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那管抑制剂在地上混着雨水泥泞,在透明的玻璃管体上裹了一层灰垢,脏兮兮的,就像是现在的季遥川,被抛弃,被扔地上,被裹上了污垢,被毫不在意。
就像是团垃圾。
他弯下腰,捡起来地上那管针剂,颤抖着手,试了好几次才挽起来袖子,露出一截紧实苍白的小臂。
他的手腕很好看,细白纤瘦,暗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上根根可见,这种手腕不论是串着一截简约细银色的手链还是佩戴上华丽珠宝都会很好看,最起码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布满淤青的针眼。
在现在的市场上,抑制剂有很多种类,针剂型,药剂型,甚至还有喷雾型,这三种中药效和作用时间最好的是针剂型。但是omega们都爱护自己的身体,追求漂亮,不愿在身上留下青紫的淤青针眼,所以针剂型是使用最少的。
但是季遥川,他早就忘掉了什么叫美,什么叫漂亮。
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正常的omega,他已经被谢廷醉成功地训练成了一个工具。
因为长期训练,他的手臂上的血管清晰可见,熟练地拔开针管,朝着那青紫的血管直接按了下去。
路苗在车上等了很久,嘴里叼着烟,一个胳膊搭在窗边,前座被几乎放平了,长腿翘在方向盘上,目光虚空地朝乌云密布的天边看去,腾腾云雾从那里升起来,慢慢地朝整个人造天空分散开去,象征性地几声响雷,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大雨。
“今日地下城人造雷阵雨,阵雨时间段为上午六点到十点,下午三点到晚上八点,恒温10度左右,阵雨阶段气温略有降低,吹4-5级西南风,各位听众适量增加衣物,在阵雨时间段记得带伞。”
车里的广播正在重复播报着今日的天气,即使是分外甜美的omega女声也无法让路苗提起来半点兴趣,她懒懒散散地抬了抬眼皮,伸出手把广播给关掉了。
地下城的天气每天都在以既定的规律变化着,每个月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晴天,每年什么时候进入夏天,什么时候进入冬天,都脱离了自然的控制,全部由“人造”取代。人造雨,人造雪,人造晴天,人造春夏秋冬,所有的一切都在被气象局的精密的数据控制着。
每天的播报都不会出半点错,在这里,不会出现被猛然倾盆而下的大雨淋个满头,也不会因为突然的变天被冻得半死,气象局会把每天给地下城设计的气象数据都准确播报出来,精确到每小时甚至每分钟。
处处透露着数据堆砌而来的固有的刻板和枯燥。
路苗嘴里叼着的烟半天没点着,上上下下的口袋摸了老半天,什么都没摸着,心里烦躁地叹了口气,眯着眼正好看到了墓园门口走出来的人。
为首的男人轮廓立体,简简单单一身白衫黑裤,就这么站在墓园外,鬓发在风里飞散,寥落孤傲。他手里正把玩着一只火机,唇上叼着烟,眉眼低垂,火光在眼前一闪,火舌萦萦绕绕地舔舐着烟头,然后倏的灭了。缭缭烟雾从唇边蔓延开来,遮住了男人锋利的眉眼。
说实话,路苗虽说身为一个alpha,也不禁为谢廷醉的颜值感慨。
天生的脸和身材,老天的得意之作,却偏偏摊上了这么一个阴冷嗜血的性子。
路苗心里清楚,他不是天生的心狠,只因为他的心早就随着温乔埋在了那片薄土之下。
路苗算是在谢廷醉身边的“老干部”了,对于温乔的事她也略知一二,当年谢家遭遇变故,据调查是被内部人员出卖,整个谢家被连锅端了,谢老爷子也在当年的变故之中去世,谢廷醉带着他的未婚妻温乔在出逃的半路被抓。
在这之后的事就成了整个集团的禁忌,她也无从得知,只知道温乔永远死在了那里,而谢廷醉也像变了个人一样,从谢家的金贵少爷,变成了地狱踏血而来的鬼修罗。
天边传来一声闷雷,把陷入沉思的路苗给拉了回来,紧接着一场急促的暴雨倾盆如注,她垂眼扫了下时间——正好六点。
墓园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来一辆车,谢廷醉在大雨倾泻的前一分钟进了车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苗总感觉他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朝这边扫了一眼。
路苗条件反射似的一缩脑袋,莫名其妙地一阵心虚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从座位上坐起来:她又没干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为什么这么害怕。
但是那瞥过来的薄凉一眼,却像是寒到了心里。
路苗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外面的大雨瓢泼,倾盆而下,哗啦啦地砸在前挡风玻璃上,从开始的一点两点到慢慢地连成一片水晕,遮住了整个玻璃。
路苗盯着面前的玻璃发呆,忽然呼吸一滞:
不对。
路苗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谢廷醉都出来了,那季遥川呢?
