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一时间,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重骁自是想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又或是叫人拿块豆/腐来好让他一头撞死。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说出口的,伤人的话又不能再吞回去。
只能说……考验他演技的时候到了。
“那是朕年少时说的轻狂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将人拉起来,忽然一皱眉,“奇怪……”
明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随即放开了青年的手,但立刻就“嘶”的一声,抬手扶着额头,像是头痛的样子。
明琅顿时紧张起来,“陛下怎么了?”
他也不说话,只扶着额,身形还配合着摇晃了几下。
明琅见状赶紧将他扶回榻边坐下,他紧紧抓着青年的手,忽然用力一拉,便把人拉得正坐在了他的身边,跟着他越发得寸进尺,顺势就把人圈进怀里。
“陛下!”青年吃了一惊,即刻来推他的胸膛。他反而更加用力抱紧,口中则故作疑惑地说:“奇怪,为何同你在一起便无事了。”
听了这话,明琅推拒的力气便明显小了下去。
这招果然有效,重骁心下暗笑,又装作虚弱地哼哼唧唧了一阵,方才小声道:“其实朕过来……就是想试试看是不是真是这么回事……”
明琅听得云里雾里,“陛下说什么?”
“朕昨夜做了个梦……”他做皇帝的人,各种说辞自然是张口就来,这表演说开始就开始了。
况且,也不全然都是编的。
他给明琅说的梦,正是前世亲自经历的真实。
江山摧、家国破、众叛亲离,兵败身死。
惨烈而痛苦的一幕幕犹在眼前,他虽然刻意略过了关于苏艳雪的部分,但其余桩桩件件此刻说来,仍可觉彻心之痛。
“后来,固伦的铁骑攻破了檀京……”最后他几近叹息地轻道,清楚地感觉到怀中人原本僵硬的身形已然放松了下来。
忽然背上受了几下轻拍,“不过是梦罢了,陛下勤政爱民,大燕社稷稳若磐石,又何必在意一个梦境?”
阿琅……阿琅这是在安慰他么?!
重骁眼眶一热,几乎就要落泪,但心知还未到失态的时候,便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哑着嗓子说:“而此梦的最后,朕身陷重围,面对敌兵,只有你挡在了朕的身前。”
说着他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死亡的阴影隔着一世笼罩而来,而怀中温暖的身躯则提醒着他一切已经过去。
他还有机会。
就这样抱着人静默不语,重骁心中隐隐怀了些期待——
不要怕,我护着你。
这是前世,他的阿琅对他说过的话。
他真想再听一次。
可是……
“陛下多虑了,圣天子有百灵呵护,大燕将士骁勇善战,陛下梦境中的事,永远也不会发生。”
明琅轻声道,忽然双臂一展,挣开了他的怀抱。
青年突如其来的冷漠,像是一桶冰雪骤然浇下,重骁顿时从绮念中醒过神来,口中满是苦涩的味道。
但他仍旧紧紧抓着明琅的手,然而帐幔低垂,阻挡了本就昏暗的光线,他用尽目力,也看不清青年的表情。
“朕想看清你的样子……”他小声要求道,同时一手抓紧了自己带来的那件东西。
听到他的要求,明琅身形一滞,有些僵硬地说:“陛下稍待,庶人去取烛火。”
说着青年便欲起身,重骁急急把人扯住,又将手边的匣子向前推了推,“莫急,你打开这匣子看看。”
明琅似乎看了看他,但光线太昏暗了他看不清楚,只听一声无甚起伏的“诺”,随后青年便取过木匣打开了盖子。
温润的华光,瞬间映亮了明琅姣好的脸庞。
“这是……”青年怔怔地看着匣中鸽卵大小的明珠,不似其他的珍珠需在灯下才有珠光,这颗珠子自身散发出的光已然极为明亮,瞬间映亮方圆丈许。
更难得的是这光芒毫不刺眼,明琅将之捧在手中,倒像是捧了一轮明月。
如月珠,如月人。
重骁看得痴迷,便盯着明琅的脸轻声道:“此珠是南地所贡,名为‘灼月’,自身有光……你为鲛人之后,畏惧烛火,用它照明正好。”
说着他便将“灼月”放进匣中配套的镂空金丝囊里,挂在帐中,“你看,若转动此处,还可调节光线的强弱。”
他向明琅展示金丝囊上的机括,一侧目却看到青年一脸戒备。
“陛下如此厚赐,庶人惶恐。”明琅投向他的目光是冰冷的。
他顿时恍然。
是了,阿琅既认定他厌弃自己的鲛人血统,此刻贸然提及,阿琅自然对他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可那又怎样?他就是想把一切最好的东西给阿琅——上天既然许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便要报偿两世的多情给心上的这个人,方才不负这天纵的良缘不是么?
