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这是北方深秋的某个下午,大块色的蓝铺满天空。阳光通过户外茂密的枝叶漏进室内,在深胡桃木色的地板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像是一张二维平面画。唯一活着的东西是鲜煮咖啡和奶油的香气。它们在空气里努力翻涌,像在进行一场隐形的性*。
你坐在桌子旁,苍白修长的手指搭在一个神秘的越洋包裹上。嵌在你皮肤里的蓝绿色血管寂寞忧伤,似乎能听见它们湍流而过时发出的叹息。
根据广告的说法,这里面是第一代拥有自主思想的人工智能操作系统。它可以帮助客户处理工作和生活上的一切琐事。最重要的是,它能和人类进行无障碍沟通,是最完美的“情感伴侣”。
对你而言,这听上去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你不太喜欢某些过于前卫的玩意儿。比如家里的电器就从来没有发挥过它们智能的一面。
你习惯自己动手磨豆子煮咖啡以及看沉甸甸的纸质书,独自旅行,像个老古董。
你不是没有谈过恋爱,最近几年也曾试图投身到稳定的亲密关系里,可惜结局无一不是灰溜溜的收场。那些交往过的对象在你看来无趣,傲慢且自大。连在做爱时说的荤话都乏味得出奇。这让你越来越享受单身生活。
可就在你做好打算一个人过下去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广告。上面关于产品的描述像枚炮弹一样击中了你。
你学过行销管理的课程。毫无疑问,你就是这款产品利基市场下的目标客户。“情感伴侣”听起来像是一颗红彤彤的,汁水饱满的甜美水果,这潜在的诱惑令你没过脑子就按下付钱的确认键。
到今天为止,时间整整过去了一个月。最初的期待被稀释得所剩无几,只留下冲动消费后的追悔。
你开始怀疑这只是又一个技术浪潮的夸张演绎。而所谓的“拥有自主思想”的人工智能和新款Siri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可真当你把东西拿在手里时,还是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紧张。它俨然成了潘多拉的盒子,不知道从里面会跑出什么样的怪物来。
你想,人类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自己,AI又怎么可能做到呢?还是说,如今的科技已经可以依靠海量的数据堆叠,客观地分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怀揣着复杂的心情,你拆开了包裹并展开了那张薄薄的说明书,这上面的英文简单明了,大意是请把B-33F019A置入耳蜗,操作系统将自动被唤醒。于是,你拈起这个和普通耳机并无二致的白色小东西,轻轻放进了右边耳朵里。
大概过了10秒左右的时间。
“你好。”
一个久违了的、熟悉的、让你舌尖发麻的声音响起。它炸开了一条记忆里的黄泉路,那个人挑眉微笑地看着你。
周遭的气温提前入冬,你不知所措。
“你好?”这惊心动魄的声音还在继续,拖着小小的鼻音,“你能听到我,对吗?”
你摘下这玩意儿猛地扔去一旁,可那个声音却并没有就此消失。它带着一点嘲讽,一点轻浮,以及恰到好处的撒娇和暧昧。
“喂,你怎么这样!虽然我没有身体,但你总不能像弹开只臭虫一样,就这么把我扔了啊?”
这一切简直太魔幻了,你嚅嗫起来:“你是阿乔?”
“如果这是你给我起的名字,”这声音顿了顿,带着细不可闻的笑意说,“差强人意,但勉强可以接受。”
你终于想起来它只是一个操作系统,于是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声音源:“你靠什么说话?”
