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盛顺十二年八月。
一场急雨好似突然挥舞起在地窖里冻了一夜的鞭子,冷冰冰地将惊慌失措的行人驱赶到附近的茶棚之下。
接连不断的雨滴带着短促的声音抽打下来,鞭笞着已经黄透了的残叶,摇晃着僵硬的枯枝,使得它们发出飒飒的低吟。
聚集在方寸遮挡下的人们推搡喧嚷着,各自的头顶肩膀都浸透水色,言语之间要么咒骂着拥挤的左右旁人,要么抱怨着突如其来的暴雨。
在这嘈杂环境里,沉默的人也不在少数——茶桌之下便蜷缩着一个身量娇小的少年,他一言不发,形容也不见委顿烦闷,仅倚着一条桌腿,将自己团成一个不规则的球型,背后的衣服蹭满了灰尘,怀里抱着一个色泽鲜艳的皮质酒囊,在小口小口地抿着酒。
少年眉眼低垂着,神态安然自若,甚至还有几分舒展随意,好像屈居在这混没尊严的桌子下、委顿在众人的腿脚边是多么令人安然惬意的一件事。
若此时此刻有个细心的人、或者是嗅觉灵敏的人多看这少年一眼,一定会惊恐地发现,这位看起来骨骼还没彻底长开的孩子,发梢正渗着丝丝被稀释了的血色,身上也有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道。
那是他不久前曾杀人夺命的不二铁证。
混黑的天空突然被闪电划破,仿佛天际伸出了亮金色的利爪,树林像个受惊的孩子一般被吓得瑟缩发抖,连风也开始不住哭号。一声霹雳贴着头皮炸响,顿时令本就吵吵嚷嚷的人群炸开了锅,像滚滚沸油中投入了一把辣椒,惊恐的呐喊和叫骂简直让人耳畔轰鸣,头都涨大了一圈。
只是这份鼎沸才持续了不足片刻便迅速地烟消云散,人声推搡暗示着一个接一个灭了下去,连桌子下专心喝酒放空的少年都注意到了这一份不寻常,伸了伸他沾着不明显的血迹的颈子,探头探脑地透过层层踏踏树林般茂密参差的腿脚向外看去。
各色布料包裹着的腿与腿之间的小小缝隙后面,少年看到了一双黑色麟甲包覆的皮靴,只这一眼,他便低声“哇”了出来,迅速将自己团成了更小的一团、努力把身体塞进密不透风的阴影之中。
在一群人低头行李、敬畏地喊着“拜见大将军”、大气也不敢喘的阴鸷中,少年几乎有些欲盖弥彰地举起了酒囊,遮盖自己的侧脸。
那靴子的主人毫无停顿地径直路过,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里还藏了个人一般。
“呼……”直到人群说话的声音陆续变大,再度盖过了雨声,少年才松了口气。他又抿了一口酒,却撇了撇嘴角露出了不满的神色,终于挪动着肩膀,在喧嚣的环境里睡了过去。
【呈哥——】
【快跑!呈儿!跑啊!!】
【……将军,这里还有活人,是个小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罢了,你既已国覆族灭,我给你起个新的名字吧。】
“阿娘……小妹……阿娘!啊!”
“嘭!”