她急急忙忙地冒着雨从后备箱里抽出来一把伞,雨混着风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雨伞迎风,拉扯着路苗一下没站稳,差点后仰过去。
“卧槽。”
她张口就是一句脏话,这么大的雨,季遥川身上还有伤,本来就是发热期身体虚弱,他要是晕倒在半路就完了。
路苗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抱着雨伞就狂奔,也顾不得被雨水往脸上砸,一路跑到了墓地,眯着眼在雨幕中找到了窝在墓碑前的季遥川。
他就这么在地上坐着,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他本就骨骼纤细,把长腿抱在胸前的时候更显得无助。平时人挡杀人的宛若地狱鬼魅的杀手,此时却像是一个走丢的孩子,无助凄苦地在原地等着,等着那个把他丢下的人愿意回来找他。
“小川!”
路苗的声音被风雨打散在半道,根本传不到那个孤单的人的耳朵里。
季遥川茫然似的,转过眼,看着那个墓碑上的照片,那是一个清秀漂亮的omega,笑起来眼尾弯弯的,眼底亮晶晶,像是倒映着星河万里。他的笑脸是那么的和善温柔,阳光灿烂,让人忍不住和他一起笑。
可能当初在很久很久以前,周乔还活着的时候,谢廷醉就这么看着他笑,和他一起闹,心里眼里都是他。
季遥川很清楚,周乔是谢廷醉心头直直插进去的一颗白玫瑰,玫瑰根深,吸食了他的骨血,已经和他融为了一体,再也抛弃不掉。
“小川!”
路苗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少年身上的绷带已经散开了大部分,血水在地上融合着雨水,丝丝缕缕地顺着青石板间那一道沟壑逐渐远去。少年裸露的胳膊上横陈着一道血印,地上是已经用过的抑制剂针管。
空气中淡淡的铃兰味道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下些许难以捕捉的气息,路苗一个血统优秀的alpha都难以闻到的地步。
他还是打了抑制剂。
路苗想起来谢廷醉离开的时候,眉眼淡漠冰冷,寒霜结满眼底的模样,真的是分毫的爱都没有分给季遥川,甚至连怜悯都没有。
可能那种人的骨子里就没有人类的情感。
季遥川那超乎常人的那张美艳的脸被雨水冲刷得清丽漂亮,目光朦胧看过来,许久才慢慢地恢复了焦距。
“路苗姐。”
路苗的心狠狠地一抽,她和季遥川认识了这么久,已经把他当弟弟来看待,看到自己的弟弟这么被折磨,她心里也很不好受。
“下雨了,回去吧,我带你去医院看伤。”
“路苗姐。”
季遥川像是听不到她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了墓碑上那张清纯的脸上,复又转过眼来,唇角微微上扬,眼底却是一片悲哀。
“我是不是,永远都争不过一个死人?”
