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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梁

绕梁

    绕梁

  • 作者:花卷分类:现代主角:陈桥 梁玉京来源:废文时间:2023-01-28 09:50
  • 《绕梁》是一本由作者花卷倾情打造的短篇纯爱小说,陈桥梁玉京是小说中的主角,绕梁主要讲述了:陈桥没想过会重生,他上辈子的时候其实过得不怎么好,但不代表现在的他不怎么好,因为他会对梁玉京好。

    热门评价:心动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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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房梁旧了,木头斑驳裂开了几道小口,横生的木刺要掉不掉的。窗户上糊的窗纸不知被谁撕破了,日光踅摸而进,外头嘈杂的声音也毫不客气地钻将进来。

是一个妇人尖锐的声音,院子里一树枇杷不知被谁偷摘了,骂得凶,一会儿骂偷果子的小贼偷人果子吃了穿肠烂肚,一会儿又骂自家孩子不中用,就在家中,一树枇杷都被人摘了去,倏而兴许是有人看热闹,当即就遭了妇人的骂。

梁玉京望着顶上的破旧房梁,耳朵也被那把嗓音吵得嗡嗡作响,简直恨不得房梁当场坍塌,将自己再埋一回。

是的,再埋一回。

梁玉京想不明白,他分明都已经死了,被凌迟的,京城里最好的刽子手掌的刀,整整三千刀,一刀不多一刀不少,血肉飞溅,削了肉,露出骨,行刑台下尽都是恨不得食他肉啮他骨的百姓。

梁玉京挨到最后已经意识不清了,可死的感觉分明再清晰不过。世人大都畏死,梁玉京以前也不想死,可那时他已经活够了,死也就没什么可畏惧的,所以死得坦然痛快——就是痛了些。

毕竟是凌迟。

只是梁玉京没想到,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还能再睁开眼,甚至耳边还能听见人声。

他心中有点儿失落,还有几分烦躁,一点儿也不想动,索性躺着直勾勾地盯着斑驳的房梁——这兴许是个梦,没人死了还能再活过来。

原来人死了还会做梦,嘿,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不知该多骇人听闻。

突然,一阵急快又沉的脚步声传来,门板也被砸响了,砰砰砰的,伴随着那把让人头疼的尖锐嗓子,“陈秀才!给老娘开门!”

梁玉京心想他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还能梦见这种市井聒噪地,他心烦气躁地闭上了眼睛。

门外人锲而不舍,骂道:“你个穷酸秀才别给老娘装死!再不给老娘钱就别想再住老娘屋子!开门!”

“姓陈的,亏你还是个秀才,”那妇人把门拍得震天响,“连屋子都赁不起就趁早滚蛋,成天喝得烂醉,回头把自己喝死了,平白给老娘这屋子添晦气!”

“杀千刀的穷秀才!”

妇人声音本就尖锐,喝骂起来气都不带喘,如魔音灌耳直吵得梁玉京耳边嗡嗡作响。

砰——门一下子拉开了,露出一张披头散发的苍白面孔,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赤着脚,一双眼珠子黑沉沉的,透着股子毫不掩饰的戾气。

妇人赵婶手将扬起,还未拍下就生生僵住,整个人都险些栽进门里,下意识就骂道:“作死啊,开门也不先招呼一声……”话没说完,就对上鬼似的青年,赵婶话卡在喉咙里,直直地瞪着书生。

梁玉京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妇人,“滚!”

赵婶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书生赁她家这屋子赁了许久,还是头一遭拿这种语气对她说话,她火气蹭蹭蹭的上来,叉着腰就骂道:“好你个穷秀才,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欠着老娘的钱还敢叫老娘滚,这天底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喋喋不休地就骂起来,梁玉京眉心跳了跳,只觉头重脚轻,耳中一片嗡鸣声,他一把掐住妇人的脖子,森然道:“你再说一句,我就将你舌头剁了。”

妇人脸一下子就胀红了,的手胡乱地挥动了几下,也不知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秀才哪儿来的力气,扼得她喘不过气。还在只是片刻,书生就甩开了她,妇人连退几步,捂着脖子就又要再骂,偏对上那双眼睛,她后背一寒,舌头都像疼将起来。

妇人无暇多想这突然变得古古怪怪的书生,哆嗦着道:“陈秀才!你敢……你敢杀我!”

