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初春时节,翠屏山一连落了好几场雨。
群山一重接一重,近处深如竹叶般浓碧,远处却淡如云青,点墨一般将那抹绿层层叠叠地漾了开。石树生烟,草木苍翠,好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象。
幽深的林木间有一条供车马通行的小道,道上黄土泥泞,上边尽是尘杂的车辙和脚印,一场雨后,饱经沧桑的路面更是跟毁了容似的,显得坑坑洼洼、狼狈不堪。
小道边上有一座掉漆破瓦的无名小亭,亭中正驻着两个江湖打扮的粗飙大汉,一个翘着脚悠闲地啃着布袋里的青枣,一个却始终立在亭门前,目色远眺着道路尽处。
地上还躺着一个被捆成茧似的麻袋,也不知里头装了何物。
头戴红巾,背抗银刀的叫张贺,蓝衣虬髯,面相粗犷的叫胡汉,两人皆是当朝太子收揽的江湖门客。
“呸——什么破枣,这样难吃!”
胡汉皱了皱他又短又粗的眉毛,将黏着口水和果肉的枣核“噗”地一声粗鲁地吐了出来。
带了练武之人劲道的枣核威力丝毫不逊于石块,就这般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地上的麻袋,谁知那麻袋倏地抖了抖,生了痛觉一般,像条虫子般缓慢地蜷缩起来。
——里头竟装了件活物。
“胡老三。”
站在亭门口的张贺闻声回过头来,不赞同地骂道:“你又在搞什么鬼。”
胡汉却嘿嘿一笑,面色不以为意:“无事无事,我就是看看这家伙死了没——”
张贺“哼”了一声:“可别忘了大人的叮嘱,要活的。”
“再者……”他转了转眼珠:“你却不怕里头这位神智回魂,日后将你抽筋拔骨?”
“听说梵王爷先前的性情可是阴毒得很呢——”
“你以为我像你!?连个傻子都他妈瞎忌惮。”
胡汉气焰嚣张,甚至一脚重重地踹翻了麻袋,砸了砸嘴笑道:“什么神通盖世的王爷公爷侯爷的,要我说,拔毛凤凰不如鸡,落到我手上,我就是他狗爷爷——”
张贺只是抱着臂看着他作恶,却没多加阻止,毕竟看着曾经皇廷内高高在上的小王爷沦落成如今这般任人欺辱的下场,他心里也是痛快得很。
“王太师说的那接头人呢,怎的还没到?”
胡汉不爽地摸了摸胡子,粗声道:“……兴许是方才那场雨耽搁了罢。”
正说着话,却见那道路尽头慢慢浮现了一人一马的身影:
男人头戴斗笠,步履缓慢沉稳。他的面容被白纱隐着,从头到脚皆是漆青一片,唯独腰间系了条缎银的带子,将那劲瘦有力的腰身勒得分明。
他背后负了一把绷带缠绕的巨剑,剑身足足有儿童身量之高,柄上玄铁冷光森森,单是远远看着,散发出的阴鬼之气便足以令人望而生寒。
张贺与胡汉本就是江湖中人,彼此相视一眼,顿时暗中绷紧了神经。
当世武学有三境界:初境、臻化境、玄妙境。
入初境者,舞刀弄剑之时,真气便与之相伴相生 这是武学的第一境界,亦是江湖中绝大多数练武之人此生都无法逾越的境界。
入臻化境者,那股虚无缥缈的真气便转为了实质化,神兵生灵,天降异象,江湖中能达此境者亦是寥寥,多是门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入玄妙境者,武学造诣高深莫测,非其他两境所能比拟,一招便能撼动山河,请鬼神移道,据说这泱泱天下只有四人能达此境。
而眼前这位无名剑客身上的阴气已化实形,俨然是位臻化境高手。
待到那身负巨剑的男人在亭前站定之时,张贺不由自主地被慑住了,下意识地握紧了背后的刀: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秦无咎。”男人答道。
张贺又同胡汉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望见了相同的茫然之色。
这名字,谁也没听过。
“有无令牌?”
那位名唤秦无咎的男人闻言,从怀中掏出一枚用绢布裹着的令牌,亮出了上边显眼的“邈”字:
“太子亲令。”
张贺拉着胡汉虚虚地行了个礼,伸手朝秦无咎作了个“请”的手势。
秦无咎望着亭中那显眼的麻袋,目光转向两人:“谢小王爷在里头?”
