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孟城二高镂空的连廊是学生最喜欢休憩的地方,连廊一边可以看到教室楼围出的小小花园,另一边则是俨然的办公楼,底下平坦的国旗广场上每逢课间都会有一群学生三三两两拎着拍子去打羽毛球。白色的锥形小球缀连几束年轻的目光往返于悠长夏日里独有的蓝色天空,几个来回便过去整整一个大课间。
一点散漫的风穿过连廊,吹散几句女孩子的嬉笑闲谈,不消片刻便又飘荡至别处。而比风散播更快的是茶余饭后充当谈资的校园传闻。
“哎哎,我刚听说个事……”
“开玩笑吧,林秩年,怎么可能!?”
“我从班主任那里听来的,千真万确,咱班每个老师都被领导叫去开会了,以后肯定要被特殊对待的。啧啧……”
几个男生女生凑在连廊一边的栏杆旁,你一句我一句地将一件八卦猜出了七八分,他们聊到兴头上,皆是眉毛高高挑起,面容上显现出夹杂猎奇与震惊的神情,直至其中女生面带尴尬地戳了戳身旁一个讲得眉飞色舞的胖胖男生,他们才回头看到连廊另一边倚靠着栏杆的男生。
对方卷曲的黑发柔顺地垂下,额前的发略微有些长了,尾梢同眼睫若有似无地触碰着,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这大小点缀成一小片的黑色却只衬得对方皮肤白得几近透明,身上是二高再平凡不过的校服衬衣和黑色麻袋一般的裤子,但这样简单的配色在他身上铺陈伸展,也只是勾勒出内里的沉郁安宁。
而现在,这个男生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毫不躲闪地看向这几个男生女生,透过微微反光的镜片仍能隐约看到对方眼球下方的三分白。
如若说丹凤妩媚,桃花含情,三白眼则往往看起来更凶狠,富于威慑。
几人似乎都有些被吓到,呆愣站着不敢再说,悻悻地转身离开了。
很明显,这个少年就是一群人刚刚的八卦对象——林秩年。
待到那几个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连廊上只剩下林秩年和几个在这里放风的学生。他扶了扶自己的耳机,里面没有播放音乐,尽管林秩年也并没能听到他对面几个人在讨论什么,但看他们刚刚的神色,谈论的内容似乎也就不言而喻。
是的,林秩年生病了。原本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干预,病情态势向好,但他交到班主任秦老师那里的确诊证明不知被谁拍照发到了学校论坛,几个晚上便盖了几百层的高楼,而在学校里,这个消息更是一传十,十传百,林秩年也变成了同学口中的“精神病人”。
林秩年不解,但他也不想再去忍受那些人带着探究的眼神,懒得再去一遍遍解释,于是他就变成了同学口中“整天戴着耳机,独来独往的怪人”。
他已经习惯承受冷漠,也乐于与以冷漠回报。他觉得这种状态怡然舒适,可心理医生却说他的病情开始反复,林秩年觉得麻烦,连医院打来的电话也都一律挂掉,家人也并没有过问他为何突然中断了心理咨询。
省去了诸多麻烦,林秩年乐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课上看金融方面的书籍任课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在桌面上用铅笔写满了各种计算公式,甚至作业本的边沿也都满是数字,尽管如此,并没有人制止林秩年。
毕竟他是个精神病人。
直至一天的音乐课上,林秩年逃了课钻进一间废弃的舞蹈教室小憩。他双目闭阖,独自寻找一首首纯音乐变换音符里暗藏的秩序,直至感觉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
他睁眼,面前是个浅栗色头发的男孩,窗外的一点点光照亮对方虹膜,是一种淡淡的棕褐色。少年弯着腰,手臂仍搭在林秩年肩上,似乎疑惑空置的舞蹈教室为什么会有人在。林秩年觉得自己可能是出现了幻觉。
很少有人会主动接近一个精神病患者,生怕惹上麻烦,也同样,很少有人不知道他的病情。
医生告诉过他,病情恶化到一定程度,他会出现幻觉,而沉溺于这些幻觉往往是最危险的。林秩年想,或许面前这个人就是来带走他的臆想。
林秩年身后的窗户没有关严,卸漏出某处传来的朗朗歌声,远处球场上篮球与地面碰撞的清脆声响伴随着喧杂人声似乎也更加吵闹,教学楼旁的小道两边种了许多法桐,树上蝉鸣喧嚣。
