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南瑭二十二年春,后自缢于念吾楼,帝闻之大恸,停朝三月,举国缟素。
春末,帝复朝堂。
余后数十载,再未有妻。
秦方思从江南归来时给我带了两大箱子荔枝回来,荔枝时节热得很,他倒是心思多,让人沿途寻官邸的存冰替荔枝保鲜。
我那时嘴上怨他大费周折铺张浪费,心里却很是高兴。
我们成婚不久,他待我的心如旧。
盂兰节要去兰因寺抄佛经,太后丑时便派人来我这里,嘱咐我随同皇帝一块儿,要时时刻刻注意着圣上的一言一行。
太后的婢女走后,我站在床榻旁,看着秦方思从床榻下面钻出来,他满脸不高兴,嘟嘟囔囔地爬起来,伸手就要抱我,“念吾,你说我这皇帝当得多憋屈,跟妻子同房都要看太后脸色。”
我躲了一下,笑道:“脏,快去洗洗。”
“好啊,居然敢嫌弃我身上脏!”说完他就凑上来抱着我,乱七八糟地亲我,怨声道:“母后天天要我选秀女,我哪里顾得上许多,我有念吾一人便可。”
我并未随从书中礼义所说,劝他泽被天下,雨露均沾,我只是微微抬眼望着他,看他乌黑明亮的眸中映出我的模样。
他还是絮絮叨叨,说哪个臣子写的折子是胡说八道,说朝堂上的几位大臣狗咬狗。
我伸手摸摸他垂在肩上的黑发,低声安抚着道:“陛下,礼部陈侍郎也是听从太后吩咐,不必放在心上,至于顾大人上书的三个问题你可要好好思量。”
“嗯,我都晓得。”他松手亲亲我的额头,拿过一旁挂着的衣裳温柔道:“来,念吾,我替你更衣。”
我欣然抬手,想着待会儿出门前也要亲他一亲。
成婚第二年,他依旧待我如初。
春寒倒灌,冬末初春的雪便下了一天。
冬末的雪坠在春花上,白茫茫点缀着春意的姹紫千红。
我在檐下起了红泥小火炉,温了一二清酒,打算邀我的陛下来此一叙。
奉命去请的丫鬟刚步至阁外,就急匆匆闯进来,“主子,闫总管在门外呢!”
我将酒杯放进热烫的清水滚了滚,拿短竹勾取出晾凉,闻言顿了顿,抿嘴笑道:“可是陛下恰好路过?”
秦方思大步迈了进来,接话道:“我在御书房批着折子,总觉得心痒,便想着来吾妻这儿来瞧瞧。”
这话说得可酸,总让人觉得花言巧语,我瞥他一眼,他倒好,先凑上来亲我一口,才伸手去拿杯子,“念吾,你这身穿得可真好看,月初宋如烟同我说尚衣房新寻了一批料子,她给几位侧妃分别要了一些,我便允了,免得太后又念我。”
我拍开他的手,将杯子搁在小桌,温好的酒倒入些许,“宋嫔妃也是顾及各位姑娘家,你这样做无妨。”
秦方思笑了笑,“嗯,不过我让尚衣房的人给你留了两身料子做春装,春日宴将开,恰是时候。”
他说着坐在我身侧,伸手揽过我的肩,像年少时在学堂外一般毫无规矩,在我耳边轻声笑道:“你今日这身狐毛大氅漂亮得紧,夜里还穿着给我瞧瞧罢。”
替我守火炉的小丫鬟耳根瞬间就红了,我低眉看一眼,招呼她下去歇着,这儿留给我和陛下。
她连忙领着几位宫人出了门去,门堪堪合上,我便伸手捏住秦方思的耳朵,咬牙切齿道:“白日宣淫,陛下真是好福气啊,少不得给本公子招惹些魅惑主上的歪风邪语。”
秦方思连忙握住我的手腕,边笑边嘶声道:“哎…为夫错了错了,快松手,酒开了!”
“再说这般没皮没脸的话陛下就找夫子重读《礼义》罢。”我松手去摆弄清酒杯。
他几声“好”连着轻微的气音响在耳畔,过了半晌,他低声喃喃道:“念吾,我瞧了你就心动,什么歪风邪语敢惹你,叫他们通通向着朕来。”
我一顿,嘴角含笑,“行,明儿那几位大臣送我这儿来的劝诫书就着人送你案上。”
“劝诫?劝你什么?”他好奇地问道。
我把酒给他满上,“劝臣少让陛下偏心。”
“……”秦方思轻‘啧’一声,也不见笑,冷冷道:“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明日我就阴阳怪气两句去。”
“……”哪有人这么直白地说自己要阴阳怪气的。
我深觉好笑,忍不住笑出声。
他听了也跟着笑,便同我笑作一团。
这人哪里像陛下,分明还是十年前那个拉着我逃学去踏春的少年。
不成体统。
太后今日着人让我去清宁宫,道是江南水患灾情日益严重,陛下忧思繁重,西南边又有藩王蠢蠢欲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得很是可怜。
秦方思丑时才从御书房回来,几乎是上榻便睡了过去,寅时又急匆匆赶去上朝,延误了朝会又要叫史官记上一笔。
我垂下眼盯着太后鞋面上的珍珠犯起难,我爹过去常常同我说,先帝与太后并非一类人,我爹随着先帝征战天下,一路助他夺下帝位,前人之情,先帝铭记于心,一向待我楚家不薄,可在外人眼中,我爹不过是功高盖主的权臣,是忠是奸不可辨。
我曾问过秦方思,“山中有一群老虎,其中一只老虎它护着地盘,护着地盘上的生灵,一生忠于虎王,可若是虎群生了新主,老虎依旧事事如过往,新主可会心生嫌隙?”
秦方思听罢许久未答,期间还与我胡闹,趁着我迷迷糊糊要睡着,他才淡声道:“太师忠于朕,朕自是求之不得。”
我困得睁不开眼,辨不清他的情绪,只轻轻应了一声,被他黏黏糊糊亲了又亲。
太后让丫鬟给我端上一杯茶,我伸手去接,又听她道:“皇后未免过于不谙世事,南瑭虽是我秦家的天下,可也是你的家国,等同陛下的命,你待陛下可得像陛下一般,切莫藏私。”
我沉默片刻,起身朝太后作揖,轻声道:“母后教训得是,儿臣这就回一趟丞相府。”
我爹是先帝亲封的太师,先帝驾崩前将我爹命为丞相,辅佐秦方思为帝,到如今已有七个年头了。
夜里秦方思奔波而归,忙忙碌碌的又一天,眉眼间已是沉重的倦意,我替他沐浴更衣,和他说一些寻常话,他突然侧过身子问道:“念吾,太后今日寻你了么?”
