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郑宇硕说起Henry,郑驰想起在社交软件上偶然看到他前些年也已经回到国内。
Henry比他大几岁,两人是在一家酒吧认识的,彼时郑驰刚出国不久,没谈过恋爱,午夜梦醒时坐在异国的床上思考刚刚离奇的梦境,以及下半身无法忽视的粘腻,扰得他第二天果断地翘了课。
他梦到许成锐了。
梦里的许成锐没戴眼镜,其实郑驰压根没见过许成锐取下眼镜的样子,他连演彼得潘的时候都戴着那副容易让人显得呆滞的黑框眼镜。是郑驰在梦中帮他取下,露出一双圆眼,又帮他脱下彼得潘的绿衣服,后来就是两人限制级的纠缠,梦里还特别特心,只给郑驰看了上半身,胸膛贴胸膛,许成锐在他耳边呻吟出声。
然后郑驰就醒了,醒来之后他甚至跑去阳台抽了一根烟,一根烟燃完,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梦到许成锐。
第二天晚上郑驰跑去喝酒,点了一杯尼格罗尼,在苦甜交织的酒液中愈发迷茫,他就是这个时候注意到Henry的。
他们都坐在吧台边,郑驰已经喝得有些上头,很迟钝地才反应过来旁边坐了一个人,Henry也恰好转头过来,圆圆的一双眼睛,几乎立刻和郑驰梦境中的重叠。
他看得久了,Henry没有被冒犯的意思,反而问他:“Excuse me, do I know you?”
酒精让郑驰思考迟钝,他呢喃了一句“许成锐?”然后又接着回答:“No, sorry, I took you for someone else.”
Henry没听清郑驰念的什么,只觉得三个音节抑扬顿挫,听着像中文,于是又问:“中国来的?”
郑驰说:“对。”
Henry说:“一个人啊?来国外不适应?”
“一个人,有点烦心事。”
“哦?方便和我说说吗?”
郑驰不是个愿意在酒吧这种地方同陌生人吐露心声的人,但也许是那场梦太过离奇,他沉默半晌,以老套的“我有一个朋友”开了口。
“我有一个朋友,呃……有个男生特别讨厌他,我这个朋友也知道,不管他怎么做,那个男生对他的态度也没有改变,我朋友一直挺不解的,但是他昨天做梦,梦到和那个男生……呃……”
郑驰不知道要怎么比较文雅地将梦里肉体的纠缠描述出来,Henry听完淡定地帮他接完这句话:“做春梦了,是吧?”
郑驰呆滞片刻,艰难地点了点头。
Henry用“你说的那个朋友到底是不是你自己”的眼神看着郑驰,笑着问:“你朋友谈过恋爱吗?”
郑驰摇头,他从小周围女生不断,但自己从来没有恋爱过,他总觉得差一点什么东西,能让他悸动的、心跳的,就像梦里他接触到许成锐身体时过电一般的感觉那样。
Henry说:“哦,那挺难办啊,你朋友是喜欢这个男生吗?”
郑驰又摇头:“我觉得不是。”
“为什么不是?”
“呃……因为不了解他,平时交流挺少的,没怎么说过话,他讨厌我……这个朋友,我朋友后来就尽量避开他了。”
“那你朋友脾气挺好的。”Henry说,“他是相信日久生情?”
“应该是吧,我也不知道。”郑驰顿了顿,接了句,“一见钟情挺傻的不是吗?”
Henry一乐,盯着他左看右看,道:“你看着挺年轻的,怎么恋爱观这么老土?”
郑驰反驳:“这不是老土,我只是更喜欢细水长流的过程。”
“好吧,细水长流。”Henry耸耸肩,继续说,“那我觉得可能是你朋友对他印象太深了,所以才会梦到他。”
郑驰问:“那为什么会梦到一个男生呢?”
Henry一愣,敢情还是个没明白自己取向的,于是斟酌了片刻,说:“因为他就喜欢男生?”
这个认知打得郑驰措手不及,比起喜欢男生,他更在意的是他的春梦对象是许成锐。是谁他都能想通,是哥们儿,是男明星,是商场里巨幅广告牌上印着的内裤男模,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他怎么也讨好不了,怎么也改变不了的许成锐?
他每每如一汪春水向许成锐流过去时,对方就一把火烧过来给他烤得焦干,连友谊的海洋都汇不进去,哪里来的细水长流呢?
郑驰僵硬地把头转回来,直视着正在擦玻璃杯的调酒师,试图从他身上找到自己性取向为男的证据。
Henry一看,叹了口气问他:“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
“别为难自己了,挺多人这个年龄才觉醒的,我也是。”
郑驰一惊:“你你你也是?”
