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长孙星沉满面嫌弃道:“胡振山那夯货一根肠子通到底,脑子从来不会拐弯儿,对栾亭又忠心得很,七八日没有消息,他怕是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在宫外既查不到栾亭的消息,进宫又见不到朕,定会按捺不住偷偷来探察一番,朕既然回来了,放他进来也无妨。”
倒不是长孙星沉真的料事如神,而是闯宫这种事,那厮前世已经做过一次了,当时闹得很大,被文臣们揪住了错处,差点被扣上“行刺皇帝”和“谋逆”这样的重罪。
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保下这个杀才,为了平息此事,不得不下旨打了胡振山一顿板子,打得他半个月没下得来床。
傅英震惊道:“他竟敢如此胆大包天?这……皇上怎能纵容?!”
长孙星沉倒是不动如山:“朕都说了,他对栾亭忠心得很,为了栾亭的安危,他自然会向天借胆,什么都敢干。一个莽夫,跟他能计较出个什么?他又不敢行刺,只要看到栾亭一眼也就消停了,若不让他看一眼,说不定他做梦都梦见栾亭被朕施了一百零八道酷刑,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傅英还是一脸不赞同,语气有些激动的道:“那也不能让他如此放肆,皇宫重地,岂能让他来去自如?若被他人知晓,天家威严何在?皇上的安危又将被置于何地?这种事绝不能轻纵啊皇上!”
长孙星沉安抚道:“所以朕让你给仇曲传个话,别把动静闹大,等他来了悄悄的骂他一顿,要打要罚都有道理,但一旦闹到人前,不狠狠收拾他都不行了。”
他见傅英还要说话,接着又道:“你安排一下,今晚朕要见孟清。”
傅英的注意力却没有那么容易被转移:“是,皇上。可是胡将军……”
长孙星沉脸一虎,沉声道:“没有可是,朕自有成算,你去传话就是了。”
傅英见皇帝面色不好,不敢再多话,只皱着眉头,不情不愿的应了声“是”。
长孙星沉这一个澡估摸着能洗掉二斤泥,水换了两桶,才得以一身清爽的走出偏殿,而他出来时,殷栾亭已经换了一身略显宽松的长袍等在外面的花厅里了。
他原本苍白的脸上被热气蒸出了几分薄红,看着气色好了些。只是换下了厚重的外袍,只着一身宽松的单衣,看起来身体瘦削得过分,半湿的长发披散着,显得下巴越发尖削了,整个人看起来就很不健康。
长孙星沉皱了皱眉,走上前去,缓缓坐到他的身边,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开场白。
殷栾亭一直半垂着眼睛坐着,颜色浅淡的薄唇轻抿着,看到皇帝过来也没有开口,更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说好听了是在“听候发落”,说难听了就是消极抵抗。
傅英看了看他们,笑容满面的上前道:“皇上和宁王殿下一路辛苦,想必也饿了,不如这就传膳吧,再有天大的事,用过膳再说也不迟。”
长孙星沉干咳了一声,摆手道:“说得对,传膳吧。吩咐御厨房,以后每日都做些滋补的汤品。”
傅英笑眯眯的道:“宁王殿下确实清瘦了许多,想必是平日多有操劳,累坏了身子。奴才该死,竟疏忽了,没有早早儿的备着。还是皇上细心,皇上与宁王殿下的深情厚谊,真真儿是羡煞旁人。奴才这就去传话。”
长孙星沉偷眼看了看殷栾亭。
可惜殷栾亭一直垂目坐着,听了傅英的话并没有什么反应。
午膳就摆在花厅里,满满的摆了一桌子,长孙星沉挥退了宫人,只留傅英一个人在旁伺候。
傅英笑容满面,殷勤的为殷栾亭布菜,比对待正牌主子还要热情。
正牌主子坐在一边,显然对此并没有意见。
殷栾亭到现在依然看不透长孙星沉的态度,只能以不变应万变,默默的吃着饭。
长孙星沉亲自为他盛了一碗汤,温声道:“这道老鸭汤炖得还算入味,你喝一些,补养补养身子。”
殷栾亭抬眼看了看他,接过汤碗喝了一口。
傅英站在一边,在忙碌之余不住的观察他们。
自家皇帝的态度已经可算是殷勤,殷栾亭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出了什么变故。只是从皇帝今天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殷栾亭让人琢磨不透的冷淡能看出问题不小。
他在心中暗暗叫苦,面上却还是堆着笑,见缝插针的替自家主子说些好话,虽然这并没有什么卵用,殷栾亭并不吃这一套。
等两位主子用过膳,喝过茶水,傅英马上吩咐人端来一盘蜜瓜,笑着道:“这是今年南疆新贡的蜜瓜,入口清甜。皇上自己舍不得吃,吩咐了要给宁王殿下留着,适才奴才就吩咐人用冰镇了一会儿,这会儿吃着清凉爽口,正好解解腻。”
长孙星沉给了他一个“懂事”的眼神。
殷栾亭爱吃水果,又嗜甜,这种甜蜜的瓜果想必正合他胃口,看在瓜的份上,心情也该好一些的。
傅英保持着微笑退到一边,深藏功与名。
长孙星沉拿了一块蜜瓜递给殷栾亭,温声道:“傅英说的没错,这瓜清甜,汁水又丰厚,你尝尝。”
殷栾亭接了瓜吃了一口,确实很甜。
只是他现在满腹心事,再甜的瓜吃在嘴里也尝不出滋味。
长孙星沉见他对瓜的反响不如自己预期,微微皱眉道:“怎么了?不合你胃口么?”