我手里的动作一停,抱着他的腰埋头闷声道:“闫公公同你说的?”
他答非所问,一本正经道:“休要听我母后的话,她是叫你为难。”
我闻言心中一动,伸手到他身前,小声道:“你是陛下,便是下令也不会如何,我爹待你也多般欣赏……”说到一半被他捏住脸颊,他转过头来瞪着我,“欣赏?欣赏怎么叫我这般万难才娶到你?”
“……”我忍不住笑出声,是了,我爹是欣赏他的,但那是知道我和皇帝做了断袖的鸳鸳之前,之后便横眉冷对,总叫秦方思背地里嘟囔:“若不是怕你做鳏夫,恐怕岳丈早就夺了我的命去。”
“那还不是托付于你?”我回了一句,心里欢喜。
我和秦方思初识于幼时,他牙牙学语我便守在他身旁,听着我爹教我念:“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我念一遍,秦方思便咿咿呀呀道:“春,春~”
现在想来,我和他度过了好多个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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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的花开得繁盛,秦方思特地命人在花团锦簇旁给我搭了个乘凉的亭子。
“怎么做这样的麻烦事?”我拿着小锄头,弯腰拈起脚边的湿泥土。
他坐在亭子里,支着下巴看我挖他御花园的地,笑得微微弯起眼睛,“与念吾有关的事,怎称得上是麻烦?再者说,这御花园里的花见多了你,只会开得愈发灿烂,我这也是替花草惜福。”
他碎碎念诸多,像个孩童,与花草念叨着,我在一旁听得入神,不知何时被他凑在耳边,亲了一口在眉梢,我偏头瞧他,他笑得弯起眼,双手捧着我的脸,吻了吻我的唇。
“前些日子和唐厘微服私巡去了你幼时喜好的糕点铺子,寻那掌柜要了‘把酒欢’的方子,待会儿去御膳房做给你尝尝。”他从身后拥着我,双手贴合垂放在我腰腹,小声嘟囔道:“这名取得倒也直白。”
我笑着开口,“幼时爹爹不让我饮酒,只能以茶配着此点,味道也不逊色,说起来……”我转过身,望着他眨眨眼道:“我还没和酒一块儿尝过呢,过往常常不凑巧,竟真的一次也没得偿所愿。”
“……”他默了默,抬手捏捏我的脸,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吾妻原来是在怪我耽搁他时间了——不过,今日我就让你得偿所愿好不好?”
我瞪他一眼,“臣可未曾说过这般……”
他拦腰一抱,埋进我怀里小声碎碎念道:“我知道了,念吾哥哥。”
“以后不会再让你操心了,哥哥有什么心愿,我都会让你得偿所愿,好不好?”
把酒欢是一种江南果子,下酒极好,与茶亦不逊,年少时想要尝一尝那酒的滋味,长大后却一直没能寻到机会。
兴许将此果配茶世间仅我一人,却也刚好。
“好。”
今日的把酒欢依旧是配着茶。
和他一起,便是没有酒也尚可。
御花园的花开得愈发盛了,春初埋下的青梅酒被我启出来放进冰窖中,一旁的丫鬟小声道:“公子,您前些日子才染风寒,切莫在冰窖里待长了。”
我随手捻起一块白纱擦了擦手,笑着同丫鬟一块儿出去,“才进来不过一刻。”
丫鬟手里的酒坛被软布包裹着,闻言小声道:“去年雪夜里着凉就一直没好,如今可是一点寒都不能受,许太医都说过了,您总是不听劝。”
她碎碎念惯了,我晓得这丫鬟性子,便也乖乖听训。
“青兰,你猜陛下今夜可赶得回?”月前杭下有镇民闹事,正巧赶上秦方思从汴洲乘船返京,前些日子收到他来信数封,道江南水乡温软怡人,食香景美,风光无限好。
我回了一封,事情处理得如何?
他洋洋洒洒三页纸,写了一行,“不如何,倒是想你。”
余下纸面却讲的是如何想我。
心里黏黏糊糊灌着糖糕似的,将信纸细细折好收入木盒中。
“何时归来?”随后便让传信侍卫带了话去。
青兰闻言轻声笑道:“公子昨儿带去的口信,按陛下的性子呀,多半是今夜。”
青兰果然猜中了七八分,晚霞垂覆天际的时候,我在冰窖取酒,还没等拿着酒出来,就被人从身后拥了个满怀。
宽阔的胸膛擂鼓般,我微微往后靠去,听着这人心跳如雷,好笑地将冰凉的酒壶往后举贴了那人脖颈上。
他果然发出一声被惊到的“唔”,却不松手,碎碎念起来,“我这厢奔赴于吾妻,吾妻坏心眼却比天上星还多。”
我转头看他被冰得有些许微红的皮肤,忍不住伸手去摸,被他一把握住,唇角的笑愈发灿烂,他得逞似的将我整个抱起扛在肩上,兴致勃勃道:“别动,朕这就回房看看念吾这么多的‘坏心眼’是如何想念朕的。”
我忿忿不平,抬腿踹了他腰侧,低声咬牙切齿道:“秦方思,快将我放下!被母后的人瞧见了少不得又要训斥!”
他不听,抬手拍了拍我的后腰,临出去还将我手里的青梅酒接了过去,边走边道:“母后管这些做甚,夫妻鱼水,与旁人何干?”
“成何体统!”我空出手来抓他头发。
抓得他轻声呼痛,偏头就亲我后颈,“朕的皇后真是热情,可否留上榻再如此?”
“……”真真是厚颜无耻。
我被他堵得语塞,对周边连忙低头的下人们深感无奈,只好伸手环抱秦方思的肩,小声嘟囔道:“陛下这是生得什么气?”
秦方思沉默良久,踏入房中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他恶声恶气道:“朕外出巡游三十二天又六个时辰并三刻,写了三十封书信予念吾,日日夜夜思之念之,盼望吾妻同样念念朕,等了一日又一日,偏生侍卫只带来一句‘何时归来’,据说朕的妻说这话时语气平静,表情冷淡,这是什么?这不就是不在乎朕吗?”