“啊!痛啊……”
叶逐因为疼痛瑟缩成了一团,有些狼狈地抱住自己的头。
他方才自梦魇中惊坐而起,一时竟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酒桌的横梁上,精神的痛苦还未褪去,肉体又填了新伤,叶逐一手揉着额头,一手去拿自怀中滚落的酒囊——此时此刻,也唯有美酒可以一慰他可怜的身心了。
只可惜里面不是桃源乡。叶逐在心里叹了口气,将塞子扒了开,瞬间一股浓烈的酒香混着桃花香和热气钻入他的鼻腔,烧的五脏六腑滚滚沸腾起来。
“啊,桃源乡!”叶逐不可置信地举起酒囊看了一眼,接着二话不说,直接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对这佳酿的渴盼。
半袋子酒咕嘟咕嘟下了肚,叶逐餮足地吐了口气,打了个饱隔,一边咂着嘴一边擦了擦下巴,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先前酒囊中的桃源乡在去往黑牙寨大本营的路上就已经被自己喝得一滴不剩,他在回营的半路遭遇暴雨,又赶上肚子里酒虫天翻地覆没完没了折腾,迫不得已才在这间路边小店里沽了最贵的酒——拜北越国嗜血好战、热衷以俘虏骨血酿酒的传统所赐,店里的酒丝丝缕缕尽是血腥气味,好似嚼碎的麦秆冲泡出来的米糠,比带酸味的水好不上多少。
如今,这满袋珍醇又是从何得来的……?
叶逐晃了晃自己的酒囊,心里却越发没底——能无声无息自他怀中拿走他的宝贝酒囊、再换了里面的酒的人……
叶逐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脊背发麻,后颈的毛发如同猫咪受了惊、眼看就要根根分明地立起来。他不敢将头探出桌外,抓紧了手中的酒囊,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老、老大……”
没人应答,只有压迫感自身后铺天盖地而来。
叶逐不敢再出声,自然也不敢钻出桌子——他甚至不敢回头。
因为他感觉得到,他的身后,坐着北越国最骁勇善战的武士、前不久刚刚被中原皇帝赐封怀化大将军一职的第一武将、北境所有部族的百姓人人敬畏折服的存在——
风、容、与。
而他叶逐,先不说在年龄上就比这位城池般坚固厚重的人物少滚了一轮有余,寥寥几次武力角逐也不曾讨好,如今他在别人的地盘上、坐着别人前日里刚给的位置,虽说要细细议论的话并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但就是没由来的一阵子心虚。
叶逐咽了口口水,嗓子里尚且过着满是桃香的酒味儿,他想开口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就哪一件事去认错,而且自己搪塞编织的那些理由,无论如何在对方听来都是狡辩荒唐。
不知在沉默中过了多久,连瑟瑟发抖的店小二都躲得远远地,不敢再前来给风容与添茶加水,叶逐手中的酒袋子也在一次次紧张的、不知不觉的吞咽中被他榨干了最后一滴。
“叶逐。”
就在叶逐刚刚鼓起勇气张了嘴、还纠结措辞未及发声的瞬间,风容与的声音突地救命一般响了起来,桌子下如坐针毡的少年再也顾不得害怕和忌惮,连忙应声:“我在,我在!”
“随我回去。”
风容与站起身来,看着叶逐故意连滚带爬地钻出桌子还绊了一跤——许是这狡黠的小鬼知道,若是自己样子狼狈些,风容与便会心软几分似的——他眼神闪烁着,迅速地站了起来整理了衣服,却又慢吞吞地抬起了手,将酒囊向着风容与伸了过来:
“老大……”
“大将军。”
“大将军……”叶逐满脸可怜委屈的神色,快速地看了风容与一眼,“我没酒了……”
“你方才在去围剿黑牙帮之时,怎么想不到会没酒?”风容与竟然真的顺着叶逐随便撒娇的话题接了下去,只不过阴沉着一张脸——事实上,见过他两次以上的人都知道,北越国的怀化大将军大人素来是这幅表情——叶逐则抿唇不语,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事了的小狗,耷拉着耳朵听着主人的训斥。
“你身为北越国与中原皇帝亲封的云麾将军,于厉武军军营走马上任时本就有诸多反对议论,我叮嘱你多次要规矩行事、为士卒立威立信,而今日你竟然佝偻蜷缩在这茶摊酒铺的木桌之下,面对自己的上司,不尊称我一声‘大将军’,口口声声民间混称,成何体统?”
