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窗外桃枝硕果累累,空气中满是熟透果实甜美的香气,一只黄嘴小雀跃上树枝,啄了啄枝头饱满的蜜桃。
窗内少年听到清脆鸟鸣,走神向窗外望了一眼,可惜桃树枝繁叶茂把那只小雀掩得严严实实,连根尾羽也瞧不见。少年无聊地收回目光,提笔继续写完最后几行功课,再把羊毫笔在笔洗中洗净挂上笔架,将一叠功课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案左侧用镇纸压住,起身走出房间。
花园,池中翠叶如盖荷花映日,少年走过池上木桥,投在桥下水波上的身影与粉花绿叶相融。他走到假山群中,在假山间四处搜寻着什么,最后在一个石洞中发现了一个小孩。
那小孩小脸粉搓一般,缩成一团正睡得口水长流。少年在石洞在站定,做贼一般心虚地四下顾盼,确定没人才伸手轻轻推那小孩,唤道:“勉勉?该醒了勉勉。”
推了四五次,小裴勉才吧唧吧唧嘴,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他睁眼见了少年立刻爬起来往少年怀里扑。虽然只是小小一团但颇敦实,少年被扑得连退两步,抬手将小裴勉抱牢又放在地上。
小裴勉落地站定,从衣服里拉出一本书,献宝一般地捧高给少年,期待地道:“云哥哥,武二郎打老虎是不是这本?我一个人从书阁偷出来的!”
陆怀云接过书,见果然是容与堂刻的繁本水浒,双眼一亮开心极了,对小裴勉笑道:“是这本,勉勉好聪明!”他为了让裴勉拿对这版刻本,私下教裴勉认了好久“容与堂”三个字,但裴勉年纪小,书房里的书又都长得一个样子,陆怀云其实没抱太多希望。
小裴勉见陆怀云开心,自己也高兴,他伸手拽住陆怀云的袖子,骄傲地说:“那书是我找到的,云哥哥得先给我讲故事,我听完了才能讲给他们!”
陆怀云自己还没看全过《忠义水浒传》,往日讲给那些豆丁的都是东拼西凑零零碎碎的一点,他急着看书,又晓得裴勉一贯霸道,一口应下:“嗯,先给你讲。”
小裴勉立刻笑成眯缝眼,露出一口糯米牙,抱住表哥不撒手。
两人在假山石群中寻了处背阴近水的石头坐下,天色一碧如洗,荷花香气被清风从池上送到呼吸间,知了藏在杨柳浓荫里长长嘶鸣。
小裴勉坐在陆怀云怀里,两人一起翻书。
“上次是不是讲到‘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了?”
“……不晓得,反正有打老虎的那个人。”
“那就应该是了,今天从这里开始讲,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砍将入来……”
总归一梦。
陆怀云睁开眼,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帐外一片昏暗,觉得有点头疼。
一场宿醉,幸好醒得还算早,赶得及上值。陆怀云想了下昨夜梦境觉得有些好笑,他也还没老,梦什么小时候?待他按了按额头,将昨夜事情一件件记起,脸色却渐渐沉了下去。
裴府。
裴勉从梦中醒来,望着头顶的帐幔。他身上燥热未退,腿间却一片冰凉黏腻,再闭眼自回味了一番昨夜鸳梦,少年英俊面庞慢慢泛红,因情欲浸染显得格外成熟,他难耐地轻轻喘气,吐息也变得急切炽热。
梦中他抱着一个人抵死缠绵,那个人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双手揽着他的臂膀,他的手掌则顺着那人鸦羽般的长发一路摩挲游移,最后贴在光滑温暖的肌肤上。他干渴焦灼地恨不得咬破身下人的喉咙痛饮鲜血,但唇齿贴在那脆弱的颈项上只剩下怜惜与不舍。
云雨巫山,欲海情天。
裴勉在梦里没看到怀中人的面容,但他好像明白自己抱着谁,他亲吻那人皮肤时有香气在鼻尖萦绕不绝,不是熏香的燥气,反而清清凉凉像雨后草木、新雪初霁。
裴勉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暗昧,他舔了舔干燥的唇,下床换了身衣服。
裴夫人发现儿子清早爬起来没练剑也没打拳,径直去鸽舍捡了几根幼鸽的羽毛,再拎上幼鸽用过的食槽,去花园里寻了块地挖了个坑,为幼鸽立了个衣冠冢。
裴大人放衙回来,裴夫人把这个事儿当笑话说给他听。裴呈也觉得好笑,问:“他哪只鸽子蹬腿了?”裴夫人道:“也不能算他的,是之前他送给阿云的那一只,叫阿云给炖了。”
裴呈登时来了精神,笑道:“哈哈!送肉给怀云不就是找炖吗!”笑完,裴呈又忧道:“之前他送鸽子的时候还是该拦一拦,他看那几只鸟儿心肝宝贝一样,怀云吃了他的鸽子,他就算不明着对怀云撒气,也要闹着说在松江待不下去。”
裴夫人道:“我儿子哪有这么小气?勉儿今天还来问我他以前和怀云在本家的事,看着不像在生气。”
裴呈有些诧异:“难得,他和怀云挺合得来嘛。”
裴夫人像是忽然想到了别的什么,道:“对了,我瞧着勉儿像是惦记上了谁家的姑娘,他虚岁十九也是时候了,你要多留留心。”说着,便将裴勉昨天精心打扮过才出门的事情与今早上仆从在裴勉房里收拾到的脏裤子和裴呈讲了讲。
裴呈狐疑道:“那臭小子的眼睛恨不得长在脑袋顶上,能看上谁?城里才貌出众的闺秀还不都是他那些个朋友的姐姐妹妹,这么多年要有情意早就有风了;况且,昨天他是伙着一群小孩去和怀云拼酒,拾掇自己给——”裴呈的话音戛然而止。
裴夫人正听得认真,见夫君忽然住了口,皱眉道:“说什么半截话?”