我愕然,刚想解释什么叫表情冷淡,他抓着我衣领就将我面颊亲了个遍,语气带了点委屈道:“天下人皆知朕爱妻,偏偏朕的妻如此不在意。”
窗外的飞花扬进屋内,教坊司新进的乐师正在远处的宫院中奏乐,依稀婉转如水般浮动在空气中。
我突然笑出了声,在这不应景的时宜,乐不可支。
“再胡说八道把你狗头打歪。”我学着他恶声恶气骂道。
成何体统,我居然在骂天子。
可天子高兴得很,一双眼笑得都要变成护城河上的那道桥了。
“那,念吾你说,你欢喜朕吗?”他凑上来,胡搅蛮缠地亲了好几口。
我伸手捏捏他的脸,温声笑道:“陛下,我的陛下,念吾对您可不止欢喜,念吾爱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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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方思在御书房发了很大的脾气,附近的下人们纷纷都来念吾楼寻我,就连太后的贴身丫鬟都急冲冲闯了进来。
我正在院子里浇花,闻言连忙迎着风赶了过去。
秦方思脸色青白,一双手撑在桌沿青筋纵起,我与他在一起十年之久,从未见他生活如此大的气,一时着急,不管不顾地走了过去。
一旁的臣子皆低头唯诺,大气不出,生怕横眉冷眼的秦方思发难。
我伸手贴在他手背,轻声哄道:“陛下,臣妾在殿中熬了酒酿,去用些吧。”
他目光扫了我一眼,深吸一口气,大概很努力地在平复心情,开口沙哑着声音道:“皇后,朕心里堵得慌,这一堂跪着的皆是朕的臣子,朕授予他们军权文赋,临到战前竟无一人敢站出来同朕说一句‘他愿意’!”
我心口一阵痛意,将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凑到他耳边,极小声道:“…臣愿意,臣愿意了。”
手心里的手颤了颤,我抬眼望去,秦方思难看的脸色中露出一丝不解,眼中的迷茫也很真切。
我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对他实在算不上太好。
哄着我的陛下来念吾楼用了些酒酿,贴着他细细说了些话,他脸色好上许多,伸手抱住我的腰,嘀嘀咕咕道:“母后那边总也为难我,国舅是她亲弟,朕难道就不是她亲子吗?国舅与太师不和,想朕如何?!朕难道能把他们其中一个拉出去砍了换清净吗?哼,尽欺负朕。”
我被他逗笑,温声安抚道:“相国乃天下文官之首,总有些文人的脾气,爹爹是武官,与他之间龃龉已十三年,确实是叫你为难。”
“此次外敌来势汹汹,我不日便要率兵出征,必去必是恶战,念吾要在宫中好好照顾自己。”他说着蹙起眉,南瑭是个新立数十年的国家,根基到秦方思这儿不过是第二代,左邻右舍皆是凶猛的势力,先帝在时,兵力强盛,很少有外敌来犯,许是近年来灾祸连连,国力有所衰退,便引得外敌惦记。
秦方思这一年来费尽心思也无法避免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想必,此去一番必然凶险万分。
“……我,我明日回太师府一趟。”我想到家中疼爱我的爹爹,有些愧疚起来,爹爹忠于先帝与南瑭,辅佐秦方思已有十年,虽待秦方思态度平常,旁人总道他是不满秦方思,手握兵权功高盖主,我心里却知爹爹心思早已不在朝堂。
前些日子更是来信言道,想要解甲归田,回我母亲的家乡安度晚年。
我心中不忍,可秦方思望着我的眼中怀有一丝期盼。
听到我如此说道,秦方思瞪大眼睛,有些高兴地摸摸我的脖颈,长吁一口气,笑道:“那此战,朕心中便有数了!”
一大早,秦方思便替我备好了马车软骄,还让我带了许多礼物,说着怕国丈一棍子将他抽出太师府,一边往我手里塞爹爹最不喜欢我吃的糖糕。
那玩意儿甜腻至极,小时候爹爹总怕我牙疼。
提前写了家书,爹爹果然早早便等在府门前。
“未楼,爹爹听闻你想家,特地让厨娘做了些你小时候爱吃的菜。”爹爹伸手将我从马车上扶了下来,爹爹是武官,是先帝在时随着帝皇征战天下的大将军,可惜我自幼身子弱,没能学得爹爹的武学半分。
用过饭后,我随着爹爹去书房,将秦方思送来的礼物一一拆开给爹爹看,倒也换了两分笑意绽在爹爹嘴角。
“陛下可是有事要你来求我?”爹爹自年前生了场病朝一直休沐至今,朝堂之上他兴许了解。兴许不了解,此时开口却堵了我刚要说出口的话——我想要爹爹知晓一些秦方思的真心。
我讪笑,不知如何开口。
爹爹久久看着我,突然叹了口气,“未楼,我不愿你嫁给陛下,是因为你心太软,不适合做这个国母……也因为,你这身子毕竟不如女子,怎么给陛下留有子嗣呢?你有没有想过,终有一天,你这皇后于南瑭来说不过是个空架子,是一个什么都带不来的废后。”
我脑中一阵难以言喻的刺痛,抬手扶了扶额,我朝爹爹苦笑,“爹,秦方思说他并不看重子嗣,当初我执意嫁给他便是因为他真心待我。”
爹爹闻言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沉声道:“真心?真心又有什么用!”
生在帝皇家,最不值钱的就是那一颗真心。
大约是见我执迷不悟,爹爹没再劝,只是抬手摸了摸我的头,温声道:“未楼啊,也不用怕,爹爹在的话就会一直护着你,哪怕他是陛下,爹爹也护得住你。”
我想,爹爹一向聪明,做什么决定都深思熟虑,唯独纵容我纵容得没有底线,爹爹是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了。
秦方思是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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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南瑭太师楚明铮文武双全,战时擅用兵法,立章行文如流水,骁勇善战,偏偏功高盖主,兵权在握,更有亲子入宫为后,权势滔天。
坊间传闻连宫中都盛传,太后为此召见我数次,言辞皆是责备。
“母后,儿臣制止不了坊间传闻,可太师如何,陛下明眼可见,母后又何必听信谣传?”我抬着头,与座上的太后相视而对,心中有一口气出不去,觉得这宫中若不是有秦方思在,这劳什子的皇后,狗都不爱当!
太后眉眼间泛起愠怒,声音冰冷道:“皇后,莫要放!陛下日夜为国操劳,你这国母当得不称职便罢!竟还与哀家胡言乱语!太师如何陛下看不看得见哀家不知,你这般态度哀家倒是看得很清楚。”
我心中烦闷,自从见过爹爹回宫后,秦方思来过几次,询问的都是爹爹的态度,我将爹爹的决定告知一二,秦方思却又闭口不言,我再问便是搪塞,如今不知从何传起的谣言让宫中波澜微起,就连太后也来凑这不明不白的热闹。
夜里秦方思回房,这几日他宿在御书房,眼底尽是乌青,我看了心疼,拧了热布巾替他热敷。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将我轻轻搂紧在怀里,小声问道:“念吾,朕的念吾,朕做什么你都会原谅朕吗?”