“老大……大将军,我进来之前特意卸了铠甲摘了腰牌,可不是以云麾将军的身份进来的,那时人多雨急,又没有人认得我这张脸,肯定没人发现的……”叶逐小声解释着,将手中的酒囊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向着风容与的位置推了推,“至于称呼,我都叫了你这么多年‘老大’了,就算要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嘛……”
“……下不为例。”风容与警告着,将一小坛酒顿在桌子上。
原本整个人都软塌塌的叶逐立时精神振奋起来,高束脑后的马尾辫欢喜得像小狗的尾巴,随着主人的动作一摇一晃。他眨着圆溜溜晶亮亮的眼睛,一把抱起了酒坛,嘴上叠声说着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却根本没再看风容与一眼,摘掉了封坛的红布,深深地嗅了一口泛着桃花香味的酒气,热切又贪婪地将嘴唇凑到了坛口。
风容与面无表情地看着咕嘟咕嘟喝得欢实的叶逐,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很深的无力感,他第一千六百四十四次对自己说,这名在乙姱族内斗覆灭的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少年,恐怕日后,是要加倍严厉管束了。
一心饮酒的叶逐是注意不到风容与心中作何盘算的,他喝得心满意足,仰起脖子将酒坛中最后一滴佳酿抖落在口里,餮足地舔着嘴唇,这才想起应该讨好一下轻易放过了犯下错误的自己的顶头上司。
于是这根本不懂得心机为何物的少年抱着空酒坛子,向着风容与蹭了过去。
叶逐笑眯眯地唤风容与:“大将军~”
他身上的酒味和血味盖过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阳光气息,绕在风容与的鼻息之下。风容与居高临下地看了叶逐一眼,视线扫过这名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尚且沾着些许血污的发梢,手指在袖袍下隐秘地动了动:“第一次执行军队任务,感觉如何?”
叶逐长舒一口气,风容与既然这样问了,那他犯了错的事儿就算彻底翻了篇。叶逐将心上压着的那块大石头一脚踹开,轱辘轱辘滚到一边不见踪影,眼下他又有美酒在手,心情自然也飘了起来。
叶逐半低了头想了想,答道:“没什么感觉。我也不是第一次杀人,就是觉得人在马上,又有许多同伴在侧,略微有些施展不开,恐怕要多出战几次才能适应了。”
“不错。”风容与应声转身,叶逐连忙跟上,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绕到了风容与身侧道:“老大,有几个百夫长说要我‘赐教’他们一二,如果近些日子不用再上马征战,我打断他们一根肋骨可以吗?”
“若你施展全力呢?”
“恐怕他们片刻间就都要人头落地了。”
“既然要你指点,为将官者必当用心,人头落地尚且不至于,一个月起不来床倒也使得。”
“哇,老大你可真是个严苛的人诶~”叶逐拍了拍自己空荡荡的酒囊,匆匆追着风容与的步伐,笑着调侃了一句。
风容与似是而非地应答了一声算是默认,忽地话锋一转:“叶逐,后悔了吗?”
“啊?”
