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吾十七岁即出门远行,曾闻洪流中逆流而上者,虽愚犹智,深以为然。吾曾留恋川流而不返,以浪潮为歌,引游鱼为伴,于聿峡闻稚子作歌,其声高越,三月猿声肆虐,如歌如泣,闻之泪落沾襟。纵心如铁石,然人非草木。
……稚子其歌曰:“好大世界,无遮无碍。死去生来,有何替代。要走便走,岂不爽快。”吾迎风而泣,念远方之血亲,悲远游之故友,不觉肝肠寸断,唯恸哭而已矣。见河床中白土累累,先民之灼灼岁月,俱在此矣,吾视之,如揽镜自照,世间万事循环往复,亦无新事,旧曲重弹,唱词依旧。……
吾此去,归期无定,遂留一笺,供后之人垂古,然名姓之类莫值存留,万千人如一人,一人如万千人,此生非我所有。
……眠仙之地于天涯海角,若能登之,亦为生之大幸,无足叹息,长生者悲长生,短命者悲短命,人人自悲,如水蜿蜒,有人求火,然火亦有不足,其中万间,莫能道之。望后之来者,于此入海口,看破世间秘辛,吾必于死地斟一大白,抚掌大笑,祝尔终得所愿、死而无憾。
某,绝笔。
而这世外仙境 不过持续几息,轰然一声巨响,乌云前仆后继地汇集过来。
眨眼之间,那些温和善良的气息转为狂风暴雨前的宁静,对着荆苔和甘蕲两人呲牙咧嘴,仿佛在他们和那座散发着香味的经香阁之间,树起一堵无形却监视无比的铜墙铁壁。
经香阁仿佛还安然无恙,却又摇摇欲坠,闪电不要命地劈下来,霎时间,不远处的山丘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裂成两半。
那条裂缝冲击力极强地向四周爬开,眼看就要打到荆苔脚下。
电光火石之间,甘蕲一手搂住荆苔,接着有力的双翅展开,极速腾起,同时避开迎头狠狠劈下的闪电。
就在两人离开的前一息,荆苔原来站立的地方已经裂成了几十尺的深谷,黑洞洞的泥土,不久前还坚韧生长的草地、大树和杂花,都跟着裂缝簌簌而下,被避之不及的白色闪电劈得焦黑似炭。
风雨飘扬之中,荆苔面色不善地望着裂缝深处。
“阵法被触动了。”荆苔说,出乎意料地没有感到意外,“果然还是这样。”
甘蕲没有听太懂,刚想问一嘴,但不过转眼间,他原本已经足够赤红的眼眸照见了一片更加深重的红色,热气滚滚而上,亮起獠牙。
——炽热的岩浆从地底深处,咬破阵法钻进来,甫一露面,便野心勃勃、迫不及待地朝经香阁探去。
甘蕲抱着荆苔,反应得比岩浆还快,竟在它到达之前掠到了经香阁门口。
一丝异彩的光透过云彩,照在阁楼的门上,匾额上的字迹闲云野鹤悠闲地呆着,那只白鹤静静地看着岩浆涌起,淹没草地和山丘,把阁楼变孤岛,它依然没有移动的意思,浑身上下洁白干净,片尘不染。
荆苔病急乱投医地往外拍符咒。
瞬息数不清的各色咒文在经香阁外叠加结网,令人眼花缭乱,其实作用不大,但足够撑到阁楼本身的抵御阵法升起。
阁楼里面具修士道:“白鹤,你走吧。”
白鹤执拗地高吟一声,没有回头,也没有动,火色染红了它的羽毛。
荆苔吁气地看了一眼岩浆在水蓝色的阵网上掀起又落下,不知为何灵骨位置隐隐做痛,仿佛撞得一头血的不是岩浆、而是他自己,他眼皮狂跳。
甘蕲忙:“伤到了吗?”
“没事。”荆苔摇摇头,把微痛感甩出脑海,随即放出神识,刚冒头,甘蕲的神识就缠了上来,搭着荆苔的神识一齐扫进了阁楼里。
正如甘蕲所言,荆苔果不其然感觉到了三个人的存在。
一个是修士,一个是那位漂亮凤王,还有一名尼姑,荆苔的呼吸顿时停止刹那,他感受到一道金光正照耀着她的灵骨和心脏,温暖如春,慈眉善目。
正在老去的尼姑拨动佛珠,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无论外界如何波涛汹涌,好似都不干她的事情。
十六蓂中只有月火寺会让自己随着时间慢慢老去,直至老得佝偻、虚弱,都不会起永葆青春的念头,仿佛能不病不痛地自然老去是上天的福报,对于生死,他们没有执念。
似乎是察觉到荆苔的神识似的,尼姑停止拨动佛珠,缓缓地睁开眼。
她的五官是如此柔和,宁静无欲,眼神静穆。
荆苔的神识由衷地抖动一下,甘蕲紧紧地箍着他的腰,防止他掉下去:“她不可能能注意到你,可能是本能。”
修士有点未卜先知的、奇异神秘的本能并不稀奇。
尼姑并没有说话,好像只是刚刚从入定中醒过神来似的,荆苔稍稍安心,神识扫向面具修士,此刻他们三个围坐在圆桌前,桌子上摆着那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
三名修士彼此都不说话。
“你靠谱吧,不能事没办完就先死了。”最先开口的是妖王,颜色热烈的羽衣垂在地上,语气轻佻,“你真的不把那鹤赶走?就让它这么在外头?”