他再不想看他受半点儿委屈,哪怕只是事关一支小小的烛火。
至于阿琅此刻的戒心……
他眼底掠过一丝狡黠之色,沉声正色道:“这东西自然不是白给你的,朕此来就是有求于你。”
闻言明琅眨了眨眼,戒备而又有些懵懂的样子看得他食指大动,只恨不能立刻将人搂在怀里怜爱一番。
咳嗽了一声掩盖自己乱七八糟的心绪,重骁继续解释道:“其实朕同你说昨夜的梦还有另一个原因……今早起身之后,朕便觉头痛欲裂,早间还晕厥了片刻。”
“太医们怎么说?”明琅皱了皱眉。
“太医来请过平安脉,却说朕身体康健并无病症。”重骁配合着叹息了一声,“这头痛起得古怪,朕暂时也不想太过张扬。不成想晌午来了你这里的时候……”
他忽然顿住,直到明琅露出了好奇的神情后才继续道:“一握着你的手,朕的头痛便没了。”
要问这头痛为何如此,大概只能说是病随主人形,一样不要脸。
他当然知道这番话有多荒唐,但硬是绷住了表情,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却又偷偷向明琅看去。
只见青年将信将疑,“这病未免奇怪。”
话是这么说,明琅原本一直暗暗用劲挣动的手却忽然放松下来,任从他握着。
他自是心下暗喜,立刻加上了早已盘算好的说辞:“谁说不是呢,可是朕离开后不多时头痛便又发作,本想忍耐一时便算了,不成想入了夜越发痛起来,这才过来……”
他换了有些惊叹的语气:“没想到,你当真能解此头痛。”
明琅一怔,动了动唇,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趁热打铁,立时深吸一口气,宣布道——
“今夜,朕就宿在这里了。”
说出这句话后,重骁便偷眼看向明琅,暗自忐忑。
他生怕青年找个什么理由来拒绝他。
他不想被明琅拒绝。
所幸沉默了片刻后,明琅只轻声道:“庶人知晓了。”
旋即又向外喊了一声:“张总管可在么?”
“老奴在。”张老倌在外应道,明琅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垂目道:“冷宫寒陋,不堪侍奉。陛下若要在这里留宿,还是让张总管送些应用的东西来才好。”
“对、对!”他连声称是,赶紧把张老倌喊进来吩咐了几句,老内侍自遣人去取一应物什,他就只管握紧了明琅的手,装模作样地叹道:“此刻头不痛了,倒觉得饿起来,明氏,陪朕用膳。”
说着他将人带到桌边,但见张老倌已将食盒里的菜肴拿了出来,且还齐齐放着两副碗筷,却听青年轻声道:“庶人已经用过晚膳,且微贱之身,岂敢与陛下同席,这食具还是撤了吧。”
阿琅……
重骁心中一痛,脸上却做出不悦的表情,“都说了,如今朕的头痛之症唯有你可解,你不与朕同席,难道要像他们一样在一旁站着?”
他说得极为理直气壮,明琅听了也没办法,只得轻轻地“诺”了一声。
坐在了他的左手边。
这个位置自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天子也是用右手举筷。
但这样一来,明琅眼前的碗筷便形同虚设,他的右手还被重骁紧紧握着,片刻不能分开。
看他脸上略显尴尬困惑的表情,重骁只觉又是爱怜又是酸楚,往桌上一看,最后夹定了一个桃花酥放在他碗中,“这个玩意儿做得花巧,你拿着吃便是。”
明琅看了他一眼,倒是依言用手取了送到嘴边,小口咬了下去。
青年吃东西细致,也遵照着“食不言”的好习惯,只是没什么表情,对这桃花酥也不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重骁却知道他是喜欢的,初相识的记忆里有着极为鲜明的一幕——样子比现在稚气得多的少年头一回吃桃花酥,一眨眼下去半盘,他看不下去把盘子抢走了,少年还埋进他怀里求着再吃一个就好……
耳鬓厮磨,最是两相情好时。
可回过神来,眼前的阿琅却是这般克制冷淡。真不知要什么时候,他才能再见到那个会毫无顾忌地向自己撒娇的人。
忍下心头的伤感,他又夹了几个桃花酥过去,自己匆匆吃了些菜肴点心,看明琅果真吃不下了,才说饱了。
内侍们便将碗碟都撤了下去,又奉上青盐茶水给他们净口。这时去取寝具的内侍们也已回来,由张老倌指挥着安放布置。
绫罗帐,琥珀枕,猊金炉……这些精巧富丽的物件儿摆在这简陋的偏殿里,总觉得有点儿怪怪的。
但重骁无心管这些,一则明琅在傍,二则张老倌熟知他勤政,深体上意地把勤政殿里没看完的奏章都给搬了过来。
天子万方所养,活该干活儿到死。
他认命地在刚才吃饭的桌子上批阅奏章,明琅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似乎生怕自己看到了什么机密文书。
然后朱批写着写着,重骁忽觉左肩上头一沉,侧目一看,却是青年靠在他肩头睡去。
他笑了笑,朱笔一搁,转身便将人横抱起来。
“陛下……”张老倌为他这举动吃了一惊,他则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们退下。
“那陛下安寝,奴婢们告退了。”张老倌向左右招手,一班内侍齐齐退了出去。
老总管会调教人,这群内侍没有一个乱看乱瞟的,但重骁心里清楚,今夜过后这些人都会牢牢记得——
凤仪殿里的人,绝不可轻忽怠慢。
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榻上,他目光温柔地端详了明琅的睡颜片刻,便伸手替青年解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