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诸侯王于十月望日朝天子,卜筮得同月朔日为大吉,遂定为桓安侯中大夫周章行冠礼的日子。
老实说,周章的伤并没有好全,不能久坐,跪拜时背部的伤口会疼,但总算不影响正常行走。周章对于自己的冠礼已经期盼好久,因为不但兄长会替父位参加,燕王刘碧也会作为正宾给他加冠,给他起字——这得是多大荣宠,当真羡煞旁人。
礼仪之前他先去叩拜了兄长,周节再也没提过他曾经的错处,又恢复成平日里温和宽厚的模样。可明明才几日不见,周章觉得兄长的白发又多了很多,皮肤如干枯的秋叶,未老先衰的症状越发明显,便不自觉湿了眼眶。
“怎么又哭了,”周节望着跪在堂下的弟弟,温声道,“明天你便行加冠礼长大成人,可不能像之前一样,稍微受些磨难便哭鼻子。”
“章儿明白,”本来只是眼眶泛红,听见兄长的嘱咐,周章的眼泪便更忍不住了。
“回去吧,好好休息,”周节慈爱地笑了笑,“冠礼仪式复杂繁琐,你要跪很久,身上伤也没大好吧。”
“不不不,大好了,兄长打得一点也不疼!”周章紧张地说,可他又想起这样算不算对周节说谎,只好又改口道,“呃……是有一点疼的,但章儿都在大漠里行过军打过仗了,这种小伤很快就好。”
“说起大漠了,”周节听着弟弟的解释不免失笑,“为兄只顾着罚你,都没来得及恭喜阿弟,驱逐匈奴捍卫边境,还代地百姓以安宁,受封桓安侯,光宗耀祖——我为你感到骄傲。”
兄长的赞扬要比受封本身,更让周章高兴感动。这也是半个月以来,周节第一次忽略他的错处,肯定他的行为,鼓励他建功立业。周章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只将万千言语化作稽首一拜。
“是兄长教导有方。章谢兄长养育之恩,也感谢兄长的提点责罚。”
周节点点头,不论是藤条亦或是拥抱,幼弟都能懂自己的苦心和爱护,这本身就是让他这个命在旦夕的兄长,最欣慰感动的事情。
“我给燕王的藤条,章儿都看到了吧,”周节道,“你即去长安,诸侯朝会有九日,而宫中规矩多,人也杂,切记谨言慎行,听燕王的安排。他若是管教你,你就得受着,不得讨饶,懂了吗。”
“唯……”想起藤条的威力,周章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可又实在奇怪,“您不是不让我将大王当作亲父兄吗,可又为什么把象征此意的戒尺给他呢。”
“我问你,就算为兄这样对你说,你就会改变想法了吗?”
周章愕然,沉默良久才道:“您说过我后,我曾经怀疑过燕王,也刻意想同他保持距离,可越来越觉得,自己做不到……”
他仿佛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几度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最终委婉道:“兄长和大王,是不是有什么过节——至少以章儿浅薄的眼光来看,大王并非是您……担心的那种人。”
“是啊,那是我作为周家家主的判断,”周节坦然承认,“你要有你自己的判断,自己的坚持,不要盲目相信别人,不论是我还是燕王。”
周章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一时愕然。
“我这次罚你,也是提醒你谨言慎行,不要给人留下话柄和罪据,你要始终记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尤其是之后,你还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周节想象着自己触碰不到的未来,嘴角勾起了几分弧度。
“兄长,怎么此时说这事啊,”周章脸红了起来,“章现在还想陪在您身边,等您病好呢。”
“人家是父母在不远游,你是兄长在不远游吗,”周节笑道,“可这句话后面还有四个字——游必有方。你十岁时便定了自己的志向,是吗?”
周章听闻此话,挺直了腰板道:“是!我要把匈奴全都打服!让他们再也不敢侵犯大汉边境!对大汉称臣!”