路苗没说话,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说。
季遥川的唇角缓缓落下,被雨水打湿的刘海根根分明,垂在他的额前。
他的眼尾慢慢地红了,感谢这场大雨,掩盖了他的泪水。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路苗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的人歪倒在座椅上,目光朝着外面看,骨相立体的侧脸贴在雨水模糊的车窗上,他真的比那些出现在电视上的明星还要好看。
路苗带着他去了医院,把腹部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下,伤口被雨水浸泡,有些发炎了,医生给他消了毒,等到结束了路苗又把他送到了家门口。
“姐,谢谢了,回去的路上小心。”
季遥川像是早就忘掉了早上的事情,他脸上带着笑,乖乖巧巧地站在车外,朝路苗挥了挥手。
路苗心里知道,他只是习惯性地把情绪隐藏下去,即使心里早已千疮百孔,他还是会端着笑面对自己。
她叹了口气:“回去好好休息,注意伤口不要沾水,饮食清淡,定时换药……”
女性天生的细心让路苗把季遥川给嘱咐了好几遍,他就在门外站着,路苗说一句他就跟着点点头,脸上一直带着微笑说“好。”
这总是“好”就让路苗有种被敷衍的感觉:“你别总是‘好’来‘好’去的,记在心里了吗?”
“我知道了,路苗姐,”少年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带着被雨水沾到的污渍,就这么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他脸上总是带着笑,温温柔柔的,朝她挥了挥手,“姐,路上小心。”
“好好好,你要照顾好自己。”路苗的唠叨终于结束了,车子在一阵急促的打火声中,车子终于离开了视线。
季遥川终于放下了所有的笑脸,在那一瞬间,他挺起来的背弯下了,脸上的笑迅速暗淡,最终化为一片空白的寂静。
就好像天边落日,终于在那一瞬间沉入了地平面,那铺满天际的光霞也随之湮灭,化作一片空寂。
打开门,房间内空空荡荡,他几乎没有多少东西,桌上置物架上都是空的,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只有角落里的衣架上搭着几件外套,地上的行李箱是敞开的,里面胡乱地扔着零七碎八的东西,干净到仿佛住在这里的人随时都要离开一样。
身上的衣服湿了干,皱巴巴地包裹在身上,很不舒服。即使身上有伤,他还是选择快速地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躺在了床上。
房间里黑漆漆的一片,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一个人甚至都懒得开灯。
就这么躺在床上,柔软的被子把他包裹起来,四周一片寂静,寂静到全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寂静到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一切全部归于平静,那些被喧嚣掩盖下去的情绪又奔涌而来,紧紧地扼制住了他的心脏。
他好累,好疼。
腰腹的伤口被冲了水,在酒精的作用下正火辣辣的疼,但是更疼的,还是心脏。
他翻了个身,把自己卷在被子里,蜷缩成了一个团,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再次醒来的他,是被冻醒的。
眼皮沉甸甸地压着,脑袋好似灌了铅一样,喉咙像是用砂纸磨过,嘶哑又疼。
因为被雨水冲刷,又是在发热期这个omega最敏感虚弱的时期,他成功地发烧了。
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喉咙干渴到发疼。空落落的房子里没有一点声音,他像是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棺材里。他闭着眼,从床头柜子里摸出来药,等打开水壶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是空的。
就着口水咽下去,药在舌尖融化了些许,又苦又涩。
他一点都不想动,眼皮沉到睁不开,把被子裹得紧了,翻了个身继续睡。
他浑身都难受,睡眠断断续续的,梦也跟着断断续续的。这个梦魇像是绕身的魔鬼,把他从清醒中反复拉入沉沦,让他在梦境和现实之中反复挣扎。
他的梦里是一片阴暗,整个世界都是灰白色的,他独自在这无边无际的黑白之中,男人朝他缓缓走来,黑白的色调随着男人的步调逐渐被撕碎,化作成了明媚的阳光。
梦境里的男人在他面前站定,朝他伸出手。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可能是男人逆光而站,他没有看清楚对方脸上的阴冷,天真地把自己布满伤痕的手放在了那双干净修长的掌心里。
画面一转,他被拉入地狱。男人俊美的脸上是疯狂到几近扭曲的表情,季遥川被毫不留情地推入深渊,那下面是无数攀岩而上的尖叫着的鬼魅。
男人站在悬崖边上,眼底是一片冰霜,凝固在眼底,他残忍地笑着。
他的声音比地狱的鬼魅还要可怖。
“季遥川,是你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