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灰扑扑的小雀跃上施长风的膝头,小爪勾着布料,昂着头对树冠外这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细声啾啾。
施长风穿着一身石青色窄袖劲装,将黑色外衫顶在头上挡雨,整个人一动不动,如同生在高大古树上的一截木头。忽然,他坐直了身子,目光转向树下,小雀儿被这一动惊扰,扑翅从他膝头飞走。
树下数丈之外,有人踏着湿重的碧草沿着小径走来,没过一会儿,施长风便望见了那人被绿叶遮挡外轻扬的白色袍袖。
那人怀抱古琴,白衣有脏污破损,气度却从容悠闲,修眉秀目如笔墨细细描画而出。施长风望着那袍袖的主人,目光顺着那人面庞勾勒出俊挺的弧度,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八个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雨势愈大,那人青丝白袍半湿,似也觉得再赶路不妥,便抱着琴走到施长风藏身的古树下,坐在一丛绿油油的软草上。他将古琴安置膝头,动作轻柔地用袍袖擦拭。施长风拨开眼前树枝静静望过去,却见不少雨滴从叶间缝隙坠下,落在那人发间、琴上。
施长风将头上衣袍拉下,轻轻展开,手腕一转,那件长袍便轻飘飘地向下旋去,无声无息地搭在那人头顶上不远处的树枝上,平平铺开,挡下大半雨珠。
那人浑然不觉,十指按上琴弦,拨出些零零散散的调子,叮叮咚咚与雨声相合,虽不成曲,却也有几分动听。施长风凝神听了一会儿,那些零碎的调子慢慢融合成完整的曲子,曲调轻快又有些漫不经心的自在味道,简直就像——这场突来的春雨。
施长风听得入神,那人亦弹得入神,一曲毕,只余叶片上的雨声。一片静谧中,一块玉佩忽然砸到琴上,将琴弦压弯,带出一声突兀的颤音。施长风皱眉,立刻伸手去摸腰间,却只摸到腰间带钩。
而那人一惊,抬眼向上望去,便见头顶笼着的衣衫与更上处一粗壮树干上坐着的青年。青年左膝弯曲,武靴踩在树干上,右腿自然垂在空中,神情淡漠,姿势潇洒,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是点漆般地双目。
四目相交一瞬,那人又看了眼头顶的长衫,心下了然,嘴角微微上挑,站起向黑衣青年施了一礼,温和地道:“在下梁出云。”言罢,将玉佩托起,道:“完璧归赵,还有,多谢侠士。”
施长风起身,轻巧在树干之间几下腾挪,抓起外袍轻松落地,他自梁出云手中接过玉佩,挂回带钩上,如墨双眼注视梁出云,礼貌一颔首,道:“在下施长风,公子的琴音甚美,春雨之声。”言罢,竟是要离去。
梁出云迟疑一刻,奈何施长风已走出数步,容不得他犹豫,急忙在后开口:“施少侠,在下、在下能否有一不情之请?”
施长风止步,转身静静看他。
梁出云叹了口气,双目清澈坦荡,道:“在下乃洛阳人士,两年前出门游历,如今归期已至,不料前两日被贼匪所劫,现在囊空如洗,可否请侠士援手,送我回洛阳梁家,在下必定厚报。”
施长风看了看梁出云破损的白衣,语气平淡,问:“洛阳梁家?原来是一曲千金梁出云梁二少,梁公子因何信我并非歹人?”
梁出云注目施长风手中外衫,眼中笑意不掩,道:“古人言,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施长风不言,沉默一刻,看向梁出云,道:“若在下送梁公子归家,梁公子当以何报我?”
梁出云回望,问:“君有何求?”