林秩年看着眼前双唇微启,有些呆愣的少年,有些不耐烦,冷声说:“让开。”
可面前少年并没有同其他人一般被他惹怒离开,只是直起身子俯视着林秩年,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来:“同学,这里是舞蹈生专用的教室,其他人不能来的。”
他目光落到林秩年没有脱掉的鞋子上,依旧是带着笑,从口袋中抽出一张纸巾垫在地上自顾自坐在林秩年旁边:“最近舞蹈室脏的好快,老师喊我来打扫卫生。”
很明显,是林秩年这个不知道进舞蹈室要脱鞋子的“刺头”弄脏了光洁的地板。
“我叫莫宁安,是高二(7)班的,平时勤工助学,要打扫这边的两间教室。”男生自顾自做着自我介绍,他凑近林秩年,笑嘻嘻地同他说:“同学,你如果之后想来这间教室休息,我可以多刻一把钥匙给你的。之前用这间教室的学生集训去了,一般没啥人。”
莫宁安云雀一般在林秩年身旁叽叽喳喳地说些不痛不痒的鸡毛蒜皮,直吵得林秩年脑内嗡嗡作响。他猛地合上了蓝牙耳机的充电仓,塑料壳子碰撞的清脆声响将身旁仍旧在絮叨的人吓得后仰,林秩年则顺势站起,拎着书包出了教室。他朝着自己所在的高二八班方向去,充满恶意地想:那个男生现在一定在骂自己没有礼貌不讲公德。
但是林秩年不在乎这些。
上课时间的走廊上只能听到一间间教室里经过扩音器放大的讲课声音,偶尔有琅琅书声抑或几缕随风飘荡来的音乐声。
高二七班就在林秩年所在班级的隔壁,但林秩年刚刚转学到孟城,班里的老师同学甚至也都没有认全,到现在则干脆没有兴趣再去了解他所处的环境。
回到教室,他便直接趴在桌子上睡去,尽管睡梦的黑暗里他又会回到那个空荡的家里,忍受母亲的冷嘲热讽,父亲的视若无睹,但他仍旧觉得无意义的睡眠比忍受这个怪异的世界更让人容易接受。
莫宁安当然是认识林秩年的,学校论坛里的那张照片几乎高二年级的每一个人都看过,甚至借口打扫去林秩年经常休息的教室,装作不认识同对方攀谈也都是蓄谋已久。
无论如何,莫宁安是想要主动接近林秩年的。
莫宁安有个充满幻想的童年,他用一双想象出的虚假的手蒙住自己的眼睛,这样他就能忘记母亲因为精神障碍自杀的事实,他梦想出一个同龄人与自己交谈,如此就能忽略那些淘气的孩子朝他扔过来的石子。
莫宁安如今已经彻底摆脱幼时的幻想,可他仍然无法忘记八岁那年冬天的大雪里,他提前放学,下了公交兴奋地向家里奔去,冰冷的空气碾磨着男孩幼嫩的喉管,他手脚被冻的冰凉,心口却满是热的。书包里上课做的手工同粗糙的尼龙布料摩擦发出簌簌声响,淹没在大雪落地的声音里。
那时他想,只要把这几朵纸折的玫瑰送给妈妈,她苍白的面容上就会再次舒展开温暖的笑意。
但是迎接他的是楼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警察,邻居和路人。
幼时的莫宁安借着小小的身躯挤倒了最前面,却看到此后再也无法忘怀的场景。
厚厚的雪地上绽开一朵层层叠叠的红色的花,中央盖着一块黑布,下面的躯体早已同雪花一样冰凉。
林秩年的确诊证明被发出来后,莫宁安在餐厅见过林秩年,那天他写作业写到很晚,餐厅已经快要关门。他快步走到餐厅,却看见只剩下零星几人的餐厅里,林秩年从一个满面慈爱的奶奶手中接过餐盘。
对方皮肤白得几近透明,像冻结了十几年的坚冰。
莫宁安想,或许林秩年的世界里也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
下课的铃声响了,莫宁安这才从回忆中抽身,他还在那间美术教室里,仍旧坐在原地。或许是因为那年冬天的雪太冷,他才想把孤身站在雪中的林秩年拉出来,谁料对方脾气这么大,连理都不带理他的。
莫宁安难免有些焦头烂额,随便扒拉了几下头发便也回到了班里。他甫一进了教室赵涵就风风火火地冲到他座位旁边问他刚刚去了哪里。
“大小姐,你可放过我吧,我给你讲题,讲题还不行吗?”
莫宁安双手作投降状,毕竟刚刚他为了去找林秩年放了赵涵的鸽子。赵涵登时笑开,将手心藏的几块糖果放在莫宁安桌角:“我就知道安安对我最好了!”
糖果在舌尖一点点蔓开,甜味便充满整个口腔,莫宁安看着赵涵离去的背影,连高高束起的马尾也在诉说着她今天的好心情。他低头开始看需要讲给赵涵的卷子,便也暂时忘却了林秩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