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你们二人这一世缘分太浅,却牵牵绊绊不愿放手,强求是求不来的,你放手此生,我另许你三世之缘。”
“听着很好。但我放不开。”
淮水月,淮水月,东渡西归照不尽。
杨花散,李花散,长亭短亭人难还。
繁花开满了十里长亭连短亭,也终究留不住一江明月,东流去。
淮水东径广陵淮阳城南,城北临泗水,阻于二水之间。
三百六十桥流光点燃了二十四番花信。
正是淮阳城华灯初上的时候。海棠花开的节气。
“爷爷爷爷,江南这么美,当初为什么不把酒馆开在这里呢?”问话的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红褂子的小姑娘。在这被烛火点亮的淮阳城中像个一蹦一跳的小红灯笼。
“当初?哈哈,爷爷年纪大了,当初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爷爷爷爷,你看这江南开的花儿多美,你见过有什么比江南的花儿还美吗?”
“额,见过一个。那是个少年。他一笑,江南的十里繁花都失了颜色。”
“爷爷爷爷,你看这江南的月亮多美,你见过什么比江南的月色还美吗?”
“也有一个,也是个少年。他一低头,江南的一轮明月都黯淡了下来。”
“爷爷,那这个好看的少年在哪?”
“是两个少年。”
“两个?他们在哪?”
“一个躺在棺材里。一个站在场院上。”
“为什么会有一个躺在棺材里?他死了吗?”
老人手里拎了个旧旧的走马灯,上面的红色都褪了些,红得有些不认真地凑合着。
这样子也不怎么新了。怪不得小丫头不喜欢。
老人在夜色中颤巍巍地点里亮了手里的走马灯。灯便懒洋洋地的转悠了起来——起初还磨洋工似的,后来又似来了精神,看着生动又有些......头晕。
飙轮拥骑驾炎精,飞绕人间不夜城。风鬣追星来有影,霜蹄逐电去无声。
十八弯东流淮水西去。
时光又匆匆倒回。
更忆雕鞍年少日,章台踏碎月华明。
场院上挤满了人。人群的最前面是十个少年。无论人群拥挤成什么样,这十个少年和人群之间总有条缝儿。好像后面的人只要挤到那里,就自动被分流了。
这是十个“楼里”的人。是不一样的。
这十个人中最左边的少年穿一暗云纹青色长罗衫,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像刚被人叫醒似的。站在他右边的少年侧过脸来压低了声音问他:
“小十二,听说这是你干的活儿?你可以啊,这下要露脸了,这个叛徒都成了掌柜的心里一根刺了,总是抓不住,这下好了,被你解决了。”
“……呃?”
青衫少年很认真地深深吸了口气。他好像没听懂,需要靠深吸气这个动作把旁边这人的问话吸进自己脑子里消化一下。
“呃……不是……”他又努力睁了睁眼睛。他现在听懂了,但是还需要使劲把眼睛睁开以达到足够清醒回答问题的程度。“是掌柜的找出来的……我昨晚只是去干活儿……”
青衫少年说完又向前探了探脑袋,扫了一眼这一圈十个人。愣了一会神儿,问旁边的人:
“五哥,你见到阿远了吗?”