施长风道:“一曲,请公子作一曲赠我。”
梁出云微微一笑,如画眉目霎时生动了起来,他颔首:“当赠子期。”
洛阳梁家是书香门第、鼎盛世家,族中人才辈出,曾有六名闺秀入宫为妃、无数子弟入朝为官。这一代家主梁文海只得二子,长子梁出岫自幼才华横溢,五岁能诗、七岁可文、十二岁以一篇《问赋》名动洛阳,十八岁中举,当真是天子门生、无限荣宠。
而次子是梁文海三十九岁才得,老来得子不免宠溺,梁二公子梁出云诗词文赋虽算得不错二字,却远逊兄长。独于乐理一道琴技无双,曾与上京第一乐师斗琴,以一曲《山居吟》胜过对方的《双鹤听泉》,时人赠他“一曲千金”之称。
梁家兴亡已有梁出岫撑起,梁出云只需寄情七弦、纵歌山水,做个潇洒风雅的世家子弟。梁出云十九岁那年,梁文海故去,梁出云服孝期满,为遣心中悲痛,便抱琴牵马独自一人出门游历。
然后,他遇见了施长风,人如其名,长空之风,看似冷漠,却又于细处温柔,或可亲近,终是不羁之风。两人同行数月,虽出身、经历诸多不同,但性情颇合,且梁出云好抚琴,施长风好听琴,渐成莫逆之交。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一轮白日当空,骄阳烈烈。苏州城前河后巷,处处是水,日光笼河,水波粼粼,杨柳翠烟笼了半城。
葑门之外正是处处荷花盛放的好时节,香远益清,亭亭玉立。水中画舫、小舟穿行而过。两岸楼门小铺客盈满堂,戏台阁楼丝竹声声、软语珠言,不少吴苏丽人三两成群,游于湖上,攀花带笑,美不胜收。
一艘乌篷小船自花间轻巧穿水而过,一名黑衣冷面侠士亲于船头撑篙,一名白衣公子坐在侠士之后,膝头放着架古琴。这两人俱是一等风流人品,惹得不少佳丽回顾。
梁出云伸手抚了朵近在眼前的荷花,神情温柔,又收回手。施长风长篙在手,深入浅出点水而过,那朵荷花便已被远远抛在后。施长风瞥了梁出云一眼,问:“既然心喜,何不折下?现在可难回头了。”
梁出云一哂,反问:“为何心喜,便要折下?它在那里开它的花,我在这里喜欢我的,为何喜欢便一定要取在手中?现在既然不可得,放手又如何?施兄这话霸道了。”
施长风双眼平视前方,淡淡道:“我若喜欢什么,向来是都要将那握在手中的。”梁出云一愣,忍不住反驳道:“但世上不如意之事,向来十之八九。”
施长风沉默一刻,忽然颔首,道:“你说得对。”
这番对话有些古怪,梁出云是个散漫性子,也不深想,双手按弦编奏起新曲来。
他这古琴名为希声,是梁出云幼时梁文海请名师所制,青桐蜀丝无一不具,音色清透美极,又得梁出云这等名家拨弹。拨弦第一声出,便引得邻近许多画舫、轻舟中游客探头来看。
施长风微微侧耳,神情柔和。
琴声渐起,单闻此曲,便似见吴苏杨柳堆烟、荷花百里的风光,千里繁华胜景。
一曲罢,梁出云回头,笑吟吟地望着施长风,期待地问:“如何?”
施长风眼里含了一点笑意,道:“姑苏夏至,果然风流旖旎。”
梁出云大笑出声,赞道:“不愧是我的子期!”施长风转过脸去继续撑船,嘴角却微微勾起。
当夜,二人也未去投宿,反而买了酒菜将船驶进了荷花堆中畅饮。
月色温柔,水面散落碎银万点。满目的荷花碧叶,鼻间嗅到花香与酒香,梁出云醺醺然,只觉得似乎陷入了一个极美的梦里。施长风也难得有些失态,喝得太多,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
两人又说起初见,梁出云叹气道:“那时真是倒霉透了,遇不上你,我还在山里打转!”施长风忽然问:“我一直好奇,你被土匪打劫,是怎样无伤而退的?”
梁出云面有得色,道:“这真是莫愁前路无知己!那帮山贼本也只是求财,而且贼匪中军师亦是好乐之人,我为他奏了一曲《无衣》,便平安了。”
施长风没说话,他饮酒一杯,忽然低声道:“这也是你的子期?”可惜声音太小,梁出云没有听到。
酒至酣时,梁出云拉着施长风的手,醉醺醺地笑吟吟道:“我想到了,为子期作曲之名!”