她又退了一步,道,“我警告你,你要不将钱给我,我就去告你,到时候夺了你的秀才功名,将你赶出京城!”

她一消停,屋子就变得清净了。

梁玉京眯起眼睛,看着顶上的苍穹,日头正大,晃得他眼花。梁玉京靠着门框,抬手挡住了眼睛,半晌,又慢慢睁开,他看着自己的手,这是一双一看就是个文人的手。

而他梁玉京,是个彻头彻尾的武夫,武将,挽得了玄铁长弓,舞得动红缨银枪。

即便是后来位极人臣,那也是世人眼中的杀神,凶神,和文人没有半点干系。

梁玉京看得久了,脑海中突然走马观花似的浮现出一段冗长而又陌生的记忆,刺激得他眼前一黑,竟又昏了过去。等梁玉京再醒来时,外头已是日薄西山,余晖洒满了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院内两棵歪脖子桃树也沾了几分夕阳的红晕。

梁玉京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着这破败的院落,想,他还真是命硬。

梁玉京已经死了。

可不知怎的,他竟又活了,还是在一个叫陈桥的书生身上。这在话本里,该是叫还魂。梁玉京回顾了陈桥这泛善可陈的一生,定了“废物”二字。

寒窗苦读十余年,考秀才中了案首,却屡试不第,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后来母亲死了,他考不上举人,心灰意冷,自此日日以酒买醉,活一日是一日。

废物。

梁玉京瞧不上这样的男人。

可他偏就还魂在了这样的一个人身上。梁玉京面无表情地想,这贼老天约莫是没和他玩够,要再捉弄他一回,他偏不如它的意。

梁玉京拖着身子又丢回了床上,就这秀才的这副身子,折腾几天就能归西。

可梁玉京刚闭眼,又倏然睁开——现在是昌平二十三年。

昌平二十三年。

梁玉京心脏无端的窒了窒,昌平二十四年,他父亲被落了诏狱,母亲病重,后来得知父亲死讯,更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他兄长梁玉善战死沙场,为他博了一线生机。旧事如噩梦席卷而来,梁玉京眼前一一浮现至亲惨死的场景,心中更痛,恨也一并烧了起来。

翌日,梁玉京走出了那间破旧的院子。

此处是大齐京都,梁玉京自小就长在京都,可他出身显贵,鲜少来西城长兴大街这样专给没钱的百姓聚集之所。他走出长兴大街,穿过两条街,周遭景致骤然一换,有了京师的繁华气象。

只不过走这么一段路,梁玉京就有些气喘。

到底是秀才的身子。

梁玉京沉着脸,他想,既然这贼老天要他活这一遭,他怎么也得搏一搏,说不定他们永宁侯府就不会落到那个地步。可依他如今的身份就算去了永宁侯府,只怕还没见着他爹,就直接被下人打出去了。

何况,他就算是见了他爹,依他爹的性子,也未必会信他。

他大哥又远在边关。

梁玉京慢吞吞地走着,突然,只听身后长街有马蹄踢踏声逼近,几记少年嗓音喝道:“滚开!”

“都滚开!”

一阵人仰马翻。

梁玉京一回头,就看见一匹黑色骏马裹挟着破风声已逼近眼前,他心头跳了跳,掌中握拳几乎就要甩出去,马上少年骑术也是了得,生生勒住了缰绳,马蹄扬起的刹那转了方向,擦着梁玉京在一旁停住了。

“找死吗!”少年怒道,一鞭子当空挥了下来。

梁玉京想躲,可这具身子实在羸弱,还未来得及动,鞭子已经打在了他胸口。

梁玉京退了两步。

他一时间又惊又怒,除了失势那段时间,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对他动手了。梁玉京恼怒不已,他沉着脸抬头看去,只一眼,梁玉京就呆住了。

