两个尖尖的虎牙。
“好了,别哭了,我还有事,先帮你叫太医,行吗?”
太医不会来的。
但我被明媚开朗的笑容晃了眼,张了张口没说话,点了下头,又把自己蜷缩起来。
我那时并不知道那位好心的少年是谁,只是在半月后偶然听说,随顾老将军回京的小儿子在宫里丢了披风,回去后得了一场风寒。
将军又去了几个地方,每个地方都有一些独属于我们两人的回忆。
原来,将军之前说的让我陪他走走,是真的。
这是一种新的纪念方式吗?
只不过我和将军到底没有多少共同的回忆,天色刚刚暗下来,我们就到了头。
我望着许久不曾见过的,繁星错落的夜空,心底的郁结渐渐散去。
三月的等待有了结果,将军不仅没忘记,还特地抽出一天的时间送我。
已经很满足了。
同时,我告诉自己——
该结束了。
半生的执念渐渐化作虚无,回到房间的那一刻,我的魂魄被重新拉扯。
黑白无常又来了。
“执念化解,该走了。”
“我的执念真的完全消散了吗?”
我笑着问他们两个,我已经很久没笑过了,今天高兴,我挤出一个自以为好看的笑容询问。
“没有,执念若完全化解,魂魄就会归于天地,那样便不能投胎转世了。”
“所以,总要有点遗憾的,是吗?”
黑白无常点头。
我又笑,“不急,不还有一天吗?让我再多呆一天吧。”
黑白无常并不赞同,但耐不住我死皮赖脸,无奈答应我再宽容一天,并让我保证后果自负。
他们似乎很担心,离开时也一步三回头。
我觉得他们魔怔,短短一天而已,我还能就地消散了不成?
短短一夜,我的魂魄就已经虚弱到几乎透明,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是逆天而为的事,总不能一点代价都没有。
将军只睡了两个时辰,天未亮就起身,我本以为他是要做未忙完的事,却没料到,他抱着我的骨灰盒进了宫。
宫道长而幽深,轻而易举勾起人心中的恐惧,我每次经过都会感到窒闷。
唯独这次,我跟在将军身后,心底前所未有的安稳。
虽然我已经成了鬼,早就没了呼吸和心跳。
将军并没有步入御书房,而是撩起长袍直身而跪。
砖石冰凉,上面还有未融的雪。
将军感受不到冷似的,脊背挺直,神色坚决。
祁野不见他。
从太阳未升到烈日灼目,从中午到黄昏再到夜深,过了整整一天,御书房的门才缓缓打开。
祁野走出来,停在将军面前,他手里拿着份奏章,凝视着将军,失望难掩。
“朕准你手握兵权,也帮你除了祁恒,从今往后,你还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这还不够吗?”
“朕以为你是个聪明识时务的,但没想到,你竟如此愚蠢!”
……
将军一言不发,只直身跪着,任凭祁野谩骂,直到祁野骂累了,他才缓缓开口。
“臣自决心出征的那一刻起,就已向陛下言明,臣要带着家室回北疆,是陛下会错了意。恕臣无用,当不得陛下赏识。”
我终于察觉出不对,同时不敢相信 ,将军口中的家室,是自己吗?