施长风双眼深沉如墨,他低声问:“什么名字?”
梁出云俊秀眉眼在月光下比荷花更显清逸,他笑着说:“长风,就叫长风,为君所作之曲,当如快意长风!”
施长风与梁出云挨得极近,彼此之间呼吸相闻,充满了清淡的花香与浓重的酒香,这样一个混混沌沌的夜,似乎会在两个人的生命里留下极深刻的痕迹,一世都难以忘记。
施长风神情怔怔,似乎有些动容。梁出云抿唇微微笑着,眼中却有些醉意朦胧。
两人凑得太近,呼吸都不自然了起来,这不经意的距离有些过界,让一些事情无法估计。
“哗——”
一只白鹤从荷花中忽地掠起,白影向空而去,刹那花摇水动,一片尾羽在月光下旋转落下,如镜的水面上荡出层层涟漪。
这番动作并不大,两人却同时止住了动作。
半晌,梁出云向后退了退,单手支案撑着额头,平复了呼吸,慢慢道:“抱歉,施兄勿怪,是我失仪。”
施长风一动不动,忽然长长地呼出口气,好像轻轻笑了一声,又似是没有,他低声喃喃道:“世家,子弟。”
一夜间花中好眠。醒来时,还是在荷花丛中。
梁出云一睁开眼,便映入满目的天青色。湖上晨风微凉,温柔拂面,他低首见身上搭着件黑色的外衫。而施长风坐在船头,左手两指间拈了朵盛放的荷花正在细细赏玩,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中却透出一股子温柔味道。
梁出云静静看着,心想:虽然看起来冷漠了些,但这的确是个温柔的人。
正因如此,才不该去招惹。
施长风忽然回头看向梁出云,神情漠然,道:“醒了?今日便启程吧,加紧去洛阳。”
梁出云笑了笑,客客气气地说:“有劳。”
两个人都一字未提昨夜尴尬事,打算就此揭过了,却不晓得世事无常,向来是不合人意的。还是那句话——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那日之后,二人便加快行程到了荥阳,一路上依旧是听琴赏景,诗酒风流,似是亲密如旧,却是有了一点生疏隔阂。
结果到了荥阳城外,遇上几个江湖中人劫杀。施长风若是一人也可全身而退,但多了个梁出云要护,不免受了些伤才脱身。一刀砍在右肩头,一剑刺在腰间,伤口狰狞,鲜血淋漓。梁出云到底是个世家子弟,这两年游历也少遇坎坷,此番脸色惨白如纸。
幸而施长风在荥阳城中有旧友,梁出云用施长风随身的伤药棉布给他简单包扎,双手不停颤抖,施长风只是看着梁出云颤抖的双手一言不发。包扎完后,二人入城投友。
那名旧友名楚三思,二十多岁时也是江湖上的翘楚少侠,后忽然退隐荥阳,渐渐在江湖中没了动作,声名日下。施长风与他曾是同门,交情不错。
楚三思住在一处幽静偏僻的小巷中,门前种了一株高大的金桂,正是香飘的时节。梁出云扶着施长风去敲木门,那些细碎的小花被风一吹,扑簌簌地落在两人肩头发际,一朵细蕊粘上施长风眼睫,他微微闭眼,深深嗅了嗅桂花的香气,放松了几分力气,不动声色地靠在梁出云身上。
一名青年来开了门,眉目清冷,容貌俊秀,神情中却很有几分傲慢。见了梁出云与施长风,不耐地挑挑眉,回头厌烦道:“又是你朋友,滚出来招待!”一名身材高大布衣长袍不掩英气的男人闻声,立刻提着把菜刀跑了过来,对青年赔笑道:“阿逸,我来了我来了,你进去看书吧!”转眼看到施长风与梁出云,先是一愣,再见施长风身上血迹,眉头随即一皱,肃容道:“师弟?谁伤了你?”