殷栾亭心里堵着一口气,见皇帝还在殷殷的看着自己,索性放下瓜,沉声道:“皇上亲自出京拿了臣回来,想必不是为了和臣一起吃上一顿饭,何不直接发落了,也免得叫臣胡乱猜测。”
傅英一听这话茬儿,脚下连退数步,直退出殿外,无比熟练的反手合上了殿门,并驱赶开门口的内侍,一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
老天爷爷,集皇帝所有恩宠于一身的宁王殿下跟皇帝赌气赌到连“拿”、“发落”之类的词都用上了,看来真的问题不小。
三清在上,这开场一看就不是他能听的。
他想了想,叫来一个内侍低声吩咐道:“去将和泰叫来,咱家有事要问他!”
看着小太监飞奔而去的背影,傅英眯着眼睛摸了摸不存在的胡子。
宁王离京那天晚上他因染了风寒休假,皇帝身边是和泰伺候的,不想这厮难当大任,宁王走了他不敢追,皇帝睡了他也不敢叫,硬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哭哭啼啼的来寻他。一晚上担惊受怕,吓得话也说不清楚,简直没用极了。他当时着急,也没细问就飞奔去寻皇帝去了。
他得先弄清楚皇帝和宁王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知道这马屁下一步要怎么拍。
殿内
长孙星沉的脸不受控制的沉了下来,他尽量用最温和的声音控诉道:“你我之间,说什么发落不发落,你是在故意气我么?”
殷栾亭目光沉沉的看了他一会儿,才道:“臣难道说错了什么?”
长孙星沉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的握在一起,才能控制着自己不去抓殷栾亭的手。
他看着殷栾亭瘦削的脸、乌沉沉的眼睛,声音低沉的道:“我们早就约定过,私下里不论君臣,你却一直唤我‘皇上’,自称做‘臣’,你想一想,你已经多久没有唤我……唤我小名了?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以前都叫我什么?”
殷栾亭神色微动,却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他以前,是唤长孙星沉做“星星”的。
这个称呼有些肉麻,但却有它的来历。
那时他们都还年幼,长孙星沉的母妃、当时的李贵人不得宠,连带着他这个意外得来的皇子也遭先皇厌弃,他出生时,先皇没有按当时皇子们的“永”字辈为他赐名,而是另赐了“星沉”这个名字。
先皇说,是当时恰好看到一颗星辰坠落,有感而发,便指了这个名字。
其实谁都知道先帝是用赐名之事暗指长孙星沉出身低贱,不要妄想高位,最好一生都安分沉在星湖之底,不要出头。
星沉星沉,星辰坠落,这其中不但没有丝毫期许,反而满是来自生父的恶意。
阖宫都知道,皇六子长孙星沉,生来就是个弃子。
也难怪,宫中稍微老一些的人都知道,长孙星沉是宫女所出,而且存在的原因很尴尬。
长孙星沉的生母本名李玉瑶,本是先贤妃的陪嫁宫女,只因某次贤妃因妒失仪,惹怒先皇,先皇故意当场指了侍立在侧的李玉瑶侍寝一夜,用以羞辱敲打贤妃,事后又觉得此事有辱身份,便没再理会过李玉瑶。
不料李玉瑶一朝有孕,并产下龙子。毕竟是皇家血脉,先帝只能随便将她抬了个贵人。
生母微贱,母子俱为皇帝所不喜,贤妃更是视李玉瑶母子为生平之耻,恨不能让他们母子凭空消失。
贤妃所出的八皇子长孙永麟在贤妃的影响下更是将他们母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平日里极尽欺辱之能事。
长孙星沉九岁时,被长孙永麟故意撞进池塘里,还蹲在池边按着他的头不让他浮起,在一众奴才面前大声笑骂说:这才是星“沉”。
那是长孙星沉第一次深刻理解了自己名字的含义。
当殷栾亭找到一个人湿淋淋蜷在墙角的长孙星沉时,他正在发呆。
见到殷栾亭,长孙星沉呼着高热的鼻息,将头搭在殷栾亭的肩膀上,声音低得像一只落了水、奄奄一息的小狗:“栾亭,我知道父皇给我赐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了,我是应该坠落的星辰……既然应该坠落,为什么还要将我生出来?为什么要放任我长大?不要生或一生出来就掐死不是更好么?”
殷栾亭记得自己当时搂着他的肩膀,认真的说:“不,每个人的看法是不一样的,不管在别人眼里你‘应该’是什么星辰,在我眼中,你永远都是天空中最亮的星。
你是星星啊,你抬头看一看,这星空有多漂亮,那个‘沉’字不是坠落,而是沉稳,不管尘世如何变化,你一直在那里,谁也不能动摇你半分。”
自那之后,殷栾亭在人后会唤他做“星星”,那是独属于殷栾亭一个人的“小名”。
那一年,长孙星沉九岁,殷栾亭十一岁,他们一起在这吃人的后宫中抱团取暖,殷栾亭的背后有殷家、有恒国公府,而长孙星沉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