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大师兄做了个梦,梦里是滔天的火光,唯他一人停驻在火海之中,眺望着远处无数道如流星般逃陨的剑光。
身侧刻有“临虚派”的石碑訇然碎裂,如阴云般的魔气自地缝升腾而起,他拔剑四顾,本当凛然,可心中只觉惘然。
他强压下那股惘然。
救命之恩,养育之谊,他当以身为祭,守护师门。
那是他立身之本,所执之道。
不应觉得委屈。
“师兄。”
大师兄听见有人在呼唤他。
对方有着轻柔的嗓音,尾音懒散地拖长,明明是陌生的腔调,可他的记忆,他的认知却无不在告诉他,他很熟悉这个声音。
那是他师门里的师弟,修为方面虽然懈怠了些,可与他相处的却还算融洽。不像其他的师弟师妹,怕极了他的冷面与训导,总要绕着他走。
心中涌上暖流,大师兄睁开眼,温暖的火光映入他的眼帘,与之一并倒映出的,是青年昳丽的面容。
“你总算醒了。”师弟朝他笑了笑,“再不醒,我差点便当你死了。”
大师兄愣了愣,直觉自己师弟的口气有些古怪,可很快,这点怪异感转瞬又敛了下去。他想到师弟并未转身逃走,而是与他一并留在禁地抗敌,心中不由感动,却又觉得担忧。
“你怎会在这里?”他勉强支起身,只觉得手脚酸软,眼前发黑,几乎想要再不管不顾地躺下去。可又想到魔物在侧,师弟又被他误困在阵法之中,心中忧虑大盛。伸手用力抓住师弟的手腕,大师兄哑声问道,“一切……可有异常?”
“我放心不下,故而留了下来。”师弟开口道,大师兄没有注意到,在手腕被抓住的那一瞬,他如夜的双眸玩味地微微眯起。察觉到大师兄气力不支,他又顺带伸手将他扶起,一边说道,“如何才算异常?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风雨未止,我也不曾出去,倒是没见着什么不对的地方。”
“你太莽撞了。”大师兄叹了口气,他本想像往常那样,拿出师兄该有的样子训诫一番。可当他联想到如今的处境,师弟又是唯一一个肯与他相伴的人,便不由心中酸软。
“无论如何,我会护好你的。”沉默了片刻,他终于开口,语声轻却坚定。
师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眯着眼轻轻笑了笑。
借着师弟的帮助,大师兄总算站直了身,环顾四周的景色。
木柴上火光正盛,将这山洞照的一片红亮。所幸洞内宽敞,洞口有风,所以暂时没有闭塞的感觉。若无师弟昳丽姿容点缀,这便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山洞了。
心中忽而升起一阵燥意,额角也传来淡淡的痒,大师兄伸手去抹,指腹却沾上几滴莹润的汗珠,他愣了愣,随后不甘地垂下眼眸。
修道之人本该寒暑不侵,他会流汗,只能说明他的身体如今已虚弱到几乎与凡人无异。
那他还怎能照顾好师弟?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可伴随着师弟突然发出的一声轻呼,大师兄才意识到,他刚刚一直没有松开师弟的手腕。
他慌忙撤手,急急地道了声歉,幸而师弟也没有生气,他只是望着他,语声轻柔地问道,“师兄,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语声入耳,大师兄只觉得心口一阵钝痛,他很想笑笑,安慰师弟说他已修好了封印,接下来只需安心等待救援便好。他想说有师兄在,一定能保证师弟安安全全的和师门团聚。
可张口之时,他忽而又意识到,师弟问的对象是他,是问他自己打算要怎么办。
大师兄发现自己答不上来了。
“师兄。”师弟又唤了他一声,也许是错觉,大师兄在那双纯粹如长夜的黑眸中,隐约感觉到了某种带着恶意的逼视。可师弟的语气仍是柔和的,拖长的尾音透着惫懒的意味,像是只在与他不经意地闲聊。
“假如我也走了,你一个人会觉得后悔吗?”
后悔吗?
大师兄愣住了,他垂下眼眸,静静地叩问着自己。
在只有他能看到的视野中,无数细小的血红丝线正从他的胸口蔓延而出,交织在后山的这一片天地间。他如蝶困于血色蛛网间,血液的汩动声中,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
那速度很快,快到只剩半个月,可也很慢,慢到还有半个月。
可是……
大师兄抬起眼,他望着眼前的师弟,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不后悔。
虽有难过,但无悔恨。
师弟眨了眨眼,似乎并不满意他这样模糊的回答。可他也没继续追问,而是转而又挑起一个话题,“师兄,如果封印已经修好了的话,我们一起逃吧。尽管那是师尊的命令,可是守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大师兄又愣了愣,也许是他的意志开始变得软弱了的原因。他忽而觉得……似乎师弟开口的每一句话,都能精准地让他感到难受。
可是这也没办法,毕竟师弟不知道他施展的是以身祭阵的禁术,禁术一成,除却自己身陨,笼罩在后山的阵法便无法被打开,无人可出,也无人能进。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拖延方法,本以为只有他一人牺牲便好,可未曾想到还是带累了师弟。
想到这里,大师兄的心脏内疚地颤了颤,他勉强组织了语言,将自己施展了禁术的事情告诉师弟,却特意隐瞒了禁术的代价。只说禁术施展不易,也需要他的力量支撑,为了防止魔物逃脱,在救援来临之前最好不要轻易将它解去。换言之,他们暂时无法离开。