这是……梁玉京,是少年时的他。

这一年,梁玉京十七岁,还未失去父母兄长,权势地位,还未尝过这世间的风霜刀剑,也不曾领略过世事残酷。

十七岁的梁玉京,是这京中真正的天之骄子,人人艳羡,荣宠无双。

今日是个好日子,梁玉京和几个纨绔子原本一道打算去西郊的虹山狩猎,没走多久,不知谁心血来潮提议比比骑术,道是看看谁先到虹山。

梁玉京骑的是好马。前些年使臣进贡了一匹稀罕的胭脂马,后来诞下了一只小马驹,就赏给了梁玉京。若论脚力,这些纨绔子没谁的马能和他一较高下。

于是就有了当街纵马这一出。

没想到,差点儿踩死了人——梁玉京被扫了兴,脸色不好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拦路的男人,这人书生打扮,脸色青白透着股子病气,神情却很古怪,直勾勾地盯着他。梁玉京被盯得不虞,手腕一动,鞭子又抽了上去。

啪——破空声响起,要是抽上身,只怕要皮开肉绽。

街上有人惊呼了一声,还有捂住自己孩子眼睛的,没想到,下一瞬那书生似是大梦初醒,竟徒手就抓住了鞭子。

梁玉京眉毛一拧:“放肆!”

他要收回鞭子,没成想,这书生攥得紧,竟一下子没能抽回去。梁玉京皱紧眉,手中用力,鞭子登时如蛇一般卷了回去,若非那书生反应快,只怕能剐了他掌心一层肉。

饶是如此,书生垂下的手也淌出了血。

陈桥手指隐隐发抖,接那一鞭纯属下意识的反应,攥住了,方觉得掌心火辣辣的生疼。

这书生只会弄墨,细皮嫩肉的,乍拽住少年的自己抽的鞭子哪里吃得住。

好在陈桥一看自己的神态,就知要下狠手,当即松了手,否则只怕今天自己这只手都要交代在这儿。

陈桥有几分恼怒,恼怒之余还有几分微妙的古怪。

当街纵马这样的事情,他少年时没少干,京里那堆吃饱了没事干的御史隔三差五就要拿这个名头参他爹一笔,次数多了,他爹对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桥那时仗着他爹的放纵,母亲的疼宠,兄长的庇护横行京都,谁也不敢说他的不是。

可只一年,这些都成了架在梁家的催命刀。

往事如潮,陈桥胸口闷闷的生疼,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道:“梁玉京!”

“你放肆!”梁玉京身旁一个锦衣少年喝道,“你这贱民怎敢直呼小侯爷名讳?!”

梁玉京出身永宁侯府,他爹是永宁侯,梁玉善承袭爵位,梁玉京是梁家二子,因着他得皇帝的青眼,京中人都客客气气地尊他一声小侯爷。

陈桥面无表情地看了那少年一眼,隐约记得这少年叫李承平。李承平出身长平伯府,少年时就喜欢跟在自己后面。后来梁家落难,长平伯府直接就和梁家撇清了干系,李承平有一位族兄在锦衣卫任千户,他曾想托对方关照他爹,没成想对方袖手旁观还加以奚落。

直到他重掌权柄,长平伯府的血先扫净了午门。

看着坟头草都已经三丈高的人又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这种感觉实在很奇妙,尤其是对方仗的还是自己的势。

梁玉京高坐在马背上,冷笑道:“既认识小爷,还不速速滚开!”

陈桥觉得有点儿牙疼,不得不承认,少年时的自己的确是不太招人喜欢,难怪那些御史见了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略略思索须臾,没有和梁玉京硬碰硬,他是知道自己有多浑的,真惹恼了他,只怕就不是两鞭子能了的。

陈桥脸上没什么表情,往一旁挪了两步,作孽——他活到这个份上,什么事没见过,就是没想到还有一天要对自己低头。

李承平勒着马缰,道:“冲撞了我们,哪儿能就这么算了?”

他盯着书生挺直的脊背,扬起下巴,道:“给小爷跪着。”

陈桥闻言看了李承平一眼,扯了扯嘴角,道:“让我跪,当心命太轻受不住,夜半三更被阎王索了命。”

李承平睁大眼睛,怒道:“你敢咒小爷?!”