“我在问,你后悔了吗?”风容与停下脚步,眼神如同寺院里沉重又令人敬畏的巨钟一样,笼在了叶逐的身上。
近些年来北越国王室明争暗斗,各种关系错综复杂,盛顺九年,年近九十的老北越王一命归天,按照正统继任的王子年龄早近七旬,言语行动已有龙钟之态,且膝下并无任何子嗣。
与新北越王茧皮白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风华正茂的前王孙、现任王子——夏侯瀚。
夏侯瀚少年便随先王驰骋沙场、英武绝伦,更是在十七岁时被老北越王于朝堂之上亲口封为继任大统之人。待到老北越王薨逝之后,自然也就成为了新王胸中的一根刺。
盛顺十一年,在夏侯瀚、风容与二人与中原军队鏖战胶着之际,新上任的北越王夏侯瑁暗中派了一队特使潜入中原王朝,竟然在边境战事连连大捷之时提出求和,声称从今而后对中原皇帝俯首称臣,为表诚意,愿献出继任王子作为质子,远赴京中服侍中原皇族。
为了北越国朝中大局,夏侯瀚无法抗命,只得连同风容与一起,命令厉武军后撤三十里,将无数将士浴血杀来的土地拱手送给了中原,也将自己送去了中原。
风容与奉命护送夏侯瀚入京,走出云崖关不足十里就遭到刺杀,也是在这一日的兵荒马乱之中,夏侯瀚才知道,风容与瞒着他、瞒着北越王、瞒着国中所有人,借自己职权之便,私养了一支特殊的“军队”。
——影息阁。
影息阁做暗卫生意,也做杀手生意,且靠此为风容与攒下了几可与北越王室抗衡的可观财富。
“你……你这是诛灭九族之罪!”夏侯瀚颤抖着手指,睚眦欲裂,瞪着垂头单膝跪在地上说着“任殿下处置”的风容与,尽力压低自己的声音,却压不下心中滔天的怒火。
“殿下,属下的九族皆早为北越战死,除却属下之外只剩一个十二岁的妹妹,如若殿下尚有慈悲之心、通融之意,还望对小妹网开一面。”
“风、容、与!”夏侯瀚咬牙切齿,再也看不下风容与那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转而去瞪跪在风容与身后的少年。
少年的身材娇小异常,下颌尖削,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看上去煞是讨人喜爱的模样,夏侯瀚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眼熟。
然而这位清丽少年的手中握着两柄匕首、一把软剑,腿边还放着一挂锁链流星锤、十几枚发着绿光一看就是淬了毒的飞镖,就连后背都紧紧地勒了一张胡弓。
少年梳着高高的马尾,甚至有心情编了好几条精巧的三股辫作为装饰,然而发梢不断地向下淌着血——他的脸上、脖颈上、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不被殷红血液浸润的地方,通身散发着冲天的血的腥臭。
“……你说这小子是影息阁第一杀手?”夏侯瀚皱起眉,盯着少年看了半晌,忽地一拍大腿:“他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小子!”
少年闻言歪了歪头,竟然露出了有些娇憨可爱的表情看向风容与。
风容与道了声是,又说:“叶逐身手虽好,心智却过于幼稚,御下无方,是属下失职。本次殿下只身前往帝京,会安排另外两队影息阁高手留在殿下身边,实时保护,且能及时书信往来。”
“你……我……唉,事已至此,罢了罢了!”夏侯瀚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盛顺十一年六月,北越王子夏侯瀚前往中原帝京,归德将军风容与带领一万厉武军作为护卫随行,暗中还跟着以叶逐为首的影息阁百位杀手,浩浩荡荡走了半年。
去时风容与是北越战将,与中原边疆几辈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回到北越时,却已经成为中原皇帝御笔亲封的“怀化大将军”了。
在风容与返回王都,见过北越王、递交中原皇帝的礼物书函、秉明各项事宜时,叶逐悠闲地躺在影息阁最老最大最高的那颗柳树上,吹着他的柳叶笛。
叶逐刚洗了澡,穿着短打衣服,扣子系得松散,全身的武器卸在树下,只用一根簪子扎起高高的马尾辫。他的笛声悠扬轻松,不似才奔波劳苦过的杀手。
不过没吹一会儿,笛声便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叶逐一路奔波累得很,眼皮沉重,终于还是脑袋一歪,睡在了树上。
他觉得自己最多眯了一炷香的工夫,听见风容与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说着“叶逐,下来。”和“叶逐,醒来。”
叶逐睁开眼,惊然发现天色已经大黑,皓月大如圆盘,高悬在漆黑无星的夜幕,而自己手脚冰凉,四肢已经有些麻木了。
“老大~”叶逐叫了风容与一声,翻身从树上一跃而下。
风容与面容冷肃,叶逐跺了跺脚走上前去,笑容轻快,一点也不怕他。
“又有什么棘手的任务了吗?”