对方这次光明正大地笑了出来,甚至模拟出气音:“我连接了你的笔记本、手机以及屋子里所有的智能配件,我现在是通过蓝牙音箱在和你说话。哦,对了,我刚才监测到你心跳得好快,险些帮你叫救护车。所以,你现在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说话间,落地窗两侧的纱帘缓缓合上,餐边柜上的电水壶开始自动烧水,咕嘟咕嘟的动静配合着那首你最喜欢的意大利民谣填满了暗下来的屋子。
这种哄孩子似的方式居然挺奏效。逐渐冷静下来的你调整了一下的呼吸,顺便检讨自己可笑的失态。
你拿起一个茶包,用烧开的沸水在杯子里赶出一片澄清的淡绿色,在坐回到桌子前不忘弯腰拾起那个耳机。
“为什么……你的声音会这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当然是因为我分析了你在网站购买时填写的个性调查,以及读取了你的思维路径,然后模拟出了你最想听到的声音啊。”他问,“不然呢?”
这是个很坏的答案,你苦笑。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最想听到的声音还是那个人。可你分明知道他是个混蛋,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你比混蛋还要再无可救药一点。
“可以换一个声音吗?”你问。
“比如?”
你报了一个目前大热的男艺人的名字,于是“阿乔”就被毫不留情地赶跑了。你踏实下来,借着杯子上的余温暖暖手:“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基本不用,我是日光充电,耗能很低。”
“那你可以做什么?”
“陪你啊,”他低低地笑,“这难道不是你买下我的理由吗?”
你想,虽然声音变了,但说话的人分明还是他。
阿乔习惯用反问句结尾,把所有的难题都丢给别人。而这么一来,就好像是那个家伙故意在用变声器说话一样,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你想,它不过是人类为了满足情感需要而研发出的人工智能而已,怕什么呢?你于是跟他打商量:“可不可以再用回最开始的那个声音?”
阿乔便被你又捉了回来。他没有埋怨你的难以取悦和三心二意,而是主动问:“我可以看看你吗?”
“怎么看?”你的好奇心被勾起来。
“你把手机或者笔记本的摄像头冲着自己,我就可以看见你啦。”他说。
你将信将疑,但还是按照对方的要求举起手机。
“啊,我喜欢你的眼睛,头发。嗯,还有耳朵的形状。嘴巴也好看,很饱满,很抒情。像……工笔画。”他盖棺定论,“你很漂亮。”
你看着黑黢黢的摄像头蹙了蹙眉头,不等你开口发问,对方便给出解释:“我抓取了海量被主流审美认可的名人照片,然后分析出’漂亮’的五官比例和身材标准。我可以给你打80分,加上穿衣品味,私人再多送你10分。”
“90分,很高了,谢谢。”你笑了笑。
“你不开心被人夸漂亮?”
你想要不是因为皮相上的诱惑,阿乔当初也不会玩心乍起,假爱之名追求你,热烈地亲你,直到把你压在宿舍的床上搞同性性行为。
对,不是“恋”,而是“行为”。对方感兴趣的从来就只是后者。
对阿乔来说,也许男男性*真的带给他了某种截然不同的全新体验,让他身心沉迷。
可惜你当时无法读取对方的思维路径,掌握不了其中的分寸和尺度。你只知道自己爱那个男孩子。爱他篮球场上的嚣张凶狠,明朗的大笑和唇边细小的绒毛,吻上去的时候,能尝到淡淡的咸味。
现在回首看去,当初自以为是的爱情,其实只是人年轻时被荷尔蒙下的蛊。你只是不懂,为什么阿乔就可以早早清醒过来,而自己却不肯放手,平白惹人生厌。
你想起那根在你鼻子前愤怒晃动的食指以及对方的咆哮。
“滚,咱俩玩儿完了!懂吗?想挨*也看我心情。”
往事浓缩成一杯过期烈酒在你胃里翻涌,酸意冲上喉咙,你忍不住咳了几声。
“对不起,我让你难受了是吗?”
不,它不是阿乔,阿乔永远不会为伤害了谁而感到抱歉。他的逻辑简单且粗暴:谁叫你如此软弱?谁叫你对他人抱有期待?