裴呈神情古怪地沉默了一阵,才道:“我只是想猜来猜去不如直接问他,我去问问他。”
裴大人雷厉风行,说问就问,转身就去寻儿子。
裴勉正在鸽舍为小美人们换水喂食清扫鸽笼,裴呈走过来见了这一幕,想到外甥炖了儿子的鸽子和那只大胆自己头上拉屎的鸽子,心里解气又痛快,嘲讽道:“逝者已矣,节哀节哀。”
裴勉今天见亲爹第一面,就先被刺了一句,再想起那日送表哥鸽子的情形,老爹分明是晓得什么,却冷眼瞧着自己将鸽子送入汤锅。
亲父子相对而立,横眉冷对,各自在心里搓火。
裴勉一脸冷漠:“爹早就知道表哥会炖我的鸽子。”
裴呈没好气道:“你自己赶着送人,怪得着我?”
裴勉不想和裴呈呛声,只问自己好奇的事:“表哥原来喜欢吃?”
裴呈听了这句,意味不明地把儿子打量了一会儿,道:“你表哥是出名的老饕,能吃会吃好吃,城中大户挨个请他赴宴,他全应下不是他脾气好,他是在挨户尝谁家厨子好。”说完这句,裴呈忽然冷笑一声,道:“连这都不晓得,也敢打你表哥的主意?”
裴勉正在为羽奴理毛,听到这句手下一重,拽掉了一根羽毛,羽奴痛得啄了他一下,缩到鸽巢另一边去,委屈地用喙整理翅羽。
裴勉把手收回袖中,转脸看向裴呈,神情平静,一言不发。
裴呈见裴勉这副作态,便晓得自己是猜对了,一时间仿佛看见了死去的妹妹和妹夫正立在面前痛骂自己!
本朝太祖严禁娼饮,故而南风盛行,大家还时常私下议论官场风月,项文曜就曾被戏称为于谦的小妾。裴呈也年轻过,又是天生的疏狂性情,推崇姚江学派,自认算是一等开明人物,大儿子裴斯连孙子都给他生出来了,他对小儿子就一直放得颇松,裴勉在江湖上的胡闹他都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亲儿子肖想起了亲外甥,裴呈忍不住反省了一下自己对裴勉的教导是不是哪里出了错。他揉了揉额角,仍觉头疼,张口嘲道:“你赶着送鸽子给怀云我就觉得古怪,你从小眼高于顶,我和你娘都当你傲得要尚公主才知足,如今看眼界果然了得,瞧上的竟是南阳君子?”
裴勉沉默了一会儿,反问:“我若说是,父亲打算怎样?”
裴呈心中立时五味杂陈,面前的少年面容已经趋于成熟,早不是懵懂稚子,他艰难地问:“裴勉,你是看上……怀云什么了?”
裴勉袖中右手搓了搓指尖,老实答道:“表哥好看。”裴呈皱眉斥道:“只知容貌皮相,肤浅。”
裴勉见裴呈没直接拿竹板来揍他,胆子大起来,顶嘴道:“爹不肤浅,那去和娘说你不重容貌皮相。”裴呈当然不会去说,便哼了一声。
裴勉继续道:“而且表哥芝风兰仪,气度不凡。”裴呈翻个白眼,道:“你不是自负见多识广?气度出众的人见少了?”裴勉便道:“都没有表哥气度不凡。”
裴呈噎住,这叫他说什么,情人眼里有西施?
裴勉最后低声说:“我想治好表哥的腿。”
裴呈沉默,在心中轻轻叹息。不是他教错了裴勉,也不是裴勉有错,只是知好色则慕少艾,少年人情窦初开,炙热如火,晓得了心动渴慕,绝不是过错。
裴呈摇头道:“我是没兴趣棒打鸳鸯、钗划银河,你爹当年也不是没荒唐过。”裴呈放缓了口气:“只是你又一贯的喜新厌旧,别人也就罢了,招惹你表哥干什么?而且你眼界了得,可怀云看得上你吗?他虽遭贬谪,但还年轻,有的是时间等起复之机,京师繁华风流地,你表哥少年成名,他得美人思慕赠帕遗香的时候,你还在念《历代蒙求》和《小四书》!你这些年一直顺遂,不晓得人生所苦,之七求不得。”
裴勉听出裴呈话里的松动,直接忽略掉对自己贬低,厚着脸皮道:“表哥现在瘸了,喜欢他的人总比以前少,若是表哥看得上我,父亲又待如何?”
裴呈简直不想承认这是自己儿子!他又好气又好笑,道:“好好好,你要是有本事让怀云瞧上你,我就只当一个外甥变儿子,你娘那里也我去想办法,但要是怀云对你无意你还歪缠,就别怪爹熔你的剑揭你的皮!你也是江湖上有名号的少侠,所谓游侠,言必信、行必果。”
裴勉回望裴呈,胸有成竹地颔首:“诺必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