陈桥慢吞吞道:“适才见了恶犬乱吠,吓得心慌意乱遂求了阎王爷保佑,”他看着李承平,很是认真地问道,“这位爷,您是那恶犬吗?”

李承平气得脸都胀红了,虽说长平伯府已经大不如前,他又是府中的庶出,可怎么能被一个庶民如此当街挤兑。他脸色一狠,说:“给我把他抓起来。”

李承平话一出,左右就有仆从越众而出。

陈桥冷冷道:“尔等当街纵马行凶不成,难不成还敢在这天下脚下,光天化日里动私刑?!”

李承平环顾了一圈,周遭都是百姓,他神情不善,刚想开口,就听另一人道:“好了,咱们今日是去狩猎的,不是寻事的。”

却是个眉清目秀的弱冠青年,他看向梁玉京,道:“子易,今儿就算了吧,再耽搁下去就没得玩了。”

梁玉京目光在陈桥身上转了圈,坐直了身,道:“咱们走。”

李承平心有不甘,“子易——”

梁玉京看了他一眼,扬鞭催马,当即疾驰了出去。几人见状,也跟了上去。

李承平指着陈桥,道:“今日算你运气好。”

说罢,也不再多做纠缠,就纵马而走了。

陈桥看着几人的背影,心中松了口气,李承平睚眦必报,若他不依不饶,只怕还真不能善了。

他盯着梁玉京远去的方向,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梁玉京竟好像回头看了一眼。

陈桥没想到会碰见少年时的自己,那是自己,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在陈桥脑中沸腾起来,越发迫切,他想,也许……一切真的会不一样。

他爹,他母亲,他兄长,永宁侯府……还有他自己。

陈桥的心跳不可控地变快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想,但凡有十万分之一的机会,他都要试一次。

梁玉京睁眼时曾想就这么再死一回,如今却生出了强烈的活下去的念头,无论是什么缘由让他还魂了,可他梁玉京活着已经是既定的事实,只要活下去,他就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这念头一生,梁玉京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登时就疼得抽了口气——疼啊,真是疼。

他想骂,可想到那人也是自己,话堵在舌尖又吞了下去。

“子易,怎么了?”谢望山见梁玉京回头,驱马上前,好奇地问他。

谢望山,正是劝止了李承平的青年。

梁玉京握着缰绳,道:“我总觉得那书生有点儿古怪。”

谢望山哭笑不得,道:“你还想寻他的晦气?”

“算了,不过是一个书生,你也知道这些文人的脾性,”谢望山生得清秀,却也不好文墨,“又臭又硬,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梁玉京轻哼一声,道:“我就那般小心眼儿?”

“我就是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梁玉京想了想,道,“说不上来的古怪。”

一旁的人笑道:“他一个男人看你能有什么古怪,又不是大姑娘。”

梁玉京笑骂道:“滚蛋。”

他转头就将那个书生抛之脑后,提声道:“咱们的比试可还没结束,今儿谁输了,过几日的赏花宴就得簪花出席。”

时下都城有以簪花为风雅,可这簪的花是有讲究的,簪花也大都是文人。梁玉京这一群人大都是和文人不对付的,要他们簪花,还是在赏花宴上,怕不是要被旁的世家子弟嘲他们附庸风雅。

几人笑出声,敏捷的,已经一甩马鞭呼喝着冲了出去,反应慢的,也赶忙驱马赶将上去,衬着初夏的葱郁山峦,晴好天色,越发显出一派少年意气。

陈桥走在街上,右手已经在医馆里草草地包扎过了,药不是顶好的药,只止了血,却止不了疼。可这疼痛,却教陈桥脑子越发清醒了,尤其是在撞见了梁玉京之后。

他想,还有一年。

一年能做的事情太多了,足以他将这京都搅个天翻地覆,可真正细细思索下来,却发现无不受掣肘于他的身份——他现下是陈桥,而不是梁玉京。他已经不是永宁侯府的小侯爷了,而是一个连举人都考不上的秀才,身无长物,一穷二白。