“你们妖灵,总是这么固执。”修士忧愁地看向白鹤留在帘子上的影子。
凤王得意地昂起头,随即鄙夷道:“你们人就不一样了,三心二意、朝三暮四。我那不成器的族人怎么样?还和火种在一块吗?”
甘蕲陡然被点了名,神色一时难以言喻。
“火种和护身符,那是能分开的吗?”修士说,隐藏在面具下的视线扫过来,荆苔被他养得久了,登时就跟见了猫的老鼠似的胆颤起来,生怕被发现。
凤王来了兴致:“他最近偷偷在我的火里把灵骨炼了,你可知道?”
“什么东西?!”修士大惊失色,以为自己耳朵已聋。
“你不知道啊。”凤王舔舔嘴唇,“火种也没告诉你?你这不行,没把你当自己人。”
修士拍桌怒道:“你怎么不拦?!”
凤王耸肩,无辜道:“你在开什么玩笑,我能拦住吗?你不如怪你自己教得不好,那么多蛋在巢里,挑谁不好,非得挑这只胆子比天大的孔雀,况且……他没有融合谁的血脉,族里可没妖能管得住他。”
修士被噎住,而后捂脸痛苦道:“他挑护身符的时候,还是一团火,我还没有开始教啊这怎么能怪我!”
荆苔惊心动魄地害怕岩浆会扑进来,但幸好这个阵法看着的确很坚实。
他有点莫名其妙地听那俩人扯嘴皮闲聊似的,听到这里,荆苔似有所想地对甘蕲道:“你听这妖王的话,好像你出生只需要融合血脉似的,什么叫融化?……当归,你在听我说吗?”
荆苔捏甘蕲的虎口。
甘蕲回过神,眼睛一亮,低头蹭了蹭荆苔的头发,高兴道:“小师叔一眼就挑中了我,还没有化形、就挑中了我。”
“……”荆苔狠狠吸气,而后恨铁不成钢道,“能听点有用的吗?”
甘蕲箍在荆苔腰上的手臂紧了紧,莫名反问道:“没用吗?”
尼姑道,声线四平八稳,同对面两人形成鲜明对比:“这把小刀到底还需要什么?施主不妨直说。”
“大师,我很想直说。”修士苦涩道,“可我的确不知道。”
凤王倒吸冷气,被他一句话扎得透心凉,遂怒气冲冲地踢桌子:“你不知道你叫我们来,你看你的秘境都要翻了你现在说不知道?”
“总是要翻的。”修士牢牢地打量着桌上还只是普通法器的珊瑚小刀,内心腾起一点难以为外人道的熟悉感,他叹口气,“我想用眼睛看一看。”
凤王本气得眼睛竖起,忽然敏锐地从修士的话里听出点什么。
修士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我想去看一看,用眼睛。”
凤王眨巴眼睛,试图理解修士的话中之意,忽听尼姑道:“施主,不可妄勘命运。”
凤王登时明白过来,遽然傻掉,半晌颤颤巍巍地指着他,把不久前说孔雀的话一模一样半字不改地又送给了修士:“你疯了吧!”
“人间无路到仙家。”修士说。
修士的掌心微微浮动阵纹,那是现在还在抵御岩浆的护阵手诀,尼姑看向那团阵纹,随即抬眼,准确地看向荆苔和甘蕲所在的方向,眼眸似古井无波,却又像是能够直接透过重重阻隔、直接看到他们俩的内心。
凤王霍然起身,焦躁地在小屋子里走来走去,越走越快,肩头已经焦躁得开始冒火,火星迸出来,噼里啪啦地到处掉。
修士心疼得拉桌子:“你别给我烧了。”
“闭嘴。”风王狠狠剜他一眼,修士于是乎听话地闭嘴。
凤王继续焦躁地打转,脚下踩的地毯果然开始烧起来了,等这块地毯烧干净的时候,凤王终于微微散气,道:“我能做什么?”
“就……护法就行。”修士道,“你的凤凰骨,大师的佛骨,我找不到更适合护法的人了。”
尼姑微顿,接着依然很平静地开口道:“好。”
凤王内心的那股劲儿怎么都安顿不下来,他扭头看了一眼阁外如火如荼的场景,忽然生出了一个“不活下去其实也没什么”的念头,凤王甚至没意识到这样想有多可怕。
这时候,修士端坐,开始入定,灵气以他为中心开始疯狂打旋,他的朴素衣摆疯狂拍动,尼姑一手佛珠随即飞出,围绕修士转了起来。
凤王开始打诀,同时琢磨自己那些可怜巴巴的族人安顿得好不好,在这样的乱世,妖族有时会比人好过一点,虽然也没有太多,凤王又想下一任妖王会是什么样子,等到有朝一日世事安定,妖族会是什么样子。凤王想到这里,忽然开了个小差,痛心地想起自己还没有找王后,真是好可惜。
剧烈撞击之下,鹤纹面具终于撑不住,一声脆响,面具四分五裂,坠进刀剑般的灵息旋风中心,碎成齑粉。
那张从未示于人前的脸庞终于露出真容。
凤王无意间看到,瞳孔颤抖,这张脸映入屋外荆苔和甘蕲的眼帘,刹那间他们俩也惊诧得无法呼吸。
在那张荆苔已然非常熟悉的脸上,有一枚巨大的碧绿叶状的纹路。
几乎爬满了修士那张温和俊秀的脸庞,已经大到了骇人的地步,像是命运曾经狠狠撕咬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