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郑太医年逾七旬,一双老眼有些模糊,直到走进了才看清王爷怀里抱着的人全身赤裸,只一件外衣勉强避体,他惊得往后倒退一步,傅琼礼抬眼看他,他还摸着脑门上的虚汗喘粗气。
太医这个职业,一向是见多识广的,他听完傅琼礼的话,委婉地表示依着您这么个抱法,老臣可能无处下手。
傅琼礼闻言只是将长袍往上捞了捞,露出白玦那条伤腿,只是他伤在大腿,位置着实敏感得紧,傅琼礼又是将他面朝自己胸前搂抱,衣服再往上些,便能隐隐约约看见挺翘的圆弧。
好在郑太医医者仁心,一双浑浊的老眼见到伤口便没了心思再看别处,皱着稀疏的白眉看了片刻,疑道:“昨夜真是季公子处理的伤口?”
傅琼礼点头称是,察觉郑太医面色有异,忙接着问:“可有不妥?”
郑太医摇头纳闷:“不该呀,季公子处理外伤最是细心,怎么昨夜就犯下这么离谱的错?还未清创就上药包扎,若这般一日日拖下去,只怕这条腿都难保!”
傅琼礼闻言大惊,俯身凑到他腿边去看,郑太医果真没说错,白玦腿上血洞淤血未除,混着药粉的伤处一片狼藉,甚至深红的血肉上还扎着箭簇上的木刺,伤口被纱布捂了半天快要发炎,右腿比另一条粗了一圈。
傅琼礼的脸登时就黑了下来,他冷声对郑太医道:“好生处理好,本王不允许他这条腿出现任何问题!”
他扒开怀里的衣裳,白玦怕耳朵露馅,只敢将脸探出来,傅琼礼用指腹刮刮他的脸,沉声问道:“疼不疼?”
白玦皱着张白生生的脸,轻哼一声:“自然,左右这洞没开在你身上。也不知昨晚谁说的,妖是不怕疼的。”
傅琼礼本想顶回去,再一看到他那条不自觉抽动的伤腿,心又软了下来,抱着他晃了晃,哄道:“好好好,是我不对,向你赔礼了。”
清创的过程漫长又痛苦,傅琼礼眼看着郑太医从白玦的血肉里拔出一根根尖锐的木刺,手边白瓷盘里是数块染了污血的棉布。他低头去看白玦,见他鼻尖上都是冷汗,脸白的快赶上他那一身兔毛,眼还是红的,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他心里升起几分焦躁,催促道:“你倒是快些!”
郑太医被这一声低喝吓得手一抖,忙不迭应下:“快好了快好了,待上药包扎便结束了。”
傅琼礼揉了揉白玦的脑袋,没忘捏捏他的长耳,直到郑太医将纱布打下一个结,白玦也没发出一声声响,郑太医抹着汗夸赞:“小公子当真能忍。”
郑太医又挥笔写下方子,用翡翠镇纸压于桌上,嘱咐道:“这几日莫要下床了,患处切勿沾水,好生将养段时日,过上个把月便能下地走动了。”
傅琼礼吩咐人将太医送走,才将白玦轻缓放在床上,白玦伸出头来,两只兔耳也跟着晃了晃。他的肌肤当真顺滑,绸缎做的衣裳从他肩头滑下,他慌忙去抓,却还是露出半个秀气的肩膀,傅琼礼眼尖地看见他后肩上有道伤痕,恍若过了极其久远的年代,却依旧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忍不住发问:“这伤……是怎么回事?”