我动作一顿,抬头盯着他看,他表情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陛下指的是什么?”我便也随口答道。
秦方思偏过身子揽住我躺下,桌台上的红烛被窗棂中穿过的风吹得左右晃动,床幔上落下我二人的影子,随着烛光轻微摇动。
“我希望念吾一直陪在我身边。”秦方思轻微叹息,抬手摸摸我的前额,帮我理了理额前的青丝。
“你会的,对吗?”他的眼睛十分明亮,瞧起来情真意切。
我便也笑着亲亲他,答应了。
“是,因为我是你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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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便有朝臣跪在御书房前,双手高举奏折,嘴里振振有词道:“楚明铮久握西南大军,几乎掌了南瑭半边天,陛下!此次去西北万万不可派此人随军出行啊!”
我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莲子羹踏入院门,便见秦方思一方砚台砸了出来,随后走出来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冷笑道:“陈御史,楚明铮乃先帝亲令太师,数次解秦氏危,此次大战在即,朕朝中无人可用,不请太师同朕御敌,莫非请你去?”
陈御史脸色轻变,俯下地去,依旧固执道:“太师功硕累累,臣自是不能及,可这功高盖主的道理,陛下您不能不顾及呀!这官场汲汲营营之辈不在少数,更遑论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楚明铮。”
我眨了眨眼,发觉秦方思盯着陈御史的眼神有些奇怪,甚至垂在身侧的手都微微握起拳,我连忙出声打断他即将开口的话音,“陛下!”
秦方思冷着脸瞥过来,见到我脸色也没有缓和,开口更是冷冰冰道:“皇后来这儿做甚?”
哎,气性真大。
“臣妾看陛下近来肝火盛旺,便熬了些莲子羹送来,还请陛下用一些吧。”我凑上前去,余光瞥了一样陈御史,发现对方瞧着我的眼神亦是十分怪异,兴许是被我撞见他背后议论爹爹?倒也说得过去。
秦方思抿了下唇,一把端走我手里的莲子羹,动作稳得很,神色却不快意,张口说道:“陈御史,楚皇后这是替你求情,望你不要不知好歹,背后妄论是非。”
我诧异起来,心里有些熨帖,便偷偷伸手捏了捏秦方思的小指。
他冷哼一声,朝陈御史道:“收回你的折子,朕今儿饶你一回,再有下次,朕就要替朕的国丈讨上一回公道。”言罢便翻手将我的手握进手心,牵着我进了御书房。
刚跃过门槛,我回头看了一眼正爬起来的陈御史,他与我对视,眼中情绪复杂,说不出是什么。
我瞧见,只觉心中倏地空了一瞬。 .
秦方思从小就贪嘴,宫里山珍海味吃多了,非要吃寻常百姓家的粗茶淡饭,我年少时曾入庙学经,会做些斋饭,便时常给他开小灶,一来二去,他三天就能吃我小半缸米,像个大饭桶。
讲给他听完,隔天送了一板车的御米,吓得我爹以为他来提亲,将我关在家里好一阵。
想到此处我笑了笑,他埋头吃着,闻声抬头,疑惑道:“念吾,那陈御史如此唐突,你如何不生气?”
我坐在他身侧,靠在他肩上,小声道:“生气又有何用?御史弹劾是他的职责,而我爹爹待陛下与南瑭子民的心日月可鉴,陛下心中自有定论罢。”
他闻言沉默片刻,抬手摸摸我的头发,温言叹了口气道:“…我妻,心太软啊。”
这话的语气说得太过惋惜,我隐约我有些不安,探究地问道:“陛下,这话何意?”
他摇摇头,松开抱着我的手,执起笔来,在堆积的奏折上开始勾画,边答道:“心软是好事,念吾从小便性子柔软,待人待事皆温顺和善,是太师教得好,朕三生有幸,得有此妻。”
这话太过敷衍,我偏头看了一眼他批阅的那本奏折,是西北明钰郡传来的折子,边关形势紧急,敌国若是闯入南瑭,第一关便是过的明钰郡。
秦方思见我不再开口,也沉默下去,眉头微微皱起,气息间泛起愠怒。
我陪着他坐到晌午,粗略看了大半折子,心中已知晓边关之战已是箭在弦上,而秦方思召我爹爹的旨意却还放在桌台一角,连章印也未曾盖。
午膳他也未用,倒是叫了人来御书房为我布膳,我开口拒绝,他便停下笔,不赞同地看着我,“皇后这是生得什么气?”
我起身一把将那圣旨揭过,拿起他手边的玉玺印了上去,他阻拦的手未曾碰到便气馁地收了回去。
他朝我笑了笑,往上弯的眉眼变成了向下垂,看起来很无奈,也很沮丧。
“……我,怕念吾你认为我在逼你。”
他这般期期艾艾,畏畏缩缩,是为了我,也确实是我心甘情愿。
我的爹爹是陪着先帝打天下的大将军,是护国太师,是辅佐秦方思称帝的老师。
我犹豫了几秒,咬咬牙,突然抓着秦方思的衣领,严肃道:“陛下,爹爹年岁大了,在军中他必定事事以你为重,臣在这里求您,定要与他一起平安归来。”
秦方思垂眼看向我抓着他的手,没说话,只是很轻很轻地吻了吻我的手腕。
那般低眉顺目,像极了对我的承诺。
·
爹爹给我做了很大一桌子的饭菜和点心。
想起年幼时娘亲尚在,与爹爹伉俪情深,娘亲喜好做点心,厨艺却很是糟糕,幸亏爹爹厨艺甚好,只是点心一直做不好,得闲时便与娘亲在厨房忙活,做我爱吃的饭菜与点心。
如今娘亲故去十六年,爹爹早已学会了娘亲的点心。
秦方思将我送至太师府,并不进去,直到爹爹来请,他才随着爹爹进门。
我知他不是端架子,而是真的怕我爹爹,心中好笑,拉着他坐在身旁,想着桌上的饭食与点心他大多也会喜欢,抬手先给爹爹夹了菜,这才给他夹了我最爱吃的糖醋里脊。
爹爹摇摇头,很是无奈道:“为父坐在这里怕是打扰了帝后情深。”
秦方思连忙接话道:“老师,您多虑了。”
瞧那个鹌鹑似的缩头王八相,真叫人哭笑不得。
“你怎么这么怕爹爹——”我在他耳畔极小声道。
他偏过头气呼呼地皱起鼻子,同样小声道:“因为那是你爹爹呀。”
唔。
大王八真爱我。·
大王八同我爹爹打仗去了。
走的时候还躲着众人在树后面亲了我许久,嘱咐了一句又一句,还叫我要时常想他。
我点点头,送了他我在庙里求来的护身符,爹爹在不远处,我又亲了秦方思一口,便朝爹爹跑了过去。
爹爹伸手摸摸我的头,久久地看着我,温柔道:“未楼,爹爹此次若是能活着回来,便要去你娘长大的地方陪她了。”
爹爹爱喊我未楼,念吾是娘取的小名,爹爹只有娘在的时候才喊我念吾。
我摇摇头,“爹,必须活着回来,秦方思答应过我的,你要和他一块儿平平安安地回家来。”
爹爹拍拍我的肩,没再说起这个,只是从怀中摸出一块儿玉佩递给我,“这是你娘送我的,她雕刻手艺一般,却很用心,我很爱惜,临终前她嘱咐我,日后你若是有了意中人便将这玉佩送出去,我和你娘感情深厚,惟愿你二人同我们一般情谊。”
玉佩上零零散散刻着花,还有树。
侧面刻着小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牢牢将玉佩握在手里,朝我爹点点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同秦方思成婚已近十年,惟愿与父母亲般,恩爱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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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方思时常与我写信,什么都写,他还是这么怕我爹,也会说起我爹带兵的骁勇事迹,言辞间很是嫉妒,我回信给他,让他趁机与爹爹多学习一二,回京不仅能对朝臣阴阳怪气,还能说不过就打人。
他回信于我:念吾,做你的臣子凄凄惨惨。
我将信纸撒了新酿的酒,满是扑鼻香,是在关外如何也喝不到的。
回信给他,何时归来?
