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这天大清早,祁听鸿收拾齐整,已经等在柳府大门口。陆陆续续,别的新秀才也到齐了。稍微熟稔的生员围在一起聊天。祁听鸿站得枯燥,想上去搭话,才回头,几个秀才看他一眼,咯咯直笑。祁听鸿问:“笑什么?”那几个人不答,一味地笑。祁听鸿讨了个没趣,默默转开。
过了一会,他按捺不住,竖起耳朵听这几人讲话。一个说:“赵兄才思敏捷,不在柳老爷跟前露一手么?”另一个说:“行令的时候,赵兄自己诌一句。谁也认不出来历,届时赵兄说:‘是我写的。’一定一鸣惊人。”
祁听鸿心道:“还好没和他们聊天。”索性不去管了。除他以外,考第一的小案首、吃韭菜盒子的小孩儿也没人搭理,默默站在一旁,对祁听鸿发笑。祁听鸿又去问他:“你笑什么?”
案首说:“我看别人都笑你,跟着笑的。”祁听鸿叹气道:“子曰:‘君子群而不党。’你考第一名,这种道理深深背得才是。干吗和别人拉帮结派?”
案首笑道:“这就是你闹不清楚了。做官的时候没人帮衬,别人可就欺负你了。”
祁听鸿一想,是这个道理。他在秀才堆里没有朋友,果然被人欺负了。小案首才到他半腰高,祁听鸿蹲下来说:“你跟着别人嘲笑我,别人却也不和你玩。朋友不是这么交法。”
小案首不解。祁听鸿从怀里掏出来个荷叶包,打开是一只烧鸡,薄双非要他带的。这只烧鸡外皮焦黄,油香四溢。小案首看得眼睛发直,却说:“当谁没见过烧鸡呢。”
祁听鸿道:“见过也不打紧。”掰一只鸡腿,递给小案首。小案首犹犹豫豫接了,祁听鸿道:“我不是计较的人。怎样,比韭菜盒子好吃吧?”
两人在边上分烧鸡,祁听鸿又说:“如果有一瓶酒,你我二人喝酒吃肉,互通名号、诨号,就算是交上朋友了。”小案首啧道:“还有诨号,你是土匪么?”
吃到一半,柳府大门洞开。周围秀才纷纷站起来作揖。祁听鸿手里还剩半边鸡,匆匆包好,笼在袖子里,也跟着别人行礼。顺天府正三品府尹、今科主考官柳丹,手扶玉带,从院里走出来,朝大家笑说:“都到了吧?”
诸生赶紧站成队列,方便清点人数。他们个个想要在府尹面前混个脸熟,都往前站,祁听鸿与小案首来得虽早,反而给挤到角落去了。
柳丹从队首扫到队尾,每看一个人,都点点头,笑一笑。他面盘圆圆胖胖,腆着一个将军肚子,说话微笑相当和蔼。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样的面相照理来说该很亲切。可他一看过来,祁听鸿浑身起鸡皮疙瘩,总觉得他皮笑肉不笑,眼神举止带一种冷淡意味。
祁听鸿转念想,柳丹在官场摸爬滚打,生活所迫,难免变成这个样子。好在主考官只是个挂名座师,今天聊几句,往后不必打交道。
拜过文庙,已经日到中天。众人皆是饥肠辘辘,强撑着读书人体面,回到柳府用饭。大堂里已经安排好八张大桌,灯火通明,冷碟热菜一应俱全。新晋秀才们一个个入座。祁听鸿和案首离得近,所以坐在一起。柳丹坐上首,筷子夹起一颗糖腌红果,说:“大家自便。”众人方敢开吃。
祁听鸿不知读书人的吃饭规矩,手扶筷子,不敢妄动,余光悄悄注意柳丹。他心里想:和府尹学总是没错的。柳丹每夹一样菜,他就跟着夹一筷子。糖腌红果以外,还有蜂蜜花生、蜜枣、甜糯米藕、糖渍樱桃。吃了一轮,祁听鸿嘴里甜甜腻腻,喉咙反酸,总算觉出不对劲。读书人再讲求清雅,也没有只往甜食招呼的。再看别人碗里大鱼大肉,他才恍然明白, 是这位府尹爱吃甜而已。
众人已经吃饱,柳丹在上边轻轻一咳,慢悠悠说道:“同行一天,我认得大家名字,却还对不上脸呢。”
底下一个秀才说:“我们挨个上去敬酒,先生就都记得了。”
其余人等起哄叫好。柳丹颔首道:“从案首开始罢。”
小案首头一次面对三品大员,腿肚子直打颤,抖抖索索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年纪小,长得矮,柳丹看了一圈,道:“案首在哪儿呢?”众秀才哄然而笑。小案首经这一闹,也不怕了,大声说:“大人,我在这里!”