白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色微微有些僵硬,垂眼用衣服遮住肩膀,涩声答道:“幼时贪玩,不肯听爹娘的话勤加修炼,第一次渡劫时险些没了命,爹娘替我受下最后一道天雷,一同仙去了……”
那时是个深夜,暴风疾雨将地上的血都冲刷了个干净,彼时还年幼的白玦遍体鳞伤,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硕大的雨点打在脸上都生疼,他几乎要睁不开眼,隔着雨帘,他看见爹娘横尸一旁,魂魄散尽,成了泥水里两张干瘪的兔子皮。
他艰难地爬到爹娘身边,无措地推推爹,又推推娘,两只本就泛红的眼像漫上了血,他想哭,可他是妖,即便内心千疮百孔,也没有一滴泪能流出来。
白玦其余的兄弟姐妹愤恨他害死了爹娘,皆与他不再往来,在捡到陆鸾之前,白玦茕茕而立度过了近三千年。
陆鸾胆子虽小,却是不怕电闪雷鸣的,暑日雷雨天多,白玦便化回原身,缩在陆鸾温热的肚皮下面,一虎一兔,卧在洞里静等漫长的雨夜过去。
有时老虎还会舔舔白兔的毛,可他那长满了倒刺的舌头,舔兔子一脑袋口水不说,还险些害他秃了顶。这个事,白玦可不愿说于傅琼礼听。
傅琼礼听完他这一句话,再看他委顿的模样,明白了为何白玦会惧怕阴天打雷,他心间酸涩难忍,却不知如何安慰。
思索间又一声雷鸣,白玦猛地将头也缩进衣裳里,抓着衣襟的十指骨节都泛了白。
傅琼礼隔着被子缓缓拍着他的后背,另一手猝不及防被白玦抓了进去,白玦掌心微凉,喷上去的鼻息却是火热,傅琼礼反手握住他的,坚定而温和地紧了紧。
他也不知在床边坐了多久,直到外头的雨声渐停,再过一会儿又放了晴,他感觉到白玦的呼吸变得轻缓,傅琼礼悄悄掀开衣服,发现白玦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双颊被闷得嫩粉,若是玉也能变幻颜色,和该是暖白色的和田玉作底,上面升腾起极浅的红晕。
傅琼礼眼底忽地翻腾起滔天的情欲,不过也只是一瞬,便被他压了下去。他俯身靠近白玦,沉默许久,也只是轻吻了他白玉似的指尖。
白玦在床上将养了几日,一开始倒还安分些,这么多天下来,他一颗好动的心便蠢蠢欲动起来,成天央着傅琼礼放他出去走走,傅琼礼哪里能同意他的这个请求?白玦的伤好得迅速,几天下来似乎只剩下一层皮外伤,让上次替他换药的郑太医吃了一惊。即便如此,傅琼礼依旧不松口。
白玦也是个爱记仇的性子,为此还耍了几天脾气,变回只白毛团子,每日蜷在床角里,只拿屁股对着傅琼礼。
这兔子一变就是好几天,白玦还差点没了命。
那日傅琼礼早早出去教小太子狩猎,白玦自己拱被窝里四脚朝天还睡着回笼觉。
舒云是打小便跟在傅琼礼身边伺候的,待傅琼礼出了帐篷后,她想起这几日王爷不让底下的人进入帐篷,想必床上的单子被褥也该换了,她自诩跟着王爷的时间长,自己也是出于奴才的本分,若是王爷知道了,许是也不会怪她。
她便绕过了那扇描金连环半壁屏风,讶异地发现傅琼礼平日里睡得那张楠木大床下,紧挨着脚垛的地上竟铺了层床褥。舒云狠狠地掐了把自己的手心,王爷这几日莫不是一直打得地铺?
她的视线缓缓移到落下帷幔的床上,能让她家冷面王爷甘心睡地上,只能是因为……
舒云跟随傅琼礼十几年,除了季霈泽,她还从未见过王爷与谁走得如此接近,即便是季公子,王爷待他也是不冷不热。她心里打着小算盘,就算王爷如今不急着娶妻纳妾,待过上三五年,皇上皇后想必先着了急。她是王爷屋里的大丫鬟,做不了姨娘做个填房还不成?左右是摆脱了奴籍,日久见人心,王爷以后必不能亏待了她?
现如今这情况她却是有些摸不准了,这王爷何时藏了一人在帐里?
舒云实在是好奇,大着胆子悄声走近,轻手轻脚掀起床幔,却见床上空无一人,只有床被子乱糟糟地堆在中间。她轻舒了口气,只笑自己多心,床上乱成这样,怕是王爷嫌弃才会自己翻出被子打了地铺。
她忙着手准备收拾,想着这几日王爷不说,底下人便也不进来打扫一番,倒害得王爷受了委屈,等下回去,定要好生说道她们!
舒云一把抖开锦被,忽然瞪着床上白花花的一团,惊讶道:“呀!怎的有只兔子!”
白兔睡得正香,被她这一声惊醒,也只是睁开睡意朦胧的红眼睛,伸出后腿挠挠痒痒,打了个滚又睡去了。
舒云气得直哆嗦,挽了袖子骂道:“你这畜生也敢上床!谁给你的胆子!”
她左右看了看,拿来扫床用的小笤帚,一把将兔子从床上扫到地上。
白兔噗通一声掉下床去,在地上连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好在地上铺了踩上及脚踝厚的毛毯,也不至于摔疼了他。
这一跤可算是把白玦给摔醒了,他恼怒地盯着眼前的始作俑者,可偏生她是个凡人,他总不能当着她的面化作人身,不然怕是她的命都要吓没了。
舒云对上地上那畜生的红眼睛,莫名生出几分惧意,连着背上一阵冷汗就这么淌下来。她背地里骂自己不中用,倒让只兔子唬成这样,舒云将笤帚放在黄花木案上,她快步走到帐帘出,头上戴的玉兰点翠簪叮咚作响。
她掀开帘子娇声喝道:“光远!还不快滚进来!”
光远是傅琼礼底下小厮,听了她的话一阵小跑钻进帐里,顶这张黝黑的脸讨好问她:“舒云姐姐,什么事动这么大肝火?”
