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夜幕下,艾洛抱着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切尔穿过一条条昏暗的小巷,推开镇上唯一散发着暖色灯光的大门——冒险者公会。
他知道这里,可以为没有身份证明的异族冒险者提供食宿。
空无一人的大厅内,昏昏欲睡的前台少女猛然惊醒,用手抹了抹眼睛,又草草整理了长裙。
看清来人后,她全身一顿,随后小心翻开几近崭新的登记簿。
“啊,是别的地方来的冒险者吗?欢迎来到埃杰顿小镇!”
棕发的少女充满活力地问好道。
精灵冒险者吗?真少见呢,商人的笼子里倒是总会有一些柔弱的女性精灵······
这座镇子几乎脱离国家体系独立存在,如果一直这样独立下去,终有一天会被某个势力吞掉。
自己那民众选举出的镇长父亲奔走多年,向上投递出的参议书无一例外不石沉大海,得到的回应也模棱两可。
为了证明这个小镇的价值,父亲和几位老友花费毕生积蓄建立了这座冒险者公会,意图打破镇子与外界的隔阂。
可是,这座在祖国地图上只被标记为无名部落的镇子,既无独一无二的特产,也无骇人听闻的魔物,哪里会吸引冒险者?
建立至今,这座公会最大的功能就是作为旅馆和饭堂,最多的顾客是那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奴隶商人,他们将这座镇子作为自己旅途的中转站和交易所。
埃杰顿——来自山脊上的小镇,土地贫瘠,气候恶劣,镇民的先祖都是流民,最大的收入便是奴隶商人们上的关税。
所有人都在祈祷着镇子可以被纳入国家管理,却也舍不得奴隶生意带来的巨大利益。
可能辛苦多年的父亲早就明白了:很多人都期待着这里能一直是无主之地,包括上面的一些大人物。所以他以建立冒险者公会来体现小镇的价值,而不是别的什么受上方管控严格的机构。
父亲是希望以后镇里的孩子能有一份正经的工作并安心度日的吧。
少女长舒一口气,露出略带疲倦的笑容,柔声开口道:“住店的话请出示您的名牌,晚饭只有干面包哦。”
“······可以注册吗?我还不是冒险者。”
艾洛站定在柜台前,一手托住怀里的切尔,一手从腰间拿出被奴隶商人榨去一半的钱袋,面无表情地回道:“然后住店,要食物。”
“嗳?!”
少女猛然攥紧了手中的笔,随后手忙脚乱地回身从柜子里掏出沉寂已久的的信息表和制作名牌的魔法设备。
来吧!在本工会入职的第二位冒险者!
“快!请填这张表,然后您就能成为冒险者了!”
少女身后仿佛燃起熊熊烈火,露出与清秀外表不符的激情。
见面前的精灵少年站立不动,少女急迫地补充道:“全程免费!”
“嗯,”艾洛将切尔轻轻放在柜台上,摘下一只手套,拿起笔,开始填写散发魔法气息的报名表。
——可以经久保存的纸和墨,上面有魔力残留,说不定这边刚写完,另一个地方就会出现一张备份。
——销毁起来会有些麻烦。
切尔乖乖地坐在柜台上,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艾洛纤细又白皙的手。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着漆黑的墨笔,时而流畅,时而停顿。
名字——艾洛。
天空的意思,和眼睛很相配呢。
年龄——20?200!世纪老人!
“那个——”
柜台少女不忍地看了看脏兮兮。可怜巴巴的切尔,略带局促地开口说道:“这位——小朋友——冒险者的名牌也可以当做身份证明的,嗯——以后方便一些······”
奴隶可都已经被销毁了身份证明,查无此人。
这个孩子······前几天在加隆手里看到过,一定不好过吧。
“嗳?我!”
切尔的身体抖了抖,惊讶地看向柜台少女。
“他还没到年龄,”艾洛的语气无波无澜,依旧低头填着报名表。
7岁的冒险者?饶是恶龙大人再不谙世事也不可能想象得出啊。
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缺了一颗门齿,正经历换牙期的勇者大喊道:“撒呀!”