他气得叫送信侍卫给我带了一块石头,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念吾的心
我见状乐不可支,笑声惹得青兰偏头看,连连问道:“主子,这是怎的了?陛下让人送块石头给您做甚?”
我一边将石头上的字给她瞧,一边将我那傻陛下的意思道出:“说本公子的心是石头呢!”
“咦?怎得这样说?”青兰不解。
我指了指石桌上的青梅酒,笑道:“不过是让他闻了闻酒香罢。”
竟撒上娇了。
也有许久都没来的信件,那必定战事紧张,我在京中日夜跪在祠堂中为他们祈祷。
太后许久未召见我,收到爹爹信件的那一晚,她命人来念吾楼请我。
我遵循礼法与她请安,被她一巴掌扇得险些栽在地上。
“前线战事吃紧,皇后倒是轻松自在得很,陛下在外替你们卖命,你在后宫还和太师一派联系密切,是想谋我秦家的天下吗?!”
振聋发聩。
却离谱荒诞。
我连嘴边的血都来不及擦,便被身后的侍卫一脚踹倒在地。
太后继续道:“你收太师的信,哀家能理解,毕竟他是你生父,但是入了宫,便不必与本家过于亲近。”
我手撑着地坐起来,看着高高在上的太后,心中横生冷意,张口道:“母后,太师年事已高,本不该去明钰郡,是儿臣见陛下日夜思忧过虑才下的这个令,若是经此一役,陛下与太师平安回来,儿臣请求母后,允我爹爹解甲归田!”
“你这是什么话?皇帝的事也是你能做主的!”太后说着话,头上的步摇晃动不已。
我有些头晕,气闷得紧,咽了咽嘴里的血腥,低声道:“儿臣罪该万死,还请母后原谅。”
太后沉默良久,突然扔了一封信在地,“皇后,当初皇帝娶你就不合哀家心意,皇帝高兴也罢,处处将你捧在心上,护着宠着,后宫连个妃嫔也未曾宠幸,你有没有考虑过,百年之后谁来继承大统?让你们楚家人吗?”
我伸手将信拿来,封页的字是我爹爹惯用的小楷,工工整整,写着“念吾亲启”。
信纸泛着墨香,时间并不久。
太后冷笑,“认出字来了?那便看看吧,看看你那好爹爹,为你考虑了多少!”
我拧着眉将信纸展开,心底盘旋着的不安升到了极点。
爹爹的小楷,就连字与字的间隙都一致。
——念吾,此次陛下御驾亲征带上爹爹实属合爹爹心意,也多亏吾儿推波助澜,先帝留有数十万西南大军予我执掌,我也早已收复西北各郡府囤养的府军,秦方思不堪大任,我枉负先帝之托,也着实不愿南瑭再被此主残败,况且吾儿家骥人璧,又何苦困在这后宫之中予人为后,受这屈身人下的难堪?等爹爹功成归来,爹爹什么都给你。
“……”我闭了闭眼,觉得秦家人荒唐得令人发笑,可惜我笑不出来,滚烫的泪从发红的眼尾落下。
太后还在说着话,我坐在地上将信纸上的小楷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抬手揉了揉眼睛。
见我不再开口,太后命人将我囚在念吾楼内,不允我再见任何人,等待陛下回京发落。
我知道秦方思打了胜仗,我知道他们将要归来。
爹爹让人送来的信还没来得及看,我哭得看不清字,眼泪砸在信纸上,砸在爹爹写的字上。
——未楼见信
——秦方思那小子还不错,爹姑且承认未楼嫁了个好夫婿。你娘还在那会儿常常跟我念叨,我们念吾心太软,日后若是娶亲,亦或是嫁人,都要我好好看着,别叫人欺负了。你娘走后,我在京城一待便是十六年,也辅佐了陛下十六年,看着你与陛下成亲,你们也共度了十年,我很欣慰,渐渐也明白孩子大了要离开双亲的意义,你与陛下有了家,有了心心念念的情谊,和我这老头子的家不一样。
明钰郡风沙遍地,却取名明钰,是为月亮,月亮确实很大,且皎洁明亮,有机会让陛下带你来瞧一瞧。
此后,爹爹不在你身边,陛下再无威胁,应当会一心一意待你好,若是不好,便回爹爹的家来。
未楼,此去我早已知晓结果,往后余生,望你切莫怪罪自己,切莫沉在怨恨中。
偶尔,来明钰郡来看看月亮罢。
就当来看看爹。
惟愿君好,楚明铮笔。·
秦方思回京了,带了敌国送来求和的战利品,无限风光。
收回了兵符,意气风发。
唯独楚明铮死在了那拥着皎洁明月的明钰郡——顶的是谋逆反叛的罪名,自刎谢罪。
我枯坐在念吾楼中,整日对着那封被我的泪染湿的信,字迹已有些许模糊不清,我只好对着窗台,对着迎春的风。
秦方思进来的时候我正一遍遍地捋平信纸,并未理他,他走上前来,从我背后伸手,语气无比低沉道:“念吾,太师的事,朕也不愿。”
“……”我手发起抖,险些将信揉皱。
他却伸手覆在我发抖不止的手上,试图紧握。
“念吾…”他又轻轻柔柔地念。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沉沉的不知所措,平静问道:“不愿造假栽赃谋害我爹?”
