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桑留没有想到,岛久将他塞进山洞倚着石壁,他几乎是头脑一沉就立刻睡了过去。梦里他又看见了廖府的那棵高大梧桐,他还是坐在树下,被韩玦搂抱在怀里,那人温热的掌心盖在他的小腹上。他心中柔软,抬起头想要亲吻韩玦的嘴唇,却在抬头的一瞬间,看见棕黄的梧桐叶间绽开一朵小花,紫艳的娇蕊正向着他。他问韩玦那是什么,韩玦贴在他的耳边声轻如柳絮,说那是团圆。
一声巨响乍现将他惊醒,桑留听见山洞外面此时雷雨交加。山洞中虽然燃着火堆,但空气中尽是闷重的水气。他进来的时候没有留心,这会儿才看见山洞里面被岛久布上了干草,附近还有他与石久的一些随身物品。洞外黑云压境不见天光,无从分辨眼下到了什么时候。
桑留撑身,手肘压着干草堆下凹凸不平的石板面,想起之前的月余,总是韩玦领他去住店。客店的床褥可能软硬不一,但至少都是平整干净的。韩玦身上总是很暖,他们同榻而眠,原来才仅仅不到一月。
“阿兄,你怎么在外面?”
洞外传来岛久的声音,桑留从草堆上坐起来,手脚还是发软,坐起身来还是觉得头重脚轻,他用手背低着额头,好歹是退热了。
“雨下得大,你一个人去找吃的,我不放心。”
“哥桑还在里面,他醒了吗?”
这个称呼他头一回听,显得有些过于亲昵,桑留一愣,想都没想过岛久私下会这样称呼自己。
“应该没有,”说话间两人进了山洞,老远看见桑留醒来,石久诶嘿一声,“醒了!”
岛久一身衣服连着头发都被雨水浇得湿透,他一看桑留醒过来,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喜色,怀里抱着野果用披风兜着,紧着几步跑来桑留面前,“你可算是醒了!快把我和阿兄急死了!”
桑留放下抵在额前的手,“我睡了多久?”
“有两天了!你睡得可真踏实!打雷下雨都吵不醒你!”
两天…桑留情不自禁的想到,韩玦这两天里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把所有事情都搞清楚,知不知道自己把深情给了一个恶人。
“你两天没吃东西,肯定饿…”岛久用衣服蹭干净地上的野果想递给桑留,话没说完就被他凉飕飕的打断。
“接下来怎么打算?”
若说从前不懂,但他跟韩玦相处这月余,早已开透了情窦,岛久看他的眼神何其熟悉,就像韩玦见他受了伤,诚惶诚恐的看着他细小的伤口。只是他心里满满放着一个无与伦比的韩玦,半点位置也空不出来留给岛久。
岛久张了张嘴,脸色沉下来,还是把果子强硬的塞进桑留手中,“你先把它吃了。”
桑留听他语气硬起来,也不想彻底因为这样的事情激怒他,便顺从的啃上一口。野果口感酸涩,一咽下去就像毛刷在刮他的舌根,桑留喉咙一紧,反出一阵干呕。
岛久看着他这不给面子的模样面色愈发阴沉,像是想到什么,噌一下站起来,两眼直勾勾的瞪着他,“桑留姆赤,你要是敢私自怀上汉人的野种,我就揍你的肚子把它打下来,你要是敢偷偷把它生出来,我就当着你的面把它掐死!”
桑留反手就把只啃过一口的野果重重的砸在岛久脸上。
“阿岛!”石久在旁终于呵斥出声,“哥桑留还病着,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些什么!”