“我从昨天午饭后就没见过小九了。“旁边这人摇了摇头回答。
场院上的人群忽然喧闹起来了。从后院的小门处吱吱呦呦抬进来口棺材。
棺材还没盖盖儿,四个不知从哪儿寻来的脚力抬着。
薄皮儿棺材,很齐整,没有一点儿纹饰。青衫少年的心也跟这薄皮儿棺材一样,齐齐整整的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三十三,也是个很齐整的数字。这棺材里的人对他来说只是个数字而已。或许多少有点儿不一样的是,不会再有三十四了。他要去过好日子了。
棺材不沉,里面的人好像也不怎么重,四个脚力抬得很稳当。从后院儿门口顺着石子儿小道走到人群前,几步之隔,站定。
“找了这两年,费了不少劲,这下看看到底是谁给那边儿干活儿呢。”大家都小声议论着。
棺材还没落下,大家试探着往前挤。这没盖板儿的棺材落地刚好放在青衫少年正前方几步。
不用再往前挤了,一眼就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阿远……!”他的两个耳朵瞬间连着脑仁儿嗡嗡地巨响。棺材里的人是阿远。
他没站住向后倒了几步。涌上来的人群又把他挤了上去。他就在拥挤的人群中天旋地转地被动地保持着直立。
只是除了巨大的耳鸣声他什么也听不到。很快连眼前也都只剩下了一片明晃晃的白光。
人群散开,他就在这嗡嗡着的天旋地转的白光的世界里倒下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躺在自己屋里的床上。屋里只有个灰袍的管家,带着个小厮。小厮退后半步站着,手里捧着个犀皮承盘,上面放这个青花小瓶,瓶口塞个木塞。
“十二爷,您醒了?”管家问话的时候也不看这床上躺着的人,只是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袖。整理得一丝不苟。
他这话问的本来就多余。也没有期待得到什么答案。这就是拉个过门儿而已,告诉这青衫少年,准备开戏了。
“掌柜的说了,您要是想得明白,您就喝了这药,从此之前的事情就都忘了,与之前种种也就一刀两断了。掌柜的也既往不咎,您还为掌柜的办事儿,还是他的心腹。” 管家说话语气很是老道,每一个字儿都能准准卡在艮节儿上说。长一分短一分,轻一分重一分,早一分晚一分,好像这意思就全变了。他的说法,似乎就是唯一的说法。
青衫少年自睁开眼睛就死死盯着床顶承尘,一动不动,也不太能分清他是醒着还是睁眼睛死了。
小厮上前半步,将小瓶儿准准端在管家一抬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怎么样,十二爷想明白了,就服药吧。”管家的手指已经搭在了药瓶儿上。
这死人一样的青衫少年忽然开口说话了。虽然还是那个盯着床顶子的样子。
“你给我换个药来喝。”这语气和他的眼神一样又硬又直又没波澜。
管家惊住了。他十五年来第一次听到这十二爷跟自己这么说话。十二爷在他印象里一直都是个很有礼貌笑呵呵的样子。
而且这话的内容也是实在……当这是立功受奖赏赐的玉露琼浆么?还可以挑选?
青衫少年也不等他答话,还是那样儿,魇住了似的,定定地说:
“你去给我换鹤顶红来。”
管家的眼珠子惊得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
“牵机酒、鸩酒、蛇毒,什么都行。死得越折磨越痛苦越好。最好是惨不忍睹七窍流血面目全非。你去给我换了来喝。”
一行泪直直地从眼角滑落在枕头上。从他那直勾勾向上盯着的眼睛。
小厮直勾勾盯着管家,管家也直勾勾盯着这床上躺着的人。这房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镇住了似的。
少年听不到回话,诈尸一般猛地坐起,直直走向房门,拉开房门走出去抬腿翻过护栏就跌下去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就擎等着摔成个又瘫又残的了。他也不打算治,成了瘫了残了这里就不会再要他了,他就可以这么在街头冷着饿着疼着煎熬着直到死去。
造化就是既弄人也让人弄不明白。
楼下撑起了个晾衣杆,一头长出来很多。正好把青衫少年的青衫勾住,牢牢地挂在了上面。
这少年也不挣扎也不动,就跟个破布一样在半空中晃悠着。
一会儿的工夫楼下就聚了很多人。看着他这块摇曳的破布。
这办的本是个私密的事儿,可眼下却跟庙会似的围观了起来。管家终于捡回了眼珠子,合上了快要掉了的下巴颏,跑到门外,和小厮手忙脚乱地向下够,好像是想把那少年给捞上来。意思是对的,但行为非常的愚蠢而且徒劳。
人群见那少年被挂得紧实,一时半会儿掉不下来,就都又向前凑了凑,凑到了那少年的正下方看热闹。
“这不是小十二吗?”
“他干嘛呢?”
“那是老八的晾衣杆。”
“十二爷被八爷的晾衣杆给挂住了!”