说来陈桥也不是寒门出身,若换了百年前,陈家在陇南也称得上望族。时移世易,陈家这百年来都没出什么人物,出仕者屈指可数。这具身体的原主十五岁中了案首,陈家很是看重,花了不少心思培养,可惜陈桥大抵缺了些运气。考举人时,第一次伤了腿,第二次得了风寒,连考场都没进去,后来唯一倚仗的母亲去世,又蹉跎了两年,第三年终于顺利进了考场却落了榜。

陈桥心高气傲却屡屡受挫,心灰意冷之下,不堪承受族中冷言冷语,背井离乡来了京城。京城繁华地,却不是陈桥这么一个书生能呆得下去的。他起初也想重新读书,可他没了族中支持,也没母亲贴补,举目无亲无出路,终于有一天将自己醉死在黄粱里,就便宜了还魂而来的梁玉京。

陈桥将这具身体的生平翻了个遍都没能寻出一星半点于他有用的——不,至少还有一贯铜板。他叹了口气,即便是当年最落魄时,陈桥也没为银钱发过愁,他躺在秀才家中的硬木板上,拿左手抛着一个旧铜板。

铜板弹起,又落下,稳稳地跃入陈桥白皙的掌中。

如此重复着。

突然,陈桥睁开了眼睛,倒也不是全没有用的。

京都国子监。

陈桥对国子监并不陌生,他爹想磨磨他的性子,就将他送进国子监里待了几年。国子监这地方,有正儿八经来读书的举人,有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算算年纪,梁玉京这个时候尚在国子监就读。

好巧不巧,陈家就有人在国子监任司业,还是陈桥亲爹的族叔,叫陈明正。

族中曾有惜才的长辈替他指了陈明正这条路,可陈桥这人是个读书人,自傲,又自负,将脸面又看得重。当年陈桥走投无路曾上门寻过陈明正一回,陈明正这人性子也直,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陈桥那时脸色不好看,甩着袖子就走了。

二人闹得不愉快。

国子监司业这样的官,陈桥上一世压根儿就没看在眼里,不过对这个陈明正,陈桥倒是有点印象。那是他掌权柄的那几年,彼时陈明正已经不在国子监了,而是调去了礼部任侍郎。小皇帝年幼,他将老丞相逼得告老时,陈明正酒后还写过一首诗骂他。

话里话外,无非就是斥责他祸乱朝纲,残害忠良,枉为梁家人云云。

姑且算是铁胆孤臣。

后来陈明正就被他寻个由头抄家发配了。

陈明正虽是个直臣,可他能从国子监升到礼部,想必也不是迂腐之辈。陈桥在他面前演起戏来毫无负担,又红眼又哽咽,俨然是一个迷途知返的好后生。

他右手伤了,拿白布特意裹厚了几圈,穿着身青布袍子,衬着苍白的面容,实在很可怜。

陈桥说他自知此前糊涂,空耗了多年光阴,如今想从头来过,认真读书科考,不让九泉之下的父母蒙羞,不负族人殷殷期望。

陈桥年幼失恃,后又丧母,身世堪怜。

陈明正恨铁不成钢,说他,早知有今日,当初何必如此!

说罢,长叹了口气,道,圣人有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如今及时醒悟,为时未晚。

他叫了声浮梁,陈桥字浮梁,说你自小就聪慧,今后需得将心思都放在正途上,莫要费了大好天赋。

陈桥自是应得真诚,心中却没半点真心。

若是真陈桥,说不定还能去试试科考,换了梁玉京芯子的陈桥,压根儿没有半点靠科考谋功名的心思。

何况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如今正值春夏之交,秋闱中举之后方能参加会试,那时已经是昌平二十四年了。

陈桥想要的是进国子监。

陈桥到底是陈家人,是陈家曾经寄予厚望的神童,如今愿意从头再来,陈明正当然不介意扶一把。

陈明正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俱都出嫁了,无子,而陈桥双亲已丧……他有些意动。

陈桥在陈明正府上住了几日。早在永宁侯府落难,陈桥又在军营里滚了几年,就练就了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又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将陈明正夫妇哄得服服帖帖的。陈桥这副皮囊生得不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清隽秀逸,陈明正夫人心肠软,见陈桥瘦得厉害,脸色也苍白,加之早就知了他的身世,先多了几分怜惜。

