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来人,把这老朽给寡人拖下去杖杀了。”
子庚的话语冰冷,厉承稷的求饶聒噪,而眼前的老祈王则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大张着手臂:“陛下要杀老身便杀吧!老身死不足惜!只是这蛊惑了陛下心智的妖孽,陛下当真还要留他?!”
“陛下!莫要听父王胡言乱语!”厉承稷的嗓子都喊哑了声,他冲上前、拼命地扯拽老祈王的胳膊,“父王!父王……!!快跪下给陛下与贵君谢罪!!”
“你这个不孝子!”老祈王猛地甩开厉承稷的撕扯,反身又抽了他一个巴掌。老祈王的眼中已盈满热泪:“我厉家儿郎跪得天地、跪得陛下、跪得父母,偏没有给奸臣小人下跪的道理!”
厅中乱作一团,两名侍卫立在门口面面相觑——全帝昊国的百姓皆知老祈王披肝沥血、一心为国,现今老祈王的儿子南祈王厉承轩又是治水的功臣,如何能这般轻易地处死老祈王?
可子庚的脸色吓人、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看着他要催促那两名侍卫将老祈王拖下去,苏九更是脑中一团乱麻——事到如今,真的没有保住老祈王的办法了吗?
“老祈王打了舍弟,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风凌清清冽的声音忽然想起,厉承稷绝望又无助地看着风凌清缓步踱上前、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正疑惑之时,竟猝不及防地被风凌清抓住手肘、生生折断了手臂。
“啊——!!”
厉承稷被疼得尖声大叫起来,涕泪横流的脸上因痛楚而扭曲着。老祈王先是一惊,遂而连牙齿都战栗了起来;他扑上前紧紧抱住厉承稷,睁大了被皱纹挤成一团的眼睛:“苏凌!!你做什么?!”
“要老祈王为一个耳光丧了命,对阿九来说未免太贵重了些。”风凌清面无表情地看着老祈王,又拱手向子庚问道:“陛下,若是此刻处死祈王,便是顺了他的意、还会让阿九背上一个凶狠蛮烈的坏名声;而臣方才断了北祈王一臂,一来替陛下与阿九出了气、二来能让祈王长个教训,定不敢再与陛下造次;陛下可还满意?”
本来子庚的牙根都被嚼地痒痒、头上似要冒出火苗;而风凌清的话有如一泼冷水稍稍浇灭了他。
——老祈王还不能杀!此刻比起要了老祈王的命,更重要的是拿捏住北祈王这个人质才是!
子庚稍稍清醒了些,他正了正身子、摆摆手让门口的侍卫退下。
“好啊……好啊……苏凌,是老身看错了你。”老祈王哀叹着,“老身本以为你与你那弟弟不同,你在南郡帮过轩儿,老身还道你是个忠良贤臣!想不到啊……”
“……还不快跟我走!”风凌清蹙眉,面上少见地挂上了怒意。
老祈王虽是耿直忠臣,却也败在太过耿直。他在祈郡过了二十多年,还以为子庚与先人皇一个性子,温和谦让、虚心纳谏;又怎会料到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的子庚怎会容许他人僭越干涉?
子庚年少时,皇权沦为世家权臣的傀儡,他一谋一策、如履薄冰地将权力夺了回来,他的威仪、他的决断,皆是容不下他人指挥的!
可糊涂的老祈王只以为子庚的一切荒唐之举都是为了包庇一个“宠妃”,欲将罪责都推到苏九头上。
风凌清清楚地知道,以“忠”为人生道义的老祈王,不肯也不敢承认他的主子人皇本性暴虐残忍,这才要把对与自己预想中有了出入的陛下的失望与责怪都发泄到苏九身上。
不仅是老祈王,整个昊阳城中暗自谣传苏九恶言的人皆是如此。
若是不这般,便是要他们承认自己的懦弱与昏聩。
这便是人之恶。
而风凌清就是利用这一点,故意让老祈王听到皇都中的传言。他想借老祈王之口向子庚发难、逼得子庚做错事,却不料这老头儿倔强地厉害、恨不得将命都搭上。
他本许诺过厉承轩,要保护他的家人。可老祈王若还是执迷不悟,便是他也不得不舍弃这个变数了。
风凌清强硬地将老祈王从地上拽起,二话不说便要离去。老祈王讪讪地自嘲,哼笑了几声,突然挣开了风凌清的手,一头往那门柱上奔去。
“天要亡我帝昊国啊!!”