“这有什么的。”Henry说,“我比你大几岁,今年二十八了,才明白过来几年,感觉青春都荒废了。”
后来郑驰和Henry交换了联系方式,在Henry某一次提出要不要约会试试看的时候犹豫了两天,还是答应了,他觉得总不可能还在这儿纠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许成锐吧,他需要尽快忘记这件事。
其实他和Henry这一段还算不上恋爱,他们只是约会了几天,郑驰对许成锐和李澎撒了谎,他们没有更进一步并不是因为对方家里不同意,而是Henry把他甩了。
这事他觉得丢脸,不想在许成锐面前说实话。Henry说他心没定,飘飘忽忽的,只是急需找一个可以停靠的地方,郑驰一气之下跑去和家里出了柜,他爸不远万里坐飞机过来揍了他一顿。
他妈给他上药的时候哭着问他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郑驰趴在沙发上,脸埋在臂弯里,也想问问许成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两周后,曾术芳才给许成锐打了个电话。
“怎么样?和许近真?”
许成锐听得出来,这是给他妈憋坏了,这几天一直没动静应该是在尽量扮演一个开明的家长。
许成锐装傻:“啊,挺好啊。”
“挺好是怎么个好法?”曾术芳带着股含蓄的迫切,继续问。
“吃了顿饭,我觉得她性格挺不错的。”许成锐想了一下,说,“是个好女孩儿。”
曾术芳语气古怪地重复了一遍:“好女孩儿?”
许成锐本来瘫在沙发上,一听他妈一问,立刻坐直了,心道不妙,立马说:“我不是发好人卡的意思啊,就字面意思,真是个挺好的女孩儿!”
“那有没有和人再多交流交流?”
“没有……”许成锐心虚道,“就吃了一顿饭。”
“你这么大人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应该不用我来教了吧?近真这姑娘人好,工作也好,家里也都知根知底的,多接触接触,不会害你的。”曾术芳在那头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沉着,好言好语地劝着,最后到某一个点时突然爆发出来,声音抖着都不在调上,失望至极的样子,“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啊?我这辈子孤家寡人的除了你我还有什么指望?我就想你以后家里有个人,能陪着你,我想你有个家啊!你现在不懂,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没有一儿半女,没有个伴儿,有你后悔的许成锐!”
这段话许成锐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自打他继父去世起,他妈就以此为主题,换着语气换着修辞排比句陈述句反问句轮着来,但即便如此,她每次说完,许成锐还是觉得难过。
许成锐的亲生父亲是外地人,早年间决定回家乡发展,但曾术芳不愿意,两人吵了两三年,最后在许成锐十一岁时离婚,这么多年来,许成锐只在过年时去探望过几次。
和许多单身母亲一样,曾术芳独身一人拉扯着许成锐长大,直到许成锐成年,她才再婚,第二场婚姻原本幸福美满,最后却被一场车祸拦腰斩断。
许成锐有时候心疼他妈,也埋怨自己,他青春期叛逆时,家里有段时间氛围非常压抑,离婚的单身母亲、正值年少的叛逆儿子,以及不算太富裕的家庭,组合起来就好像一个地雷,不知道哪天就会爆发,两人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古怪的平衡。
高二有个晚上,他做完作业去厨房倒水喝,看见他妈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已经困得不能继续手上的动作了,但她还是坚持要等着许成锐。
那一刻,许成锐对婚姻、对生育产生了一种莫大的恐惧,这种恐惧在后来的日子里非但没有消散,反而丝丝入扣,将他牢牢捆绑住,曾术芳的催促唠叨牵着它,禁锢住许成锐的四肢,让他想要逃离,也每次都让他会想起那天妈妈困顿的模样,如果没有自己,她应该过更自由的生活。
他的亲生父亲不是母亲的良配,继父给她带来短暂到像是虚幻的一点幸福,许成锐从小的经历让他渴望真爱,又让他畏惧失去,他像那只搞笑gif图里的乌龟,慢吞吞地在社会上爬行,一旦这种风险极高的关系试图套准他,他就会迅速地钻进水里,比兔子还快。
许成锐最后决定上门去给他妈负荆请罪。
为人子,总不能不孝到连装装样子都不肯,他都算好了,今天周六,就算他妈打他一顿,他明天还有一天时间养伤,到了周一,他又是好汉一枚。
为此,他特地坐地铁去市中心商圈最火的一家糕点铺给他妈买她最爱吃的桃酥,队排得挺长,许成锐看了眼时间,站到了队尾的最末端。
这家糕点铺和大部分网红店一样,主打饥饿营销,店员动作慢条斯理,高峰期都死活不肯多开一个窗口,连排队都成为了营销的点,仿佛不在这里站半个小时就无法品尝到它真正的美味。
队伍挪动得很慢,许成锐就在手机上玩消消乐,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等马上就轮到他时,许成锐已经在手机上打过十多关了,最后这一关还差几步,他正想一鼓作气给通过,旁边突然窜出来一个大爷,挺着啤酒肚气势十足地挤进了许成锐和前排大妈中间那点空隙之中。
许成锐捧着手机,被这么一撞,不小心踩到了后面人的脚。
后面那姑娘“哎哟”一声,她男朋友就立刻推了许成锐一把:“干嘛呢!”