在解释完之后,大师兄有些害怕师弟继续追问细节,或是流露出埋怨的表情。但幸运的是师弟只是点了点头,神色也是一如平常的懒散,像是直接信了他的说辞。
大师兄暗自长舒了一口气,便不再开口,径直闭眼靠在石壁上休息,等待雨停。
他闭着眼睛,便没有看到,他所“熟稔”的师弟脸上,于某一瞬掠过了厌倦与讥讽的表情。
大师兄站在洞口,微微伸手,皱眉接住从天而降的雨珠。
天色阴沉,骤雨未歇,这场来的迅猛的大雨,已持续了将近两天。湿冷的气息随着风雨一并劈头盖脸地袭来,就这么短短一会的时间,大师兄的衣襟已被打的透湿。
伸手将浸湿的鬓发別至耳后,大师兄转过身来,不过几步,迎面便是温暖的火光。容貌昳丽的师弟在湿透的木柴上丢下一颗火系灵石,于是很快,木柴便被点燃。
在这两天里,大师兄也曾短暂地冒雨出去过,寻找一些吃食与补给。本来在这之前,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然而他如今力量透支,渐渐地竟也起了几分口舌之欲。他的师弟则表现的更加明显,也许是修为不精,还贪恋着这等五谷浊物。在看见他带着采摘的果子回来时,那双如长夜般的眼眸都好似亮了些许。
只是大师兄在相处之时,渐渐地也感觉出几分违和感。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闭目休息之时,总觉得有一道视线在盯着他,隐约的危机感刺痛着他的神经。可当他睁眼,师弟却并没有在看着他。
也许是因为自己太过焦虑了的缘故吧,大师兄想着,尽管已用性命布下禁术,可他仍时时忧虑魔物是否会冲撞封印,又常常念着师门其他人的安危。想到这里,他再次感激师弟的存在,好让自己剩余的时间不至于难捱。
可他不知道,他的“师弟”,已经开始对这样的相处方式感到厌倦了。
望着眼前没有一丝防备,正闭目调息的大师兄,魔物之主无聊地撑起下颔。
这是他从漫长沉睡中醒来的第三天,也是他伪装临虚派“师弟”的第二天。因为沉睡时期的乏味,他现在对眼前的一切都抱有充足的耐心,包括忍受燃元之术带来的束缚感,以及和封印他的人族和平相处。
只是不可避免的,他开始觉得厌倦。
作为寿数可以计算到几千年之上的魔物,他曾在漫长的光阴中曾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的惊才绝艳,终登青云之上,有的落落无为,困于瓦肆陋巷。像大师兄这样的,其实并不能算新奇。
在封印破损的那一瞬,魔物之主强大的灵识便已降临在临虚派中,将门派众人奔逃,大师兄孤身留守的场景印入眼帘。再加上这两日的相处,魔物之主对大师兄的性格已经有了充分的认知。
正直、奉献、古板、坚毅、愚蠢……
这样的人在人族的修仙门派中不多,却也不少,他们囿于仁义,耽于执着,甘愿为他人奉献一切,可连自己的本心却不曾认清,若无际遇,此生当无缘仙途。
作为遵从欲望,随性而为的魔物,他并不喜欢过得这样拘束的人类,但某种意义上,他也不觉得讨厌。
因为在很多时候,越是板正克制的性格,濒临绝望之时,情绪爆发的反差才越有趣味。
那么,是时候加快这场游戏的进程了吗?
有些玩味地想着,有着青年外貌的魔物之主站起身来,走到大师兄身旁。
对他的想法一无所觉,大师兄正被困在梦魇之中,睫羽颤抖,齿关紧扣,额角滑落豆大的汗珠。
“真可怜啊,师兄。”语声顿了顿,魔物之主垂眸轻笑着,语气却冷漠的近乎讥讽,“你又在做那个梦了吗。”
被所有人抛弃,孤独死去的梦境。
“放心吧,我还在这里。”他伸手掠过大师兄的额角,温柔地替他抹去一滴汗珠,“只是,你会崩溃吗?在发现……我这个师弟也是假的的时候。”
雨终于停了。
熹微的晨光透过洞口,斜斜地洒落在大师兄的眼角,眼睫微微一颤,大师兄终于从无边的梦魇中挣脱。在眼中倒映出熟悉的洞穴顶部时,他怔了怔,随后疲惫地喘了口气。
”师兄,你还好吗?”伴随着轻柔的话语声,大师兄的额角上传来温暖的触感,师弟在他身边蹲下,伸指替他揉散残留的酸胀感。
大师兄的肌肉一瞬绷紧,几乎是下意识地便选择偏头避开。不知为何,在师弟靠近他的一瞬间,强烈的警兆感在他心头炸响,让他赶紧远离对方。
“啊,吓到师兄了吗?”见他排斥,师弟愣了愣,随后便有些懒散地笑笑,“我还以为,这能让你好受些?”
“无事。”大师兄摇了摇头,那股乍然出现的警兆很快便隐了下去,望着师弟的面容,莫名的亲近感让他放下了戒备。大师兄甚至有些歉意,因为自己刚才的举动。
“谢谢师弟。”他开口道,“抱歉,我刚刚似是被梦魇所困,一时走神……”
“没关系的。”师弟道,“只是师兄,这两日我见你常常昏睡……你可是受伤了?”
大师兄顿了顿,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师兄莫在瞒我了。”师弟却是径直挑明道,“你这两日情况愈发不好,可是在修补封印中损耗过大?”
大师兄本想出声否认,可再一想,又觉得自己的状况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所以便点头应和了下来。末了,他还补充了几句安慰,说自己虽然有些损耗,但仍会在师门救援来临之前,尽力保护好师弟。
师弟静静地看着他,大师兄声音微顿,不知怎么的,他仿佛从那双长夜般的眸子中,看见了怜悯与嘲弄。
可只是一晃眼,那神色又敛了起来,这个师门中唯一一个会亲近他的师弟扬起唇角,朝着他轻轻微笑。
“那么说好了,师兄,你可要好好保护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