房间内,名唤唐逸的青年给施长风重新处理了伤,他以前是唐门弟子,本擅毒术,但医毒同源,他医术也是极佳。楚三思则烧了一桌好菜,等唐逸给施长风处理完伤口,便招待梁出云一同来用饭。
从来君子远庖厨,梁出云看着满桌虽普通却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真是不敢相信这些菜是楚三思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烧出来的。
饭桌上,楚三思仔仔细细地给唐逸挑了鱼刺,将鱼肉放到他碗中,两人举止之间神情自然,一看便知已是习惯。梁出云心下了然,也不惊讶,神色如常地用饭,偶尔和他们谈笑一句,转眼瞥到施长风肩头受伤,夹菜辛苦,下意识给他夹了一筷子。
夹完,忽觉不对,楚三思与唐逸看着他二人,神情古怪,施长风定定看着他。
梁出云抿唇,想说些什么,施长风却又垂眸,淡淡点头,说了句:“多谢。”
气氛微妙了起来。
吃完饭,唐逸请梁出云弹一曲,梁出云搬琴到庭院中,为唐逸弹了一曲《酒狂》,施长风和楚三思在书房内谈事。
楚三思书房的雕花木格窗支起,正对着庭院内的二人。楚三思和施长风谈完这场伏击,楚三思忽然转了话锋,看着窗外奏琴之人,笑着说:“我看这梁二少,也说得上是个红尘趣友。”施长风听这曲《酒狂》,听出些烦乱之音,微微凝眉不答话。
楚三思观施长风神情,旁敲侧击:“不过这等世家子弟,有什么不懂得?若是只求春宵一度,心意合了,倒也没什么,只是若想长久,却是不可得吧。
施长风瞥了楚三思一眼,转过头继续望着庭院中弹琴的人,抿唇道:“他只是还欠我一首曲子。”
楚三思挑眉:“仅此而已?”
施长风声音无波无澜:“仅此而已。”
至夜,梁出云和施长风各得客舍安歇,楚三思与唐逸同卧。
梁出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折腾许久闭了眼,好不容易做了个梦。却又回到初见那一场靡靡春雨,头顶上一件轻衫挡下雨丝几许,他一曲新乐弹罢,一枚玉佩忽然落在弦上,叫他望进一双墨玉般的眼中。梁出云情不自禁去拉那双眼主人的衣角,却看见鲜血自那人肩头腰际淌出,整个人顿时从梦中惊醒。
梁出云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闷闷的气来,只觉自己现下这状况真是乱麻一团,暧昧不明糟糕至极。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起身披衣抱琴,就去敲隔壁屋子的门。
“笃笃笃”几声。
“吱呀——”施长风只着似雪中衣站在门口,俊挺五官在月光下如同刀刻斧削。梁出云抱着琴,强作镇定道:“我来酬君一曲《长风》!”
那一夜琴声叮咚,调子潇洒不羁似风,却又有莫名的情意如风中飞絮,难舍难脱。
唐逸在半梦半醒中不耐地嘟囔:“闹什么呢?”
楚三思若有所思地朝门外望了一阵,低头亲了亲唐逸的头发,温柔道:“他们那些破事,自己去理,我们睡。”
白露湿了院外层层金桂,细蕊轻瓣铺了一地香毯。
施长风问了梁出云三个问题:
“你能与我江湖浪荡,天涯漂泊?”
“你能受族人唾骂、至亲决绝?”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为何心喜,便要折下?”