“啊——”
少女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回道:“暂时可以填在您的——从属,这个框里,我们也会给,这个——发一个牌子,代表身份。”
冒险者的契约兽或宠物也是被保护的……
“哦,”艾洛的笔顿住了,偏过头看向切尔。
与那双润泽晶莹又流光溢彩的双眼对视着,切尔低下了头。
我在期待什么呢?期待他真的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我?人一旦成为了奴隶,就永远会是奴隶。怎么可能成为——那么高贵,那么耀眼的,艾洛大人的——
“填在‘亲属’的格子里有没有牌子?”
——家人?!
“嗳?!”切尔和柜台少女一起发出惊异的叫嚷。
“他这个年纪,也许可以做我儿子——”
艾洛平静地自言自语道。
——父子关系,我倒会被占一些便宜,但按过去的2000多年来算,又有一些夸张,将来会很麻烦;从属?我哪会有这么弱的契约兽?芬里斯还差不多,虽然他脑子少了一根筋,但至少气势上很足。倒是他,这个时候在哪里挖坑呢?
“家人?!”
少女的头上肉眼可见浮起一堆乱线团,她有些语无伦次。
“那个,可以去公证处,既然您已经有了身份,想来也不会很麻烦,不过要去大一点的城市······我这就去给你们准备晚饭,啊,这是房间钥匙,在二楼,我先带你们去,等等!你们是要一间房吧?不对!我要先给您制作名牌!”
“两间房,要挨着的,两份饭。”恶龙决定先给小白鼠一些有限的私人空间。
若有若无的月光下,浓墨勾勒出鳞次栉比的房屋。
青砖路两旁的小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伴着野猫的呜咽、孩子的啼哭、母亲的哼唱、熟睡者的呓语,一首独属于人间的安魂曲轻轻擦过每栋屋子的窗棂。
艾洛坐在正对窗户的木板床上,双手拄着棉制被面,双腿交叠,一只脚轻点着斑驳的地板。
他微微仰头,垂眸看着窗外的夜幕。
这就是人类的世界吗?真安静啊,就像几千年前在龙堡里眺望远方一样······
既没有青蛙叫和狼嚎,也不必担心从哪里扑出一张燃着火焰的巨网。
如果人类真是为了守护这样的世界而征讨魔物,真的情有可原呢。
在他们眼里,张口烧毁城镇、抬爪践踏同胞的我,不知有多可恶;我麾下黑压压的魔物军团、高耸入云的堡垒,不知有多碍眼。
——可是,我也只是想要这样的安宁啊……
这时,一阵轻不可闻的敲门声传来,随后是切尔局促不安又略带欣喜的问询。
“艾洛大人,您——睡了吗?我看见灯还亮着······我有东西给您看。”
艾洛勾了勾搭在被子上的食指,门上生锈的插锁立即流畅地自行划进锁道。
“叮——”
金属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鸣响。
笔直地站在门口等候回应的切尔愣了一下,随后拘谨地柔声开口道:“艾洛大人,我进来了——”
切尔一小步一小步挪进房中,并小心翼翼地关好门,艾洛一直保持着他“遗世独立”的观景姿势,留给切尔一个“有事快说,说完就走”的凉薄背影。
小小的切尔看着艾洛金丝般的长发和脱下宽松女巫袍后显露出的消瘦肩膀,莫名升起一阵心酸。
他觉得他的艾洛大人好像正被一团乱糟糟的线缠住手脚,独自缩在冰冷的洞窟中瑟瑟发抖。
在切尔眼中,当艾洛踏入奴隶广场的那一刻起,他身前的光芒如正午之阳照亮他的整个世界,身后却是一片荒芜,一道被束缚的黑影一直在无声地哀号着。
为什么呢?艾洛大人,您有那么高贵的血统,那么纯净的灵魂,那么多的财富。
您那么优秀,那么强大,又那么——耀眼,您为什么不开心呢?
切尔抱着怀里叠了十几次的外袍,握紧自己的小拳头,微微张口,轻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期待,轻轻说道:“艾洛大人,我把您的外袍叠好了——”
“放那就行。”
艾洛从无边夜色中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随后补充道:“随便哪里。”
“那我——放您床头吧。”
“嗯。”
得到肯定的切尔脸上绽出微笑,轻手轻脚走向那张不甚柔软的木板床。
缓缓将叠成平整方片的外袍摆在枕边,切尔拿起外袍上压着的一本纸页泛黄的书,竖着端在胸前,满眼欣喜地开口说道:“艾洛大人,我在桌子上找到一本书,是关于精灵的······您——看看吗?”