柳丹笑道:“案首年纪如此之小,文章却非常老成,真是后生可畏。”小案首登时昂首挺胸,上去给他敬了一杯酒。
旁人或者没注意,祁听鸿却看得分明。方才柳丹扫视厅堂,分明已经和小案首对上视线。他打趣小案首,等于安抚一下,免得小案首吓破胆子。祁听鸿心里有些改观,想:“不论他心中是否冷淡,待人总归很温和。当上大官还知道体恤别人,其实是件难得事情。”
众秀才依照榜上名次,一一站起来报了名号。有些胆子大的,敬酒时献一首歌,或者当场作一首诗。席间气氛渐渐热闹,大家熟络起来,相互聊天喝酒,交流学问。
直到旁人都敬过酒,轮到末一位祁听鸿了。他刚站起来,已有好几桌秀才哈哈大笑。柳丹奇道:“笑些什么?”
祁听鸿被他们笑了一天,脸上快要挂不住了,心说:“我也很想知道。”笑得最欢的生员擦掉眼泪,说道:“柳大人,这位同窗有个外号。一见着他,我们想起外号,总是忍不住笑。”
柳丹问道:“什么外号?”那生员说:“他叫‘赤膊秀才’。”柳丹提起兴趣,货真价实笑了一笑,说:“怎么就叫做赤膊秀才了?”
那生员道:“他在县考搜身的时候,被衙役剥光了,天天打赤膊。衙役说:‘你这书生,怎么一身腱子肉?’你道他怎么回答。”
那生员演衙役,演得惟妙惟肖。和祁听鸿同县的学生心照不宣,捂嘴而乐。柳丹问:“他怎么答?”
一个细细声音插进来说:“他答,我身上就是长鸡肉鸭肉,也不关你事。”
这细细的声音正从祁听鸿身边传来。众人循声看过去,原来是小案首讲话。大家说不得又笑得打跌,都道:“不愧是案首,过耳不忘。”只有祁听鸿僵在桌前,捏着酒杯,难堪至极,心想:“白分给你烧鸡吃。”
换在平常,别人打趣祁听鸿,他绝不至于生气。但这一个二个读书人,脸上写满嘲弄。祁听鸿面皮又薄,被取笑了一整天,这才动了真火。他悄悄掰指头,“喀喀”作响,心里念:“不打老,不打小,不打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自嘲而想:“我在江湖上好好的‘逍遥神剑’,到这里如何变成‘赤膊秀才’?”柳丹似笑非笑望过来,说:“赤膊秀才,你怎么不讲话?你怕我么?”
祁听鸿对他好感顿消,说道:“不至于害怕大人。”柳丹说:“好罢,赤膊秀才,你叫甚么名字?”
祁听鸿把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咚”地一声,震得桌上烛影乱摇,众生员为之侧目。祁听鸿冷道:“学生名字叫做祁友声。大人为人师表,却开这种无聊玩笑。这杯酒大人自个喝罢!”
厅里安静下来。一个个眉飞色舞的生员,就像被刀抹了脖子,议论的声音顷刻消失。柳丹摸摸鼻子,哂笑道:“祁生员爱恨分明,也是个人物。”
酒过三巡,其他生员都醉得七倒八歪。祁听鸿一来没有胃口,二来害怕喝多误事,反而还很清醒。厅里人多且吵,乌烟瘴气,他趁机溜出去放风。
他从柳府院墙翻出去,还未跳下墙头,就听见底下有人叫他名字。低头看下去,竟然是学堂里的小童小毛。祁听鸿稳稳落到地上,问:“你怎么来了?”
小毛坐在墙根,说道:“我娘带我来的,我走丢了,等她呢。”
祁听鸿看一眼柳府,奇道:“你娘带你来这里做什么?”小毛道:“你考上秀才了,来沾沾文气。”
祁听鸿忍不住笑道:“沾我的文气?”小毛咧嘴一笑。祁听鸿又说:“你走丢了,怎么不哭不闹,也不害怕?”