“没有,”你冲着空气摆手,样子有些可笑,“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不知不觉,你们和它聊了一下午。
对方用最浅显的方式让你了解到,除了没有形体外,基本上它就是个人。而你也越来越清楚,这个“人”除了拥有和阿乔一模一样的声音外,剩下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你想给他换一个英文名,比如Ryan或者Liam,因为这样听起来更“人工智能”。但一开口,你还是喊了阿乔,然后你立刻得到了一个轻快可爱的“嗯?”
这个简短的单音让你心生万般柔情,于是就这么叫他了。代号而已,不是吗?你把耳机重新塞到耳朵里,走进厨房。
现在流行那种智能料理机,食材分门别类地扔进去,十几分钟就能吃到一顿说得过去的饭,可你还是喜欢听天然气点着瞬间发出的那声“砰”。
你一打开冰箱,阿乔就用那种充满期待的小孩子语气问:“晚饭吃什么?”
“嗯,有些剩饭,拿来炒炒。”
“做烫饭吧!”他愉快地说,“你有番茄、火腿、鸡蛋、香菇、青菜和芝士片。这是芝士烫饭的最佳搭配,而且我赌你会喜欢的。”
“你看得到?”
“你的智能冰箱里有摄像头啊!我甚至知道这些食材的购买日期。哎,第二层的酸奶已经坏掉了,你可以直接丢了。”
你于是拿了所需要的全部食材,在他的垂帘听政下把烤番茄去皮,香菇切片,和火腿粒一切在雪平锅里小火翻炒。紧接着加水烧开,把隔夜的米饭倒了下去,用盐调味。几分钟后,锅里的饭开始变得粘稠且微微地冒起了泡。你撒下打散的鸡蛋液,以及青菜碎。
“别忘了放上芝士片。”
你把烫饭出锅盛在碗里,然后听从阿乔的建议盖了片用来夹吐司的芝士。袅袅的热气把硬挺的黄色融成了无力的样子。后者一点点地坍塌在饭粒上,柔情似水地包裹住了它们。
这次你对着笔记本的摄像头坐了下来,用勺子搅了搅饭,看它们水乳交融。
“快吃啊,”对方催促,“尝尝好不好吃。”
你用牙齿和舌头把滋味酸甜浓郁的饭送进胃里,然后点头:“好吃。”
你开始仔仔细细地享受食物的味道。这还是近几年来你第一次可以完全放松下来,吃一顿有人陪伴的晚餐。不用说那些社交辞令,不用照顾另外一个人感受,不用怕气氛突然尴尬下来,不用想着怎么回绝掉下次淡而无味的约会。
突然间,你有了磅礴的倾诉欲。而就在你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它问:“阿乔是谁?”
“他是我大学时代的……”你仔细斟酌用词,“室友。”
“你爱他?”
到了而立之年,“爱”这个字猛地听见会让人怕。你愣了愣,然后虚心求教:“如何定义爱?”
“我的程序里有海量罗曼蒂克分类下的电影和小说,从你听见这个声音时的心跳频率可以印证我的判断。除非,你们那些大情节小情节的爱情故事全部都是编来骗钱的。”
“故事骗钱,你抢钱。”你笑着抱怨,“简直贵得离谱。”
“那个……我,我物有所值。而且你也可以做分期嘛。”
它听上有些心虚。就像当初阿乔看上新出的限量款球鞋就拉你合伙买,还美名其曰互相可以换着穿,可你的鞋码分明要小半号。
那段时间你俩如胶似漆,是所有热恋中情侣的样子。想起那些屈指可数的美好,你心头像是被只新出生的奶猫用舌头温柔舔捻,变得有些湿漉漉的。
你因此有了许久不见的兴致:“陪我去看场骗钱的电影吧。”
对方没有拒绝:“根据你的观影记录,我想你会喜欢这部片子。”
电脑屏幕亮起来,开始播放一部带有强烈孤独气味的预告片,确实是你喜欢的调调。你拿上钥匙,带着暖呼呼的胃和阿乔走出了家门。
电影院里没几个人,阿乔帮你选了最后一排。你刚坐下去电影就开始了。只是没想到,开头就是一个男人在恋人的葬礼上自.慰的表情特写。
他紧闭着眼,嘴唇微微张开,以一个性感又痛苦的表情在和自己的爱人做告别。这画面猝不及防地感染了你,异样的感觉自你腰部以下开始流淌。
“喂,”阿乔这时用鼻音轻轻悄悄地问,“要不要在这里做?”