精灵的冒险故事,结局美满,您一定会喜欢的!
“《芙瑞达游记》?”
艾洛侧过头,湛蓝的眼眸映着烛光,淡淡地问道。
“嗳?是的!”
切尔不知所措地回应,眼神瞟向四周。
——艾洛大人真厉害,不用看就知道书名……等等!桌子上那是什么?一样的!
“旅馆的单人间都是一样的配置,你那有的我这也一样——房间里的东西丢了是要另收费的。”
艾洛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的养子科普一下常识。
“啊,好!我记住了!”
切尔抓紧指间的书,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我马上把东西都放回原位!”
“嗯——”
——等等,他的反应怎么越来越像芬里斯!不会也是只因发育不良导致无法变身的狼人吧!那不就不能算是人类了吗,不利于我的观察实验……而且芬里斯脑子不好使,他有病啊!
恶龙想到了自己混入人类社会的真正目的,又回忆起心酸往事,缓缓转过身,跪坐在床上,伸出手对杵在原地的切尔招了招。
心情低落的切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领子,被一把拽到艾洛怀里。
“嗳?”
艾洛轻轻捧着切尔滚圆的小脑袋,直视他漆黑的瞳孔。
人类世界有句话叫“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的确是这样的,魔物与魔物,人类与魔物,二者之间最大的差别就是眼睛。
无论血统多么稀薄,种族的特点都会展现在眼睛上——虹膜的颜色,瞳仁的形状,瞳孔的大小,任何一点细微的异常都能揭示身份。
龙王艾洛纳伊斯的双眼不会放过一丁点异状,亦可看破世间一切魔法。
任何一只芬里斯都将无所遁形!
切尔大睁双眼直视艾洛,看着那片蔚蓝而清澈的湖,仿佛回到了从前。
他的家——那座建造在小河边的木屋,是切尔每天晚上渴望梦到的遥不可及之物。
那时,每个凌晨,爸爸顶着晨星出门,踏着余晖归来,肩上背着弓箭,一手拎着猎物,另一只手抓着一束野花,有时是一只小兔子,妈妈会牵着切尔的迎过去,笑着接过丈夫的小礼物。
一天,妈妈在河边搓洗着衣物,挂在窗户上的草帽被风掀到地上,又像风滚草一样咕噜到河里,顺流而下。
在妈妈的惊呼声中,6岁的切尔逐着飘在河面上的草帽跑,踢得草丛中蛐蛐、蚱蜢乱飞。
在他因耗尽力气停下并弯腰喘息、擦汗时,他感受到一股潮湿的风吹来,自头顶抚过微湿的后背。
小孩直起身,看见了一片湖——一片镶嵌在绿毯中,与天空同色的干净澄澈的湖。
棕色的野鸭在湖上漂浮着,不时全身扎入水中,又从不远处冒出来。
不知名的小白鸟冽过湖面,落在颤颤巍巍的植物茎秆上,扭头梳理羽毛。
切尔睁大眼睛,想着,若是自己在湖里游泳,是不是也如同翱翔在蓝天中?
他想着,等以后也要在湖边建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屋······
与此同时,经过仔细检查,艾洛放下心来。
嗯!没有问题,是一只纯种的人类。
就说嘛,芬里斯怎么会对书感兴趣,他一看见字就头晕目眩,像中了幻术一般,严重时甚至需要翠娜的魔药来恢复清醒。
这孩子,看起来对书很感兴趣,这是好事啊,而且他有魔法天赋……
这样的话,我得送他去人类建的学院,正好也了解了解人类的教学方法······嗳?他怎么哭了——
切尔的泪水一滴接一滴从眼眶里滚出,连成一条线。
他的鼻子发酸,喘不过气来,双唇微微颤抖着。
他想咬紧牙齿不哭出声来,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每个夜晚一样,却喘息得合不上嘴,只能嘚嘚嗦嗦地用上牙咬住下唇。
“?”艾洛捧着切尔颤抖又悲痛的小脸一头雾水。
我是——看疼他了?
的确,人类之间是不能随意对视的,他们有时候就会因为对视打架。
真奇怪……不对,是因为伤口吧,那些胳膊、脖子上的淤青和血印子。
艾洛抬起一只手小心地擦了擦切尔的眼泪,不料,他哭得更狠了,泪水如同决堤。
——不好,非常不好,大事不妙,这该怎么办……
如果是自己曾经的小弟的话,恶龙直接将他扇到九霄云外;如果是芬里斯的话,恶龙会把他的头插进喷泉;如果是翠娜的话······翠娜,她会怎么办呢?