时六品以上的官员是能让家中子弟进国子监的,陈明正是国子监司业,将将是正六品。

第五日,陈桥就进了国子监。

临去前,叔侄二人月下饮酒,陈桥自是感激涕零又说了一番好话,道是四叔对我恩同再造,陈桥定铭记于心,必当勤勉努力,不辜负四叔的深恩。

陈明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孩子。

对于陈明正的心思,陈桥隐约能猜出几分,他可不想认个便宜爹,顶不了他日他解了永宁侯府之难,让他仕途顺顺当当的,好好活到告老还乡。

国子监是个好地方。

二世祖多,梁玉京也在国子监。

陈桥思前想后,觉得能解开永宁侯府死局的,只有梁玉京。

陈桥叹了口气,他如今身份低微,人微言轻,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国子监里学生多,陈桥像模像样地上了几日的学,纵然那些东西都在原身陈桥脑子里有些印象,可如今入了他的耳,只觉一个一个字都成了吊在眼前的小木牌,每一个都认识,可它们旋转起来,就让人头晕目眩了。

陈桥头疼。

可陈桥知道,头疼的不止他一个。

陈桥想起那时在国子监读书时,祭酒没少告他状,他爹每每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脱鞋子抽他。他母亲总会急急地来护他,拦着他爹。

往事不可追。

陈桥慢慢地走着。读书人不但学习儒经,也习六艺。陈桥不爱读书,却尤其喜欢骑射。即便如今的身体不济,可见了那些保养得宜的弓箭就手痒。大齐立国已经百余年,他们永宁侯府当年就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陈桥幼时也长在漠北,直到十岁,才跟着他爹返回京城,并长居于此。

而他兄长梁玉善就镇守在漠北。

陈桥慢慢地想着,突然听见几记喝彩声,抬起头,果不其然,他看见了梁玉京。

少年身量修长挺拔,穿着窄袖劲装,长发高束,额上佩戴了精巧的黑色抹额,手中挽的是漆黑的玄铁长弓,一看就知非凡品。陈桥一见那弓就眼睛微亮,那是他十五岁生辰那年他兄长送他的,重达百斤,后来跟着陈桥征战漠北,饮血漠北。

梁玉京挽弓,弦上搭了两支箭,只听得铮的一声,两支箭相继射出齐齐射中了靶心。

周围人又是一片叫好。

突然,有人惊咦了一声,说:“子易,你瞧。”

梁玉京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就见一个瘦削单薄的青年站在十步开外,他不似寻常书生身姿笔挺,浑身都透着股子懒散劲儿,脸上没什么表情。梁玉京看清了对方的脸,眉毛一挑,自也认出了面前这人正是当日接了他鞭子的书生。

“你怎么在这儿?”先说话的是李承平,一见陈桥,话里话外都是嫌弃。

陈桥掸了掸袖子,方慢吞吞道:“不才也是这国子监的学生。”

李承平上下打量他,陈桥今日穿的不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长袍,而是国子监学生穿的白色长衫:“你一个穷书生,怎么能进国子监?”

陈桥瞧了李承平一眼,反问李承平:“你是如何进的国子监?”

说罢,也不等他回答,就越过了他,看向梁玉京面前的箭靶,五支箭,四支中了靶心。

凑合。

李承平脸色不好看,见他那模样,冷笑道:“看什么,你拉得开弓吗?”

陈桥道:“可以一试。”

他环顾了一圈儿,目光尤其在梁玉京手中的玄铁长弓上看了几眼,方有些勉强地拣了把长弓。

“青岚……”有人将目光看向了谢望山。

那是他的弓。

谢望山端详着这青年,不知怎的,他竟莫名其妙地觉得这青年有点儿熟悉,他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陈桥掂了掂手中的长弓,虽比不得他那把,倒也是勉强能一用的。

他抚了抚弓弦,旋即,陈桥就发现了一件颇为尴尬的事情。

……他拉不动这张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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