秦方思蹙起眉头,“我何时……”
我打断他的话,“那封信,谁写的?!”
他沉默数秒,解释道:“朕也没这么傻,那封信朕派了典经帅甄别了字迹,确是太师无误,况且太师在明钰郡对朕做了什么皇后不知吗?”
我冷笑,“我怎么知道?你的好母后可是早早便将我关在这楼中!”牙根都在发疼,我忍了忍,继续道:“秦方思,你不与我爹亲近,自然不知道,我爹不爱喊我念吾,写信更是从来不会称我念吾。可笑你百密一疏,真是……可笑。”
可笑的,是秦方思,还是我?
害死我爹的,是秦方思,还是我?
我比谁都清楚。
那盖着玉印的圣旨,那一封又一封催促爹爹助秦方思的信。
爹爹的家书从来都写的是我,可我写给他的家书却总要提起秦方思,一大半都是秦方思。
秦方思,秦方思。
他怎么舍得,他怎么就能这么待我?!
他沉默着,眸中水汪汪沉着悲伤的情绪,倒像是真的。
可惜我早已是满眼的泪,看不清那真有多真。
·
我爹心心念念地全是我娘,也一直盼望着能去我娘长大的地方养老,陪着我娘的坟。
夜里秦方思留在念吾楼,衣裳上染了血,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剪刀,气得双眼通红道:“你就这么不信我?!”
我看着他还在流血的手臂,只惋惜刺偏了地方。
瞧见了我的神色,他怒不可遏,几乎歇斯底里地朝我吼:“楚明铮他是真心辅佐朕吗?!朕十六年来做任何决定都要看他的脸色!你当真不明白吗?!楚未楼!楚未楼!你要朕怎么样?!你不是爱朕吗?!你的爱就这么不堪一击吗?!朕日夜担惊受怕,你的叔伯,你们楚家一派,你不明白吗?!”
“……”我呆站在原地,不知说些什么好,我不明白,我怎么明白,我楚家全族上下无一人贪污腐败,人人忠于国家,怜爱百姓,我不明白,要我怎么明白?
“念吾,你知道朕这二十九年活得多难吗?”秦方思露出挣扎的神色,眼中对我的怜惜很是真切,他甚至朝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抱着我,温柔细心地哄着我道:“在你眼里,楚家人当然都是好的,可是你嫁给朕,就要为朕着想,你是朕的妻,该要接受朕的一切。”
哪怕是弑父之仇?
我累了,着实一眼都不想再看他,转身就往床榻去了。
他便也跟着,伸手来解我的衣裳。
那流血的手臂脏得很,流在被褥上,难看。
我抬腿将他猛地踹下床,淡淡道:“陛下,臣妾不明白,也明白不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站在原地,看起来很想打我,可是忍住了。
“楚未楼!楚明铮已经死了!你和朕闹什么?!楚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除了你,即便不杀,朕都不会放他们自由!”
歇斯底里,像个在浅水池乱叫的大王八。
真是讨人嫌。
我躺下翻个身背对着他。
不听大王八念经。
吵死了。·
晨昏定省也烦人得紧,索性不去。
在榻上懒懒赖到晌午,布膳的太监还送了本折子来,我信手翻开,发现里面写的是皇上选秀女的事宜,礼部上的折子,分别递给皇帝,太后,皇后各一份。
秀女图画得很好,几乎个个美若天仙,我兴致勃勃地翻了一会儿,秦方思又闯了进来。
实在是扰人清闲,烦人。
午膳有我爱吃的甜瓜,端来吃两口,被桌对面的秦方思盯了又盯,抬手将甜瓜丢他脸上。
他果然很生气,一把抢过我手里看得正高兴的秀女图撕个稀巴烂,恶声恶气道:“又不是给皇后选秀女,皇后这么高兴做甚?”
我自然是高兴,大王八娶了新人,哪有时间来烦我?于是心平气和地和大王八说了,被大王八压在地上受了折磨。
午膳没吃多少,甜瓜还喂了大王八。
实在晦气。
·
大王八的母后比大王八还烦,真是个老王八!
写完这句话我感觉出了一口恶气,狠狠将笔丢在一旁,将写了字的纸丢在桌上,起身拎着水壶出门煮茶去了。
夜里秦方思来,带了周边小国新上供的玉石珠宝,不知是来显摆炫耀还是为了讨好我。
我瞧了瞧,觉得好看,一一点过去教他怎么分给后宫嫔妃。
他气得将圆润的玉石强塞·进·我·身体,痛得我抓他头发,哭着骂他是大王八,大王八,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大王八!
怎么这样欺负我!
爹爹不在,你就这样欺负我!
我分不清自己是在哭还是在惨叫,只是觉得痛,哪里都痛,最痛的却是那颗在胸膛里跳动的心。
·
宋如烟听闻我惨状,隔日便带了些人来看我,给我送了些小玩意儿,大多是大王八赏的,看了心烦,又不好拂了宋嫔妃的心意。
她带的人多半也是从前受过我恩惠的宫女,个个都自告奋勇要留在念吾楼照顾我,我摆摆手,恹恹的,提不起劲,有口气堵在心口,难受得厉害。
念吾楼如今除了我也没什么人,青兰不知去了何处,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宋如烟开解了我几句,又说了些大王八的好话,大意是如何如何爱我,对我如何如何上心。
我叹了口气,问道:“昨夜,我指半夜,他去了如烟阁罢?”
宋如烟脸色一僵,我朝她微微一笑,小声道:“看来大王八急着要小王八,倒也好,这样他就不会再来折磨我啦。”
宋如烟不知何故,突然急着要走,我不便挽留,身下也疼得厉害,只好口头相送。
等到一个人清净的时候,翻个身,觉得想太多不利于继续活着,索性睡去。
·
夏天临了,去年酿的青梅酒也该启出来。
趁着秦方思小半个月没来,一大早我便带着小锄头去后院启酒,埋下去的时候心心念念,启出来的时候却若有所失。
忽而忆起往昔,大王八还是个小王八的时候,我拎着他偷溜出宫去乘船,一路向着洛阳去,幸而离得近,短短半日便到了。
我和秦方思在洛阳街买了爹爹从不让我碰的酒,买了爹爹不爱让我吃的糖糕,十六岁的秦方思一边给我买一边帮我拿。
我吃着糖糕,听他念酸诗,他酷爱显摆,十六岁了,学着什么都要和我念叨念叨。
酸诗也不酸,挺应景,是我曾经教过他的那首。
他笑着,念道:“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十六岁的秦方思不再需要我,爹爹要我回太师府,再也不得去宫中与我那小太子做伴。
声音却愈发低沉,“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我比大王八还傻,立刻回了一句,“当然是我!”
