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孟凛竟在寒夜里梦见了从前。
“我等皆为明亲王爷而死——”一帮戴着黑白面具的黑衣人高喊了声,咬碎了面具下的毒药,齐齐像是断了线的偶人,倒在了破庙铺着稻草的地板之上。
刀剑齐刷刷地在四周拔开,剑拔弩张地对着个病弱的男子。
门外正有人去禀报:“将军,里边贼人大多自尽,但贼首尚且还在。”
年轻的将军得了消息马上赶到城西观音庙,带着一众羽林军前来抓捕通敌叛国的贼人。
那贼人还站在观音像前,四周都是亮晃晃的刀剑,他手里却毫无兵器,只紧攥着手抱着个木盒子。
周围冷铁的光多得实在有些晃眼,但似乎齐齐都映进了那贼人的眼里,映得他眼里像冬日里的寒潭,冒着冷意,他明明孤身一人,却冷漠得像那刀剑不是对着他一般。
四周的官兵忽然让出了条路,那年轻将军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将军少年英才,只是向来不爱笑,遇上抓捕贼人,更是一身的冷意。
而那冷意比起贼人似乎更甚,竟凝成道冰刃似的,突然戳了那贼人一个措手不及。
那贼人居然原地愣了片刻,他也不知何意,竟顾自冷笑了下,用那余下上扬的嘴角喊了声那小将军的名字:“白烬。”
“……”
“白烬!”
孟凛正喘着粗气从梦里醒来,他心跳地厉害,竟是梦见了上辈子入狱的场景,他这个贼人遇着小将军,人证物证俱在,入了刑部大牢,还把命都搭在了里边。
睡前燃的蜡烛似乎燃完了,周遭正一片黑暗。
孟凛头昏脑涨,他坐起来微闭着眼睛,下意识往胸口侧摸了摸那道难愈的伤,竟什么也没摸到,才突然又想起自己重生这回事,这才把心定了回去,稍安了心神。
忽然一股清淡的香味飘了过来,孟凛向来警觉,“谁?”
四周毫无动静,那香味却继续混入孟凛的鼻息之中,他正要屏息,清甜的味道一下像是全凑到他的鼻子下边,味道像抽人魂魄,孟凛脑子里突然一滞,又昏睡了过去。
他往下倒时突然被双手接住了,那人动作轻缓得像是接着片羽毛,慢慢扶着孟凛又躺了下去。
那人止乎礼似的沿床边后退了几步,离开了床边,却没马上走,像是直直地望着孟凛,目光许久也难以离开。
过了会儿那人才缓缓移步,孟凛房里的蜡烛早先被他吹灭了,他又一支支点上,才出了门去。
***
翌日。
冬日里多是阴天,孟凛一觉醒来已是不知时辰,他起身时看了下屋里的蜡烛,已燃尽了,一夜睡得还算安好,前半夜梦到些不大愉快的往事,后半夜倒是安眠。
整个院子里就剩了他一人,忍着冬日里的冷意,孟凛不情愿地披着衣服去了厨房。
身娇体弱的孟凛前世刚在京城里过惯了舒服日子,这会儿他生了许久的火,竟发觉怎么都点不燃,他搓了搓冻僵的手,干脆不弄了,他无奈地想:常叔怎么还不回来。
如今连陈玄也不在了,往日里他的生活起居都是吴常照顾,常叔本是他母亲的人,母亲殒命,便跟了孟凛,孟凛一向把他当亲叔看待。
吴常骑马去淮北已经几日,乃是为孟凛取入京的路引,为着他此次入京考取功名之事。
孟凛走到满是枯叶的院中,刚伸手拿了扫帚,便听到了“吁——”的一声,他欣喜地丢下扫帚:早饭有望了。
敲门声一响,孟凛便开了门,如今的他遭了次大难,对着身边的亲近人越发亲近了些,他开门便温言软语道:“常叔回来了。”
归来的的确是吴常,他年过不惑,向来不善言辞,眼里像沉了块巨石,纹丝不动,他从前混过江湖,乃是拿刀的身手,只不过年轻时失了右臂,如今右手衣袖里空荡荡的。
吴常说话一贯的平静,神情却好似带了丝波澜,他轻皱着眉道:“白小公子回来了。”
“谁?”一丝波澜在平静的湖面上总会恍惚出惊涛骇浪的影子,孟凛耳力不算太差,却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白小公子……
白烬?
虽说白烬与他同出一乡,但从前这个时候白烬应该是刚去了京城半年,如今正是呆在羽林军中,皇帝赏识,皇子结交,正是大好的前程,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回到祁阳。
吴常不爱多说话,他偏了偏身子,往右走了一步,后边还站着个白衣的男子。
男子气质清冷,正像初冬的寒山,一眼望去岿然不动又清尘脱俗似的。
“……”孟凛仿佛回到了昨夜梦里,周围冷铁环伺,冷冰冰的将军带着杀意走到他面前,孟凛干巴巴地开口:“白烬。”
梦里的话同现实重叠,让孟凛一时晃了神。
——面前的白烬,又是来捉拿他归案的吗?
孟凛的眉头里锁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敌意,眼中还闪过了丝疏远。
但紧接着孟凛竟笑意盈盈地弯了弯那温雅的桃花眼,载着些许久未见的惊喜道:“小公子回来了。”
上一世京城里少有人知,白烬和孟凛乃是同乡,也是邻里,认识了很多年,从前孟凛就是一口一个“小公子”喊着白烬,可谓交情不浅,只不过在往后被京城里的风云给磋磨得半点不剩了。
但如今从头来了,孟凛暂时也不能让白烬看出自己的反常来。
白烬却没弯上嘴角,他手里抱着个不大的瓷白色坛子,十七岁的少年生得朗目疏眉,其间却好似有些愁绪,他点了下头,“嗯,我回来了。”
白烬那有些低沉的声音听得孟凛有些发了愣,他竟从白烬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里读出了些眷恋的意思来,可他当即便当了错觉,他想着当年会用的语气,“小公子怎会现在回来?”