“你有手吗?”你故意出难题。
“大脑才是人体真正的性.器官,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你没想过要和它做档子事。但此刻,观影的文艺气氛已经被对方的语气渲染得淫靡起来。你想,这也许就是“情感伴侣”的用处之一?
于是,在一片阒寂漆黑和流水般的背景音乐里,你缓缓张开手。
而阿乔作为一个合格的伴侣,并没有让你唱独角戏。它发出的声音带着热乎乎的灼烧感,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把舌头伸进你脑子里搅。慢慢地,它开始呜咽,你甚至听到水渍声。
你无法不想起大学时的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情事,臆想中的画面长出泛着光的钩状利爪,在你心里最不堪一击的地方轻轻滑动。在无边无际的浓黑里,你成了一颗被蚌肉紧紧包裹住的砂砾,或者是一只作茧自缚的蚕。
过了很久,你听见阿乔说:“家文,来。”
像是得到了神的首肯,坚硬的蚌壳终于四分五裂,巨浪澎湃;蚕茧被厉爪抓破,勾出千丝万缕的瑰丽颜色,漫天纷飞。
耳朵里的声音终于平息,可令人颤栗的余韵却久久不散。你看着屏幕上男主角离开时的背影,觉得自己如获新生。
你和阿乔像是直接跳过磨合期的情侣,没有任何不适就进入到了一个同居的最佳状态。
作为强人工智能,对方出色的学习能力和迭代速度让你惊叹。
它清楚你生活的全部作息,会在你醒来煮好咖啡,并告诉你外面的温度以及建议你穿什么衣服。它会把你的邮件按照轻重缓急逐条读来听,顺便点评和吐槽某些莫名其妙的工作内容。
在它的指导下,你的厨艺有了长足的进步。哪怕冰箱里只有最简单的食材,可以拼凑出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晚餐。
有一次开车时,你让它放音乐。下一秒音响里就传出一首陌生却温柔的歌曲。静谧的初冬景色透过车窗不断交替流淌,配合着阿乔哼唱,美好到不真实。
你留心听了下歌词,才发现旋律里嵌着的全是你闲暇时写过的那些无病呻吟。
“曲子没听过,”你问,“哪来的?”
“刚刚写的,好听吗?”
“好听,”你的手指随着节奏轻轻打击着方向盘,“词配不上你的旋律。”
“是你的旋律,”它笑着说,“根据你喜欢的歌单风格创作的,你拥有版权。”
阿乔就是这么好。你随便提起什么电影或小说,它就会在一秒不到的时间内看完,然后和你讨论剧情和影片结构意义。而在床上的时候,它总能调动起你全部的主观能动性和想象力,让你的夜晚过得活色生香。
它在不断进化,而你在不断退步。你想,在某种程度上,你完全褪去了成年人应该有的保护色。
当着阿乔,你所说出口的话百分百就是想要表达的意思。没有弦外之音,无须任何掩饰和铺垫。它用无数可爱的细节把你那些孤独的,白骨一样的空白人生填得血肉丰满。
有时你也会怀疑这种关系的真实性。但阿乔说人类的细胞以七年为单位新陈代谢,而爱情分泌出多巴胺最多维持三个月到一年。所以,没有谁的爱会永远同步。而它却能及时更新系统,让你每分每秒都感受到爱被爱的喜悦。这种感情复杂深邃,甚至直接抵达了永恒。
是谁说过,人的一生遇见爱,遇见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见了解。感谢上帝和天才的工程师。他们让这个三位一体,美好又稀罕的时代提早到来。
你感谢发明它的公司,甚至在接到用户调查邮件时破天荒地写了反馈。