原来,将军未曾忽略过我……
将军态度坚决,祁野只能同意,奏章砸到将军身上,落地,散开。
我凑上前,看清上面的内容。
原来,将军在出征之前,就已经写下请辞的折子,希望胜仗归来时,祁野能准许他离京北上,回到边疆,继续驻守北边边境。
时间过得太久,以至于连我都忘了,将军并不是京中的富贵子弟,北疆才是他的家。
他只是被多疑的帝王猜忌,折了翅膀,困在纸醉金迷的京城。
他从没忘过,要回北疆的家。
得到准许的将军不再停留,他一人一马地进京,也一人一马地回家。
只是这一次,身边多了个我。
具体来说,是我的骨灰盒。
在将军的计划里,一直都有我。
冬月高悬,将军走出城门,他跨坐在马上,回望高耸的城墙。
城墙巍峨,像是无限延伸,直至深蓝的天空。
仅仅一墙,划分出两个世界。
里面是纸醉金迷的皇城,外面,是天高地阔的旷野。
虽寂寥,但也无限自由。
将军把从守卫那换来的玉佩收入胸襟,对着暗夜喃喃。
“胆子也不小嘛,为了见我,竟也能把珍贵的玉佩交出去。”
将军看的正是我的方向,我知道他看不见我,但还是羞愧地低下头。
我知道把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送出去不好,只是那时太急了,没有办法。
将军拉起缰绳,最后一次回望京城。
“我知你在京城不自在,本打算尘埃落定后带你回北疆,然后等你大胆些,就带你去祭拜父母,可惜世事无常,到最后,回去的也还是只有我一个。”
“不过这样也好,”将军看了眼怀中的骨灰盒,眸光微动,隐在漆黑的夜里,他笑了下,不知到底在安慰谁,“你这样跟着我,就不用担心腿脚不便的问题了,恰好,我能带你多转一转。”
“不是从没出过京城吗,今后我就带你,去外面看看。”
我没有跟上去,只在城门处,看一人一马消失在天地的交界里。
黑夜茫茫,我突然不害怕了。
黑白无常又来了。
他们很惊讶,不明白我的魂魄为何还没消散。
“不会魂归天地的,”我说,声音是未曾有过的放松,“我还等着投胎,等着来世再与将军邂逅。”
黑白无常欲言又止。
“我知道,下一世可能碰不见将军,下下世可能也不,但那又如何呢,总要有个念想,会碰见的,哪怕在千万年以后。”
“下一次遇见,我不要再这么胆小了……”
“你后悔吗?”
后悔没把爱意说出吗?
地府,奈何桥前,阎王老爷问我。
我也这样问自己。
可答案总不怎么明晰。
后悔是有的。
可也没有选择不是吗?
我生来胆小,注定迈不出那一步。
或许,这就是胆小鬼的宿命。
将军功高震主并不是一件好事,这个道理,我很早以前就知道。
早到什么时候呢?
或许是我十四岁那年。
那一年我父亲挂帅出征,打出一场他一辈子里最精彩的仗,也正因为那场仗,皇帝把我们全家召去了京城。
“儿啊,千万要谨小慎微啊。”
这是进宫前我父亲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他抚着我的头,视线却不在我身上。
父亲在看面前落了雪的红色宫墙。
我自小长于北疆,看得最多的就是皑皑白雪,从没见过如此赤红的墙体。
红白相间,刺目又绚烂。
我其实想问父亲为什么,或者到底什么才是谨小慎微。
可没寻到机会,再后来,就不用问了。
自迈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向来乐呵呵的父亲再没有笑过。
宫宴之上,珠宝映照着灿烂的烛光,金银宝物一件件赏下,父亲脸色却更加凝重。
压抑。
太压抑了。
我讨厌一举一动都要被注视,也讨厌他们用丑恶的嘴脸和阴阳的语气,拿我奉承父亲,口是心非地感叹着“虎父无犬子”,更讨厌皇帝笑语盈盈却暗藏杀机的眼睛。
于是我跑了出去。
皇宫很大,小路也是由精致的鹅卵石一一铺就,我顺着走了下去。
眼前的景物不断变化,美丽又虚假,我一不小心忘了时辰,将满腹的忧郁扔到一边,顺着崎岖的小路溜达。
救人是偶然,日行一善的事,没必要记得。
我也并不知道自己救下的人是什么身份。
只是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之前被我救下的少年用另一种方式出现在我身边。
另一种——我最讨厌的方式。
我已经忘记那是第几次胜仗归来了。
其实我早就有预感,皇帝要对我动手了。
只是没想到以那么卑鄙的方式。
就像是一场诞至极的笑话,保家卫国的将军并没有得到嘉奖,而是被以赐男妻的方式侮辱。
当时可真是年轻气盛啊。
手中的圣旨细腻冰凉,像是一条狡猾的毒蛇,而我已经被它缠住了身子,稍稍一动,浸着毒液的尖牙就会刺进血肉。
挣扎不得,屈辱又憋屈。
“年少成名又如何,威名远扬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断了‘臂膀’,囿于一方天地。”
“高不成,低不就,处处看不起纨绔,最后混得又不如纨绔。”
……
纨绔吗?