小毛说道:“哭是最没有用的事情。”祁听鸿笑道:“怎会这么想?”他也坐到墙根,把剩的半边烧鸡送给小毛吃。
小毛饿了一天,纵使烧鸡早已凉了,他还是狼吞虎咽,吃得非常高兴。
祁听鸿心想:“讲起话来再像大人,其实还是个小孩。”想到这里,他失笑道:“好容易上京一趟,应该到处去玩才对。”小毛抿嘴不答。祁听鸿道:“等我以后考乡试,带你在京城玩一天。”
说到此地,忽然听见一声咳嗽。转头望过去,原来是柳丹背着手,满身酒气,从墙角那边转过来。
祁听鸿暗想:“这柳丹脚步真轻。”老不情愿,站起来行礼。小毛身上没有功名,见到官员要拜。柳丹摆摆手,道:“赤膊秀才,你们两个继续聊,不要拘束。考上举人,带他上京玩,然后呢?”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似笑非笑,似冷非冷,在祁听鸿身上一点。祁听鸿当没听见那句“赤膊秀才”,拉小毛重新坐下,说:“柳大人叫我们不要拘礼。”小毛看一眼柳丹,伸出右手小指。祁听鸿也伸小指,两人拉钩为定。
等到夕阳下山,小毛家人终于寻过来,把小毛接走了。祁听鸿看见柳府小门,陆陆续续走出来许多生员,明白宴会已经散了。他怕喝酒行酒令,提前背的许多风花雪月诗,一句也未用上。祁听鸿不想回去讨没趣,跟着别人一齐往外走。
上弦月出来早,天还亮着,月亮已经挂在头顶。走了一炷香时间,天边微微泛红。祁听鸿想:“是太阳落山了。”但柳府方向传来很大动静,人奔跑声、喊叫声、哭声叫声,祁听鸿觉得不对,转头往回跑。路上迎面跑来一个家丁,边跑边喊,道:“走水了!”
祁听鸿加快脚步,回到柳府门口。许多丫鬟仆役灰头土脸跑出来,哭天喊地。身强力壮的出去提水,但柳府主屋烧成炼狱,谁也没法进去灭火。祁听鸿抓了一个人问:“什么时候走水的?哪里的火?”那人摇摇头,冷冰冰说:“不知道。”祁听鸿放开他,才见这人穿一身黑,并非柳府家丁,或许是来看热闹的行人。他又问一个仆役,这个说:“是老爷屋里起的火。老爷吃完饭,不要人服侍,回去歇息,火就烧起来了。”祁听鸿再问:“你们老爷出来了末?”人人摇头。柳府已经乱成昏天暗地,祁听鸿叫了几声,哭的哭,叫的叫,谁也不理他。还有几个人打了荷花池的水,远远地往屋上泼。祁听鸿心一横,咬牙想道:“一条人命!”夺了一桶清水,兜头浇下,湿衣服蒙住头脸,冲入火场。
这火是从里屋烧起。外间的仆人丫鬟、厢房的老婆侍妾,几乎全都跑了出去。祁听鸿往主屋走,一路并没有看见人影。火势实在太大,浓烟滚滚,柳府的粉墙已经熏黑,屋顶时不时往下掉着火木条。好在祁听鸿身手了得,没被砸中。他身上衣服蒸得半干,越发抵不住热浪。更难受是口渴,黑烟呛进喉咙,止不住地咳嗽。祁听鸿奔进里间,只见床榻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地上横躺着两个人。一个浑身焦黑,早就没有生机,看身形是柳丹。另一个却是个丫鬟。
祁听鸿将那丫鬟提起来,她神志已然不清,喃喃念道:“老爷?”祁听鸿想:“这倒是个忠仆。或许跑进来救柳丹,自己出不去了。”于是说:“我将你老爷也带出去。”
烧到此时,主屋横梁已经摇摇欲坠。来路变成一片火海,祁听鸿一手护着丫鬟,一手拉着柳丹尸身,脚尖运足力道,往墙上一蹬。这面墙本就烧得快要塌掉,被他蹬碎了,露出一个大洞。房梁断裂,整间屋子倾刻垮塌。祁听鸿两手一挥,把丫鬟同柳丹尸身推出火场。自己奋力一跃,也跌在外面。周围家丁、民壮大呼小叫,把他拖到空地。祁听鸿身上脸上,许多地方烧掉了皮,火辣辣地疼,膝盖摔了一下,一时半会站不起来。
离宴会结束还不到一个时辰,柳府竟然变成废墟,柳丹也死在火中。祁听鸿靠在墙上,回望这片大火,心里后怕不已。方才门外那个黑衣服人,慢慢踱步过来,问:“你是柳老爷亲戚?”
祁听鸿摇摇头。那人问:“他做了什么,教你知恩图报么?”
祁听鸿又摇摇头。那黑衣人问:“你干什么冲进去救他?你仰仗他做官?”
祁听鸿心里有点不快,张了张嘴,嗓子烟熏火燎,难以出声。那黑衣人蹲下身,把手里水碗递过来。
祁听鸿两三口喝光水,好受得多,说:“要不然呢?见死不救吗?”