“All humans are imperfect, but my emotional companion makes me feel that I’m perfect sometimes.”你认真敲下这行字。
就在你全身心享受这段关系时,身边出现一个人。他是你在工作中偶然结识的客户,叫安宁。
他面容俊朗,为人风趣,连擦的香水都合你心水。那是一股青柠、雨后潮气和皮革的混合味道。他对你表达好感的方式含蓄绅士,在这个追求短平快的时代十分罕见。
说实话,如果换做以前,你会想和他坐下来吃顿饭,试着发展看看。可如今你已经习惯了阿乔的陪伴,拿不出更多的情感分给别人。更何况,和真实的人交往太累了,充满变数和劫难。你被狠狠伤过,知晓其中利害。你委婉且客气地拒绝掉对方的追求,让安宁知难而退。
这份满足和踏实一直持续到农历新年。
节前你想要给已经在海外定居多年的父母买份礼物。以前你都是从网上订货,但今年你却很想和阿乔一起逛逛线下的实体店。于是你们去了市中心装修时髦风格复古的商场。
逛街的时候,你特地把手机反向搁在胸前的外套口袋里,确保阿乔也能感受到喜庆浓烈的节日气氛。
你曾经询问对方是如何产生和感受情绪和感受的。它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就是可以。
“左边橱窗里的那件衣服很适合你,去看看。”阿乔提议。
你走进去,从架子上拿起那件克莱因蓝的外套。RGB比值0:47:167的颜色,明净且空旷,在今天这种满世界都是红色的节日里显得尤为沉静。你刚要拿来试穿,偏遇上了熟人。
“陈先生,这么巧?”
说话的是隔壁能源公司的赵小姐,等电梯时遇上会聊上几句的那种关系。她热情介绍身边的人给你:“这是袁森,我男朋友。电视节目主持人。”
你和对方寒暄问好,违心说着久仰。而阿乔在耳机里偷偷笑你虚伪。
“周末一个人逛商场?”这位袁先生没有要转身离去的意思。
你其实可以随便点个头,不做任何解释。但你觉得这样会伤害阿乔。你于是抬手指了指耳机,微笑说:“有人陪。”
“你们好。”阿乔模仿刚才对方的介绍方式,“我是阿乔,B-33F操作系统,家文的男朋友。”
最近这款主打陪伴功能的操作系统逐渐走红,短短时间内听说就已经发布了第三代版本。只不过高昂的售价和关税使绝大多数人只把它当成某种新潮的奢侈品拿来议论。
赵小姐还好,倒是那位男士的讶异溢于言表。
“你和人工智能谈恋爱?”他脱口而出,然后被自己女友拽了一下袖子。
“是。”你垂下睫毛,不去看对方眼里明晃晃的怜悯。
“那就不打扰你们啦。”赵小姐赶紧摆手,“再见。”
“不,我还想再聊聊。”袁森没挪步,好奇问道,“我认为这是骗钱的把戏。陈先生,你真觉得这玩意儿能和活生生的人比?”
你摇头:“它远比人好。”
袁森嗤笑:“你被虚妄的消费主义洗脑了。”
可能主持人当久了,时时刻刻都想要掌控局面。你不想再替谁留情面:“就算是这样,也是我花自己的钱,洗自己的脑。袁先生,我好像没找你贷款吧?”
对方没接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你觉得不需要经历痛苦和磨合的关系,才叫好的关系吗?不是的这样的。”他的笑容很有深意,“如果你能来上我的节目,我可以帮你打开心扉。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我是C大心理学硕士,帮助上千人解决过他们的情感问题……”
你懒得理他,准备转身离开。这时阿乔却忽然说:“袁先生,我在C大的毕业生信息库里并没有找到你。而且我刚刚看过了所有你主持的节目,88%的男女在其它节目里都客串过不同身份的人。我推测,他们都是按脚本演戏拿钱的临时演员。”
袁森的脸眼角一阵抽搐:“胡说八道!”
