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贺雁来收到传话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跟侍女再三确认之后,斟酌良久,没带明煦,反而喊上明尘与自己一起。
大祭师。
他还从未见过兰罗的大祭师。
文化不同,大熙从未有过这种人物。占卜观星,算卦通天之术他向来不太相信,更别提这个大祭师在兰罗地位不低,听千里说来,竟是能出手左右王储的角色,这在大熙更是绝对不可能。
这个时候他要见自己,只怕是来者不善。
到达主殿,贺雁来抬眼一看,眉头不禁挑了挑。
......那个狂傲的叶护,竟然也在场。此刻他正站在主位的右手侧,懒懒散散地抱臂靠着墙,饶有兴趣地望着自己。
而左手侧,一位古稀老人正拄着狼头柺杖,颤颤巍巍地站着,搭在拐杖上的手沟壑纵横,干瘦如柴。他个子矮小,站在那里却让人无法忽视。听到动静,老人眼珠缓缓动向他,姿势不变,却让贺雁来自脚底升起一股凉意。
不再多想,他的眼神就落在中间那个端坐的小少年身上。
千里一向是冷脸沉默的孤僻少年形象,在私下里表情才会生动些。现在,他正襟危坐,碧绿的眼睛从贺雁来进屋开始就没移开过他,那表情......很像等家里人来接的孩子。
没来由地,贺雁来突然就放松了下来,笑着推动代步车行至中央,学着兰罗的礼数,向在场三人行了一礼。
“合敦大人。”
大祭师苍老的声音率先响起,如同砂纸摩擦过一般,缓缓道:“听大汗说,您对兰罗的祈福大典想法颇多。”
贺雁来在心底长出一口气。
还是来了。
——
直到天黑已久,千里还是没有回来。
明煦从外面跑进来问:“少爷,还不吃晚饭吗?”
贺雁来闻声合上手中的书,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夜色,道:“饿了你先吃吧,我等大汗回来。”
明煦感到奇怪:“大汗政务繁忙,不来吃饭也是有的。少爷怎么今晚一定要等到他?”
又是一声叹息。贺雁来回想起今日主殿上千里犹豫中带着歉意的脸,紧盯着自己不错过任何一个表情的叶护,以及仿佛不答应了就坐实了自己有二心的大祭师,觉得自己额头又在一突一突跳着疼。
他不知道千里去了哪里,却也大概能猜到他为什么不回来。贺雁来抬眸,又对上明煦担忧的眼神,不由得宽慰一笑:“有些事情要与他处理,你先去吃吧。”
最后看了眼天色,贺雁来最终还是放心不下,自己提了盏灯,推着代步车缓缓离开了房间。
他还是上次千里带自己来熟悉环境时在周围转了一圈,此刻循着记忆一个一个地点找过去,试图找到千里的踪迹。
可是这孩子不知道到底躲去了哪里,贺雁来找得后背出汗,眉宇间也不禁染上一丝焦急,椅轮越转越快,在漫漫长夜中急切地执灯寻找。
终于,在路过之前两人停留过的草地时,贺雁来耳朵一动,听到不远处传来细弱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若隐若现,带着兵器划破天空的声音隐约传来,不是很能挺清楚。贺雁来警惕地望了一眼,动身前往。
离得近了,便能看到,半人高的牧草中央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一身黑色劲装的少年。
冬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高束的马尾随着他干净利落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额前的小辫被汗水打湿,毛绒绒湿漉漉地粘在额头上,衬得下面那对翡翠般的眼睛更加透亮。千里不知已经在这里练了多久的剑,一招一式仍旧带着破风的力度,卷起枯叶随着剑身在空中乱舞。
贺雁来不禁在心底叫了声好。
随着一套剑术完毕,千里呆呆地收了阵势。
月光下,他的脸被照亮了半边,另一边则隐没在阴影中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突然,千里肩膀提起又耸拉下去,像是叹了口气,接着一下蹲在草地上,宝剑在一旁的土地中稳稳插了进去。
“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
贺雁来走进了些,才看到千里正瞄准一株冬草,一边拔它的叶子一边念念有词。
“回去......”