想起那位温柔的夜之魔女,想起失去父母后与她相遇的第一个夜晚,仿佛福至心灵。
艾洛将手绕到切尔背后,轻抚他的背,将他缓缓带进自己怀里。
他用肩垫住切尔的下巴,指尖散出金光点点。
这些光点飘到切尔的脖颈上,融入皮肤,治愈小孩身上的伤痕,安抚他脆弱的心灵。
这个小魔法最主要的功能是治愈一些皮外伤,使伤者放松下来,快速入睡,后者效果奇佳,甚至优于前者。
只一会儿,艾洛就感受到小孩紧搂在自己腰间的手放松许多,至少不会再耽误正常呼吸。
摇曳的烛光下,艾洛小心地将小孩紧锢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掰开,尽可能轻柔地将他放到床上,摆出一个安详的姿势。
站在床尾的艾洛认真看了看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仰面平躺在雪白床单上的切尔,从未照顾过任何人或魔物的恶龙大人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他走到床头,弯下腰,对着切尔布满泪痕的小脸轻轻吹出一口气,那些纵横交错的水痕立即化作亮晶晶的小粉末飞走了,散入空气中。
艾洛仔细瞧着切尔紧皱的眉头和微抿着的小嘴,为他拉上被子,随后抬手,捏断床头柜上的烛芯。
刹那间,小屋融入了夜色。
艾洛望了望窗外黯淡无光的月牙,沉思着。
——人类,真脆弱……我可能永远搞不懂人类。
以往这个时候的我在做什么呢?
在森林里把魔物们打得鼻青脸肿,或者被打得狼狈不堪;窝在某个山洞里研究魔法术式,或者偷偷潜入某个人类图书馆翻阅典籍……
总之,绝对不会闲到站在这里哄一个人类幼崽睡觉。
但我现在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心,这是为什么呢?
也许我可以去问问翠娜,她应该会知道······啊,翠娜要的点心。
内心混乱不堪的恶龙大人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匆匆跳过窗台,在半空中为自己套上一层“隐匿身形”和“无声无息”。随后,少年单薄的肩胛骨伸出一对两米多长的金色羽翼,片片羽毛流光溢彩,泛出七彩的涟漪。
金瞳少年在离地半米处转了个身,金羽一扇,振起一圈强风,直冲天际,徒留一片被拦腰斩断的草茎。
二楼的木窗被轻轻合上,并从里面插紧。
忽明忽暗的星光下,借着云层间的气流,人类世界销声匿迹的巨龙展翅滑翔。
盘曲后仰的金角如异世界的王冠,深棕色的竖瞳睥睨四野,瓷器质感的金鳞紧紧包裹肌肉紧实的巨大身躯。
若非夜色掩护,近15米的翼展和20米的身形将投射到下方的森林,如巨龙亲临,引发混乱。
艾洛记得,自己曾不止一次地听见翠娜推荐森林最南方的城镇里的一家人类甜品店。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那里的蛋糕造型是多么多么可爱,饼干味道多么多么甜美,面包多么多么香气四溢。
可那时的他只觉得她是多么多么聒噪,后来一尾巴砸扁了那家店。
翠娜听到这个消息后露出了有史以来最落寞的神情,她喃喃自语着:“没了啊,你应该尝尝的——”
想到这,艾洛加快了速度。
……
埃杰顿小镇公会的小房间内,切尔保持着那个安详又令人不安的姿势睡着。
一团淡蓝色的烟雾自门缝逸入,随着床上生命体有规律的呼吸,缓缓爬上小床,钻入熟睡者的鼻腔。
几刻钟后,床上的小孩全身抽搐,口鼻流血,仿佛在梦中被扼紧了咽喉,双手无助地向空中抓着,双脚乱踢,慢慢停止了呼吸。
门上的插锁被一把小刀缓缓拉开,一道黑影干净利落地闪进屋内,迅速抖开枕边的衣物,又在了无生气的小孩身边翻找着,一无所获后愤愤离去,将插锁恢复原状。
小屋内重回宁静,只是缺少了平稳的呼吸声。
……
黎明将近,启明星隐没,大地的最东方亮起光晕。
恶龙大人披着晨露悄无声息地降落在公会的屋顶,像小树上的麻雀一样抖了抖翅膀,甩掉羽毛上的露水,粗糙的红瓦片被震得相互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艾洛收回翅膀,将手中的包裹抱在怀里,从房顶一跃而下,正正落在窗外的小露台上。
为了更好地饲养和培育自己的“小白鼠”,认真又勤勉的恶龙大人在精神操控甜点师深夜起锅,耗尽毕生所学将所有的甜点都制作一遍后,如一颗流星般飞回南部大森林,破窗而入,摇醒已深入梦乡的夜之魔女,与其通宵达旦地促膝长谈《育儿心经》。
经过此次彻夜会谈,艾洛对人的一生有了更深的了解,他深感不易。
——把一个幼崽培养到成熟竟然要花费那么多心血!