叶逐一边问着,一边弯腰要捡地上的武器,风容与说了“不必”,叶逐就停了手,笑着凑到风容与面前,问:“那老大是来给我送酒的吗?”
风容与看着叶逐,先是揭掉了叶逐睡着时黏在唇瓣上的柳叶,又松开了叶逐的簪子。
叶逐的头发就这样散落下来,落在风容与的手心里,风容与动了动手指,发丝如同乌黑的瀑布,自指尖倾泻而下。
“休息时不必束发。”
“老大你规矩真多。”叶逐晃了晃脑袋,没大没小地对着风容与抱怨了一句,微凉的发丝也在风容与的手中晃出水波一样的涟漪,“要真是让我好好休息,你就不该半夜来影息阁。”
“我不来,你在树上睡这一夜?”风容与顺了两下叶逐的头发,将手里的簪子放在了石桌上,“明日一早,随我去厉武军大营。”
“知道啦。”叶逐仰头看着风容与,答应得漫不经心,皱着鼻子吸了吸气,咧开嘴笑了起来:“老大,你带了桃源乡,是不是?”
风容与没有回答叶逐,倒是真的不知从哪变出来一个酒坛子。
叶逐欢天喜地地对着风容与笑,欢天喜地地接过酒坛,欢天喜地地喝了起来。
乙姱族人嗜酒如命,连刚出生的婴儿都会被父母用筷子蘸酒润唇,叶逐早就养成了这习气。
风容与的事情已经说完,他刚回国中,理应由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去处理,此时此刻反而摆出一副闲散的样子,坐在院中的石桌上看着叶逐喝酒,让叶逐觉得好似“明日随我去厉武军大营”这样的正事是什么可说可不说的借口,风容与就是为了给他送酒才夤夜来到影息阁。
这样的想法管它是不是实情都让叶逐觉得开心,他喝了多半坛的酒,将酒坛子抱在怀里,坐到风容与的身边。
除了嗜酒,乙姱族人还有个身材矮小的特点,和魁梧彪悍的北越人不能相比——尽管风容与身上只有一半北越血脉,然而他身材颀长,比起纯粹的北越人也不遑多让,叶逐站在他身边时,总要偷偷垫高了脚尖,才堪堪能到风容与下巴的位置。
叶逐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正大光明地瞪着眼睛看风容与,想着也亏风容与不是传统的北越人,才能这般面容俊朗、鼻俊唇丰。那北越人一个个生得大脸方颌,就连王室子弟都无法例外,叶逐平日里看惯了风容与,见到传说中最为英俊的夏侯瀚王子,也觉得不过尔尔。
叶逐总觉得风容与更像个中原人,可他又隐约知道风容与的家族与中原皇族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是风容与的父辈祖辈哪怕拼着性命不要,都想杀入帝京、斩尽中原皇亲国戚满朝文武的那种大仇。
好在风容与没那么拼命,知道有些事强求不来,只能智取、徐缓图之,不然护送夏侯瀚去帝京之时,叶逐还真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帮着风容与在禁卫森严的皇宫大内肆意屠戮、还要保得住风容与能够全身而退。
叶逐的思维天马行空地乱飘,飘来飘去也不过是绕着风容与在转,一坛子酒很快喝完了。
“老大,酒没了。”叶逐把空坛子放到地上,还抬起脚踩着滚了滚,风容与敲了敲叶逐的脑袋,听着叶逐装模作样地哎哟两声,又给他变出来一小坛。
叶逐高高兴兴地接过酒,倒是不着急喝了,趴在酒坛子上歪头看着风容与:“老大,我看你的心情不怎么好?是不是王上和那帮老犊子们又在为难你?”
“并未。”
“那是你不愿意当中原皇帝封的大将军?”