人群议论得热闹,都想看个更分明,又向里聚了聚。
这块破布忽然动作了起来。从背后一把扯掉了被挂住的衣摆。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
看到人正往下落,人群才轰地一下四散而跑。跑的动作也很快。
于是这青衫少年就摔到了地上。
不过这高度已然是死不了了,想要伤筋动骨也很勉强。
少年趴在地上,左脸朝地。
又是一动不动,趴在那里很安详的样子,眼睛睁着,没什么聚焦,散散的也不知道看向哪里。
“十二爷摔坏了吗?”
“不可能,这种高度他摔不坏。”
“还得谢谢八爷的晾衣杆,要不十二爷指定摔坏了。”
“那也摔不死,瘫了倒有可能。”
人群见摔下来的人一动不动,又议论着凑近了过来。
围了个圈儿,把这少年围在了中间。
随着趴着不动的时间的增长,议论声越来越大,圈儿越缩越小。
当圈儿小到伸手足够近能挨着这少年的时候。有人就把手伸出去了。
刚伸出去,少年忽地一下子又站起来了。人群又轰地一声散开。那个伸手的人跑得最远。
少年左脸已经肿了。紫青紫青的,还带着血印,右脸却还是一副苍白。眼下更显得惨白了。
少年起身后一下也没停留,直直就向远处走去。越走越远,直至走出了人们的视线。
楼上一直盯着看的管家和小厮对视了一下。管家又开始整理衣袖。
“老爷,您看这,这怎么向掌柜的回?”小厮战战兢兢地问。
灰袍的管家已经又恢复了那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整理完衣袖又低头整理衣襟。
“不中用了。脑子烧坏掉了。随他去吧。”
二人转身欲回房间时。一个青色的影子从远处而来,三两步踏着围栏跃上楼,挡在了二人回房的路上。
二人一惊向后一躲,差点儿仰过护栏翻下去。
“十二爷……您怎么……怎么又回来了?” 管家向后躲着扶着护栏道。
“阿远的尸体在哪里?”青衫少年道。
他的脸还是那样一边肿肿的,一边煞白的。眼神却有了些情感,不再那么死死盯着某处或完全失去焦点了。或者说,有了些泪光。
小厮站得离少年近些,他总觉得少年的眼睛在盯着自己,等着自己回答。
小厮声音抖得厉害:“九爷的……”
管家使劲儿咳嗽了一声。小厮一下子就闭嘴了。
管家直了直身子,拽了拽衣襟。姜还是老的辣,管家这会子惊得掉下楼的魂儿又爬回来了。
“叛徒死了,自然是扔在乱葬岗了。”
“哪个乱葬岗?”少年的眼里泪光闪烁已经清晰可见。
管家翻着眼睛瞅了少年一眼,摆了摆袖子。“西去二十里那个。”说罢转身欲折返下楼,被少年又一步拦住。
“阿远的东西都在哪?”
“那您问不着我们,您得去问他那边儿的主子。”管家的声音越来越理直气壮。
管家和小厮立在楼上,这次是眼睁睁地确认了少年从院子角门走出去了。门儿也关上了。
“把门锁上!以后这个人就不许再放进来了!”管家冲着门口吩咐。
楼下聚集的人群听到这话,都不再议论了。低下头各做各的事情去了。好像所有发生的一切都被一起所在了外面。
“老爷,不废了他,不怕他来寻仇?”小厮附在管家耳侧说。
“掌柜的没这样吩咐,任谁也不敢动手。寻仇定不会找我们,也不是我们做的。找掌柜的?哼,从来都只有掌柜的找他们,他们哪儿去找掌柜的。况且,就算他找到了,王府他能进得去?”管家又在乐此不疲地整理衣冠。他每次一整理衣冠,思维和说话就会异常得清晰,好像他的脑子是挂在衣袖上的,也顺带着整理了一下似的。
少年再次出现的地方,就是大家说的“那边儿”。
是大家说的,阿远这个叛徒替那边儿干活的“那边儿”。
也就只有他们十二楼的人知道这里的本来面目,把这里叫“那边儿”,在其他所有的人眼里,这里就是个书院。一个穷人找不到门儿,门儿也压根儿没朝着老百姓家开的私家书院。
自唐末五代时起,战火连连,侯门世家多敛财偏安,但求乱世中偷闲取乐、不损繁华,朝中将帅子弟多尚武轻文,以求建功立业,朝廷无暇顾及兴学设教,于是官学废弛,私人讲学却借机得以繁盛发展。
说来这本该是个传道授业的地方,却围起高墙,杵着护院,霸着一方好山好水,终究是王谢堂前的燕子,飞不进寻常百姓的家里。传的许是官家的道,授的也是权力的业。