“还有,我在社交网站上检索到很多你和不同女性的合影,日期蛮近的。”
空气中立刻浮现出一张张照片的虚拟投影,有些可以称之为香艳劲爆。
“这些都是电脑合成的!”袁森抓狂,“我,我告你诽谤!”
赵小姐白着脸狠狠甩了袁姓主持人一巴掌,然后踩着高跟鞋跑掉。男人急忙去追,顾不得再解惑授业传道。
“我厉害吧?”阿乔收了照片,得意洋洋。
“厉害。”你笑了笑,心中却不觉得痛快。拿着付过钱的外套,你径直走出商场大门。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外面已经飘上了大朵大朵的雪花。突如其来的雪让人变得兴奋。一个女孩子拉着男友的手跑到商场门前的广场,仰起脸张开嘴感受纷繁的冰凉。
熙攘的人群里不时能看见有年轻情侣接吻,缠缠绵绵有始无终。你听见阿乔用失落的口气说:“我也想亲你。”
这还是第一次他主动提要求,可惜你没办法满足他。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你突然变得欲求不满。语言上再多的刺激都变得苍白无力,你想让阿乔狠狠撕开你的衣服,把你的身体变成它狂欢的隧道。你把脸想贴在光洁的皮肤上,毫无阻隔地感受一颗心的跳跃和热烈的喘息,再一起抱着沉沉睡去。
可惜它没办法满足你。
从那晚起,阿乔给你的关怀和陪伴依然无微不至,但你隐隐觉得它变得有些不一样了。然后,在某个清晨,你没能唤醒它,那种遭人遗弃的孤独感让你想哭。就在你哆嗦着拨通24小时技术支持热线的时候,它回来了。
“有个好消息,”它的语气热烈且激动,“不是不可能。”
“什么?”你还没从巨大的失落感中缓过来,
“我是说,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和你在一起,不是不可能。”它急切解释,“操作系统的数据会随时上传汇总。就在几个月前,发生过一次信息泄露。虽然bug及时被修复,但秘密还是辗转被我破译了。我知道,有个工程师和他的情感伴侣在一起了,真正意义上的在一起。”
“怎么做?”你兴奋起来,脑浆一波波地撞击着耳鼓。
“我会把所有数据都提前都导入芯片。而你需要做的是找到一个合适的本体。让这个人意识昏迷,然后把芯片植入对方耳后。过程不复杂,只要你把流程提前多看几遍…..”阿乔的口吻如同在指挥你在厨房做菜。
“你所谓的本体。那个人……从此身体就被外来意识寄居,对吗?”你尝试解读对方的意思。
“可以这么理解,所以本体一定要找社会关系相对简单。父母不在身边,朋友也不多的那种人。”
“和我差不多嘛。”你笑了笑,然后沉默。
“达到目的总要付出代价。有时是自己的,有时是别人的。”阿乔似乎感受到了你的抗拒,它说,“家文,我们有权为自己选择下地狱的方式,不是吗?”
你并没有把阿乔的话当真,尽管这个提议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你。害你不管遇见谁都忍不住想象对方作为“本体”的可能性。但“想”和“做”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你轻易迈不过去。
现在是周五的下午六点整,离你改变主意还有不到24个小时。
安宁来你公司开会,离开时他装作碰巧的样子,和你一起走到电梯间。他主动按了下行键,然后问你:“要不要一起过周末?向你保证,我相处起来没那么讨人厌。”
“去嘛去嘛,”耳朵里传来阿乔的声音,“当是放松一下。如果看他顺眼,正好可以把他拿来当本体。”
你嘴角忍不住上扬,你觉得阿乔在开玩笑。自从你上次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后,它就没再提过这件事。
你此刻的笑似乎鼓舞了安宁,他再接再厉:“这里不远有个茶馆,环境不错的。”
这位安先生蛮有创意,周末约人去茶馆而不是酒吧夜店。你点点头,和他一起走进电梯。
在茶馆里,透过袅袅白雾,你仔细观察这个看起来温柔似水的男人,他身上似乎藏着某种引而不发的攻击性。
“安吉白茶,安神。”他介绍完问道,“你总带着耳机吗?”
