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上学路上,谭子安坐在车里,眼神不自然地撇在一边,脸颊侧边鼓起来,像瓷泥吹的白泡。
游孝坐在他对面,书包和衣服都是谭子安喜欢的款式和颜色,看着干净又体面。
他现在倒知道谭子安是少爷了,屏气凝神,低眉顺眼,和别的下人没有任何区别。
谭子安却看他更不顺眼。
先前,因为谭子安反对谭常延要培养游孝做保镖的决定,谭家父子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期间谭子安什么过分的话都说了,比如让谭常延把他扔掉,他自己可以去福利院;或者杀了他让他去见妈妈,反正谭常延不爱他,只有妈妈心疼他。
不管谭常延的回复多凶多严厉,谭子安铁了心要反抗到底。他知道谭常延不能真拿他怎么样,也是实在被逼急了。
游孝是混蛋,谭常延是大混蛋,两个人合起伙来欺负他,他这辈子也没受过这种委屈。
谭常延把谭子安关了禁闭,两天后走进房间对他说:“两年,到你上初中为止,你要是还不喜欢他,我赶他们父子走。”
谭子安当然不接受。
他才十岁,时间对他来说太漫长了,两个星期都忍不了,两年简直天方夜谭。
看他不说话,继续犟,谭常延又说:“或者我现在赶他们走,随便他们死在外面。”
谭子安明显动摇了。
爸爸嘴里的死和他说的完全是两码事,大人几乎不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打算冷战到底的谭子安别别扭扭地开了口:“你什么意思?”
“游庆现在疯得厉害,根本没能力养活自己,更不要说儿子。游孝只比你大一岁,你能自己赚钱吗?”谭常延口气冷淡,没有丝毫粉饰的话语显得慈悲又冷酷。
谭子安从来没有将心比心地考虑过游孝的处境。他是天之骄子,物质丰富是理所当然的,比他惨的人多如牛毛,不缺游孝这一个。
可是游孝毕竟救过他,要他理直气壮地说出让游孝去死的话,他也做不到。
谭子安:“游孝他……不能去福利院吗?”
“游庆没有精神病证明。”
谭子安听不懂。他以为没有爸爸妈妈的小孩都可以去福利院,那里有免费的饭和床,叔叔阿姨们会一直给他们捐款,直到他们平安长到十八岁。
爸爸谈生意时总是说手续、证明、流程什么的,原来大人办每一件事情都这么复杂吗?
谭子安仰着头又问:“两年后他们就不会死了吗?”
谭常延道:“游孝有工资,他想上学。两年后不论结果如何,我会继续资助他。”
“那你现在资助他不就好了。”
眼风冷冷扫过来,谭子安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谭常延又不搞慈善,他是为了教训谭子安才给游孝好处,否则他根本不关心那父子俩死活。
谭子安沉默着,始终没给谭常延回复。当晚他乖乖打开房门下楼和爸爸吃晚饭,谭常延也一如往常,生硬地关心他几句。
游孝的事就这么被默许下来。
那次摔伤挺严重的,谭子安一直没去上学,找了教庭家师来家里上课。
两周后,脚踝已经完全消肿,谭子安在家里憋得厉害,当着谭常延的面跑完一个百米冲刺后,挺着胸膛提出要回学校上课。
次日清晨,他在车门边看到恭候着的游孝。
游孝低着头,喊他:“少爷。”
谭子安径直上车,路上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到了校门口,游孝先下车,蹲在车门边说:“少爷,我背你。”
谭子安麻利地跳下车,像是在证明自己多矫健一样。他把书包扔给游孝,恶狠狠地说:“离我远点,少跟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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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语制的私立小学费用高昂,能进来的学生非富即贵,就连家长圈也成为上流社会社交内容的一种。
小学生们或许还不懂唯利是图的观念,但在惯常的耳濡目染及父母“多和某某某来往”的嘱托中,也都隐约明白一件事:学校里是分三六九等的。
谭子安是尖塔顶端的人物。
他脾气臭,鲜少有这个年龄段的小孩愿意一直顺从讨好他,却也没有人敢真正与他发生冲突。不虞只在请家长的界限之下被允许,否则问题会变得过于棘手。
到班级时有些晚了,就差他们两个到齐。有人和谭子安打招呼,他随便地点点头。下一瞬,游孝背着两个款式相近的书包走进来,班里蓦地安静片刻,旋即喧闹起来。