且先不谈“教育”、“成人”、“德育”这类足以写成几册书的高深词汇,光是“结婚”、“生子”这两项就分外复杂。
以“结婚”为例:为什么人类一定要先“讲究缘分”,再“相处看看”,接着“我们谈谈”,再然后“父母面谈”、“亲戚相见”、“彩礼问题”、“筹备婚礼”等等等等!
哪里像龙一样只有“喜欢”和“在一起”这么简单啊!
亏得人类可以在短短不到一百年的寿命里办这么多事,龙王大人肃然起敬——这逆天的时间利用率……
艾洛站在露台上,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点心包裹。
——闻着不错,希望切尔吃到后可以开心起来,忘掉过去在奴隶商人手里的痛苦经历,然后一心跟着我健康成长。
——翠娜说,儿子总是以父亲为榜样……那我就把自己的经历修饰一下讲给他好了。
比如:精灵少爷在家族落魄后无家可归,被仇人追杀,但他刻苦钻研魔法术式,终于成功打败仇家夺回一切,只是失去的终究是失去了,最终他决定放弃荣华富贵,浪迹天涯,做一名正义的冒险者!
——啊,要再讲一讲我的二五仔小弟们做叛徒后的悲惨经历,培养起“恶人有恶报”的价值观。
艾洛对自己制定的教育大计甚是满意,想到切尔即将长成一身正气、惩恶扬善的勇者,万人追捧,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难道这就是养成的快乐吗?
但是——那样的话,他最终不是会与我为敌吗?
想到这,艾洛正欲打开窗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不对,不对……为什么会有血腥气!
艾洛猛地一把抓住窗框,用力向外拉扯。
随着“哗啦”一声巨响,木框变形,玻璃裂成碎块,凛冽的气浪鼓开木门,门扇扇到墙上,发出“咣当”的撞击声。
艾洛单手护住包裹跳进屋内。
太阳探出头来,一束晨光正照在白色的木板床上,如同天使降下的光束。
床边随意丢着女巫长袍,白色的棉被下躺着姿势扭曲的切尔。
瞧着小脸发紫肿胀,鼻眼流血,脖颈处青筋暴起,神色痛苦不堪的小孩,艾洛眯起了眼睛。
他很难相信眼前这具没有生命的尸体是7、8个小时前还会笑、大哭的切尔。
几个小时的时间,对几近永生的龙来说不过眨眼一瞬,这就足够演绎一场死亡吗?
久经沙场的龙王殿下并非没经历过身旁生命的逝去,反之,他见证过各式各样的死法,也亲身尝试过几十次,或烈火焚身,或万箭穿心,或一刀毙命。
他听见过不甘的怒吼,闻见过绝望的气息,但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死亡。
没有血流成河,也没有哀嚎遍野,除了他破开窗户的响动外,一切如常。
在一个平淡的日子,一个平静的早晨,一间平常的单人房,有生命无声无息地逝去。
这种安静又无聊的戏码,是不是每天都会上演呢?