而梁出云一个都答不出,一曲《长风》酬罢,终是不了了之。
洛阳梁府前,施长风望着高大府门,自腰间带钩解下一枚碧玉,放到梁出云手中,淡淡道:“谢君《长风》,闻梁二公子婚期将近,以此佩为贺,告辞。”
梁出云回到府中,又开始日日与旧友诗酒唱和、弹琴奏曲、寻花识香,好不自在风流。
虽然是如此,自在之中,却总是少了几分什么,也许是细软春雨、也许是映日荷花、也许是千金一曲也换不得的知己。
入了冬,府中便开始筹划梁出云与杜家千金的婚事。梁出云却闭门不出,成天只在屋内谱曲画画,很是闷了几日。梁出岫与这个幼弟自幼亲密,深知他绝非如此性格,便百忙中抽出空来看他,担心他是否对婚事有所思虑。
梁出岫来时,梁出云正伏案作画。
丹青落纸,却是一幽静小巷与一株繁茂丹桂,落花似雨,铺了满地,笔触温柔,满纸的情思难抑。
梁出岫静静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拍上弟弟的肩膀,开口道:“若是心里实在有人了,便是小门小户,只要家世清白也无妨,杜家这里大哥会处理。”
梁出云笔尖一点朱砂一颤,落在画中,他闭上眼,慢慢道:“我向来知,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总是要妥协的,可是,却有些事便是明知不可为,但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弃掉!好似壮士可断腕,却不可剜心,弹指百年,算不得长,最想得到的若是有幸遇上,便不该做什么云淡风轻的做作姿态,牢牢握住才是正理。”
梁出岫听着,忽觉不安。
梁出云转身,缓缓跪下,低头对梁出岫道:“大哥,我喜欢上一个人,非是女子,愿自请逐出族谱,请大哥成全。”
洛阳最近出了一桩大事,千金一曲梁二公子先被杜家退婚又从族谱中被除名。人们众说纷纭,猜什么的都有,但时间长后,也会平息。
施长风听到这个消息时,楚三思已经传信给他让他来荥阳领人,施长风捏着信笺,唇边终是泛出一个欢喜至极的笑来。
情之一字,果真如逆风执炬,纵有烧手之患,也不得弃。
数日后,依旧是幽静小巷,丹桂繁花不早,但碧叶四季长青。
施长风立在门外,闻院落其中琴声铮铮,唐逸在内道:“梁公子,你那夜奏给施长风的是什么曲子,我没耳福,睡过去了,不知今日可有福气一听?”
梁出云笑着应道:“曲名《长风》,待我喝口茶再弹。”
唐逸和楚三思对视一眼,目光都往院外瞟了瞟。
梁出云十指按弦,淙淙乐声流淌,他口中曼声吟道:
“长风长风,何止有终?
往来天地,何人与同?
便以流云,亦可纵横。
相伴与从,报我长风。”
施长风嘴角含笑,墨眸含光,伸出手,去推眼前木门。
“吱呀——”
此番心意相通,佳偶已成,得知己相伴,亦是人间妙事了。
上元节夜,夜市灯火辉煌、锦绣烂漫,映亮秦淮河畔半边江水半边天。
施长风和梁出云相守已有一年,两人衷情互表,心意相通,但论起亲密举止,最多止于亲吻,再进一步却是迟迟未有。梁出云倒也不太计较上下,但每每发乎情,施长风必止于礼,竟似有所顾忌。此先按下不表。
两人这一年来三山四海自在而行,上元节至,二人刚好游到了这十里秦淮。秦淮自古繁华风流地,灯市也颇负胜名,梁出云慕名已久,天一擦黑,就兴冲冲地拉着施长风出门赏灯。
待到暮色四合,便是千灯万盏、灯火憧憧,游人如织穿梭灯火之中,楼阁小摊都点起花灯无数,直压倒天上星河,一轮明月高空孤挂,俯瞰人间繁华。
梁出云停在一个卖灯的小摊子前,伸手点着一盏花灯上的谜语,慢慢念道:“一见钟情,打一句五字唐诗,施长风,你来猜猜看?”他手指修长白皙,点在灯面上时,灯烛光芒透出火色绫绢映在他指尖上,竟让人想到艳丽一词。
施长风盯着那只手指不觉出了神,直到梁出云诧异地回头望他,他才掩饰般地轻咳一声,摇头道:“我不擅这些。”
梁出云手指在绫绢面上刮了刮,笑问:“那就我来猜,若是我猜中了,你就把这盏灯买了赠我,若是我猜错了,我就把这灯买了赠你,如何?”