许成锐便又往前扑了两下,那大爷被他挤着,像个没事人一样跟着指责许成锐:“哎哟!干嘛呢这是?”
许成锐站稳后才反应过来,本来心情就不好,被这么一插队怒火顿生,握着手机回呛道:“你干嘛呢!插队还有理了?”
大爷似乎对这种场合得心应手,立刻耍起横来:“你这年轻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尊老爱幼懂不懂?我有急事儿,你让让我怎么了?现在这些年轻人啊,自私自利!你爹妈怎么教你的?”
这条步行街人流量大,已经聚起三三两两的人在围观,许成锐本不是个爱惹事的人,以往遇到这种情况,说两句不成,自己吃个哑巴亏就算过去了,但今天他忍无可忍,眼神一暗,沉声道:“你把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
大爷被他看得瑟缩一下,随即又直起身子,气势没先前那么足,但仍旧死鸭子嘴硬道:“我说错了吗?你……你这种人,就该被好好教育一下。”
许成锐气得脑袋都快冒烟,理智都被烧干净,好几句脏话已经冒到喉咙口。
“大爷。”郑驰从天而降,英雄救美似的把蛮横不讲理的老头从队伍里拉了出来,“插队特别没有素质,还有,我已经录像了,他需不需要教育你说了不算,我们发网上去吧,网上闲人多,让他们来讨论讨论到底谁该被教育。”
郑驰一手手机一手塑料袋,表情严肃,说得煞有介事,那大爷被他拉得一懵,涨红了脸想撒泼,后面排队的人因着这插曲都等得不耐烦,纷纷指责起本就不占理的他来。
大爷灰溜溜地跑了。
许成锐要出口的脏话都咽回去,咕嘟沉进胃里,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冒出来。
郑驰轻轻推了他一把,说:“到你了,先去买东西吧。”
许成锐手机里的游戏倒计时结束,一声欢快的“game over!”唤回了他的神智。
他小声说了句“谢谢”,匆匆走到窗口前胡乱选了几样糕点,付好款后一转身,郑驰站在一旁等他。
许成锐有些尴尬,被郑驰看到这种场面,他觉得挺丢脸的,想找个轻松些的开场白,于是问:“你真录像了?”
郑驰说:“没有,吓唬他的。”又问:“你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许成锐摇摇头,面对郑驰的关心他还是不习惯,眼神左右回避着,也问他:“你在这边有事啊?”
郑驰把左手拎着的那个塑料袋提高晃了晃,说:“我在前面那家店买果干,没想到出来就看到你了。”
其实郑驰说得不准确,他进店前就看到许成锐在排队,买完东西后许成锐还在排,他低着头看手机,远远的,郑驰只能看到他的发旋。
郑驰就这么站在门口看了很久,一些久远的回忆被勾起来,比如Henry和他一样的圆眼,又比如许成锐的头发是很健康的黑,Henry此人则骚包至极,郑驰和他约会几天,他就换了三个浅色系的发色。
其实是不太像的,许成锐更好,至少他不会让自己在理发店等一下午,但许成锐哪里都好,就是不待见自己这一点不好。郑驰想到这里就想离开,怕等下被人看到又惹得他不快,结果前面就一阵骚动,他看到许成锐和人起了争执,先把纠结抛诸脑后,赶过去拯救老同学了。
郑驰那塑料袋里兜着堆草莓冻干,红艳艳的,十分诱人,许成锐看着看着就牙酸起来,他咽了口口水,往后退了两步,说:“刚刚谢谢你了,我还有点事儿,我就先走了。”
“你去哪儿?顺路的话我送你吧。”
“哎?不用不用,你去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郑驰坚持道:“我没事儿啊,我就来买个果干,家里人爱吃,不着急。”
郑驰刚刚帮了自己,这会儿又这么热情,许成锐不好再拂他好意,就说:“我回我妈家,平安佳苑。”
“滨江路那边儿吧?我知道。”郑驰说着侧身,示意许成锐跟他一起走,“我顺路,走吧。”
许成锐跟着他往停车场走,手紧紧攥着糕点的包装袋,腿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明显的僵硬,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学不会如何跟郑驰坦然相处,郑驰总是有办法非常精准地踩到他的舒适区外。
但搭老同学的顺风车算什么舒适区外,自己连和同性恋上司……等等。许成锐僵硬地抬腿,放下,往前挪动,再次想到了那个直男面对gay时总会有的疑惑:他不会真的想泡我吧?
“许成锐。”郑驰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毫不留情地指出,“你同手同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