“好志向!”周节此刻毫不掩饰夸奖,“那就去!在燕国也好在长安也罢,去实现你的目标,去解决困扰大汉七八十年的问题,去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周章郑重地点头。
“这就是游必有方,”周节道,“大方向上,我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他摆了摆手,正好看见远方的大雁从指尖划过,如同稍纵即逝的流星。
“走吧,”周节欣慰而不舍地笑了笑,“到明日行冠礼。”
也到未来,我去不了的地方。
征和十五年冬十月朔日,桓安侯中大夫周章行冠礼成人。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仪式越是繁琐,周章便越是感觉到一份沉甸甸的重任压在身上,他向兄长跪拜,向燕王跪拜,礼既成,长者起字,便听燕王道。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乐竟’。”
乐竟?
这就是他的字了。
燕王刘碧是个重武轻文之人,不是说他看轻文人,而是实在不喜欢文人的之乎者也,虽然他承认儒家治世有用,但就是不想学。故而为了起一个不让周章嫌弃的名字,可算是绞尽脑汁,临时抱佛脚翻遍典籍。字要与名相称,他就发现礼记中所写“乐书之篇章”,章是乐曲的终结,便取了乐竟二字。
老实说,刘碧还有点忐忑,他怕自己取的字周章不喜欢,又不能拒绝,但今天看对方的表情,似乎很是满意,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周章心里是对“乐竟”二字的另一种解读。周朝末年,礼乐崩坏,国将不国。礼乐是盛世的象征,百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兵荒马乱的年代,谁还顾得上礼乐呢。连叔孙通这样高帝时代的大儒,也说儒生在打天下时毫无用处,可现在儒家却成了朝中学问的主流,不正是治世的象征?
宴会上一曲礼乐完整演奏,便是乐竟,便是章,这是没有战乱、天家和睦的表现啊。
“章谢燕王赐字,定谨遵教诲,终日乾乾,夕惕若厉!”
折腾了一上午,冠礼总算是结束了,辛苦周节在门口迎宾送宾一个时辰,周章心疼自家兄长,换下沉重的礼服之后,想给他端些水过来,便悄悄溜进了内堂,谁知燕王竟也没有走,还叫住了他。
“过来,章儿,”刘碧朝他招手。
“大王怎么还章儿章儿的喊啊,”周章有些不好意思道,“臣都成年了,应该唤作乐竟。”
“好吧,乐竟,”刘碧笑了笑,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偏室,“孤想知道你是真长大了,还是只是嘴上说说,出一个问题考考你。”
“您说,”周章自信满满。
刘碧坐在席上,看着周章急于证明自己的模样,不禁笑道:“答得上来我们提前两日去长安,在东西市玩一玩,燕王车驾于望日前一天到,那时候我们再进宫。不然进宫之后,日程安排很满,仪式繁琐枯燥,不得自由出入,便少了很多乐趣。既然来长安,那就里里外外看个够。”
“真的?!谢谢您,”周章为对方的通情达理感动不已,心情雀跃,两人性格虽不同,年差十岁,但相处却很放松随和。周章在亲兄长面前,反而敬畏到有些拘谨了。
“你先别高兴那么早,”刘碧道,“如果你答不上来,孤就要罚你了。”
周章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马上坚定道:“无妨,您问吧。”
“在言辞上,你最近可自觉有失?”