“是!……小王爷就在里边!大人不信可揭开验验。”
胡汉狗腿道:“当日我与张贺二人在西昆仑擒住他时他便已功力尽失,人也疯疯傻傻的,伤不了人,大人放心。”
……
事情还要从二十日前说起。
二十日前,佛域第一高僧忘尘法师于西昆仑的大须弥山上圆寂,此生所有修行道行化为一颗琉璃舍利,赠予与佛结善缘之人。
高僧舍利功德无量福泽众生,其中蕴含法力万千,更是修行者突破境界的捷径之一。
中原两大佛门的禅宗与坛教早在忘尘法师入定之时便盯上了这一佛教至宝,禅宗之人率先将主峰围住,坛教之人则默契地将侧峰守住,以断除佛门以外的人登上此山的可能。
公平起见,禅宗掌门空明灭与坛教掌门青崖子约定好在须弥主峰一决胜负,胜者可将舍利带回中原。
两人皆是臻化境后期的高手,离入玄妙境只有一步之遥,便更不可能将此物拱手相让,每每交手皆是大招,掌风过处山震石裂,振聋发聩的梵音更是久久回响于幽谷之间。
对决从白天一直持续到黑夜,空明灭在战势中转为了上风,就在他沾沾自喜地以为琉璃舍利将为禅宗的囊中之物时,突然发现山顶上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的背影身姿挺拔,着一袭暗金玄衣负手立于陡石之上。
淅淅沥沥的鲜血从那白皙的指尖一路蜿蜒到地上,发出一声诡异的清响。
空明灭与青崖子对视一眼,同时止住了交手,他趁着月色往通往山顶旁的峭壁一望,心中不由巨骇:
只见那壁立千仞的地方竟然叠罗汉般地堆满了佛门弟子的尸体,成了一座歪歪斜斜的“人梯”——
这些人死的速度过于迅速,以至于崖下的血气还未来得及漫上来。
良久,那人终于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二人。
眉间一点金色白毫在月下淌着幽光。
“两位前辈将上山的路堵得这样死,本王只好另辟蹊径了。”
传言道,为了争夺高僧舍利,禅宗派了近千名弟子,坛教几乎出动了半个宗门,而那小王爷一个侍卫也没带,似是一时兴起,便孤身杀上了守卫森严的须弥山。
无人知晓那晚大须弥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据山脚下的沙弥所言,战后第二天,西昆仑的数座侧峰几乎被移为平地,天池中的血莲被这漫天佛气所引,竟纷纷反季盛放,实乃空前绝后的盛大之境。
此战过后,禅宗、坛教弟子死伤惨重,空明灭重伤不醒,青崖子武功尽废,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谢遗却与高僧舍利一起离奇地凭空消失了。
江湖中人对他的去向猜忌纷纷,但又始终得不出一个准来。甚至原先从不过问武林之事的皇廷也开始派人追寻梵王爷的下落。
谢遗究竟身在何处?高僧舍利可还在他身上?
一切都成了未解的谜团。
……
可谁知那凭一己之力血洗大须弥山、将两大臻化境高手打成重伤的绝世奇才,如今却沦落到这般令人唏嘘的田地——
“傻了?”
秦无咎望着亭中那地上的“人形”麻袋,转头朝一旁的胡汉确认道。
“……傻了傻了!是真傻了!”那胡汉是个恃强凌弱的主儿,他与张贺的武功皆止步于初境,见到臻化境的高手不免心生艳羡之情,连带着态度也变得狗腿了些。
“大侠可以先验验货——”
“借刀一用。”
秦无咎半蹲着身,用张贺的银刀将麻袋利落地斩了个口子,伸手扒拉了几下,里头的人才终于露了面。
只见一人衣衫凌乱地蜷缩在地上,襟上还留着一个硕大的黑鞋印,头发乱蓬蓬地散着,油得直打绺。
他的双眼被一道黑色布条所缚,只堪堪露出半张还算白皙的脸来。
秦无咎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邋里邋遢的东西与传闻中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小王爷联系在一起。
他伸手去探此人的冲阳穴,发现内里的脉象不仅紊乱无章,本该充盈的丹府也宛如一滩绵软无力的草絮,只可怜地剩下一丝若有似无的真气,连刚入武学初境的总角小儿都不如。
看来这位谢小王爷的功法散得很干净。
“为什么遮住他的眼睛?”
胡汉忙答道:“大侠有所不知,小王爷此前修行‘摄魂’的邪功,据说是一种能操纵心神的诡术,现下虽然功法尽失,但我等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先用东西蒙住。”
秦无咎却不以为然,并指为刀,在空中往那处轻轻一划,黑色的布条应声而裂。
他猝不及防地撞见了一双凝满了泪水的黑眼睛。
只见那双眼睛里缓慢地闪过了茫然、疑惑、惊喜等丰富的情绪。
“你是……你是来赎我的吗?”
那传言中杀孽深重、心机似海的谢小王爷眨了眨眼,豆大的泪珠从双颊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我终于等到你了……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