行至山林僻静处,一湾一路缠绕脚边的清浅溪水也忽地沿着高墙转了弯。两丈多高的青砖墙选料讲究、坚实而细腻,压地隐起的浅浮雕铺满大门两边的墙面。朱门上悬赭石色牌匾,牌面上写着“临淮书院” 四个大字,牌面四周雕花木华带刻着各种富贵花卉。
青衫少年还是那一身青衫,只是经过这两天的折腾,那本是新叶青绿的颜色沾了些泥土灰尘,在这丛林掩映中却显得相得益彰,倒比那硬生生雕刻的花卉更生动些。
朱门半掩。这种地方,平时大敞着门也不会有外人进去。如今半遮半掩,倒显得又当又立。
少年也没推门也没敲门,侧身就从虚掩的门外迈了进去。
这么流畅,显得跟自己家似的。
但显然还不是,进门没走两步,就有七八个护院围过来了。
推推搡搡的询问之间,少年也不抬头,只是说:
“我来拿阿远的东西。”
“你是什么人?”
“......”
“打出去!”
这一声喊,所有护院都围紧了。少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一样,就怔怔地往里走。
护院一见这少年一步不落地直朝里面来了,动手就打。
少年也不动,也不还手,就护着头。打完了,少年又抬起腿往里走。
“这小子挺抗揍啊!” 护院撸起袖子拦在前面。
新的一轮打得比较狠。打完了少年已经站不起来了。被几个人架出去扔到了门外墙根儿。
“这人谁啊?怎么也不还手呢?”
“看抗揍那劲儿,像是练过的。他不还手岂不好?他要是还手了咱们不还得费劲!”
“他……”
话还没说完,说话的人就感觉有人从身后扒拉自己,转过头,这少年又站在了门口,正试图扒拉开这群揍完了他心满意足往回走的护院挤进去。
“你到底来干嘛!”
“我来拿阿远的东西。”少年鼻青脸肿,话都不太能说清楚。
“你没完没了了是吗?”
好像的确是没完没了了。这揍一顿、扔出去、走回来的过程重复了总共八次。到第四次的时候,护院也累了,换着班打。一批歇着看着,一批揍着。
第九次的时候,少年被扔出去,动弹了两下,终于没再起来。
护院已经累得说不出来话了。一个个叉着腰扶着腿气喘吁吁看着外面,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然而当他们第二天清晨卸下门闩的时候,这个少年又站在门口了。带着一脸的伤。他现在的左右脸对称了,都是青紫色的肿着。
还是抬腿就往里走。好像卸下了门闩就解除了他腿上的封印似的。
这次快一些。打了五轮就站不起来了。
第三天三轮。
第四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还没等少年爬起来的时候就被赶来的官府从高墙朱门外拖走了。拖过了大街小巷,像拖个遗失多年寻回的麻袋。他那身青衫早已完全是土色的了。
已经被打了个半死,没什么再可以下手的地方,脑子痴痴呆呆两眼无神问什么都不答,浑身上下除了个玉佩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官府也懒得理这种没有油水的人。既挖不出来什么有用的大案,也交不上来什么赎金罚金。
换了身囚衣,扔大牢里待了两日,第三日就又被扔回到大马路上了。牢里也不能养吃白食的啊。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秋雨连绵的街头已经开始转凉。到了黄昏就更是萧瑟。树叶在风里才打了两个旋儿,就被雨淋了个湿透拍在了路边,纸糊上似的黏在路上。被行人、马车踩过碾过,又埋在了泥里,烂在了泥里。再有人走过,踩到这烂成一团的泥泞,总觉得厌烦,要使劲儿跺一跺脚,在路边蹭一蹭鞋底儿,万不能让这讨厌的泥泞沾了自己。然后再抬起头来对着将落不落的黄叶吟两句惨兮兮的诗,叹口气摇摇头万般怜惜的模样,但是想到自己还踩在这烂泥里,又赶紧停了这诗意匆匆回家。
春天的枝头、夏天的枝头、秋天的枝头哪怕冬天空落落的枝头都是诗意的,树叶儿飞下的时候也是诗意的。踩进了泥里就马上变成了另一种物件儿,配不上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了。只剩下厌烦。