“非也。”见叶逐张着嘴又要问话,风容与先开了口,“在想中原那位恪王的话能有几分当真。”
“哎,想这么早做什么,”叶逐揭开封坛,深吸了一口酒气,舔了舔唇,“等王子殿下探听了虚实——不过这么看来中原也是够呛,除了皇子们在皇帝眼皮底下勾心斗角,还有这个皇叔那个王爷蠢蠢欲动,不比北越好到哪里。”
“面对王权富贵,利欲熏心,人的贪欲皆为一样。”
叶逐喝了一大口酒,促狭地笑了笑,对着风容与挤眼睛:“不过嘛胥雍部落可就不一样了,我听说今天仇猗又——娶了个新王妃,比他小上了三十岁,是从他小儿子的营帐里夺过去的!有人算计着九五之位,有人在抢儿子的老婆,嘿嘿。”
“叶逐,从明日起,莫要再口无遮拦、胡言乱语。”风容与忽地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叶逐,“记得去厉武军大营等我,不必穿夜行衣,迟到半刻,就罚你半月都跪在壁墙前。”
“我记得啦。”叶逐缩了缩脖子,看着风容与向着自己伸出手来,拈着一缕头发在手指间盘绕把玩了几下,很快又松开了手。
“我回去了。”风容与丢下一句话,不等叶逐回答,径自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第二日,叶逐一觉醒来,突然从一个影息阁的杀手一跃成为了北越国的云麾将军,与怀化大将军风容与同掌厉武军。
——这个称号,也是中原皇帝给封的。
盛顺十五年。
所谓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又所谓白驹过隙、逝者斯夫,夏侯瀚一去故国,转眼三载有余。
风容与怀化大将军的位置,也满打满算坐了整整三年。
北越与中原既然修好,无论民间冲突如何,军兵之间绝对不可再起战事,风容与的矛头便对准了北境之内其余的部落。
比起训练有素、擅长大部队阵战的中原军队,北境小国和部落更像一些散兵游将,往往只有鲁莽专断,一股劲地靠蛮力来冲,就算讲讲计策兵法也浅显至极,除却重要战事,风容与几乎不需要亲自出现在前线,更有甚者,一些盘踞小族甚至不用带兵前往,叶逐一个人就能杀到片甲不留。
比起三年前将士之间对于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十八岁小小少年的轻视,“云麾将军”之名也逐渐被军民敬仰起来。
叶逐就任将军之职,便不能再回影息阁居住,也不愿意去住北越王夏侯瑁假惺惺地给他开的什么府邸,干脆抱着自己软塌塌空荡荡的一个小包裹,连夜翻了怀化大将军家宅的院墙,潜入风容与空置的西厢房。
风容与的家中人丁稀落,只剩下兄妹二人,仆从杂役也少,西厢房满是尘土蛛网,叶逐混不在意,毕竟做杀手的时候什么样的环境都是待过的,安安稳稳住了一夜,还做了一个好梦。
第二晚叶逐再溜进来时,西厢房已经打扫干净,换了崭新的被褥铺靠,还多了放置衣服和武器的架子,以及满满一耳房的桃源乡。
叶逐知道,这是风容与发现了,且默许了,甚至纵容了。
风容与常说叶逐无法无天、得寸进尺、不懂规矩,但叶逐觉得,自己身为寄人篱下的乙姱遗族,没有一天到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或是装乖讨好奴颜婢膝,反而成了现在无忧无虑胡作非为、放浪形骸不成体统的样子,明明是风容与的错。
这些毛病,全是风容与惯出来的才对。
面对外族战事有叶逐分忧解难,风容与安心退居宅邸,一面扩大影息阁的规模,一面清理朝中亲近王上、疏远夏侯瀚的势力。