施长风不晓得梁出云卖什么关子,便点点头。
梁出云注视施长风,眼中含着笑意,道:“既是一见钟情,自然‘相看两不厌’!”他故意拖长了声音,说得十分缠绵。
施长风愣了一下,便立刻扭过脸去,什么也不说,只是掏钱付账买下那灯,然后将灯笼塞给梁出云,道:“给你。”
梁出云本来是想逗逗他,但看施长风如此反应,也不免觉得无趣,不过施长风一向如此,他这一年也习惯了。梁出云悻悻接过灯笼低头看了阵,自然也就错过了施长风红透了的耳根。
施长风察觉到梁出云不快,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终是闭口不言。
两人默默并肩走了一会儿,安静地看着周围灯景,与周围喧闹人群分割开来。
二人都是青春少艾的俊秀儿郎,并肩同行,颇为惹眼,只是施长风腰间佩剑,气质冷峻,十分慑人。
二人走至街口处,一名少女与梁出云错身时撞了一下,趁势将一方绢帕塞到梁出云怀中。梁出云一愣,回头一看,便见那名少女姿容清丽,风姿楚楚,红着脸看了眼梁出云,然后转身快步走了。
秦淮风流地,连女子都较旁地多了几分磊落爱恨。周围见了此景的游人都发出善意哄笑,一名年轻公子还笑着长吟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啊!公子愣着做什么,佳人有约,还不追上去?”
梁出云面上尴尬,一转眼看见施长风正目不转睛盯着他手中丝帕,心中忽然一动,故意慢条斯理地展开丝帕看了看。
那方丝帕触手冰凉,右角绣着花草纹与一个秀气的雯字,丝帕上写了四句话,墨迹半干不干:脉脉月中时,寂寂清风语。妾心如明月,正对红桥头。
梁出云见那字迹秀丽,忍不住赞了句:“好字。”心里却想着:奈何明月照沟渠。
施长风沉默一刻,淡淡道:“字是好字,人亦是佳人,莫负相思。”
梁出云神情陡然一变,捏着那绢帕,咬着牙勉强笑着问:“这么说,施大侠是劝我赴约了?”
施长风默然不语。
梁出云望了施长风一阵,摇头轻笑一声,道:“好,好得很。”言罢,将手中花灯塞到施长风手中,转身就走,随着那少女离开的方向而去。
施长风在原地一动不动,面上逐渐浮现出几分懊恼神色,终是拔足追上去。
月挂中天,清辉万里。红药桥头一对璧人并肩而立,公子温润清俊,佳人秀丽可人。施长风立在岸边一株冬青下,不远不近地看着,心里只觉刺眼,却是咎由自取。
此时,桥上。
梁出云立在桥头,望着那棵冬青,面上带着几分无奈,对着那少女歉疚道:“虽然他这个人大多时候很无趣,但唯他令我欢喜,辜负姑娘美意了。”
少女捏着那方丝帕,微微蹙眉,叹息道:“得公子如此相待,那定是个极好的人。”少女对梁出云一礼,道:“那就此别过了。”
梁出云回礼,见少女离去,也慢慢踱下桥,向岸边那株冬青走去。
施长风隐在树下阴影之中,梁出云站在阴影之外,看着他,叹气道:“我真是第一次知道大侠原来是这样别扭,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施长风提着那盏花灯,眼帘低垂,神情淡漠,半晌,才道:“我怕你会后悔。”
梁出云上前一步,也被笼进阴影中,望着施长风,拧眉道:“施长风,‘我若喜欢什么,向来是都要将那握在手中’,这话可是你说的。”
施长风抬眼,望进梁出云眼里,道:“对你不舍得。”
梁出云一怔,随即狠狠地叹了口气,道:“你真是,混帐……罢!我不后悔。”言罢,梁出云伸手扣住施长风脖颈,面对面地吻了上去,施长风手中花灯滚落一边,灯烛歪倒,烧破绫绢。
远处街市灯火连天,明月当空高悬,树下阴影却隔出一个小小空间,情思缱绻。
那盏花灯烧掉半边丝绢竹骨,倒是另半边剩了四个红底黑字:
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