少年大概也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与这些成了烂泥的枯叶无异,很知趣地坐进了一条脏兮兮黑乎乎的背街小巷里。巷子一头两只野狗在啃个剩馒头,另一头歪着这少年。
这画面竟然出奇得和谐。阴暗潮湿的破巷子,两只野狗,和一个少年。
少年充满希望地望着那两条狗,他觉得自己好歹是肉,怎么也比剩馒头好吃。况且他也会像剩馒头一样老实,绝不动弹一下。
但是狗不这么认为。这个巷子另一头的东西看上去更像是一堆扫起的落叶。
雨中有人从背后的巷口而来,撑着把伞停在了自己身后。伞撑在了自己的头上。那人就在雨里淋着。
少年没回头,他还在用意念跟那两只狗较劲。
况且他也完全失去了回头的兴趣。爱谁来谁来,可以从自己身上跨过去,可以绕过去,可以踩过去,他都无所谓。
但是如果踩过去的话,最好能是个大胖子。踩得半死不活最合适。
这样他就不用再寄希望与那两条不正眼看他狗了。
背后这人不仅没踩,还蹲下来了,把伞正正撑在了少年头顶。
“十二爷……”这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从背后传来。少年怔了一下,终于回头了。
“小福子……”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雨水挂在他的睫毛上,跟着他努力聚焦的眼睛颤动。
“十二爷,您这是怎么了……”
这个叫小福子的是个男孩儿,撑死算个男孩儿了,打扮虽老气简朴,也能看出再大不过十五六去,脸上还圆乎乎的,一脸的孩子气,穿着个茶褐色粗布短衣,浆洗得很干净,头上戴个软裹巾。
雨水在落在小福子脸上,也看不出来他是哭了没哭,听声音是哭了的。
“你来这儿干嘛……”少年说着又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我都找了您四天了,十二爷,今儿才找到您……”小福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或雨水,哭得抽抽嗒嗒的。“您是被他们废去武功了吗?怎么被打成这个样子……”
这好像是几天以来这少年第一次从梦魇里面略醒了些来。有了些表情和语调。
“没有,他们没把我怎么着,都好着呢。”他说的话悠悠的,和雨水纠缠在一起,打在人身上,凉飕飕的。
“小福子……我把阿远给害死了,我下了毒,把他杀了。”少年的声音空洞得像个盛雨水的罐子。一说话就装进了一罐子冷清。
小福子又把伞向少年头偏过去的那边移了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十二爷,您可别吓唬我,怎么可能是您啊。”
少年嘴角很不明显地抽动了一下。然后就是久久的沉默。
小福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低声嗫嚅道:“我听说......听说九爷暗地里是帮那边儿干活的,是……是叛徒。” 叛徒这二字说得尤其声音小,得抓着那一丝尾音儿使劲儿地猜才行。
少年好像这会子却听得很真切。
“他是什么都行,是活的就行……”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又幽幽地望向了那两条狗。两条狗却放弃了馒头跑了。可能是怕这少年来把自己的狗命索了换给个人。
小福子在旁边只顾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不带停点儿的,好像要跟这雨天较劲谁先结束谁就不是东西。
“这个院子里,就您和九爷对我好,九爷不在了…….您也走了……” 他哭得厉害,话都说不清楚。“这是您的荷包,我在里面又添了钱,还有您治头晕的药,还是九爷当时给我的,说您不爱吃药,让我平时要是给您单独预备宵夜时就偷偷加进去些。这些都是些粉末了,是九爷自己磨的,说混进饭里也尝不出来药味儿的苦。我细细包好了,湿不了…….您要照顾好自己啊,您这个样子,九爷看到也会伤心的……”
少年没有接,只把头又往远处侧了侧,小福子的雨伞也紧跟着挪了过去。