不愧是京城出了名的富家少爷,在婚宴上也敢如此肆无忌惮。
婚宴办得盛大,我也知道坐在酒桌上人大多是来看热闹的。
我知道所谓的排场都只是外强中干,可我不会认输。
战场上练出来的狼,还不至于比不过家养的狗。
我端着酒杯过去,噙着笑敬他们。
纨绔而已,背后说得难听,舞到面前却又缩着头当鹌鹑。
无趣。
心中郁气始终都在,那一夜,酒水接连下肚,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
我被浓烈的酒气熏得找不到北,但思维还是被出现在半道的“新娘子”刺激清明。
莹莹的泪珠落在惨白的手背上,我垂头看着,惊讶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些心疼。
我很烦躁,尤其是我都愿意抱他了,他竟然还敢在我怀里面折腾。
可当热意浸透衣物到达胸膛时,我突然又不知所错。
他的眼泪很烫,我从没接触过如此滚烫的泪水。
他说,他不想的,可是他没办法。
没办法,难道我就有办法吗?
久违的戾气涌上心头,我近乎残忍地听着他一点点吐露伤透的字眼,却始终没有理他。
我们两个都是被伤害的,我很同情他,但我做不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安慰他。
毕竟,我被伤害的那一部分里面,有他。
我把他放在卧房,起身离开。
我能感觉到,有一道湿润又灼热的视线粘在我的后背,跟着我一点点走出房间。
直至拐弯,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才消失。
其实是有些好笑的,那个小皇子肯定以为我根本就没意识到他在看我。
不然,以他的胆量,肯定是不敢的。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会有那么灼热的视线呢?
视线赤裸又热切,好像——我就是他的全部。
奇怪。
我很忙,虎符军权交出去,多的是要处理的事。
我虽然已经不是将军,但还是要好好安抚誓死追随我的将士,不然,庙台上心狠手辣的皇帝不会饶过他们的。
宫里来的小皇子也自觉躲了起来,像从没出现过。
于是,我很快就把那件事给忘了。
之后又是什么时候再次注意到的呢?
应该是三个月之后吧。
我当过将军,上过战场,怎么可能察觉不到有人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况且那视线丝毫不会收敛,一下下的先像是要把我烙印下来。
大婚之夜的奇怪感卷土重来,我想,或许这位小皇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派人去查。
中间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没表现过不满,于是小皇子就一直以为自己不知不觉,偷窥了我一整个月。
小皇子的身世简单得像是一张只有寥寥数笔的白纸,好查得很。
我就是在那时,才真正了解我所谓的“妻子”。
原来,我们之前的渊缘不浅啊。
单就那一双再不能站起来的腿,就像极了画本中的前缘。
稀奇,我和小皇子竟然还有这么一层缘分在。
不知为何,我当时脑筋一抽,就默认了小皇子日日偷窥的事。
其实我还想看看,这年少时的前缘,究竟抵不抵得了夏日的酷暑和冬日凌晨的严寒。
这一试,就是近三年。
我不知道自己对小皇子的改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当我意识到时,我已经喜欢上了和小皇子一块溜达的感觉。
我记得第一次好像是有什么烦心事,我坐不住,就在府中闲逛,意料之外地,我竟然走到了将军府最偏远的地方。
彼时小皇子正在晒太阳,在轮椅上窝成一团,像是一只胆小又小心翼翼的猫。
刚开始我并没有什么目的,只觉得这一幕有点刺眼。
凭什么我快烦死了,对方却在晒太阳。
于是一时恶念,我踏入了从没有进入过的木屋。
彼时春光明媚,已是我们成亲之后的第二个年头。
小皇子心思全写在脸上,既惊喜又意外,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一会儿问我饿不饿,一会儿问我要不要喝茶。
被我耐着性子一一拒绝后,他就彻底蔫了,垂头窝在轮椅上不说话。
手指绞得死紧,都快打结了。
我看着好笑,想起他的经历,又有一点心疼。
于是,我让他陪我走一走。
只简单的走一走。
小皇子刚开始特别开心,嘴角轻挽出微小的弧度,然后又被他克制地压下。
他不敢与我并排,只是小心翼翼跟在我身后半步。
我和小皇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可聊的,军事他不懂,于是只能时不时聊两句日常的事。
那一次我们并没有说很多话,只一前一后,逛了大约有一个时辰。
我其实挺喜欢他怯怯地喊我将军的。
于是,我大约每个月都会去找他一次,只是聊聊天,也很放松。
我从没放弃过要回北疆,回我自己的家。
京城太压抑了,我一直都习惯不了。
萌生出带小皇子一块回去的念头,是在一次闲聊上。
小皇子说他从没出过京城,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我当时简单给他描绘了一下,说天高云阔,没那么多类似京城里的勾心斗角。
聊天结束,我照例送他回住处。
“将军,能说一说你的家乡吗?”