周章愣了一下:“最近是多久。”
“自从你在燕王宫养伤。”
周章陷入了沉思,可他一时也无法句句过滤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只能用排除法了——既然是失言,那就是对谁不敬,或者言辞有夸大和虚假等不实之意。可他自从被兄长教训过后,可不敢说逾矩的话了……倒是教训过王后身边的奴婢,但不论是从缘由、地位还是年岁,他周章都有这个资格吧,所以错处也不在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原本淡定的桓安侯头上开始冒汗,他不确定燕王的耐心有多少,因为军中传言他有时候容易情绪上头,化身为暴躁老兵革——希望行伍之间的习惯不要带到生活中。
周章瞥了一眼燕王,对方也正盯着自己看,他连忙转移了视线,却很难再集中注意力。他联想到了兄长送燕王的藤条,想到了燕王告诫他的话,于是满脑子都是自己如果真答不上来会受什么罚,身后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可奉朝之行就在眼前,这人该不会又让自己带伤骑马吧……
“章儿,你已经没有在思考我问你的问题了,”刘碧像是有读心术似的,语气也跟着严肃起来,“你最好现在回答。”
这话听得周章一惊,脱口而出道:“没有,我在想……”
“撒谎,”刘碧这两个字让对方更紧张了,“你目前是个藏不住心事也藏不住情绪的人,说这种谎有用吗。”
“对不起……”周章嗫嚅道,刚才的自信劲全没了,“我不知道您会怎么罚,所以忍不住……”
“不知道?那就让你知道,”刘碧故意冷声道,“把你的袍服掀上去。”
第一卷结束啦亲们。
周章苦笑一声,心道还是逃不过,便缓慢地搂起了衣摆,至胫衣蔽膝以上的位置,猜测燕王恐怕是要抽他的小腿了,但应该不会选择伤上加伤。
出乎意料,刘碧把手伸向了他的大腿/内/侧,拇指肚和食指侧面用力一夹,捏着一点皮肉转了半圈。
“呃啊……”周章倒抽一口冷气,但这个疼痛尚可忍受,只要燕王不再加大力气——凭周章对那人的了解,笃定对方用了不到十分之一的劲儿。
“快些想,”简短的催促。
“对人不敬……”周章慌乱之下只好随意猜了一个。
“对谁?”
周章答不上来了,刘碧便又将手指转动了半圈,厉声道:“不知道就直说,不要搪塞孤。”
“啊……章明白,您让章再想想……”周章开始需要扭动身体来舒缓疼痛,然而燕王仍旧死死揪住那块可怜的肉。
“果然啊,成长哪里是加冠仪式一过就能行的,”刘碧叹了口气,“孤有些揠苗助长了。告诉你吧,当时王后找你阿姊的麻烦,侍儿出言不逊,你回了什么来着?”
不提还好,一提周章就来气,连腿肉还在别人手里都忘了,愤愤不平道:“大王听听那侍儿说了什么胡话?敢这么编排我和我阿姊!难道我连教训她两句都不可以了吗?!”
“你教训她自然可以,可不该说最后两句,”刘碧道,“上行下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这么说的,对吧?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这是在对王后出言不敬。”
“是她们先说阿姊的!”周章咬牙道,而且对刘碧产生失望的情绪,他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竟然是燕王为燕王后讨公道来了,“阿姊是妾室就该被这么骂吗?她只是来给我上个药!果然在您眼里我和阿姊都是附属品,根本不重要,您便找您的王后……啊啊啊!”
刘碧骤然增加了力道,拧到周章疼得跺脚,但少见地没有屈服:“您这是屈打成招!呃啊……我……不服!”
“你不服?你好好思考一下,整段对话,王后一声不吭,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就算真有什么冤屈和意外,她也只落得个管教不力的罪名,”刘碧高声道,“可你上来不但骂了侍儿,还暗指上梁不正下梁歪,意思就是王后行为不检点,所以她的侍儿也是如此,本来你们占理,但你这话一出口,污蔑的罪名就到你头上了。”
周章哪里想过这么多弯弯绕绕,惊讶之余发现燕王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慌忙松口:“别拧了……啊……痛,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刚才不是还说孤屈打成招吗,”刘碧恼道,他好心提醒,全被当作驴肝肺,手上的力气便缓慢增加,“幸亏她们暂时被你那一大段话说懵了,想使些手段也抓不住证据,不然,你让孤治你不敬之罪吗?本来孤可以罚那侍女,现在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匆匆掀过此篇。”