岛久仍觉不忿,气急败坏的剜了桑留一眼,扭头又出了洞口,石久见状忙着去追。桑留不想搭理这兄弟俩,只是将手掌下移,用指尖划过小腹。他相信梦中启示,并且有着强烈的预感,会有一个小阿妹,他要给她取一个汉话名字,叫团圆。
他们在这个山洞又逗留了三天,期间岛久每日外出打探情报,到了第三天,岛久回来说接引人有了消息。
本应在两个多月前就出现的接引人,直到现在突然有了信号,桑留想到了那个能叫出他全名的和尚,总觉得这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但他将此事告知石久与岛久,三人商量下来,石久还是觉得无论如何都得见到接引人一切才能真相大白。
苗疆仙姆教位处深山,在中原更多被称为鬼姆教。教中上下承阿姆娘娘仙旨,意在造福身处僻壤的苗民。
看似教旨光正,但所有人早也心中有数,仙教内部也是浑水一滩的是非之地。有人假借仙姆娘娘的旨意混淆视听,也有人对等级分明的次位差异忿忿不平。桑留原本就不想牵扯进这些是非,他阿爸早早嘱咐过他,在这个仙教里,除了阿姆娘娘的话,谁都不要理。他们毒蛊这一支,唯有依附仙教才能存续,离开阿姆娘娘的庇护,不管是苗人还是汉人,都会把他们当成鬼怪,这个道理桑留很早以前就懂得。
如今有人叛离了仙教,且意图要致他们于死地,此人于情于理,都该死。
第四日天一亮,他们离开藏身的岩洞,按照岛久带回的消息,向北启程。仙姆教意图染指中原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从前任教主临教之日起,他就开始暗中培养密探安插在中原各处,还在教内颁下指令要求所有教众学习汉话。二十多年来,仙姆教的天蛛已在中原织就了一张横盖五湖四海的消息网,只是为了安全起见,只有接引人才得与暗探联络。是以他们夜袭南璧之后一直得不到接引人的指引,就只能像没头的苍蝇一般乱撞。如今一行十一人除他三个,都杳无音信,生机渺茫。到了这个时候才递消息出来,可见这个接引人身上必有猫腻。
除此之外,桑留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他投出去的丝心蛊,该是时候去收回来了。
和韩玦缠绵的那些日子,恍惚间已经成了一场旧梦,等到梦醒时分,一切还得回到原来的位置。
只是韩玦到底还是给桑留留下了一些东西,这东西能在余生中时时提醒他,这一切都真真切切的存在过,如此,他便觉得足以安慰了。他至今仍然做着能与韩玦长厢厮守的幻梦,但他自己也晓得,他杀害了韩玦的亲人,这个梦此生都不会再成真。
桑留换回了苗服,北行之路不会再有骑马赏花,月下对饮,也不会不会再有燕燕在前手舞足蹈,韩玦在后埋首细嗅。
苗人不擅骑行,他们赶路全靠脚程,风餐露宿无可避免,如此一来,即便桑留先前染的风寒痊愈,他仍旧时时恶心作呕,他晓得他的预感得了应证,却没想到当日信誓旦旦说着要如何如何的岛久却对这事只字再未提过。
他们花了十多天的功夫,又到了蓟阴。按照岛久的说法,接引人应当就在这里。
抵蓟阴那日,立冬。
故地重游,桑留立在蓟阴县城门外,抬头往里望时,看见秋冬萧瑟下的高墙既熟悉又陌生。感慨之余,他也敏锐的发现,这座城不太对劲。
他们三人入城时,城门大开并无守将。城中道路萧瑟,店商闭门,一眼往深处望去除却西风卷枯叶,没有半点动静。桑留对蓟阴城风气之乱深有体会,可那时即便民生凋敝,盗贼横行,也绝不是如今这副死城景。街角墙根上画着明显的盘蛇图腾,是仙姆教的印记。
“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桑留用指腹擦上图腾,将深红色粉末凑到鼻尖细嗅,辨其真伪。
“你来过?”岛久狐疑看他,又环顾四周寻找下一处标记。
“嗯。一个多月前,这里还有很多人,而且也没有这些。”
岛久意识到他是与韩玦同来此处,不禁脸一黑,“汉人古怪的很,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发了什么病或者受了什么灾,死完了。”
桑留懒得接他话,反而石久领着他们摸进了标记更密集的巷道,“应该是仙教的手笔,城里的人没有死,可能只是不敢出来。”
桑留觉得这条巷道有些熟悉,极像他与韩玦追击黑衣人时误入的胡同,意识到这里他忽然头皮一麻,但那晚夜色重,他对县城又不熟,并不敢肯定,“阿哥知道什么?”
“我也只是猜测,老教主曾经说过他已在中原挑选好了暗城,我猜蓟阴可能就是他口中提到的暗城。”
这种猜测更使桑留后颈一凉,倘若当真如此,他与韩玦在此城中出入杀了人,又在城外林中大行周公之礼,此间种种必然已经被蓟阴县城中的密探掌握。到时再回苗疆生下腹中孩子,那叛教的可就不是那位叛徒,而是他了。
“哥桑留?”
桑留一怔回神,摇头示意无事。至少他得见上接引人,才能知道这些事情背后到底是谁在布局。
他们寻着标记一路摸到桑留与韩玦投宿的那间客栈门前时,桑留终于确定下来,他必定是被盯上了。
客栈大门前还贴着官府的封条,但岛久眼里并没有所谓封条,他抬腿一脚就踹下了半扇木门。
月余无人打理,这间小院已经杂草丛生。店里店外死寂一片,除了桌椅案面落上了一层积灰,房顶屋檐结了蛛网,其余摆列陈设都与桑留上一次造访时一般无二。
店里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腥臭气。
三人进了店后分头开始查看,桑留径直走向了柜台。他记得财神爷身子底下有些东西,他想去看看那东西还在不在。
柜台后面悬挂的木牌依旧整齐,除却少了他与韩玦当时住进的那两块,财神爷顶着一头积灰和蛛网仍旧笑容可掬,面前香火破败阴湿。蛛丝随处可见,这使桑留生了疑。不过月余,怎会这么多蛛丝。
他紧接着将手探向木座下要取那只位置古怪的木椟,还未碰得就听到斜后方飘来一句汉话,“哎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百毒不侵的蛊师?”