“父王——!!”厉承稷还疼得在地上打滚,只能伸着脖子、眼睁睁地看着随着“轰”的一声、倒在地上的老祈王。
老人的额头鲜血淋漓,肿起了好大一块儿。子庚稍稍挺直了背,催促风凌清上前查看。
风凌清皱着眉,正常人这么用力地撞上一下都会要上大半条命,更别提这年近古稀的老人了。风凌清撑着老祈王后背的手悄悄运起灵力、试图将他从鬼门关中捞出来。
苏九亦察觉到了这股灵力的波动,直到再次感受到老祈王身上的生气,他才稍稍安下心。
“还有一息尚存,臣带祈王回去诊治,先告退了。”风凌清招呼上两名侍卫将老祈王抬起,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厉承稷一眼道:“你莫要再生事端。”
踏出门时,风凌清又回头望向苏九,对子庚道:“阿九看起来很累,陛下放过他吧。”
放过他吧。
——苏九曾天真地以为,违背着本心、麻木地委身与子庚,便是这劫中最难熬的事了。
可直到前一日昊阳城中的屠杀,才让他意识到比忍受子庚的搓磨更痛苦的事,是看着活生生的生命、因为自己的缘故骨化形销。
而他却只能无力地看着、什么也做不到。
这股悲凉与无力感,其实早在子庚要他入宫的那场宫宴上,看着那名妃子命丧黄泉之时,便已经埋下了。
苏九牢牢记得,风凌清所说的“济世救人”乃苍生大义,却也变不得凡人的命数。可是那一个个变不了的“命数”,何尝不是苍生?
苍生的凋零,看在眼中亦是痛苦。
这痛苦是种子,埋在心里,那无辜之人的亡魂便成了养料;那一个个因自己而死的凡人的血、源源不断地倾注在幼芽上,转眼间就已成了参天的枯木。枯木的枝头如锋利的刀刃、刀刀割在胸腔中。
伤口名叫愧疚、名叫自责。
这伤口难熬至极。于是被这伤口折磨了一整夜的苏九,虽未被宣召,但还是一早就来到了紫銮宫,竭尽所能地用身体供子庚发泄、只为恳求他收回那道染血的皇命。
与那悲凉与无力的痛苦相较起来,子庚的折磨竟然都显得温柔了不少。
伏在子庚的榻上时,苏九忍不住想,他的济世救人,究竟是听了风凌清的教诲,还是他自己受不住这痛苦,故而想挽回、想自救?
而梦中血肉的沼泽,何尝能放过他?
风凌清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自此之后,直到行刑那日,苏九再也没见过这个曾说了“放过他”的男人。
而那日回国师府后,风凌清与厉承轩安顿下了老祈王。老人的情况虽然不容乐观,却好在风凌清的灵力为他吊住了一口气。
“子庚那厮差点儿就要杀了我父兄,是可忍孰不可忍!!”厉承轩几乎暴跳如雷,他的吼声连屋顶都能震动。
“你若现在起兵,我不拦你。只不过,你兄长的命可就保不住了。”风凌清淡淡答道。
“兄长……兄长……”厉承轩瞪着风凌清,“你不是说今日要与兄长一同去把父王救出来吗?怎得我兄长又被扣下了!”
见风凌清沉默,厉承轩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你是故意带兄长入宫的?……就是、就是为了把父王换出来……?”
“……”风凌清以閡目默认了厉承轩的猜测。
“好你个苏凌!你当日与我说你知晓我的野心,说要助我一臂之力,可你却陷我父兄于这般危险的境地?你究竟是什么意图!!”厉承轩气愤地一拳砸向桌案,而后又冷笑道,“是啊……你是神,在你眼里,我们凡人都是蝼蚁。什么东西在你那儿都轻如鸿毛,毕竟连那个你养了多年的狐狸,你都能不痛不痒地把他送到子庚床上。”
“……我别无他法!”
风凌清的声音忽而变得不耐烦起来,厉承轩怵了一怵,却还是不甘示弱:“他可知道,你计划的最后一步,就是要了他的命!”
“我要苍生太平,已然决心献出阿九的性命;而你要皇座与天下,竟一点儿牺牲的觉悟都没有,什么都不肯舍弃的人竟还妄想做这天下之主,可笑至极。”风凌清冷冷地看着厉承轩,毫不掩饰地讽刺道。
“你既有能耐!缘何不肯四年前的那场秋狩上直接杀了子庚!若是那时你放任我兄长派去的刺客将子庚那厮杀死,此时皇位上坐着的早已是我父王了!”
“呵。”风凌清侧目看向厉承轩,“先不论我不这么做,天魔之恨不能雪,这世间早已生灵涂炭;若是没有这些年的历练,你真以为你父王能坐稳这天下?他那么一个忠烈之人,如果早知道养了两个狼子野心的逆臣,纵是不肯杀了他儿子,便也会第一个自戕谢罪,届时凭着你和你兄长,恐怕连皇位都捂不热,便要身首异处了!”
厉承轩被堵的说不上话来,拎上外袍欲出门吹吹风冷冷他发热的脑袋。门被猛地拉开,走廊处却闪过一抹身影。
如被冷水浇了一通,厉承轩大喊:“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