舒云嗤笑他这一副伏低做小的嘴脸,嫌弃地用两指夹着他灰褐色的粗布袖子,把人往屋里扯。
光远不明所以地跟着她绕过屏风,只见舒云指着角落里一只白兔,恼得手指尖都在颤:“你可知我在哪看见这畜生的?在王爷的床上!你怎么回事,怎的就让这么个脏东西进了王爷的帐篷,还跑到床上去了!”
光远一听连忙喊冤:“我的好姐姐,你可是冤枉我了,你我跟着王爷这么久,你还不知我的为人?若是我值守,王爷屋里连只蚂蚁都钻不进去!”他看了眼白团,小声嘀咕:“更何况这么肥的兔子。”
他凑过去仔细看看,忽然惊呼道:“哎,这不是那日王爷射中的那只兔子吗?”
舒云拧着双细如弯月的柳叶眉,道:“你倒是说清楚些!”
“哎呀,就是那日!王爷病愈后第一次射中的兔子,他当时还说要将这兔子炖了给季公子送去呢!”
光远上前握住兔子两只长耳将他提溜起来,另一手拨弄着他的后腿,忽然高声将舒云叫过来:“你看,这畜生腿上还带着伤!”
兔子耳朵脆弱得很,白玦此刻心里再恨也发泄不出,只能徒劳地在铁钳一般的大掌里挣动,心里暗求傅琼礼快些回来。
舒云走近一看,果然兔子后腿上有一个明显的伤痕,她问道:“既然说了要宰了它,怎么会跑到王爷床上去?”
光远摇头,又灵光一闪,玩笑似的说:“怕是王爷见这畜生可怜,要养了它吧。”
舒云闻言啐他一口:“乱讲!你何时见过王爷亲近过这些长毛畜生?怕不是它在这几日一直躲在暗处,见人少了才钻出来拱到床上去!”
她用帕子捂着口鼻,嫌恶道:“快将它捉出去,送到厨子那收拾干净了,今晚便让它上饭桌!”
白玦被她一口一个“畜生”叫着,若是人身脸色早就不知难看到什么程度,现在碍于他一脸的兔毛,让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也看不出什么来。
光远提着兔子一路来到小厨房,里头的大厨是傅琼礼自个儿从府里带过来的,见到也是熟人。大厨见光远手里的白兔,眼睛都亮了,将沾了肉沫的菜刀往案板上一放,称赞道:“嗬!这么肥的兔子,王爷才打来的?”
光远往地上瞅了瞅,用脚随意地踢开一个生了锈的铁笼子,将兔子扔了进去,拍了拍手,道:“可不是吗,劳您一会儿弄出几道肉菜来,往王爷和季公子帐里送去,他们二位的口味您也了解,不用我多说了。”
大厨点头哈腰陪着笑:“这是自然,记着、记着呢。您且放心吧,等我剁碎了肉馅,便把它料理了。”
白玦无端打了个寒战,挪着步子往笼子里缩了缩。
眼看着太阳就要升到头顶上,傅琼礼看见小太子额上晶亮的汗珠,便把他从马上抱下来。聂昀珩蹬着小靴,冲他歪着头笑:“皇叔,珩儿可有进益?”
傅琼礼蹲下与他平视,却忽然右眼眼皮一跳,他一愣,随即又缓过神来,用手揩去了聂昀珩头上汗渍,笑道:“自然,珩儿进步很大,再过上几年,怕是要超过臣了。”
他目送着侍卫将聂昀珩送回主帐,转个身的功夫脸色就沉下来,提气快步走向自己的帐篷,路上越接近他内心越不安,到帐帘时一颗心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光远老远就见他走来,看到他一张堪比锅底的黑脸,大气也不敢出,缩着脖子给他请了声安。
傅琼礼进到自己帐篷,绕过屏风时见早上还凌乱的床铺已被人收拾干净,出门时还呼呼大睡的兔子却没了身影,他心里的不安得到证实,却又怒火中烧,还参杂着那么几丝复杂的情愫。
他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往桌底下看,翻遍了帐里每一个角落,可偏偏没有那个雪白的身影。傅琼礼一下子就慌了,他怕白玦真就这么走了,他是妖,自己哪能留得住他。可他是什么人?不过是只小兔子,怎么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傅琼礼怒不可遏,竟一脚将一张实木桌案生生踢倒,他瞠目欲裂,咬牙切齿道:“……白玦。”
远光听见动静忙跑进来,见屋里一片狼藉先噗通跪在地上,颤声道:“我的爷,有什么不舒坦您拿小的撒火,别憋在心里气坏了身子。”
傅琼礼想起被人收拾整齐的床铺,寒声问道:“你是怎么当的差!我屋里少了东西你也不曾发觉吗!”
光远跪在地上的双腿登时就软了,话语间也带上了哭腔:“爷说小的办事不利,小的也认了,任王爷责罚。只是死前小的也想问个明白,爷帐里丢了何物?”
“我床上那只兔子去哪里了!”
光远一愣,哭天喊地的声音便停了,呆愣愣地伸着胳膊往外指了指:“厨子那呢,过会儿便能上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