他好像全身上下现在只有脖子以上的地方醒来了能多少动弹一下。
“我杀了他,我自己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可我又不能死,我没脸去见他。我最好就半死不活着,在这个世界把该受的罪该受的惩罚都受了,再见他时,我多少还能远远看他一眼。“ 少年的声音都快要低到地底下去了,低到烂泥坑里藏起来。
“小福子……你可知道阿远的尸首现在在哪里……?他们告诉我在西边那个乱葬岗,我去了,去挖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到……想来是他们诓我的。阿远的东西找不到,阿远的尸体找不到,阿远的魂魄我也没脸去见……” 这少年说话的声音就已经很像个魂魄了,飘忽忽的本是抓不住的,现下借着雨水一淋冲出来个形状,一个冤魂的形状。
魂魄要能说话,大概也就是这种声音了吧。
沉默了好久,小福子没回答,只低头哭。
少年却像得到了答案似的猛地转过了头,回魂儿了的样子眼睛滴溜溜地发亮,盯着小福子:
“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小福子只低头抹泪,小声道:“十二爷,我不知道啊…….”
少年好像连那万年不动弹的身子都跟着动了一下。更侧过来些盯着小福子。
“你知道,你不会骗人。”
小福子的头都快埋到自己腿里去了。感觉现在要得个刀,他能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装包袱里藏着。
“十二爷……您就别问这些了……我实在没法儿告诉你。”
“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少年说完这话马上开始动作。动作之麻利好像跟刚才那瘫子的样子完全联系不到一起。
“别啊别啊!”小福子吓得伞都扔了手忙脚乱地阻止着这一套动作的每一个环节。但是他还是比这个回魂的瘫子慢了太多,每一次试图阻止的动作都是上一个就已经完成了的动作。
最后小福子明显破罐子破摔了,松了手在少年完成跪姿的最后一步自己也跪下来了。二人就这么在雨中以奇怪的姿势对着跪着。
看着多少有点儿像祈雨的意思。
小福子一边执着地想把少年扶起来,一边委屈地说:“十二爷,您就别为难小的了,小的得回去准备晚饭了,回去晚了又得误了时辰。东西我给您放这了。” 说罢磕了个头扔下东西转身就想跑。
然后不出所料地,刚转过身,少年又在他的眼前站着了。
鬼打墙似的。
小福子知道今儿是肯定躲不过去这一问了。为难得抹起了眼泪。
“你这么为难,定是在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就更得知道了。”少年直勾勾盯着小福子的眼睛。
“既是认定了给那边儿做事儿......怎么能好好葬了.....九爷在......在......您自己往院儿里走,就能看到。”小福子断断续续的声音被雨水打了个稀碎,很难拼起来。
好!好!悬尸示众!我早该想到!少年猛地大笑了几声,这笑声在悠长逼仄的巷子里左右左右地撞击着青砖墙面,连着回音,带着尾巴,凛冽寒风似的一路窜上了狭长的天空。
小福子打了几个哆嗦,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只一瞬间,少年又平静下来了。变了个人似的,眼神倒像个人了。也不似散黄儿的生鸡蛋了,也不直勾勾盯人了。
小福子抬起头,看到少年这弯弯的似乎还带着几分笑吟吟的眼睛,吓得却连声音都变了。
这眼神,他见过。
“十二爷……您不敢去啊……去了就是死啊。”
打认识以来,小福子只见过一次这十二爷出手杀人。