我喜欢小太子,只想和小太子好一辈子。
·
提问,大王八一共有三个嫔妃,六个秀女,一个皇后(这个不算),还有老王八给他物色的若干男妃(大约有六个?我上次听门外的侍卫聊天提起,听不清楚,可能罢),大王八一晚上翻一个牌子,一个月他要翻多少个牌子呢?
啧,十五天!
怪不得最近从太医院传来的药味尽是大补之物!
我在院里的藤椅上翻了个身,炉子里熬的百花蜜飘来阵阵甜香,四周胡乱种的花开得繁盛,青兰不在,我种的花总是死,只好随手撒一把种子,每日浇水,生死全看天命。
没有御花园的花好看,但也足够了。
经常来布膳的小太监和我混了个脸熟,偶尔也会和我聊两句,劝我不要再如此下去:陛下宠爱您是您的荣幸,别看陛下日日翻牌子,那都是做给太后看的,陛下心里只有您……皇后娘娘,您斟酌着吧。
青兰不在,居然有人喊我皇后娘娘,真是晦气。
被大王八放在心里,比这还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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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方思从门口探了个头出来,我抬手扔了个石头砸他,他挨个正着,头破血流,捂着脑袋瞪我,我懒得搭理他,看到他就觉得恶心。
他在门口磨蹭一会儿,居然还把那石头捡了回来,走到我面前指着那石头道:“得,朕欠你的,这石头真不愧是你的心,冷得像块石头。”
那石头是他刻了字的,看上一眼我都觉得胸口发闷,抬腿就要踹他,被他躲了过去。
他冷笑着钳住我的手,将石头丢在地上,用另一只手去扯我的衣裳。
青天白日,他就要这样,我抬腿就要踹他,被他抬腿用力压在椅子上,他大半身子压着我,咬牙切齿地同我道:“朕忍你太久了,楚未楼,你想死是不是?真可惜,你爹不让你死,对不对?你爹死前跟我说,要我好好待你,还要带你去明钰郡看月亮,你是不是连你爹的话都不听?”
我胸闷气短,心跳得厉害,痛极也恶心极,张口便吐在了他的身上。
他一张脸阴沉地发青,倏地松开我,将我从椅子上摔了下去,想发怒却又忍住了。
我吐得厉害,涕泗横流,满腔的难堪和痛苦几乎要将我淹没。
明钰郡的月亮,月亮,我还没见着月亮,我还没见着。
我要听话的。
要听爹爹话,要去看月亮。
·
——秦方思欺负我。
我写完纸条,仔细地叠成小块然后放进大米罐中。
写了很多,已经有七个大米罐了。
有时候会写‘大王八今天出门摔跤’,‘秦方思上火牙疼!’,秦方思偶尔来偷偷摸摸瞧见了就会发脾气,会一边吼一边红眼眶,“怪不得朕最近牙疼得厉害!楚未楼!你不要太过分!”
嘁,牙疼还红眼眶,羞不羞啊!
秦方思有时候也会写,写些‘楚未楼平平安安’‘念吾天天开心’‘念吾喜欢的糖糕已经买好了’……狗都不爱看他写的东西。
还有一张‘我想他了’,被我半夜翻出来恶狠狠地撕掉丢进砚台里磨得七零八碎。
我不爱看,他也不许写!
·
太后来了一趟念吾楼。
由头是因为我贵为皇后却不遵守后宫规矩。
她来的时候我刚好爬上树,正坐在树枝上晃悠两条腿,见状愣了愣,她愣我也愣。
“成何体统!”她张口便道。
我心口猛地一痛,不知为何想起了与秦方思那些荒唐事,还有每每都要劝诫的那句‘成何体统’。
太后说了太多,我听得犯困,便靠着树枝小憩,醒来的时候在榻上,床边坐着秦方思,大约是刚下朝,朝服还穿着,眉眼间尽是倦意。
我侧头望他,小声说道:“大王八,老王八不让我做皇后。”
大王八怔忡了一瞬,眼底隐隐泛起一缕光,似乎是有些欢喜。
他伸手想要摸我,中途却又收回手,故作严肃问道:“那你想不想做皇后?”
我思考了一会儿,乖乖答道:“不想。”
他眯了眯眼,“那你想做什么?”
这倒是不用思考,我斩钉截铁地道:“做爹爹的好儿子,娶妻生子,让爹爹安度晚年。”
大王八不再开口,跟被人点了哑穴似的,表情特别呆愣。
我不是很困,也不是很想再和他讲话,翻了个身滚到内侧,闭上眼打算装睡。
夜半倒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听见耳边有人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又像是要哭。
仔细听了听,好像是说不能后悔。
没劲,真没劲。
做了还要后悔,然后连后悔都不敢后悔?
这不话本里的缺心眼吗?
再翻个身,不爱听了。
·
做了个梦,梦到了爹爹和娘亲。
年少的秦方思也在,神色悲戚,眼中含泪,望见我就哭喊着对不起,说做错了事。
我摸摸他的脑袋,觉得这小王八哭得真可怜啊,叫人心动不已。
爹娘站在后面,笑着望我俩,我娘心软,看秦方思哭成这样连忙哄道:“哎哟,这谁家孩子啊?是被我家念吾欺负了吗?哭得这么伤心!”
我急着反驳,“娘亲,是他欺负我!他装可怜!”
爹也说道:“陛下哭得这么可怜,肯定是你欺负了他,快些和陛下道歉,哄哄陛下。”
哄什么哄!是他错了!都是他的错!
我不哄!
我一梦惊醒,心里气得发痛,转头一看秦方思睡在我身侧,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
秦方思猛地睁开眼,一脸不敢置信地养着我,半晌才开口道:“楚未楼,你发什么疯?”
我气得掉眼泪,连爹娘都偏心秦方思,谁哭谁有理是吗?我也哭!
秦方思见我哭,登时手忙脚乱,也顾不得我刚打了他,伸手就要摸我额头,“怎么了?念吾,哭什么?是哪里痛吗?”
我摇摇头,流着泪哭道:“月亮,我要看月亮。”
他动作一顿,“不行,京城有月亮,在哪儿看不是看。”他知道我要去哪二看月亮。
他不允我便继续哭。
哭得他心烦意乱,咬牙切齿,抬手就将我打晕了过去。
我不管,我就要看月亮。
醒来我还是哭,哭得眼睛疼,秦方思叫御医来见我,除了看病还要劝说,我很同情太医,觉得太医当得很是心累。
但是同情归同情,哭还是要哭。
只要我哭,爹娘就会知道是大王八欺负了我!
才不会为大王八说话!
就算小王八说了对不起又怎样?那是小王八替的大王八,不算!