他被这突兀一声惊住,扭头来看,是上次只见过一面的懒散跑堂,抱着胳膊斜倚在楼梯扶手上。
“你是什么人?”
“嗯?这话问的好,你们一路跑这儿来难道不是来找我的吗?”
说话间,岛久和石久纷纷听到了动静也来了前堂,岛久拔刀欲战被石久按住,石久用苗语问他,“阁下师从何人?”
“南疆阿姆仙姑。”跑堂用苗语懒懒散散的对出暗号,边说着边打了个哈欠。
石久与桑留交换了眼神,石久又问,“先生怎么称呼?”
“天蛛。”跑堂耷拉着眼皮坐下在阶梯上,看起来简直要睡着了。
“这个盒子里是你的天蛛?”桑留心下了然,但又疑窦丛生,“你是接引人?那个女人又是什么人?”
“你问题好多,我该先答哪个?盒子是空的,你不是蛊师吗,打开看看呗,反正毒不着你。”跑堂把头一歪,将脑门儿抵在扶手栅栏上,透过栅栏的缝隙抬着眼皮似笑非笑看他,“接引人不是我,我只是个探子,在这儿待了好几年了。至于那个女人,她谁也不是。”
“什么女人?”岛久被他俩对话弄得一头雾水,但桑留仍旧不搭理他,桑留继续问跑堂:“你上次究竟认没认出我?”
“您哪位?你进店来一没穿苗服,二不开口说话,又跟个有钱公子同进同出还领个女娃娃,我上哪知道您哪位?后来打起来拔刀了我倒是看见了,但等我进去你们都追出去了。”
桑留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反倒跑堂打量着他表情忽然古怪的嘿嘿两声,“我说你俩是那什么吧?那个人一看就有点儿不正常,正常男人哪个对我们掌柜的瞧都不瞧一眼的?哎…!”
他话没说完,桑留银刀出鞘,刀刃直指着他颈口,他哎呀一声举起双手,“对不住对不住,戳您痛脚了嘿…”
桑留眼神发了狠,刀刃一转眼看就要割,跑堂的灵巧往后一闪接两个滚翻退上了半层楼梯。
“嘿,我谁也不是,只是个探子,消息带到了,爷几个就在这儿等吧!那位晚些时候会现身的!楼上客房爷几位自便!”他说着扬手一挥,四面八方的檐梁上登时飞来几只吐着银丝的黑蛛,落在地上沿着他的裤管爬进衣服里头,随后一个闪身没影了。
“天蛛!等等!”石久眼看他闪人,忙着跟上两步要去追,剩下桑留立身收刀,被刚才那番调侃掀起来的怒气还没平息,腹中翻涌不止直想作呕。
当他压下不适抬腿要上楼时,岛久从后面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使劲儿掀过面甩在楼梯扶栏上。
“你干什么!”桑留被扶栏撞疼了后腰,眼看着岛久往他身上压过来,手腕又被他死死扣住动弹不得,“你疯了!”
“你才疯了,你才疯了!”岛久怒瞪着桑留,面孔狰狞两眼赤红的仿佛会喷火,“你为什么跟一个汉人同进同出连天蛛都看到了!你不会真的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吧?桑留姆赤,我告诉你,你跟他睡觉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你休想再跟他以后有半点关系!”
桑留胸腹被岛久狠狠抵着,呕意又涌了上来,使他身上发软,眼前发白,只能尽可能抵进岛久肩膀不让他靠得更近,“你,算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那个蛮不讲理的强壮男人就一巴掌框在了桑留脸上,然后揪着他的领子逼他看着自己,“我告诉你我算什么东西,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除了我没有人会要你,所以你最好给我识相一点。”
桑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对上岛久近乎发狂的模样时眼神依旧镇静,视线几乎透得出冰渣来。他撤下一只手攀上了岛久的肩膀,手腕上不知何时已经盘上那条银白小蛇,他用手指捏着蛇头让它在岛久耳边发出恐吓的嘶声,咧嘴一笑,“你到底算什么东西?”
岛久终于知道,他一时妒火中烧不计后果的行径,把桑留逼狠了,这是对他起杀心了。
他眼底发寒,撒开压制桑留的手,狠狠跺着楼梯上了楼。
桑留身上一轻,顺着扶栏滑下来坐在楼梯上,掌根抵着胸口止不住的恶心。缓过许久,他才终于慢吞吞的起身,往当日韩玦歇息的客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