风容与自小与夏侯瀚长在一处,同一师父教出来的骑马射箭、同一年上的战场,并肩作战十余春秋,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北越王都忌惮三分;朝中有什么提得起远在帝京的王子的事情,话还没说完就要把账算在风容与的头上。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风容与索性也不藏头盖脚,日日里光明正大地与亲王势力斗法,逼得夏侯瑁见到他就咬牙切齿,一副恨不能食肉寝皮的样子。
不过风容与到底得了怀化大将军这一名头的好处: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只要夏侯瑁不敢与中原皇帝撕破脸,就不敢真的将风容与怎么样。
这日风容与又在王宫内振振有词地逼着夏侯瑁给厉武军加了一倍的军饷,一边向外走着,一边盘算怎么把这笔钱往影息阁转一转,抬头看见叶逐牵着两匹马在宫门口等他,斜靠着宫墙满脸百无聊赖的样子,脚步不由快了几分。
“大将军,请留步。”
风容与没走两步便被唤了一声,只得先转过身来,对着来人抱了抱拳:“赫连大人。”
——来者是当朝国师赫连义,历任两朝,早已年过古稀,却依旧精神矍铄。
赫连义对着风容与笑了笑,嘴角被耷拉下来的脸皮盖住,显得更像是在哭。
“风大将军,连年战事国库已空,你要的这些银钱,恐怕王上是掏不出来的。”
风容与打量了赫连义一眼,冷然回道:“王上威能无边,不姓夏侯都能为陛下当说客,到时候北越疆土万里,又何必在意眼下区区几两银钱。”
“呵呵,非也非也,风大将军误会了,老朽倒不是来为王上做说客。”赫连义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压低了声音,“不如说,老朽与风大将军,志向更有几分相同。”
风容与面色如旧,他生就剑眉星目,虽比起大多数面容狰狞好似夜叉阎王的北越人来说过于清朗文气,但板起脸来也自有一番威压,气势上隐隐欺了赫连义一头。
赫连义难在风容与面前卖关子,只得说道:“王上不如先王身康体健,或许天命难久,王子远赴帝京三年,根基已然不稳,风大将军如今是翻云覆雨的人物,老朽也能厚着脸皮说算得个文官之首,不若你我二人做个小交易,待王上百年之后,先将七王子扶上王位,他不过黄口小儿,届时风大将军迎回瀚王子,还能做个垂帘摄政王,如何?”
“既然赫连大人也说要等王上‘百年之后’,彼时七王子已三十有余,赫连大人或早不知云游何方,叫风某请哪位高人招魂与共,调教那‘黄口小儿’?”风容与转过身,冷冷瞥了赫连义一眼,“此事不若等王上当真薨逝再来商议吧。风某告辞了。”
风容与走得不留情面,很快便来到叶逐面前,叶逐笑着叫了一声“老大”,探头看了看赫连义,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赫连义的脸色可真差,一看就是不懂得喝酒养生的好处。”叶逐一边策马跟在风容与身侧,一边说了一句。
风容与依旧阴沉着面容:“回去再喝。”
“回去还要好远,老大你以后上朝能不能带酒啊。”叶逐很是哀愁地叹了一声,果不其然听见风容与的训斥:“叶逐,莫要胡闹!”
叶逐笑了两声,驱马挨得风容与更紧了些,两人的膝盖几乎蹭到,他试探着问:“老大,你又得罪赫连义了吗?”
风容与没有回答,叶逐想了想,又道:“如今殿下一去三年遥无归期,原先的那些拥趸纷纷另谋出路,老大,你近些年越来越孤立无援,反倒是王上一直在扩张势力,赫连义好歹算是中立人物,就别再得罪他了吧。”
风容与看了叶逐一眼,冷哼一声:“赫连义此人阴毒狡诈,看似有些心机,都是不入流的把戏,与他为伍的人属实没有格调,不过是些墙头草罢了。他嘴上说着合作,说不定暗地里想要如何拿捏我,岂可受人控制。”
“你都知道他格调不高,也不怕他记仇报复。”叶逐歪着头看风容与,风容与却没有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