声音带着颤意,听得出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敢问出这句话。
我当时是怎么回的呢?
哦,我说,四季如画,你应该会喜欢。
你应该会喜欢……
我震惊于自己说出的话,匆忙离开。
那时我才明白,或许,我早在潜意识里就已经把小皇子列到了计划里。
真奇怪,我明明不喜欢胆小鬼的,我为什么要带他回家呢?
算了,毕竟是一家人,我终究还是习惯了自己生命里有个胆怯的小皇子。
我以为还要等许久,没想到回家的机会竟然来得这么快。
快到,我还没能把所有都安排妥当。
新上任的皇帝打算重用我,他说,他可以把军权给我,也可以满足我的要求,只要我能为他打胜仗。
可是我累了,我的父亲是死在战场不错。
可这又何尝不是幸运呢?
父亲运气不错,没等到皇帝用计。
可谁能保证这位帝王不会成为他的父皇呢?
毕竟,为君者最忌讳将帅功高。
我不敢赌。
更何况,我家在北疆,回去之后我依然能镇守疆土,只是没了京城里的腌臜事罢了。
要人命的高官厚禄,我宁可不要。
于是我写了奏章,表明自己的意愿。
皇帝最会打感情牌,也最会磨人,我要回家,就必须早做打算。
可我万万没想到,战事正紧,我却收到了小皇子的死讯。
我不敢相信,他就是一个胆小鬼而已,没有仇人,也没有冤家,干干净净一个人,为什么说走就走了呢?
真是奇怪。
我还打算等胜仗回来后,带他回家呢。
我还没让他知道,我要带他回家呢。
于是我不让他们下葬,我要留下小皇子的骨灰。
小皇子胆小又没出过京城,我还要带他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最起码,我要带他回一趟家,介绍给我父母认识。
我知道他不会怪我的。
我选择了最冒险也耗时最短的打法,虽然受了点伤,但我成功在三月之内回到了京城。
民间有一个传说,说带着遗憾而死的人魂魄会在阳间辗转三月。
我不知道传说可不可信,但我知道小皇子一定会有遗憾的。
我知道他喜欢我。
很早很早就知道了。
我也有点喜欢他,虽然他胆子小还不能和我一块骑马踏青,但我挺喜欢和他呆在一起的。
纯粹的感情,没有杂质。
尤其是看到城楼上望眼欲穿的视线时。
我就知道,我真的挺喜欢小皇子的。
那时就已经有冲动了,我当时跨坐在马上回望,看他惊惶地把脑袋缩回去。
我当时有点生气,为什么和我呆在一起这么久,到最后还是连大大方方地看我都不敢。
果真是个顽固的胆小鬼。
当时我想,等我带他回去,一定要先把他的胆子练大一点,然后好好吓吓他。
可是我没机会了。
严冬的晚风冷到刺骨,怀中的骨灰盒硌得我胸口生疼。
真是的,这都要躲起来。
小皇子果真是个胆小鬼啊,都不敢打大大方方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