最后一片叶子拔了下来,千里呆呆地望着手中的枯黄,眼神变了又变,还是没能攒够起身回家的勇气。
于是他换了株草继续拔。
尽入眼底的贺雁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来了自家老爹,以前每次在外面鬼混喝多了怕被娘亲骂,也喜欢这么蹲墙根子前面拔草玩。
还没彻底长开的小少年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蹲在那儿,背影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莫名其妙就感觉自己当了回恶人的贺雁来不明所以又觉得无奈好笑,忍不住出声问道:“怎么说话不算话。”
“谁!”小狼的眼神一瞬间转为警惕,拔剑转身,看清来人之后,那股劲又瞬间卸了下去,“雁来哥哥......”
贺雁来眼见自己暴露,也不再掩藏,提着小灯想往千里那去,一时间没注意脚下情况,轮子卡在了一块碎石上,整辆车没刹住,载着贺雁来直直向前倒去。
千里眼神一变,拔腿冲上去,一把抓住代步车后的扶手往后拽,堪堪将贺雁来扯了回来。
眼看人没事,千里才松了口气,刚想放手,却被贺雁来抓住了。
“怎么不回家?”贺雁来抓着他的手腕,又问了一遍。
他眼神沉静温和,千里莫名感觉脸上出火。他想把手收回来,可贺雁来的力气竟然出其意料的大,他未能如愿,只好任贺雁来抓着手,被迫对上他湿润的眼。
“......有点不好意思。”千里小声道。
“不好意思?”贺雁来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为何?”
“我太幼稚了,让你为难了。”千里低头,乖乖把今日自己跟大祭师的话跟贺雁来复述了一遍。
末了,他主动认错,强调:“我不是故意致你于这种境界的,我明天就去跟大祭师说,让你......”
贺雁来的脸慢慢变得明了,最后忍不住笑了一声。
“无妨。”他重新提起灯笼,“不过你得跟我回去。”
千里哪里还会反抗他,乖乖点头,忙从他手中接过灯笼,推着自己的合敦走向回去的道路。
“先前千里那般诚心地询问我的意见,我自然倾囊相授,不敢藏私,即使放在大祭师面前,我也问心无愧。”贺雁来想了想,先从这个方面开始解释,“今日有所犹豫,也是因为我是武将,突然被委以如此大的重任,有些担忧罢了。”
千里在他身后默默地听着。
贺雁来道:“千里,不知你愿不愿意相信我,可我对兰罗,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大恶意。先前我还是将军时,曾经力主不战,只是我君受小人教唆,执意出兵,为人臣子不得不从罢了。可是,只作为贺秋野的话,我对天下所有为自己国土而死的将士,都抱有至高的敬意和尊重。”
说到这,他的眼神蓦地染上了一层悲伤,像是想起了某些永远活在那片土地上、无法回家的亡魂。
千里静静地望着这个失意的男人。
从他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贺雁来的头顶。自从来了兰罗不用上朝领兵之后,贺雁来便懒得束冠,平日里只披着一头长发,看着柔顺又温和。他望着那被风吹起缠在自己手腕上的发丝出神,突然道:“我会做一个好帝王的。”
贺雁来一时没跟上他的话题:“......当然,千里会是一个好大汗。”
知道他没听懂,可是千里也不打算再解释了。
我会成为一个好帝王,让你不会再为枉死的灵魂而哀悼。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月夜,十六岁的少年望着眼前清雅的男人,暗下决心。
从此以后,他千里言出必践,决不食言。
“但是还有一件事,我没有想明白。”已经能看到他俩房间那个尖尖的土包顶,千里突然出声问道,“阿尔萨兰明明对祈福仪式的管事权势在必得,为何突然同意让你来负责呢?”
“千里想不明白吗?”贺雁来笑了笑,支着腮若有所思,“不如说,千里是给他提了一个好建议呢。”
千里:“......”
“开玩笑的,我真的不怪你。”贺雁来轻轻拍了两下肩头千里握着扶手的手背,继续,“我是大熙人,身份敏感,若是办得好了还好说,如果没办好,那就是在兰罗所有人面前颜面尽失,他们更不会接纳我这个外人,千里的威望也会一落千丈,因为这是你的主意,而千里也会对我颇有微词。”
“这样一来,我们既损失了民心,又闹了不和,这对他来说都是如虎添翼。更不用提,如果阿尔萨兰胆子大些,在我所负责的祈福仪式上折腾出些什么意外......”
两人在门前停下,贺雁来幽幽望向远方。
“......那我便是,万死难辞其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