那也是个雨天,是个深秋的雨天。那时候的小福子更小,像个小肉丸子似的。在厨房和洗菜池子中间来回忙碌地滚来滚去。滚着滚着脚下一滑,就把个小丸子摔成了个小肉饼,端着的洗菜盆扣了自己一身,小福子浑身湿得像从雨地里面新鲜冒出来的蘑菇似的。洗菜水泼了一地,菜叶洒得到处都是。厨房管事的上来就是一脚把他踢到了一边。小福子也受惯了这种气,一般借着这一脚都能一骨碌爬起来继续干活。这次爬了两下却都没起来,胳膊疼得动弹不了了。管事的一看更来气了,上去就踢,踢得小福子疼得直喊。管事的一听他喊叫,竟好像得了喊加油似的,直接从厨房拿了个烧火棍子出来,高高举起了就要往下打。小福子当时就趴在地上闭着眼睛等死了。他觉得那一刻那么漫长,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自己身上冷得要死,被打过、摔过的地方疼得要死,却还是要活生生地忍着。真要死了,就再疼这么一棍子,就解脱了。
然而造化又弄了一下人。
棍子没打下来。小福子一抬头,看到的就是这个少年的背影。当时小福子还不知道这人就是十二楼的第十二个人。只觉得这人背影富贵得紧、好看得紧。这少年穿着对领镶黑边饰的紫红色绸缎长上衣,配胡桃色下裳,束大带,一看就知道是这楼里的人而非像小福子这样在院子里干活儿的人。少年左胳膊上搭着个黑色暗花的夹棉披风,右手正握着管事儿的手腕,也看不出来他握得有多使劲儿,管事儿的却疼得呲牙咧嘴,棍子早就掉在了地上。小福子只盯着这人的背影看得出神,竟都没听到棍子掉落的声音。
管事儿的一边疼得五官错位,一边还坚持着讪笑着说:
“十二爷,教训下人脏了您的眼睛,我这就打死他清理干净。” 这疼得嘶啦嘶啦吸着凉气儿却依然尽力表现巴结之态的措辞和他的表情一样扭曲。
那背对着小福子的少年右手轻轻向后一拽,管事儿的就顺着这右手飞了出去摔在了小福子的身后。这背影也随着转了过来。
小福子顿时觉得这张脸与那背影简直就是配套的。尤其是眼睛,就像这华服上镶的宝石,把这一身衣服的富贵与繁华都点亮了。在那之后小福子还见过很多绫罗绸缎的大人物,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成了个披着破布的拖把棍子。只是长短粗细不同罢了。呃,不,除了九爷,九爷也是顶好看的,那是后话了。
那眼睛是笑着的,而且是笑着看着自己的。小福子当下就觉得这样一个公子哥望着这么个狼狈不堪的自己,脸红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还不如让管事儿的一棍子打死得了。但又觉得不能打死,打死了就看不到这么好看的人了。这公子哥蹲在了自己面前,把左手的披风拿下来披在了他被洗菜水和烂菜叶子、以及地上的泥土裹满了的湿透了的单衣上。这人的身影、面容虽像镜中花一样可望不可及,眼睛却笑得很平易近人,本来觉得尴尬万分的小福子被这眼睛一看就马上温暖了起来,也不想找什么地缝儿钻了,只想在这个目光里面暖融融地呆着。
管事儿的摔得看来也不重,爬起来说:
“十二爷,您快收好了,再让这等下人脏了您的衣服。”
依旧是笑着的,笑吟吟的眼睛,但是从自己身上挪开看向管事儿的那瞬间,笑得多少有了些变化。小福子也说不上具体变化在哪,正琢磨着呢,就看到了这个十二爷杀人的模样。从此以后,小福子就能把十二爷的某种特定的笑和杀人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其实他还是说不上来笑得有什么不一样。但他认为,这就是杀人的笑了。
十二爷笑着看着管事儿的,弯腰捡起那烧火棍子。小福子觉得少年弯腰的一瞬间,秋雨、黄叶、晚风,都跟着一起弯了下腰,整个世界都好像是给他一个人的背景画儿似的。小福子的目光正追着这画儿看呢。然后就吓傻了。
一棍子下去管事儿的就没气儿了,这十二爷还是笑的。笑着把烧火棍子轻轻立在墙边,抬腿迈过那已经不喘气儿的管事儿的,就像迈过了个台阶似的,一路走到那楼里去了。
秋雨把他的衣服淋湿贴在身上,一点儿不狼狈,显得像给他重新剪裁了似的,刚刚威风尊贵,这会子湿漉漉的背影显得斯文秀气。
小福子摇摇头,觉得这人无论在哪里,就算来厨房洗菜都会很好看。可是他怎么会来洗菜呢。小福子又摇摇头。
后来管家来厨房这边看了一眼,只说了句,埋了吧,就走了。
除了那个不露头的掌柜的。这儿就属楼里的十二个人最金贵。
现在在这风雨萧条的破败巷子里的还是那双笑吟吟的眼睛,小福子一眼就想起来四年前的那个笑。一模一样!杀人的笑!