艾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一股股熟悉、陌生的气味被吸入鼻腔,在大脑中勾勒出一幅幅线条画。
须臾,恶龙睁开眼睛,异样的金瞳注视着切尔,缩成一条竖线的瞳仁闪出寒光。
自古以来,胆敢触碰龙的财宝的生物,都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走廊里,急促又混乱的脚步声响起,睡眼惺忪的前台少女慌乱地从楼下赶来。
瞧见门框上歪歪扭扭的木门,少女愣了一下,瞬间清醒。
她绕过地上的木块和玻璃,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内。
一眼便瞧见了破损严重的窗户和床上的切尔。
少女不忍地攥紧睡袍,垂下眼睑。
在本公会注册的第二位冒险者也死去了,看来这里以后只能作为奴隶商人的落脚点而存在了。
这是他们想要的吧······自公会建立以来就放出威胁,暗中杀害那位勇敢的同镇少年以儆效尤,这次的凶手还是你们吧!奴隶商人!
少女狠狠地跺脚,老旧的木质地板“吱嘎”作响。
搞出这么大动静,竟然还在楼下装睡!
嗯?等等……这个房间是——这个孩子的同伴呢?那位真正的冒险者在哪?
倏忽,脚下的地板爆开,少女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一道冲天的白焰吞噬。
千禧120年,在一个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的早晨,南部大森林的边界,一道半径50公里的刺目白焰毫无征兆地冲天而起,炽热的光芒盖过太阳,照亮了半个天空。
侦查过后匆匆回到王城复命的士兵们报告道,在火焰中隐隐望见了一条巨龙的身影。
那条看不清颜色的龙收拢着翅膀,静静地垂头坐在那里,慢慢地被火焰舔舐殆尽。
又是这种失控的状态······
艾洛漂浮在一片黑漆漆的浓雾中,恍惚间想到了一个未曾做过的设想:这么多次的“死去活来”是不是某位神明在做游戏!
趁他将死神志不清之际,一锤敲晕,像这样套进某个袋子里一路运送回他的林中小屋。
随后不知过了多少年,待龙的伤全部痊愈,将他唤醒······
由于时间太久,世界大换血,但本质未变。
想来,现在的翠娜已经不是翠娜了,她是翠娜的曾曾曾曾曾曾孙女!只是长得很像而已。
也许真正的翠娜曾给她的后代讲过恶龙艾洛纳伊斯的事迹,所以她看我的眼神中有些许怀念。
真合理······
想到这里,艾洛想笑一笑,却根本感受不到自己的嘴在哪里。
“小艾——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突兀地,一句虚弱至极的女声响起。
啊,又是这句话,妈妈最后的叮嘱——
曾经,对艾洛来说,这句话是强心剂,催促着他努力变强,然后复仇,再复活父母,重新过上幸福又快乐的日子。
但现在,他似乎听出了些许别的味道······
——我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想看看是谁胆敢动龙的东西……我想让切尔活下来……
霎时,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凭空出现一条白线,接着,一片刺眼的光芒闪过,恶龙恢复了肢体的所有权。
他强忍过亮的白光,自虐似的睁开双眼,看见了熟悉的小木屋天花板——
不对!是切尔!静静地躺在床上酣睡的还活着的切尔!
艾洛急忙环顾四周,看向这说得上熟悉的场景——桌子上的《芙瑞达游记》,刚刚掐灭还在冒青烟的蜡烛……无一不在昭示着他回到了切尔死去之前。
不对,这不对······
艾洛抬起双手,攥成拳头,尖锐的指甲即刻伸出,企图刺入手心,却被手心处如涨潮般翻出的金色密鳞挡住,矛与盾互相抗衡着。
与其他生物不同,流血和疼痛从不是龙来确定现实的方式,他们更相信自己身体的本能,只有确认到身体的掌控权在自己手里,龙才会真正意识到自己并非处于幻觉中。
——不是错觉,我活过来了……变的是时间,它延后了,送我来到切尔死去之前,为什么?
正当艾洛仔细环顾四周,企图探出些施法痕迹时,他注意到门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来者将步子压制到如虫豸点地般轻盈,几不可闻。
不过——就算是真正的虫子也逃不过恶龙的感官。
——是你啊,身手不错的小狗。
太好了……上次还没来得及问一问:你是怎么除掉我的“小白鼠”的?
艾洛抬手给切尔施下一层“隔绝屏障”,转身面对门的方向。
龙不自觉地歪头笑了笑,嘴角咧到耳边,露出两排鲨鱼似的利齿。
门外,幽暗的走廊里,身穿一袭夜行衣的杜安特背靠墙面,掏出他的独门“清洁工具”——一个装满淡蓝色气体的小玻璃瓶。
他将小瓶举到眼前,借着远处公共浴室门口的烛光欣赏着,即兴计划干完这一票就去大城市挥霍一番。
作为加隆先生手下连续五年未请过假的优秀员工,一定会得到批准的。
——就算不批准又能怎样呢?以他的身手还会被谁牵制住吗?