宫斗中小技巧,激怒别人,让别人言辞出错,再卖一个侍儿把自己抛出的引子摘干净,对于刘碧来说,低级到不能再低级。
“我就知道大王是为我和阿姊好……”周章泪眼婆娑,但不是感动的,而是疼的,“大王……别拧了,痛啊……苌弘哥,松手好不好,章儿知道错了。”
周章逐渐站立不稳,缓缓跪了下来,可就算如此刘碧都没有放过他。
“受着。这回先让你长个教训。燕国的局面孤能控制,那长安呢?你是打算被施加黥刑吗。”
“呃啊……好疼,苌弘哥,饶了……饶了我吧,”周章的眼泪流了下来,他试图伸手解救自己的大腿,却被刘碧用一双手抓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再乱动,今日即便是你的冠礼,孤也要罚得你出不了门,”刘碧严厉起来。
周章抬起一双朦胧泪眼,满满都是委屈,他不敢在他兄长面前讨扰,但这本事都在燕王那发挥了个淋漓尽致。反正都疼得不行了,干脆就顺势歪在刘碧怀里,做出乖巧又极力忍耐的样子,轻声呻*吟着。
“孤知道你是在替你阿姊打抱不平,”果然,刘碧的语气也缓和下来,“但万事注意分寸。你这除了兄长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总得改改,不然,我实在担心你去了长安,又惹出一堆麻烦。”
周章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隔了片刻,刘碧终于松开了手,周章如释重负,低头一看,那地方果然红肿了一大片,被拧住的中心已经隐隐发紫,一旦骑马那感觉可谓是酸爽。
“自然是坐车去,”刘碧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叹气道,“你这罚既然都受了,孤怎么好让你真在长安玩得不开心——我们还是提前两日去。”
周章喜出望外,他那不记仇的性格立刻又把刚才的委屈和疼痛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忍不住趁着在燕王怀里的便利,抱了对方一下,高兴道:“我就知道苌弘哥最疼我了是不是?章儿保证听话,您说东我不往西!”
“这是你说的啊,”刘碧把周章捞了起来,点了点他的脑袋,“要是再发生在大漠那样的事情,不用你兄长动手,孤就把你罚得找不着北。”
周章又做了一番承诺,这才被放开。
对于长安之行,他报有两种感觉,一种是期待,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更多的是不舍。周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矛盾的心理,只是出一趟远门,却有种再也见不到兄长的感觉。他安慰自己大漠之行前也没见这般恋家,跟断奶孩子似的,没出息,整个朝奉连带路上的时间,都不过半月,何至于此。可燕王的车驾真的准备离开,他又一步三回头,一回头三不舍了。
周节作为丞相,自然要来送行,他朝燕王贺祝,险些因为身体孱弱而站不起来,刘碧自然而然地扶起他,很好地掩盖掉一切异常,远远望去,他们就像相得的圣贤君臣一样和谐,只有各自才明白其中悲苦。
“苌弘,章儿就拜托给你了,”周节压低了声音,苍然道。
“我知道,”刘碧紧紧握住了周节的肩膀。
“等一下!兄长怎么能只和燕王说悄悄话!”一道兴奋的声音穿过人群,身着鹅黄色外袍的青年大跨步而来,比起前者的矜持,他则是在兄长面前难得随性了一回,一把抱住了对方,悦声道,“等章回来,定要给兄长带回长安的礼物,再讲讲长安的见闻!”
“好好好,”周节和蔼地摸了摸周章的头,“要听——”
“要听大王的话!”周章乖巧地接道,“一定,一定。”
周节再没什么可交待的了,此刻说太多,恐怕日后会引起弟弟的疑心,便故作放心,再长揖一回,挥手告别车队。
朝奉此行,三公和皇后都相随,还要带上呈予皇帝的贡品,故而有浩浩荡荡十几辆马车陆续踏出了燕国的边境,荡起一层迷眼的尘土。周节直到亲眼看着车队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才离开,回头望见一轮初升的红日,正以昂扬的姿态一寸寸爬上东方连绵的山脉。
他笑了笑,与车队相背离开。
而车队腹部的周章,正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态看西方景色,兴奋不已。移驾进入大道后,他将与燕王乘车从小路先一步到达长安城,介时定要在闹市中好好玩赏一番,去品味文人墨客笔下的西都,看看贩夫走卒交汇的中心点,感受整个国家的心脏究竟如何律动,当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