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整个超度仪式结束后,普静身形晃动了一下。
“住持小心。”摒尘扶着他站起来,禧荣快马加鞭赶来,已经等候多时,上前道:“普静大师安好。”
“阿弥陀佛。”普静已经很累了,嘴唇都有些发白,“想必公公此番前来,是陛下的意思。”
“大师,”禧荣轻声劝道,“寺中之事,有诸位师父在,您年岁已高,还是静心调养为好。今日消息一进宫,陛下得知此事,头先想到的就是您,您可千万别让陛下忧心啊。”
普静看着地上的白骨,叹了声“阿弥陀佛”,摇了摇头。“多谢公公,烦劳代贫僧转达陛下,如此景况,贫僧不能离开佛恩寺。”
尽管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禧荣心中无奈,还是劝道:“大师……”
“公公别劝了,”摒尘已经明白普静心中所想,他说,“住持不想在此时离开,是怕给旁人留下陛下的话柄。”
禧荣一怔。
“公公请回吧。”摒尘颔首道,“佛恩寺众僧定会照顾好住持的。”
“这……”没办法,禧荣只能看着普静由人搀扶着,一路蹒跚着往厢房里去了。他抱着拂尘一叹气,吩咐身边的小太监,“你去把顺天府的人叫过来,我有话嘱咐。”
再说严寻端,跟周意盎斗完嘴,心里那股邪火儿泻下去了些,骑着马从皇城里出来,想到齐思季心里就乱。
他近乡情怯,也不敢面对普静,一路溜溜哒哒,竟然下意识地操控着马匹,来到了曾经的严府门口!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到寻常百姓家。
严寻端任凭胯下马往前慢慢走,盯着已经荒芜破败了的严府出神。
这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想不到如今已经到了这般光景。
不知道他房外屋檐下的那窝燕子,如今飞到哪户人家去了。
严寻端不敢在“叛贼旧府”门前逗留太久,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一夹马肚子要走,听得附近百姓议论纷纷:
“今天佛恩寺的事你们听说没有?”
“听说了听说了,哎呦,吓死人了!”
“那么多骨头,啧啧啧,亏得还以为那个普静什么得道高僧,现在看来,明明就是妖僧!”
严寻端手下一紧,胯下马站住脚,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原本正在议论的几个妇人顿时扶住胸口,唏嘘不已。
“你们刚才说什么?什么妖僧!”
方端就算瘦弱,好歹也是个身材高挑的成年男人,大步流星地赶过来,把几个女人吓得不敢再说话,纷纷提着菜篮子想逃。
严寻端皱着眉,拦住其中一个,主动后退了半步:“敢问这位夫人,刚才你们在说什么?是今天佛恩寺的事吗?”
“……对。”
兴许是看这个年轻男人着实漂亮,女人抓着菜篮子稍微往他这边转了转身:“你今天刚进城?还是佛恩寺里有亲戚?”
“不是。”严寻端看着她一脸狐疑,随口编道,“我是顺天府里的,陆大人派我来询问些情况。”
佛恩寺。
禧荣嘱咐了顺天府的人对僧人要客气些,正坐上马车刚要回宫。一匹骏马飞驰而来,扬起大片尘土,赶车的太监不小心呛了一下,当即就要发火,可定睛一看,那些话就又咽回了肚子。
来人正是严寻端。
禧荣一挑车帘:“呦,侍郎大人,您怎么……”
“公公,”严寻端翻身下马,一脸凝重,“借一步说话。”
已经快到了午膳时分了,周遭又开始升腾起热气。佛恩寺外那条石板路曲曲折折地往前延伸,钻进不远处的小竹林里。
“……那女人听说了我是顺天府人,当即就变了脸,含糊其辞什么都不肯再说。”严寻端轻声说,“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那陆晟想必不是表面看着这么简单,你赶紧回宫告知陛下,那个乞丐不能出问题。另外……”严寻端声音更轻,“宫里不干净。”
禧荣登时变了脸色。
他身为齐思季身边的掌事太监,宫中一干服侍人等都听他调配,眼下若真出了事,那第一个打得就是他的脸。
“您说的是太监宫女?”
“很有可能。”
“侍郎大人,”禧荣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新上任才一天却举足轻重的芝麻小官,“您要这么说的话,那奴才可就听不懂了。您这些话从头到尾都没凭没据的,话可不能乱说。您有证据吗?”