他上前一步走着台阶,笑道:“我还以为要去京城才能见着你了,这冬日里风大,不如进来坐坐?我这会儿连早饭都没吃,不知你饿了没有?”
吴常在一旁好像欲言又止,白烬却是摇摇头,“不用了。”
他似乎还考虑了会儿,提醒了句:“如今……已是午后。”
“……”孟凛有些尴尬地僵住了笑意,“这样啊……”
而白烬长身玉立地站在寒风里,仿佛是冰雪雕刻成的,带了一身的风骨,他平淡道:“我只是来……看看你。”
孟凛恍惚感觉一阵微风吹过去了,让他心头不禁异样地跳动了下。
假装出个交情甚笃的模样他很是会做,可是当他试着转换从前的角度,现在他看着白烬只想起那个曾经抓他入狱的白小将军,而如今站在面前的,却是与他有过五年交情的邻家白小公子,他往日虚情假意的笑脸对谁都适用极了,可他却突然发现:白烬好像不大开心。
他面色的憔悴与苍白被孟凛第一眼的疏远给掩过,他差点忘记白小公子是个风光霁月的少年君子,与他有着他从前深藏又不敢轻易露出的同乡邻里之谊。
孟凛的关怀卡在了嘴边,却见白烬朝他和吴常点了个头,便是告辞的意思。
“诶……”久别重逢的始终来的太快,孟凛的一句话无声地哽在嘴里,他冲着白烬的背影抬起了手,才发觉自己是在试图挽留白烬,接着把手放下了。
“白小将军是个不徇私情的性子。”孟凛心里提醒着自己:“从前吃过他的亏的,如今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反常,却也还是离他远一些才是。”
吴常却在这时有些埋怨似的看了他一眼,“公子……你,你忘了白烬为什么要回来吗?”
“我应该记得吗?”孟凛疑惑地转身往门里走,生了变故他也心中有惑,白烬怎么会现在回来?
吴常知道自家公子的心意难测,却不想他如此没心没肺,他沉目惋惜道:“白小公子是回来……奔丧的。”
“奔丧?”孟凛下意识道:“白烬的父母都不在了,他奔什么……”
可他骤然一顿,难以置信地回望了吴常一眼:“他师父?”
吴常神色黯然地默认了这个猜测。
他喉中干涩地说着:“几天前我刚到淮北,去茶楼喝了两口水,就听说……”
正是几日之前。
城中茶楼上日日坐着些闲人,何事皆论,有人看着下边车队连成一串,问道:“这是谁家的车队?好生气派。”
“那自然是白小将军的车队,咱们淮北的小将军——白烬,他可是才入京半年,便成了羽林军的将军,本朝最年轻的将军莫过于他了。”
旁边的人却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秦老将军不在了,死了师父,小将军这是回来奔丧的。”
“秦老将军?”坐中的年轻人却有些不解,“当今的几位将军里边,未曾听过有这么一位……”
“年轻人呐。”旁边的老者叹了口气,他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前朝往事,才不过二十年就有人不记得了。”
“如今的大宋不比前朝疆域辽阔,乃是因为前朝出了叛乱的祸事,当时出兵平乱的,便是这位,秦裴秦老将军。”
“秦将军披挂阵前,生生把乱贼从江北打到了江南,那可是以命相搏。可那时的朝廷……唉,朝中有奸人,要和南边和谈,朝中便连发了三道上谕要召秦老将军回京,但秦将军不忍南方的土地沦陷敌手,抗旨南征,却只等来了第四道上谕,便是罢了老将军的职,还下了道圣旨——让他二十年不得入朝为官。”
“二十年过去了啊……”
年轻人竟鲜少听过这段往事,不觉心头火起,又觉得世事炎凉,竟有些不知如何评判了,只好瞠目结舌地问:“那如今是……”
“如今啊,自然是二十年过去,朝中又起了重新启用老将军的念头,这怕是当今陛下有了收回南土的心啊,只可惜……”那人叹惋不已,“半月前,老将军受旨入京,却在城外被人给刺杀了,听闻老将军被打落山谷尸骨无存,如今白小将军奔丧所带的骨灰坛,也不过是用老将军带血衣物燃成的。”
坐下皆是情绪低落起来,英雄的陨落最是让人可惜,只一人安慰似地道:“好在今上还算贤明,给老将军官复了原职,还赏了许多东西,给老将军唯一的弟子白烬加了封赏,这才有了如今最年轻的白小将军,这不,小将军带了几十个将士回淮北,是陛下许了他一月的丧期前来奔丧的。”
可有人嗤之以鼻:“死了封赏还顶什么用?就希望如今的小将军,能继承些老将军的遗志啊……”
……
而这时白小将军的马车才入了城中不远。
熙攘迎驾的街上却忽地起了阵喧哗,阴沉的天际之下突然冒出了蒙面的黑衣人,手持着凛凛的长刀从周边高楼上一跃而下。
车辙猝然一停,车队的马匹被马绳勒地长鸣起伏,同行将士腰际雪亮的长刀立刻便脱鞘而出,一瞬就变得剑拔弩张了。
“这是……”尚且楼上喝茶的闲人一口茶水呛了正着,“这是又有人要刺杀白小将军!”