.
我有些看不清东西,感觉可能要瞎了,心里觉得挺好的,用不着看大王八了,美滋滋。
嗓子也发不出声了,眼泪也流不出来,感觉心里在哭,也算是哭罢。
听见有人同我讲话,很耳熟,那人也在哭,哭得怪伤心的。
听了一会儿,我坐起身,无声道:“青兰?”
她执起我的手,语气满是心疼道:“是,是奴婢,公子,青兰回来了。”
我咧嘴笑了笑,发出一些气音。
确实是有些开心。
“公子,别再哭了,您这样看得青兰好心疼……”青兰哽咽道。
我拍拍她的手,张口无声道:“月亮,看了月亮就不难过了。”
青兰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秦方思,我也循着光望去。
空气中飘着一股甜甜的花香,我很想喝酒,青梅酒,洛阳杯,想吃糖糕,把酒欢。
想念我爹做的菜,我娘做的点心。
我想了许多许多,过了很久很久,秦方思的声音才沙哑地响起,“你养好身子,我便带你去明钰郡看月亮。”·
秦方思答应带我去看月亮,还让青兰照顾我,我心里很是欢喜,对他也没什么厌烦的心思了。
他最近总端着一些难以下咽的东西给我吃,我怀疑他是不想让我快点好起来,我同青兰嘀嘀咕咕地说了,青兰有些无奈,走到院子外同人说话。
“陛下,您……还是让御膳房的人做吧,公子所有东西都只用了一口就吐了。”
“……朕知道了。”
青兰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糖糕,还给我煮了茶,连日喝药喝得心肝脾脏都是一股苦味,糖糕入口我简直要落泪。
“哎呀,公子,慢些吃,陛……必须细嚼慢咽,糖糕还有很多呢,不着急。”青兰看我狼吞虎咽连忙说道。
我囫囵吞枣咽下几块糖糕,含糊不清道:“青兰,我好想我爹…”
青兰沉默地抱了抱我,眼眶发红地流着泪,温柔道:“可是老爷希望您平安喜乐地活下去呀。”
我哭太多次,已经哭不出来,看着青兰的泪,我只好咧嘴笑笑。
就让青兰替我哭罢。
·
「明钰郡风沙遍地,却取名明钰,是为月亮。」
明钰郡的天都是昏黄的颜色,百姓生活得很苦,秦方思领着我在驻军地住了一夜,那夜下着雨,风沙减轻了些,却没月亮。
我让他带我去看爹爹的坟,他便背着我一脚浅一脚深地走在城外的沙地里,走了许久的路,连撑着的伞都变得残破了一些。
爹爹故去九年,新坟已旧,年年清明秦方思都有派人扫墓,我却一次也未曾来过。
我跪在爹爹墓前,开始磕头,秦方思初时站在墓前,倏地跪下,同我一起磕头。
像是当初拜天地时朝着爹爹磕头一般。
可恨,可笑。
我抬手将他推到一旁,吼道:“滚!你不许跪我爹爹!”
他满脸错愕,却也没说什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一旁。
我同爹爹道,明钰郡没有月亮,孩儿来得不巧,恰逢下雨,是不是您生气了?
秦方思跪着,手脚并用地捡回了被风刮跑的油纸伞,又挪到我身后跪着,替我打着伞。
“…念吾。”见我没开口,他突然出声道:“再陪你爹一会儿,我们明日再来行么?夜深了,你身子受不住凉。”
我应允了,他便背着我又走回去。
连着一周的雨,秦方思见我并不急有些高兴,说了好些胡话,还问我回京之后我们可不可以再乘舟去洛阳赏花喝酒。
我点点头,抬头朝天望了一眼。
他没注意到,抱着我很是欢喜。
“到时候我让全城的人都出来卖糖糕,什么口味的都有,还有把酒欢的酒,我一定替你找来,还有上次你说的……”他碎碎念。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听得很认真,偶尔还点头回应他一番,他突然停下不说了,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在他眼中看见了泛着光的泪。
看见了他鬓边的白发,恍惚也记起了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十九年,若是按动心来算,我爱了他二十二年。
·
明钰郡的月亮明亮皎洁,润如玉盘。
秦方思在我身侧,我俩一块儿躺在沙地上,他与我讲打仗时的场景,与我讲回京之后的安排,还与我讲百年之后我们会合葬在一起。
我望着月亮,他望着我。
瞧起来真像一对恩爱的夫妻。
我伸手抱了抱他,良久才松开,笑着说道:“我爹给我留了一个玉佩,说是我娘让我送给意中人的。”
秦方思睁大眼睛,期盼地瞧着我,见我真把那玉佩摸出来,他急切地伸手去摸,摸到上面刻着的字,他好奇地念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将玉佩塞进他手里,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
“是,恩爱两不疑。”
血从我的七窍流下,秦方思瞪大眼睛,玉佩掉在沙地上,连声响都听不见。
他惶恐不安地望着我,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月亮,“大王八,我要死了。”
他脸色被月光照得惨白,比我还像死人,真可恶,怎么连死人都他装得更像!
大王八急得眼泪直流,伸手就要抱我去找大夫,我浑身疼,不想让他抱着,便故意叫了两声疼,让他别抱着我,他果然吓得又将我放回沙地。
“哎,大王八,我吃了断肠剧毒,救不回来的,你也甭想我继续活着,救活了我也去死。”我很是得意。
他开口的声音满是哽咽,“怎么办?怎么办?”
我心道不怎么办,但是开口都是血,便先吐出两口。
等嘴里吐完了,我低声嘱咐道:“明年洛阳我是去不成了,你让宋如烟陪你去吧,那些吃的宋如烟不喜欢你就烧给我,我们夫妻一场,你也该如此。”
秦方思挣扎着凑过来,想替我擦血,又不知如何下手,哭得眼泪全部掉在了我的脸上。
“我早就不想活了,也不想当皇后,我爱了你这么多年,也恨了你这么多年,如今对你已然不知是何感情,今生便如此作罢,你尚年轻,也听一听老王八的话,生个小王八,我楚家人从不惦记这天下,你就给你的天下选个好主罢。”
五脏六腑翻滚着痛,我猛地吐出一口血,溅在了他的衣裳上。
“秦方思,我爹娘伉俪情深,我也曾这般想过……和你……”
秦方思泣不成声,果然很难听,也很吵。
我想骂他闭嘴,但是没有力气浪费了。
玉佩送给了我的意中人,今生也嫁给了他为妻,只是略微有些遗憾。
除却这些遗憾,我们倒也是真的恩爱了一辈子。
明钰郡的月亮清冷如雪,洒在人的身上,像是一抹清辉。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大王八,我只是有些遗憾。
也不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