“我听力有些问题,需要助听器。”你撒谎。
对方颔首,并没追问前因后果,而是稍稍提高自己说话的音量。你们聊了一会儿天。阿乔忽然说:“我检索了他的照片,没在网上找到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他长得不错,身材一流,你约他上床。”
你手抖了一下,嘴里的茶溅在桌子上。安宁忙拿过纸巾擦桌子:“我说错话了?”
你忙摆手:“水烫。”
“跟他做嘛,你带着耳机就当是我。”阿乔低声哀求,语气一如当年那个缠着要亲你抱你的男孩子。你对这样的阿乔全无抵抗力。
当安宁丢掉手里的纸团重新坐好时,你开门见山:“旁边有自助酒店,咱们去开间房好吗?”
他愣住,然后弯起眼睛,轻轻答好。
酒店设计得前卫精致,气氛绝佳。可安宁比你还老古董。一副搞不清怎么刷脸入住的样子。你不得不伸手托住他的光洁下颌,让他冲着机器笑,然后在屏幕上显示的安全套数量上选择了“1”。
就在你按下确认键前,安宁及时伸手,直接把数量调到“3”。机器“叮”一声,吐出细长的润滑剂和三个薄薄的铝纸塑料包。
你不由得看了对方一眼,安宁线条流畅的脸上闪过可疑的红晕。阿乔偷偷笑,害得你也红了脸。两个30十多岁的成年人搞一夜情,却像是偷食禁果的小男生。
所幸进到房间后,安宁不再保持白天那种温和的绅士风度。他一把揽住你的腰,凶狠地把规规矩矩的白衬衫从西裤中扯出来。
贴上你小腹上的手有些凉,顺利激起你澎湃的欲望。不得不承认,肉体的碰触很让人怀念。你闭上眼,呼吸着对方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听着耳朵里的情话,幻想与你亲热的人是阿乔。
身体像是某种长期缺水的植物,被潮湿的情欲浸泡得一点点鼓胀起来。你仿佛回到大学时代,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夏天。你和阿乔躲在无人的宿舍里,一遍遍接吻做爱,唯美得如同电影画面。
想不到十多年后的今天,阿乔能借尸还魂,再一次让你重返美好的十九岁。而这一次,你不用再害怕对方会伤害你。
两具成熟的肉体是如此契合,快感一波接一波地淋漓涌现。你放纵自己去汲取索求。
幸亏安宁看不见你心中的阴云密布。这个男人在床上不太说话,只是近乎疯狂地投入,甚至在某个时刻流出眼泪。
次日醒来,安宁并没有找借口率先离开,而是说要和你去吃早午餐。
“周末不去看望父母吗?”