“没有。”
“……”禧荣刚想翻脸,又想起来这是自己“拯救”痴心陛下的唯一希望,脸上的肉抽搐两下,“奴才尊您一声‘侍郎大人’,您可别乱了规矩。”
“事情紧急我不得不如此!”严寻端也有些着急,“罢了,你若觉得我信口胡说大可以不在陛下眼前提起,只管说那乞丐的事就好了。”
禧荣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侍郎大人,您这别是有什么私心吧?”
严寻端闭上眼睛忍了忍才没伸手抽他。禧荣倒是笑了:“陆大人的事,奴才会告诉陛下,至于宫里干不干净,奴才比您清楚。”说罢,他转身就走了。
严寻端赶着去见普静,一时之间也懒得跟禧荣废话,看他走了,转身也进了佛恩寺。
原本应当诵经声扬的皇家寺院,现如今出入都有顺天府的人把守,严寻端脚下生风,一路来到后禅院,在普静的厢房前,他抬起手,犹豫了一瞬,很克制地敲了三下门。
在他的心跳声中,来者是一个很年轻的僧人,看见严寻端,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说:“住持已经睡下,不能回话,还请施主见谅。”
“……”严寻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普静大师如何?”
“只是有些乏累,”摒尘道,“施主且等等吧。”
“摒尘。”
严寻端身子一动。
普静苍老的声音传来:“让这位施主进来吧。”
摒尘略一犹豫,还是称了声“是”,转身让开门,“施主,请。”
普静的厢房里还是严寻端很熟悉的檀香味道,严寻端低着头,轻轻地走进去,站在那张塌前。
他能感受到普静地目光,但他不敢抬头。
近乡情更怯。近乡情更怯。
真到了现在,站在这个慈爱的老人面前,严寻端才真地切身懂得那句诗意味几何。
“大师,”严寻端抬起胳膊,低着头拱手,“微臣奉陛下之命,请您入宫安养。”
普静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睛浑浊眼神却清亮:“贫僧要出席明日的佛道会场,今日就不进宫了。”
“大师,明日的会场,”严寻端抬起头看着普静:“您恐怕不能去了。”
“他当真这么说?”
“是。”禧荣略一犹豫,说,“陛下,侍郎大人还说,他并没有证据。”
“那就按他说的去办吧。”齐思季神色淡然,好像在说一件挺没什么必要的事。
禧荣张了张嘴,又说不出什么来。
这怎么回事?怎么一个小小的起居侍郎这么得圣心?
禧荣心情和表情一样复杂:我只是想找个人分散一下陛下的痴心,没想着找这么祸国的妖精来颠覆这个朝廷啊!若是方端和谁有什么勾结,这可怎么得了!
“怎么了?”齐思季看禧荣不动,“还有什么事要回禀?”
“哦,奴才是想着,快用膳了,”禧荣走到齐思季案边研墨,“您看要不现在就传……”
“不用了,”齐思季打开一本折子,“等侍郎回来一起吧。”
禧荣:“!!!”
可能是看禧荣的表情太复杂,齐思季觉得有点好笑,他把刚打开的折子又合上,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别憋着。”
“陛下,”禧荣是真的很忧愁,他叹了口气,低声说,“奴才接着要说的,可能是杀头的罪过,可奴才实在担心,您要生气要砍了奴才的脑袋,也听完了奴才说,成吗?”
齐思季看着这个胖墩墩的太监,笑了:“成,你说吧,朕听着呢。”
禧荣心里稍微定了定,说道:“陛下,自从……严侯爷命殒以后……”他说出来这个称呼,都小心翼翼地看了齐思季一眼,看没什么异样,才接着说。
“您就跟变了个人一样。”禧荣眼里全是心疼,“您说为君为国是本分,但这几年您是怎么过来的,没人比奴才更清楚。就因为头疼这件事儿您都吃了多少药了,还整夜整夜地熬。您就是……就是惦记严侯爷。”
齐思季听到这里,垂下眼睛。
禧荣都知道的他的心意,为什么严寻端,他不肯面对。
“您有段时间跟疯魔了似的,只要跟严侯爷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的,您都满世界地搜罗,可是陛下,我的爷,严侯爷他……他没了呀……”禧荣眼睛红了,哽咽着,“爷,您可别消磨了一辈子,等不来了呀。”
“您当时看见侍郎大人那个名字您就又……”禧荣擦了擦眼睛,“爷,不瞒您说,奴才是想着让他分担分担,可、可他也不是严侯爷啊,就算您只让奴才叫他‘侍郎大人’,他也不是严侯爷啊。爷,您心思这么纯透,怎么就看不开呢?”