黑衣人不响,又去要了一碗清水,说道:“擦擦脸罢。”祁听鸿的声音低下来,接过水道:“多谢兄台。”
这黑衣人正是句羊。柳府大火一直烧到天黑,烧无可烧,火势方有小下去的迹象。因为救火,宵禁暂停,街上都是看热闹帮忙的百姓,句羊拣了一条偏僻小路回宫。
今天该他守夜。句羊换过干净衣服,赶到乾清宫,和守门宫人说:“公公,烦和圣人说一声,就说句羊求见。”
不一会,朱棣传他进去。寝殿里远远摆了一套茶具,朱棣支着一条腿,坐在榻上,笑道:“句大人,大晚上的,找朕做甚?”
句羊行罢礼,道:“陛下,柳丹已经死了。”
“句大人做事,从来不用朕操心。”朱棣说。
朱棣对自己部属从来不吝赞美。句羊已经听习惯了,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伸手探进怀里,摸出一张纸,又道:“句羊在他房里看见一样东西。”
这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红线草纸,印了怀柔县县学的名字,还有去年干支“己亥”,乃是学生用来写课业的。除去学生,学校教官学官,人人都能拿到。纸上一个字未写,只有角落印了一个小小圆圆钤记。朱棣毕竟年纪大了,眯着眼睛看,说:“啊……”
钤记中央是个篆书“焚”字。朱允炆之火,焚烧朱棣之木。十八年来,宫里抓住的刺客大都带着这个记号。朱棣说:“朕杀一只小鸡,牵出来一只大猴子。别的地方有字没有?”
句羊赶紧跪道:“句羊不敢看。”
朱棣轻轻一笑,说:“句大人,朕最信重的人就是你,看也无妨。”句羊道:“这是规矩。”
朱棣摇摇头,道:“也是,否则你就不是句大人了。看罢,难不成要朕自个儿研究纸片么?”
句羊迟疑了一下,站起来说:“句羊试试。”
他把那纸片放在灯上,烤了半天,没有字迹显出来。又从怀里找了一瓶药水,涂上去,也没有字。朱棣说:“不打紧。你去学里查查罢。”
句羊道:“县学人多,来来往往,恐怕不好查……”
朱棣打断他道:“查久一点,给你找个身份,学生,教官,查得到吧。”末了嘲道:“朱允炆,他想杀朕十八年,朕也找了他十八年。”
十八年来抓到的刺客,全部自尽而死,没有一个走漏风声。这还是头一回真正摸见朱允炆的踪迹。句羊没有回旋余地,只得领命。
要告退时,朱棣忽然说:“倒杯茶过来。”
端茶倒水也是句羊做惯的。茶入磁瓶煎沸,自己尝一点,再倒进金盏,端给朱棣。朱棣常年住北方,又兼东征西战,对这些玩意不讲究,一口喝光了,笑说:“句大人什么都会,就连沏茶手艺也比宫人好。”
句羊躬身道:“不敢。”朱棣说:“朕真心这么想。句大人,在殿里值夜罢,不要出去了。”
句羊仍旧说:“这不合规矩。”朱棣道:“朕的话就是规矩。熄了灯,朕想想还有什么事情交待你。”
句羊吹灭蜡烛,寝殿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朱棣窸窸窣窣躺下,说:“句大人。”
句羊道:“句羊在。”
朱棣道:“宫中的事务、飞雪卫的事务,找个人替你做了。”句羊应了,朱棣又说:“值夜也重新排过。你住到怀柔,就不要赶过来了。”句羊也应了。
朱棣默然半晌,最后说:“句大人,朕是粗人,不懂大道理。但是以前打猎,打仗,明白一件事情。”
句羊道:“请陛下赐教。”
朱棣笑了一下,说:“这样生分么?句大人,弓弦绷得太紧,很快就要断掉。你把片雪卫事务交给别人做,这几个月专心找允炆,当朕给你放假了。”
要是别人这么劝句羊,他一般不答话。但朱棣讲话,他不能不回,于是道:“是。”
四更,朱棣睡熟了,呼吸声均匀绵长。寝殿外巡逻禁军放轻脚步,沙沙沙沙,宫女打呵欠,太监脱掉帽子抓痒。句羊对着墙静静跪下,这是他每日必做功课。
今天他办错三件事情。一是杀柳丹时,忘记他要会见学生。二是给那小案首解了围,换做真柳丹,不会多管闲事。三是扮柳丹吃饭,他没多想,按自己口味夹甜食,若被有心人注意,容易露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