小福子吓傻了,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不能去啊,不能去啊。
少年听了还是笑,也分不清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反正雨声潇潇,风声飒飒,能去不能去的,都听不真切。
打开包袱,少年从里面拿出了那包药粉,从荷包里只取了一块碎银子。那是一个红缎锁金线纳桃花寿字荷包,很是精致难得,被塞得鼓鼓囊囊的。里面除了少年留下的散碎银子,还有小福子后面填进去的铜钱。荷包又塞回到了小福子的手里,少年对小福子说:
“明天晚上歇一晚工,回家去吧。”
包袱还留在地上。少年就消失在了烟雨蒙蒙里。
说这少年是傻了疯了吧,这包袱看似是顺手一放,竟却好好地一直放在巷子里一小处没被雨淋着的地方。小福子抬头一看,那上方突出来了点巷子那边儿人家搭的棚子角儿,恰好遮着这一小块地方。包袱干干净净的,像是没在雨里走过一遭似的。
走在回院子的路上的时候,小福子不禁感伤,这样好的两个人,就这么七零八落了。他原先是从来不感伤的,感伤这种东西,都是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的特权,像自己这样的,每天操不完的心,只有担心饿死冻死病死的份儿,只要不死,有什么好难受。
小福子从来没觉得,别人死了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就算是他亲奶奶、亲妹妹死了,他估计也就哭个一两天,连守灵的三天都哭不满就算了。想想身上卸下了个负担,自己说不定还能喘口气。他更没觉得离别有什么好难受,只要自己的荷包和干粮没跟自己离别,剩下的爱谁走谁走。可遇到九爷和十二爷之后,他也会伤感了。
伤感这玩意儿,太讨厌,传染病似的。
他抬头望了望雨蒙蒙的天空重重叹了口气,好像要把这叫做“伤感”的传染病叹走。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他依旧皱着眉头想起来,几天前的晚上,还是个大晴天,月亮像个大烧饼似的挂在天上。自己正在厨房里面收拾打扫,十二爷拎着盏漂亮崭新的走马灯就进来了。他问十二爷不年不节的,拿这个走马灯做什么,十二爷笑吟吟地说,你家里不是有个小妹妹吗,给她买的。说罢又把随身的荷包给了自己,说用不上了,明儿再出去最后一趟,回来了就跟阿远一起走了。跟掌柜的也说好了,最后一趟成了就放人。俩人攒够了钱,足够买一处小楼了,开个酒馆,每天听听弹琴唱曲儿的,逗逗花鸟鱼虫的。等安顿好了,生意足够糊口了,就把小福子也接去。小福子还想着,那敢情好,不用再这个地方再看人脸色了。跟着这两个心肠好的少爷,得有多舒服。
其实这两个人也不是什么少爷。这都是小福子很晚才知道的。十二爷也不肯多说,只知道俩人很小的时候曾跟着个姓元的爷爷,是个聋子,也是个瘫子,说两个孩子一人是他的耳朵,一人是他的腿,所以十二爷就叫阿阮,九爷就叫阿远。小福子还想,这样镜花水月似的两个人,竟也是个苦命的。好在现在熬出头了,总算能过上好日子了,自己也能跟着沾一沾光。
哎……
想到这些,小福子又伤感起来了。他想念句诗,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肚子里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全是给饭留着的,哪有存过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