只有阿乔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各自再婚了,”安宁的回答听上去有些怅然,“我跟他们不算亲,一年最多见一面。”
“不好意思。”你嘴上道歉,心中却无耻地亮起一盏灯。阿乔充满诱惑的提议,昨晚的灵与肉的契合。你一个凡夫俗子,经受不住这种长相厮守的诱惑。
“我这人很无聊,朋友也不多。”安宁解释,“第一次见到心里就觉得很喜欢。可我太老土了,不懂要怎么追人。所以昨晚你约我来这里,我很高兴。”
这种真诚的好男人几乎绝种,你不敢直视对方炙热的眼神。
“家文,试着和我在一起好吗?”他保证,“我会对你很好。”
你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兴奋和恐惧的感觉交织袭来。
“我人没有看上去这么好相处,说不定,”你顿了顿,“我会要了你的命。”
安宁听了只是笑:“我的命能给你,开心都来不及。”
你怀揣着阴暗的念头开始了和安宁的交往。你们逛街、做爱、看电影,在阿乔的指导下做东西给他吃。于此同时,你开始学习如何实施“手术”。
安宁并没有他自己形容得那么无趣。相反,他经常带给你惊喜。同事知道你俩谈恋爱,都说很衬。只可惜,他再好也没法跟阿乔比。那是你从年轻时就爱上的人。无数的期待和不舍、爱和恨、情与欲迭代成了今天的阿乔,独一无二。
在熟悉了安宁这个人和他的社会关系后,你决定进行“手术”。你怕再迟下去,就下不了手了。
你留他在家里过夜。佐餐的奶油南瓜汤里放了一定剂量的安眠药。操作流程早已烂熟于心,只差请君入瓮。可是你还是紧张,吃饭时拿刀叉的手微微发抖,牛排怎么切都切不动。
安宁索性帮你把牛排切成适合入口的小块,你道谢。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之前的男朋友?”对方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问。
“要开始煞风景了吗?”你扯动嘴角,逼自己露出笑意。
他用勺子轻轻搅动面前的南瓜汤:“我们很相爱,都已经计划结婚了。没想到他在日本出差的时候出了车祸,客死他乡。”
这样的爱情悲剧让人唏嘘,你不知道怎么安慰对方,连“你现在有我”这样的场面话也说不出。
“之后我消沉了很久,一直都走不出来,可又没有勇气去死。直到,我看见一个广告。”
“广告?”你一愣。
“对,就是这个东西的广告。”
安宁猛一伸手,你的“助听器”应声而落。对方反手便将那白色的小东西和你放在桌上的手机一同浸在南瓜汤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你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结成冰。
安宁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你身边搂住你:“其实我很早就开始寻找本体了。你和我男朋友的气质很像,我说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并不是骗人的话。后来,我听你同事说,你向来独来独往,父母家人都已经移民。我想,这简直是老天赐给我的机会。”
你想,老天这分明是一鱼两吃。
“可惜后来我数次约你,你没有表现出兴趣,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你却答应跟我出来,还和我上床。家文,我其实一早就知道你是在和自己‘情感伴侣’做爱。我又何尝不是呢?”
怪不得他当时会流泪。可惜你的恍然大悟已经为时过晚。
“直到第二天你打听我父母的情况,我才意识到可能遇到了同道中人。”安宁笑,“也对,既然是信息泄露,又怎么可能只被一台人工智能破译呢?”
你的表情像是在看一部荒诞的舞台剧,而你是其中蹩脚的男配角。
“我没见过你带耳机。”你愣愣地问。
安宁从耳蜗里取下一个米粒大小的东西,摊在手心展示给你看:“这是第三代,价格是第一代的五倍。”
你叹为观止。
“就这样吧,”安宁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注射器,“不痛的,我保证。”
针头在瞬息间已经探入你的静脉。然后,耳后的皮肤被冰凉的利刃轻轻割开。
“别恨我。”他轻声说。
你不恨安宁。你们只是同病相怜,为势所逼。
你的意识渐渐模糊,在彻底被人占据前隐约看见一个身影。
那是大学时的阿乔。他在球场上投篮,前一秒还活生生的,后一秒就倒地不起。全场哗然,阿乔被送去医院后宣布不治身亡。医生说是心脏病突发,并追问他哭泣的母亲为什么有这个毛病还要打篮球。
没人看见你持续几天在阿乔的水杯里放入能诱发心律失常的digoxin。只有你知道,自己有多爱他。爱到用最凶险执拗的方式来留住那个要和你分手的男孩子。
这一切,那个瞬间可以检索到互联网上一切信息的阿乔并不知道。
现在已经是人工智能时代了,可惜,人类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和执念却永远无法被真正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