——不过,说到度假啊,多陌生又遥远的词汇,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难道是冥冥之中有神明在暗示我这次会大发横财!
——说来,这次的冒险者是外来的精灵呢,说不定真的会有不小的收获。
——啊,不知不觉头脑兴奋起来了,这可不常见,会不会是天降财富前的预兆?这叫什么来着?第六感!
杜安特兴奋得全身颤抖,他想笑一笑,但是脸抖得不受控制。
杀手的直觉告诉他有哪里不对,很不对。
忽地,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自背后侵入四肢百骸。
“!”杜安特睁大眼睛看向身侧的木门,一如平常,也不似平常,安静得像是一幅画。
但画里蹲伏着一只看不清面孔的巨兽,它呲着布满尖牙的巨口,静静地等待着。
它与他之间,只隔一张薄薄的纸。
不妙,非常不妙——
杜安特的表情由疑惑转为慌乱,他双手扶着墙壁,一小步一小步地后撤。
撤到走廊尽头时,杀手的额上已布满细密的冷汗。
他放松身体,背靠窗扇大敞的窗台,轻轻松了一口气。
借着身后黯淡的月光,久经沙场的杀手紧盯着那扇与其他房间格格不入的木门。
——里面的东西······我杀不掉······
——靠近的话,会死。
一边盯着木门一边思考着,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杜安特规划出了一条跑路路线。
他决定放弃这次的目标,放弃加隆这里的工作,先回住处收拾家当,叫醒妻儿,再连夜走小路去北方谋一份差事。
平心而论,自己这绝不是捕风捉影的胆小行径,这是杀手的直觉,无数次风里雨里练就出来的直觉。
——啊,只是可惜了这里的工作,这些年可捞了不少外快……
待额头上的汗水蒸干,杜安特收回目光,直起腰板,正欲转身翻过窗台。
不可察觉地,一道身影挡住了身后的月光。
杜安特一惊,想甩出袖间的匕首攻击,身体却僵在那里,甚至不能露出一个惊恐的表情。
“晚上好——”
艾洛脚踩冰冷的大理石窗台,站在黑衣的中年男人身后,以极具迷惑性的温柔少年音问候道。
那声音带着笑意,仿佛相遇在某个盛大的宫廷宴会。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从杜安特脑后伸出,悬停在他眼前。
月光映衬下,那双白皙的手泛出白骨的幽光。
“你——”
杜安特开口,随后咽了下口水,低声问道:“想要什么?”
眨眼间,恶龙的双手覆在杜安特的眼睛上,将他的头向后拢。
当杜安特的脸几乎与天花板平行时,贴在眼皮上的冰凉手指根根抬起。
男人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随后瞬间睁开,入目的是一位金发少年精致的小脸。
少年背对着月光,双手轻轻夹着他的头,以宝石般晶莹剔透的蓝瞳俯视着他。
艾洛微笑着开口道:“我想做件好事——”
未等杜安特作出回应,艾洛抬起右手,拇指指甲划过食指指腹,一滴泛着金色水纹的鲜红血液在指尖凝聚。
恶龙用凝着血液的食指轻轻点了点杜安特的上唇,静静地看着那滴闪光的鲜血缓缓流进男人嘴里,又顺着仰起的喉管向下游走。
“翠娜说,为了给孩子树立好榜样,我得养成习惯,不随便杀生,所以我会让你活下去——”
艾洛微笑着看着神色逐渐扭曲起来的杜安特,继续喃喃说道:“我还得多做好事,这真的很难。”
杜安特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他搭在窗台上的双手骤然握紧,手背上隐隐钻出金色的鳞片。
他咬紧牙关,压抑着含糊不清的低吼。
“我记得为我注册的那个少女讲过,来这里的冒险者很少,她希望可以多一些——”
说完,艾洛松开手,目送眼珠变得金黄,尖牙从嘴唇下支出的杜安特飞似地逃向走廊的另一端,双手交叉护住头部,破窗而出。
“现在——这里出现了一只具有龙族血脉的魔物,很快就会变得热闹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