齐思季没有动静,只是静静地听着禧荣的话。良久,他叹了口气。看着禧荣,笑了一下:“禧荣,打我一回宫,你就跟着我了,这么多年了,多少次死里逃生,苦了你了。”
禧荣诚惶诚恐地跪下。齐思季叹了口气,伸手碰了碰他的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别怕。”
“陛下,”门外的小太监来报,“侍郎大人与普静大师进宫了。”
听到普静大师也进宫的消息,禧荣一愣。齐思季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叫太医去奉先殿候着。”
“是。”
“朕明白,你是忠心的。”齐思季让禧荣起来,笑了笑,“你主子没你想的那么傻。去传令吧,让大理寺接手这个案子。”
禧荣深深摆了一拜,擦擦眼泪,领命去了。
齐思季想到禧荣那些话,觉得好不容易养好了的头疼病又要重新翻起来。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额角,“来人,摆驾奉先殿。”
“陛下。”
齐思季一抬头,严寻端就站在他面前。四目相对之下,严寻端撩开衣袍跪在地上:“普静大师已入奉先殿,请陛下治臣擅作主张之罪。”
“你先起来,什么擅作主张。”齐思季略一想,“你是说,接普静大师进宫?”
“……是。”
齐思点点头:“那你说说,为什么要接大师入宫?”
“臣怕迟则生变,普静大师或会殒命贼手。”
齐思季的眼神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变得十分凌厉:“为什么?”
严寻端把今日在京中的见闻又说了一遍,补充道:“虽然只是推测,但是佛恩寺中的尸骨确实骇人,京中‘邪寺妖僧’之论已然喧嚣尘上。臣是怕那幕后黑手浑水摸鱼,对大师不利。普静大师也是听了臣这番话才决定进宫,陛下,此事若是不妥善处置,恐怕后患无穷。”
“京中流言蜚语竟这么快,”齐思季脸色阴沉得可怕,“这个陆晟,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顺天府衙是京中案犯最多的衙门之一,大多数都是些流窜的小贼小盗,罪大恶极之人不会到这里来,一般来说,这里都是怨声载道、“热闹非凡”的。
陆晟气急败坏地从牢房里出来,皱着眉使劲儿拍打自己的衣袍,身边的师爷赔笑道:“您千尊万贵,犯不上跟个疯要饭的置气,您别生气,别生气……”
“你们给我盯着他,”陆晟气得快要跳脚,“给我审!怎么着也得给我敲出点儿东西来!”说完,他扭头就走,直到来到府衙后院的厢房,狠狠地摔了两个茶碗才解气。
陆晟神色阴鸷地坐在椅子里,脑子里来回过这个案子。他就不明白,怎么在他的地盘上能出这档子事。他身边的师爷陪着笑脸进来,宽慰道:“大人,您别发火,小的们一定从那个要饭的嘴里敲出什么来,来,您喝水。”
“我喝个屁!”陆晟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你们也是!那佛恩寺是个什么地方?啊?怎么就不会小心着点儿!”
“是是是,是小的办事不力,让大人忧心了,”师爷一脸为难,“那仵作都跟小的说了,那骨头有的都、都不知道埋了多少年了,可见那佛恩寺,也不见得是什么干净地方。”
“哼,佛恩寺干不干净,你说了算?”陆晟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说了算?还不是陛下说了算!你们这群猪脑子!那佛恩寺能出事儿吗?就算出了事儿!能闹大吗!都给我滚!要真出了什么岔子,你们都得掉脑袋!”
师爷害怕了,他嗫嚅了一阵,什么都没说出来。
正在这时候,门突然被敲响了,外面人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惊吓,一开门,整个人都往里面扑。
“干什么!”陆晟一拍桌子,“大白天的,又撞见什么鬼了?!”
“大、大人……”来人面若金纸抖似筛糠,一张嘴险些咬了舌头,“那、那些尸骨……那些尸骨……”
陆晟觉得后脊背一凉:“怎么了?!长腿儿跑了不成?!”
那人都快哭了:“那些尸骨……十具里头,得八具是姑娘,剩下的、剩下的都是不及年的男孩儿!”
师爷也傻了。
“跟……跟‘后院’的那群人一样啊大人!”
“这有人要害老子……”陆晟颓然坐下了,脸上的肉神经质地抽搐几下,牙咬得“咯吱”响,“你们两个,先去把‘后院’处理好,要是让人闻见点儿风声,我扒了你们的皮!”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