从游孝手里接过包,谭子安不愉地扫视周围窃窃私语的人。
小孩子不懂得掩饰,眼神里带着恶意,明晃晃的,净往游孝身上去。
他又看向游孝。
一张毫无反应的平静脸孔。
不是瞎了,就是习惯了。
“你……”
他只是出个声,游孝猛地退后一步,缩回手,低低说一声“对不起”,沉默着转身离开。
谭子安的目光一路跟着游孝,直到他在垃圾桶旁边的位置坐下。
从书包里往外拿书时,谭子安觉得胃里毛刺刺的,怪不舒服。他没法抑制这种感受,只好放任自流,两节课后才成功将其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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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孝被同学们孤立了。
仔细想想的话,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谭常延没给游孝安排假身份,甚至没做任何遮掩。游孝入学当天,所有人就知道他是谭家下人的孩子,撞狗屎运被主人看上来到这里,充其量算个太子陪读。
刚巧谭子安请了长假,恶意失去桎梏,顷刻间发酵起来,传染成为一场大火。
对穷酸气的鄙夷、对谭子安的旧怨、对格格不入者的排斥让大部分人选择远离游孝,余下少数恶劣者进行欺凌。
游孝终日冷着脸,话很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欺凌者得不到回应,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于是变本加厉地施暴,以期弱者的求饶与自己的胜利。
有次甚至打出血了,把他推到墙上的男孩在背后攥紧手心,心底直发慌,全因同伴在场才强撑着没露怯。
游孝扶着墙站起来,拿出纸巾捂在头上,没看他们一眼,自己去厕所清洗干净。
那个男孩从此退出霸凌队伍,然而这个队伍仍在壮大,直到谭子安回来前,已经有八九个人之多。
四五个是班上的,剩下的来自临班,乃至别的年级。
谭子安一回来,他们就不太好下手了。
游孝一天到晚跟着谭子安,上学、吃饭、放学都同进同出。原本他们几乎要打消施暴的念头,但观察一阵后,他们意外地发现谭子安和游孝关系并不好。
两个人几乎不交流,谭子安偶尔会主动开口,多是以命令的口吻,游孝应声“是”便没了后续。外出时,游孝永远跟在谭子安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谨小慎微,连衣袖都不会碰到一下。谭子安和朋友交谈时,游孝也是完全的局外人,从头到尾站在角落里,存在感十分稀薄。
说不定,谭子安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呢?
恶意是悬崖里的种子,点滴渗透的水露便足以使其发芽。
游孝只是来上个厕所而已,就被三个男生堵在隔间里,耳边是一些幼稚而难听的脏话,不一会后开始拳打脚踢。
一群小鬼。
他跟着游庆流浪的时候遭受过数不清的白眼和殴打,几个富家子弟的敌对压根无关痛痒。他捂着头,承受那些软绵绵的拳头,老老实实地当一个寡言少语的沙包。
谁也没有注意到厕所门拴没有扣牢,从外面拉着门把轻轻晃一晃就能推开。
“你们在干嘛?”掷地有声的一句。
殴打的动作悉数停止,游孝抬起头,从施暴者的缝隙中,看到谭子安向自己走来。
他沉着脸,拳头握得紧紧的,语调尚不能掩饰愤怒,姿态却足够高高在上,神态间已有了他父亲的影子。
谭子安也看见游孝。
游孝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瞳色很黑,仿佛能吸纳一切光,叫人不由自主地望进去。里面好像装着很多情绪,移开目光,又会觉得什么都没有。
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游孝的眼神。
今天他知道了。
麻木。
当游孝的眼睛穿过施暴者,落在谭子安身上时,眼神第一次变得不同,可下一秒,游孝眨一下眼睛,那分情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又变成那个不痛不痒的躯壳。
谭子安感到心底一阵刺痒,比以往任何一次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